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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五
　　
　　天刚亮，袁志空匆匆走进校门，正在校门口扫地的敲钟师傅很奇怪，想打个招呼，袁志空已走出几丈远。敲钟师傅看着袁志空向校部院走去，不明白他为什么来这么早。不久，吴佳几也匆匆走进校门。敲钟师傅纳闷，今天两个当权派为什么早早来到学校，莫非有要紧事？
　　天阴沉沉的，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的雪花飘飘洒洒，似片片花瓣坠落，落在柳树枝条上，树上叽喳的麻雀惊奇地盯着雪花；落在礼堂顶上，陈旧的瓦片恭敬地捧着；落在地上，被黄土吞没，了无痕迹。袁志空匆匆走出校部院，走到校门口，站在一棵大柳树下，看着几个学生背着行李走出校门。学生离校，袁志空目送他们的背影。
　　吴佳几穿过清澈的水渠，登上拱桥，向西院走去。今天是学生离校的日子，吴佳几特来向学生告别。他来到“烈火”会议室门前，见门紧锁着，便在门口徘徊，想找“烈火”的学生。天还早，兴许学生还在睡觉，吴佳几来到一排宿舍前，门都紧闭着，只好返回“烈火”会议室门前。他透过玻璃窗户往里瞧，桌凳静静待在屋里，屋里冷清寂寥。这里曾是学校一波又一波风浪的发源地，而今一片沉寂。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糊涂，“烈火”的学生不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们？他再次来到学生宿舍，看见有的宿舍门开了，走进一间宿舍，恰好是强任材的宿舍。
　　吴佳几说：“你们要走了，我来看看你们。”
　　几个学生围着吴佳几，恋恋不舍。
　　强任材说：“我们走了，你还会挨批斗吗？”
　　吴佳几说：“不知道。你们不要为我担心。回村后，你们要好好劳动，如果有机会，争取继续上学。学校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失去了宝贵的学习机会，你们不要气馁，兴许会有美好的未来。”
　　吴佳几心里明白，他们很难有机会继续上学。强任材强忍着泪水，吴佳几眼里也蓄满了泪水。其他同学见吴佳几热泪盈眶，有的沉默，有的热泪滚滚。
　　强任材说：“你不要牵挂我们，我们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我们不怕任何艰难险阻。尽管眼下前途渺茫，我相信会有美好未来。”
　　强任材信心十足，吴佳几欣慰地笑了，知道这些可爱的学生少不更事，不知人生艰难。吴佳几鼓励大家向强任材学习，奋斗，再奋斗。大家点头致意。
　　吴佳几走出强任材的宿舍，走进周九声的宿舍，见炕上放着几卷捆好的行李，还有几个装满东西的布包。两年来“烈火”精心保护的吴佳几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周九声十分欣慰。周九声向来喜欢吴佳几，所以不遗余力保护他。吴佳几也很喜欢周九声，感觉周九声晓事明理，聪明能干。吴佳几知道周九声为保护自己付出了不少心血，内心十分感激。面对这位聪明伶俐的学生，吴佳几无须多言，相信周九声会在人生路上做出明智选择，会有所作为。吴佳几跟周九声握手，欢笑，一起去看齐莹莹等人。齐莹莹和应苛爱已收拾好行李，正准备离校，看见吴佳几来看她们，两人十分高兴，笑嘻嘻地看着吴佳几。
　　吴佳几说：“你们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们离开学校。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和保护，希望你们多加努力，寻找适合自己的路。”
　　齐莹莹说：“我们会努力，你注意保护自己。”
　　应苛爱眼中含着泪花，哽咽着说：“我们走了，你保重。”
　　吴佳几看着齐莹莹和应苛爱背着行李走出门，向拱桥走去。吴佳几又看了“烈火”的几个学生，然后回到东院。雪下大了，刚才星星点点的雪花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袁志空站在大柳树下，一动不动，看着迎着雪花走出校门的学生。吴佳几本想看望“狂飙”和“飓风”的几位学生，担心引来误会，便在礼堂背后徘徊。吴佳几想起两年来“狂飙”和“飓风”的学生给他带来的麻烦，心里隐隐作痛。吴佳几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学生，年少无知，学校愧对他们，自己愧对他们，站在礼堂的屋檐下，看着他们陆续向校门口走去。曹凤光和任卫宇背着行李快步从吴佳几面前走过，两人只看了吴佳几一眼，便毅然前行。曾玉萍、童玉环和严凤蓉背着行李嘻嘻哈哈从远处走来，她们都是吴佳几教过的学生，看着她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吴佳几心里酸痛，为她们失去美好青春痛心，为她们的前途担忧。曾玉萍等人看见吴佳几呆立在雪中，嬉笑着从他面前走过，未曾抬头看一眼熟识的老师。王乾古和任建春等人背着行李走来，他们昂首挺胸，从吴佳几面前走过，只淡淡地看了吴佳几一眼。吴佳几看出他们还在恨他，把他当作不可饶恕的走资派。吴佳几脸色凄然，但他坚信他们只是现在憎恨他，将来一定会醒悟，彼此的隙怨一定会消失。吴佳几默默地看着他们向校门口走去，希望他们有条好的出路。
　　雪花纷纷扬扬，袁志空依然站在大柳树下。雪花落在他头上，他用手轻轻抹去；雪花落在他身上，他轻轻抖掉；雪花落在他脚上，他跺跺脚。袁志空一动不动，看着学生陆续走出校门。
　　听说学生全部离开学校，王思定从百里外的老家匆匆赶回学校。天刚亮，王思定就蹲在操场边，嘴里叼着烟，烟雾在头顶弥漫。他想起被枪毙的艾可究，想起身陷囹圄的邵春风，想起混世魔王叶火。叶火多次动手打他，有次竟然把他踢翻在地，用脚踩着他的头，喝令他交代罪行。他想起自己多年兢兢业业工作，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换来的不是赞扬，而是罪恶，是走资派的骂名，是拳脚加身。他想起春风得意的孔处士，听说他很风光，不知能风光多久。他想起武斗死去的齐九州，心里一阵剧痛，把手中的半截烟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将烟头踩得粉碎。
　　王思定又点着一支烟，烟雾在眼前缭绕。周九声和强任材背着行李走下拱桥，去追赶前面的齐莹莹和应苛爱。周九声文革前是好学生，品学兼优，文化革命中成为一呼百应的风云人物。此刻，风雪裹挟着周九声，蹒跚而行。王思定瞅着周九声，想起他的风光。他也要回到农村，面对他的是漫山遍野的黄土地，他会有所作为吗？王思定想起疯疯癫癫的袁尚草，造反给他留下了巨大的精神创伤。王思定想起文化革命中脱颖而出的强任材，文笔犀利，用笔做刀，善于剖析当权派的每件小事，曾让他胆战心寒。王思定想起“烈火”一次次的无情批斗，特别是关在屋子里的小型批斗，异常残酷，让他的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他伸手摸着被打伤的腰，感到隐隐作痛。王思定被“烈火”连续批斗三天三夜，受尽折磨，最后逃回老家。曹凤光和任卫宇背着行李走来，尽管他们没有对王思定施加太多的暴行，但一次次长时间的批斗让他精疲力竭，心灵受到严重伤害。王思定知道曹凤光浑身是胆，敢作敢为，但不无分寸。任卫宇有很好的写作能力，王思定曾为他所写的大字报胆战心惊，希望他以后在写作方面有所成就。王思定透过风雪，看见齐莹莹和应苛爱被风雪摇摆着身子，背上沉甸甸的行李使她们步履蹒跚。
　　周九声和强任材追上了齐莹莹和应苛爱，强任材朝浑身是雪的袁志空鞠了一躬，应苛爱瞪着强任材，说：“叛徒！两个叛徒！”
　　强任材付之一笑，大步走出校门。
　　临近中午，雪下小了，吴佳几回家了。袁志空依然站在大柳树下，看着学生陆续走出校门。地面积着一层白花花的雪，袁志空身上的雪花融化。袁志空摸摸帽子，帽子湿漉漉的；摸摸衣服，衣服有点湿；低头看鞋，布鞋湿了一圈。
　　白九同拄着棍子走出门。前天白九同扭伤了脚，只能拄着棍子走路。看见王思定蹲在地上，头上戴着一顶雪帽，身上披着雪衣，白九同强忍着脚痛，一步步挪到王思定身边，说：“学生都走了吗？”
　　王思定说：“只走了一部分。”
　　白九同说：“看来我们的灾难即将过去。”
　　王思定说：“天知道。也许还有更大的灾难。”
　　白九同说：“没有什么可怕的，除非天塌下来。你在这里蹲了半天，该回家了。”
　　王思定缓缓站起来，抬手看一眼手表，发现在这里蹲了两个小时。王思定站起来，缓缓向家走去。
　　白九同看着王思定的身影，面带微笑，说：“你受苦了。”
　　白九同向校门口望去，看见袁志空站在大柳树下，仿佛一尊雕塑。白九同知道袁志空和王思定一样，目送学生离校，叹口气，一瘸一拐走向屋里走去。白九同走着，笑着，不停地念叨：“学生走了！学生走了！”
　　校门口的敲钟师傅发现袁志空在大柳树下站了整整一个上午，不知还要站多久，连忙走回厨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说：“吃点饭吧。”
　　袁志空说：“好。”
　　敲钟师傅说：“学生都走了吗？”
　　袁志空说：“多数走了，少数还在。”
　　袁志空吃完面，把碗递给敲钟师傅。
　　敲钟师傅说：“天气冷，又下着雪，你站了整整一个上午，该回家了。”
　　袁志空笑着说：“我想看着他们全部离开学校。”
　　敲钟师傅说：“学生让你受苦了。”
　　袁志空说：“不。学校对不起他们，他们空着手回家，我心里有愧。”
　　午后，雪下大了，雪花在空中飞舞，有的学生背着行李，顶着风雪走出校门。袁志空头上戴着一顶雪帽，身上披着一件雪衣，依旧站在大柳树下。陆续走来的学生不知他守候什么。
　　袁尚草在风雪中背着行李向校门口走来，一边走，一边喊着：“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黄昏时刻，雪下得更大了，大雪包裹着校园。礼堂静静地伫立，那条清澈的流水默默地流过校园，朵朵雪花轻轻地落在水面。
　　袁志空笑着，自言自语：“学生都走了。”
　　柳树上飞来两只喜鹊，喳喳叫。袁志空变成一个雪人。他抹去头上的雪，抖掉身上的雪，跺跺脚，走出校门。一股旋风卷着雪花旋过袁志空身边，向远处旋转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