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重走天涯路

　　乐的应邀，让我就像在黑暗的大海中，突然间看见了一丝的光亮。
　　虽然乐并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但足以让我的心燃起了希望。
　　可接下来的，却是整个家庭里好似那狂风暴雨的反对浪潮，我都很害怕回家了；我白天在报社，晚上又守在山里，孤独地执笔书写着自己的感情文字。
　　全广西发起了《扶贫救灾万里行》的活动，政府要求各县市的新闻单位派出代表，深入到全区最贫困的地方，去体验生活以及采访到最真实的资料。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新闻单位里大多都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人，让他们到贫困的地方去接受那样的生活状态，这根本就不太可能。
　　我当年曾经走过好多路，但我现在不想外出，因为我不想离开乐太远，太久，我要默默地在这里固守着，固守着我的这份感情。
　　我向主编请了假，整天都守在山上不外出，以免被不幸选中。
　　但这个不幸，却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还是被选上了，虽然我有着一万个理由不想去，但我心里知道，这是工作，我必须得去。
　　……
　　－－日记原稿：1993年8月28日，星期六，天气：晴。
　　明天就要动身出发了，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在出门前能够和乐说说话。
　　我一早就在乐经过的路上等着乐了，但没有见到乐的经过。我来到乐的家门外徘徊了很久，可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真的好可怜啊！
　　－－日记原稿：1993年8月30日，星期一，天气：晴。
　　今晚，乐终于和我出来了，她非常支持我的这次外出。乐说，我是她最佩服的人，她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希望我能够取得更好的成绩。但一想到明天就得和乐分开这么远、这么久，心里总感到有着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日记原稿：1993年9月1日，星期三，天气：阴。
　　今天，我喝了很多酒，整整两瓶五十六度的北京二锅头，醉得一塌糊涂，这是我自走天涯之后的第三次喝醉酒，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日记原稿：1993年9月2日，星期四，天气：晴。
　　我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六点多钟了，我才爬了起来。我终于要起程了。我带上了乐的照片，这样，我在行程之中就不会感到寂寞，就不会感到孤独，就会充满信心。乐，我走了，愿你在这段时间里，过得开心、愉快。
　　……
　　我终于又再次背起了曾经伴着我走遍大江南北的牛仔背包，依依不舍地踏上了我的行程。
　　燕子到车站送我，说道：“老大！这是个苦差，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这比以前差远了。”
　　燕子笑了笑：“我相信，老大你会是第一个采访到第一手资料的人，我会一直在报社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看着燕子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生活小晰》就全靠你一个人了。”
　　燕子一笑，自信地一仰头，说道：“请老大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没有人和我同行，但我无所谓，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东奔西跑。透过车窗，看着一闪而过的灯光，我又流下了眼泪，尽管乐没有来送我，但我还是感到了和亲人离别的那种特有的悲痛！
　　……
　　在车上一夜都在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中已到了南宁。
　　我随着来接我的同行来到了凤凰宾馆，一进入房间我就倒在床上不想动了。
　　晚上的南宁更加迷人，来自各地的代表都已出去玩了，而我还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开始给乐写信。
　　……
　　－－信件原稿：乐！好想你。
　　南宁的夜十分迷人！来自各地的代表都出去寻找自己的乐趣了，而我，却无法令自己愉快，相反，更感到有着无限的惆怅和忧郁，你的照片，我都带在身边，这是唯一能使我感到的安慰，但我的心里好烦，只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借助纸笔对你说上几句心里话。
　　说真的，能有幸当选上这次的代表，应该感到很荣幸才对，而我则不然，说心里话，这反而有着一种倍加忧愁的感觉，感到可笑吗？你一定会说我好笨！我想谁都会这么说的，但我并不否认，这几年来，我拼命努力，在事业上、工作中、一次又一次地成功了，而又有谁知道，我所付出的精力和代价又有多大吗？别人总以为，我是多么的幸运，可我流泪的时候，又有谁会知道呢？我一次又一次地成功了，别人一辈子也不敢想的机会，我都得到了，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这并不是我不懂得珍惜，因为，一切的荣誉和地位我都不在乎，我的心而今已经掉了，我只希望，什么时候再能够把它拾起。
　　乐！你知道吗？就在上车的一瞬间，我多想回转头来，结束这次的行程，但那狂潮似的人流，却把我无情地推上了车，虽然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毕竟我们的距离却拉远了，在家里我虽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我们彼此之间却是隔得那么近，而我也能在每一天里、都能在路边匆匆地看你一眼，而今，却突然间拉得那么远，我真的不习惯呀！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很坚强，但我是否坚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我并不像别人想象中的那样坚强，我同样也是一个容易受伤的人，我同样会伤心、会流泪、会把眼睛哭得红红肿肿，我需要人安慰，需要人帮助，更需要人关心，知道吗？坚强，只不过是我装出来的外表罢了，而我真正的内心，却是那么地脆弱，那么地忧伤，我真想让自己活得愉快些，但我，已尽了自己的努力，我真的活得好累！好累！谢谢你那天晚上能够出来陪我，好想你，真的。
　　祝：工作愉快、事事开心！
　　－－1993年9月4日。
　　……
　　在南宁举行了两天的记者招待会之后，代表们就各奔东西，按着各自的路线出发。
　　我顺着桂北山区的路线一路挺进。这次活动是全广西的一次义举，在各地都有着很大的响应，我的记者证就好像是一个特别通行证，每到一处都得到很好的招待。我走武鸣，过巴马，把那些从贫困山区采访到的第一手资料、照片、通过快件寄回给燕子。
　　途经大化时，我顺道探望了在大化电站工作的志坚，志坚的全家热情地接待了我。
　　当大家知道了我的来意后，都说：“大化的七百弄是广西乃至全国最贫困的地方之一，一定会有你所需要的资料，只是那里不太好走，因为根本没有道路可通行。”
　　第二天，我谢绝了志坚要送我进入七百弄的好意，也没有通知当地政府，一个人徒步穿越了七百弄山区。
　　（注：深洼地带在瑶族语言中称之为弄。）
　　展示在我面前的群山，绿树为发，翠草做衣，在四百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海拔在800米以上的山峰就多达9000多座，是世界上岩溶高峰丛最密集的地方，千峰万弄相竞秀。
　　我在七百弄最深处的一个小寨子里住了五天，五天分别住了五个家庭。
　　临别时，乡亲们把我送到村口，村长指着那连绵不断的群山感叹：“梁记者！您说，咱们七百弄还会有出路吗？”
　　“会的。”我看着眼前的风景点了点头，“七百弄风景秀丽，政府不会弃之不理的，用不了多久，这里必定会成为一个大型的旅游景区。”
　　离开七百弄后，我给乐寄出了第二封信。
　　（注：如今的七百弄，真的成了一个国家级的旅游景区。朋友们如果到广西旅游的话，就到七百弄看看吧，在那里，同样也有着一份我往日的记忆。）
　　……
　　在都安县扶贫办里，我向工作人员了解着、在路上打听到的一处几近于原始生活状态的村寨。
　　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摇头感叹道：“那里很偏僻，根本无路可通，只有一条半走半爬的山路可以上去，如果顺利的话，也要走一整天的时间。”
　　在我的坚持下，扶贫办的人无奈地说道：“今天也去不了，你不如就在这里休整两三天吧，同时也可以查阅一下我们这里的资料，到时我们通知下面乡镇，让人陪你一同上去。”
　　查阅了整整一天的资料，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坚持要第二天实地考察。
　　扶贫办无奈，只得在第二天一早，连同着一个乡镇的工作人员一行两人，驾驶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把我送到了山脚下。
　　“就从这里一直走，顺利的话，大概六点多钟就到了。”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早上七点多，也就是说，要爬整整一天的山路。
　　“那有没有近一点的捷径？”我仰望着眼前的群山问道。
　　“有，直接翻过山去，一座座地爬过去，爬过第二十八个山峰后就到了。这样走可以节省近一半的时间，但是……”
　　我摆了摆手，对着那个要陪我上去的乡镇工作人员说道：“你也回去吧，不麻烦你了，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他的脸上随即出现了一丝求之不得的神色。
　　我明确了一下方向后，就朝着大山攀去。
　　一路上泉水叮咚，伴随着我的步伐向前走着。累了，就在溪涧边休息一会，我用照相机顺着自己的脚步一路拍照。
　　下午三点多钟，已经攀过了二十八个山峰的我，透过树林，已经隐约看见山下零星的房子。一路上，我已经拍了六卷的柯达胶片，就像用笔画图一样，硬生生地把一条进山的路给拍了出来。
　　来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对面的小山包上飘扬着一面红旗。随着我的渐渐走近，我看清楚那是一面国旗，几块石头支撑着旗杆。旗子虽然很旧了，但同样让我感到它非常鲜艳，让我有着一种荡气回肠之感。
　　我顺着山路向下走去，在茂盛的树木下，有着两间竹木结构的木屋，木屋的前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的一头有一棵大松树，松树的树身上钉着一块拼接而成的正方形木板，木板上用铁丝做了一个圆圈，成了一个篮球架，在木屋的前面，有一个用石头堆成的平台，平台上也插着一面国旗。
　　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正在带领着二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学生在排练仪式，像是要欢迎什么人的到来。
　　我悄悄地走近，静静地站在树木后面看着。
　　我正在奇怪，为什么排练节目要选择年龄不等的学生呢？
　　正疑惑间，却听到老师朗声说道：“同学们！明天，记者叔叔就要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全校师生要以最热烈的仪式来欢迎他，好不好？”
　　我正在为“全校师生”这句话感到不解，却听到老师又说：“现在请按一年级至五年级的队列排好队……”
　　突然间，我忍不住想哭，那一刻，我已经听不清楚下面老师所说的话了，只感到双眼模糊，胸中有着一股力量就像要喷发出来似的。
　　我明白了，这个仪式是用来迎接我的，县政府扶贫办的人要我休整三天后再上山，然而却派人上来通知，但由于我的坚持，又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进山，让我得以见到了这感人的一幕。
　　我数了数，全校共有着二十一个孩子，一年级六个，二年级五个，三年级四个，四年级四个，五年级两个，孩子们都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脚上穿着草鞋，有的却光着脚板，但却是那么专心，那么心无杂念，就为了要迎接我这个所谓的记者。后面的，我已无法用我的文字来描绘，心中，只有感动！
　　……
　　年轻的老师叫兰草，她告诉我，这里的山上生长着一种兰花，是素心的，很香，叶子很细，像长长的草，她很喜欢，所以她上学时就给自己取名叫兰草。
　　兰草读了一年的高中，是在她山外的小姨那里读的，在这个弄里，她是唯一外出上过学读过书的人。
　　兰草走出校门后，在外面打了一年的工，去年才回到家里，义务办了这所小学，而她，也不是正式的老师。
　　兰草对我说：“山里基本上与世隔绝，政府对这里也没有办学的意向，生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没有读过书！”
　　兰草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这个弄里一共居住着苗、壮、瑶、布衣等五个少数民族，但人口不多，各个民族都选有族长，都按照自己各民族的生活方式，在这个四面大山的深处赖以生存着，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不单只是没有电，就连做饭的锅，也不是每家都拥有，人们的生活，主要是靠种植在山石缝里的苞谷（玉米），把苞谷放在火上烤一烤，黑黑的一段，不管生熟，就那么啃进肚子里。
　　我就住在兰草家的一间木屋里。兰草爹是这个民族的族长，而兰草却是这个弄里唯一懂得说普通话的人。
　　木屋的下面放满了柴，有时候我会想，要是在我睡熟的时候点上一把火，那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傍晚时分，累了一天的我，不管大家怎么相邀，怎样拉，也都没有足够的勇气、走向那一条男女同浴的溪涧里。到了晚上，才自己偷偷抱着衣服，独自在溪水里泡了个够。
　　我迷迷糊糊地睡到十二点钟左右，突然间一阵打锣声传来，还夹杂着人的呐喊，就好像是古战场上那金戈铁马的厮杀。
　　我惊得爬起床，拉开木门一看，只见山那边很多人高举着火把，把半边天照得通红。
　　我正在纳闷，兰草父女却来到了木屋下，我惊慌失措地问兰草：“是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吗？”
　　兰草掩口而笑，说道：“放心吧，日本鬼子找不到这里的，是野猪在偷吃苞谷，我们只有这样做才能把野猪吓跑，刚才忙了交待你，害得你受惊了！”
　　我听说是野猪，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那应该打枪啊，干吗打锣？”
　　兰草又笑着说：“野猪是国家的保护动物，而且，我们这里也不吃猪肉。”
　　天哪！我的肚子直叫冤，这是什么世界呀！放着这么多的山珍野味不吃，非得每天都啃着那一段烧成炭化的苞谷棒槌过日子！
　　看着远处的火光，听着那激烈的打锣呐喊声，我突然转身回去拿出照相机，对兰草说：“快带我去看看。”
　　……
　　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住了八天。在这八天里，我一共拍了十七卷胶片，写了厚厚两大本信纸的文字，让我感受最深的，却是兰草和她的二十一个学生，还有就是每天都啃着烧烤成炭化的苞谷棒子，直把我吃得热火上升，连屎都拉不出来，哈哈哈！
　　我告别的那天早上，兰草和她那二十一个学生列队把我送到山口。
　　一个光着脚板的小男孩走过来问我：“叔叔！老师说，当记者要读好多好多的书，那我长大以后，能不能像叔叔一样当记者？”
　　“当然能。”我俯下身去，摸摸他的头发，“你会比叔叔做得更棒，更出色。”
　　我看着兰草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到外面去打工，去过自己的生活呢？”
　　兰草回望着大山，轻轻地说道：“以前想，但现在不想了，我要留下来，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走出去。”
　　我看见兰草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站在兰草的旁边，突然间感觉到，和兰草相比，我是多么地卑微，多么地渺小，同时也让我感觉到，什么叫伟大，什么又叫，大爱无私。
　　我突然间有着一种冲动，一种写作的冲动，我必须、更加有义务让兰草的事迹向整个社会传递。
　　望着连绵不断的群山，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标题：《兰草》。
　　（注：回到玉林后，我给兰草寄过去三封信，但一直都等不到兰草给我的回信。后来，我给扶贫办里寄去了一些资料，里面说明了兰草的情况，还附带了写给兰草的一封信。）
　　三个月后，兰草终于给我回信了。她在信上说：我的那些来信，她根本就无法收到，后来是扶贫办的人从乡政府帮她拿来了，政府还在他们山里建了两间教室，还专门拨了资金，让她继续把学校办下去。
　　兰草说：谢谢您！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
　　我为兰草感到高兴的同时，内心里也深深地感动着：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就这样，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大山，奉献给了、大山里的孩子们！
　　返回到南宁后，我第一时间就是把所有的资料和胶片寄回给燕子，同时也给乐寄回了第三封信。
　　在南宁朋友的家里，我饿狗抢屎似的吃下了一斤米的米饭，以及一斤猪肉，才得以抚平那八天来肚子的冤屈，然后，我又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我首先探望了在北京的翠姨一家，在翠姨家里住了两天，同时也给乐寄出了第四封信。
　　……
　　－－信件原稿：乐！好想你。
　　很高兴能够在北京给你写信，在我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一共给你写了四封信，不知你是否会说我烦呢？其实，每一次我都是忍不住又拿起了笔。
　　这段日子来，我一个人走了许多路，孤独的心却得不到一丝安慰，每当静下来时，就会毫不自主地想起你，只好又借助纸笔和你说说话，希望你能体谅我现在的心情，好想你，真的好想。
　　北京很美，天气正处于不冷不热的季节，那青红交接的树木，把首都点缀得更美丽！更可爱！更动人！现在的北京，更是一片热闹非常的景象！七运会才刚刚闭幕，2000年的奥运会快讯又要传来，而首都人的中秋节，已在此时就显出了非常隆重的迹象。
　　乐！中秋节就快到了，不知你想好怎样过了吗？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赶回去，我好想和你在一起过个中秋节，真的好想回去。
　　又拿出你的照片看看，也许是隔得太远的原因吧，照片上的你，显得更可爱！更迷人！笑得更美！更甜！更动人！乐，但愿你天天快乐，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快乐永远！永远快乐！－－1993年9月22日。
　　……
　　晚上，我给燕子打了个电话，燕子兴奋地问我：“老大！你现在哪里？”
　　我说：“我现在北京，我还有一些私人的事要办。”
　　燕子兴奋地说道：“老大！知道吗？你现在已经是这次活动中最大的英雄了！你寄回来的那些资料，让所有的人都震呆了，只有你才真正走到了第一线。我就知道，燕子我当初没有跟错人。”
　　……
　　离开了北京，我又来到了我曾经生活过的内蒙古大草原，草原依然美丽，可乌日娜却失去了影踪。
　　我租了一匹马，在大草原里尽情狂奔，一边高呼着乌日娜的名字，但我心里知道，乌日娜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那个曾经收留过我的蒙古姑娘，那个曾经和我一起生活了近两年的蒙古姐姐，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直接来到了新疆，在卓玛所在的部队里打听卓玛的情况，但卓玛已在三年前就调回原籍工作了。
　　我站在部队的大门前，久久不忍离去。
　　我知道，我有公务在身，不能够再去探望我在天涯路上所有的朋友们了，但当初那些短暂相聚的日子，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永远、永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