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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和我的女友虻的故事

作品名称:我和我的女友虻的故事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4-05-22 17:08:59      字数:34270

  1
  
  旗杆,飘扬的旗杆,满是灰尘的不锈钢旗杆,迎向阳光的那串切点连成闪烁的一条线,不,应该说是等距离的三条线,因为这里并排着闪闪发亮的三个旗杆,中间那个最高的上面飘扬着五星旗,两侧是陪伴的稍矮些的红旗,它们都已经破旧不堪,已经有日子没更换过了。坐在旗杆水泥基座上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穿着白色半袖T恤,脚底下踩着蓝球,兴致勃勃地和另一个孩子谈论着什么。在他们的前方,相距28米的两个蓝球架子,两群人正在分别打拍,进行对抗。那个魁梧的灰色李宁运动背心的大个子,被称为‘坦克’的家伙横冲直撞,挤过两位夹击者,上蓝成功。刹那,你似乎嗅到了汗臭味,潮湿味,以及其他味道,霉烂的味道。你和虻穿行过那丛低矮的树萌,炎热中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她穿着那件俗里俗气的红裙子,挽着你的胳膊,这让你感到窘迫,联想到刚出嫁的新娘子,也联想到某位隐藏在角落里气愤的新郎:他会不会就躲藏在你注意不到的一隅,向你投来阴暗的一瞥;这一瞥足可以杀掉你,甚至可以杀掉全世界的男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或者你这样的青壮年。哦,这样的一瞥足以让你不寒而栗。于是,你慢下脚步,企图和她拉开距离,哪怕仅仅是一个微小的距离。但你这个企图瞬间就破产了。虻侧头瞟了你眼,淡淡道:“怎么,不敢和我一起走?!”
  “怎么不敢!”你脸一红,嗫嚅道。虻的这句话顷刻间就将你的胆怯与意图揭穿,你感觉到她已经戳穿了你表面上的虚伪;而正是这虚伪,迫使你继续胆怯地虚伪下去。
  低垂的枝叶,炎热的阳光,一只蜘蛛悄无声息地悬在半空,虻险些撞到它。她慌张地偏下头,闪过去。一个盖帽,蓝球斜飞过来,蹦蹦跳跳,飞快窜过来。你下意识地抬起胳膊,阻挡住它。瘦削矮小的那个人紧跟着追了过来,他跳下小广场的边缘,掠过你身边,有意无意地扫了你眼,又继续向那个蹦蹦跳跳的蓝球追过去。当然,也许他并不是瞧你,而是瞧向虻,毕竟虻是个美女,一个衣着张扬的美女,养眼,而且能够激起他的幻想与冲动。
  如果有一天虻这样说,这样问你,你该怎么样回答?闪烁其辞,还是干脆不回答?
  瘦削矮小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你的意识存在中,虽然他依旧存在于你的视线中,截住了那只蓝球,抱在怀里,向蓝球架奔去。你的视线落到虻的胸前,你无数次碰触过的起伏的峰峦。你站在窗前,叩击下玻璃窗,上面溅满了细小的雨滴。楼下,对面,细雨朦胧的街景,一辆黄白相间的公交车悄然驶过,吐出三两个乘客,折个弯,滑向街的另一侧。这一刻,公交车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司机和那位挎着破旧皮包的售票员。
  “我早就不渴求什么了……”虻的声音飘浮在你身后,她的语调里胁着无奈与苍凉:“唉,即使你说不敢,即使你害怕,或者直接拒绝,我也不会责怪你;我只怨自己……”
  麻木的,你不敢回头,怕看到她通红的眼圈,更怕看到她凄切的表情。玻璃窗外,百年木炭火锅店前的人行道上停泊着一排小车,宝马,奔驰,丰田,现代,欧宝,或者劳斯莱斯。在这座边陲小城,无论何处新款的车辆上市,不出半个月,就会有人把它开到街上。你的思绪飘散。细雨霏霏。一辆大奇瑞穿过重重雨雾,戛然停靠在花园路南侧尽头的街灯边,她穿着藕荷色上衣钻出车,拎着褐色的LV一甩一甩地走向百年木炭。你抽动下鼻孔,似乎嗅到了涮羊肉的味道,也感觉到了冷。阴沉的雨天,空气潮湿,你也有了那种冲动,想要去吃火锅的冲动。但同时,一幕幕画面莫名地映入你的脑际:肮脏的内脏,下水……以及被践踏的雨中的泥泞。不过,现代都市里似乎看不到你脑子里的想象,因此那只能成为你的想象,都市里的土地被厚实的水泥覆盖,脚踩在上面,觉得硌脚。是的,很硌脚。你半张开嘴,微笑。虻就在你身边,和你平行着,向火车站前走去。
  会的,会的,在这里,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你都会和她在一起,直至天涯,直至地老天荒。但虻会一直坚持下去吗?你的脑际里闪现出子衿的影子,他冷漠地站在阳台前,站在散发着茶香的茶树前,拿着他那把园林大剪刀,喀嚓喀嚓修剪着枝叶。在你的世界,子衿就是一丛从骨子里投射过来的蔑视,就是歧视。大概,他一直都在歧视你,把你视作一个不存在,或者可有可无的空气。而且,他大概在鄙视你的同时,还在暗自庆幸。
  那辆车突然拐过,凸现于人行道的绿萌处,又很快占据在你的视线。虻下意识地躲闪下。你感觉到她想要遁形于空气中,做个隐形人。她马上意识到没有人能够成为隐形人,那只是天方夜谭,只是崂山道士的幻想,根本不可能。你的视线掠过她的脸颊;那是张镇静自若的面孔,或者至少是强作镇静的面孔,虽然你只能看到她一侧的面孔,她的左脸颊。你注意到那绺黑发飘过她的耳际,还有做着摇摆运动的玫瑰色泰国玉耳坠。你不是玉石专家,分辨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只好从价钱上做个推断;许多人都是这样对某件物品进行推断与评价的,都是以价钱来论优劣的。但对于虻的这对耳坠,你却说不清楚,也许这里头羼杂着你个人对某些事物的厌恶,也许羼杂着别的什么,你只要听到关于子衿的事情,胸膛里就会起伏诸多的不平衡,尤其在听到虻赞誉他的时候。
  “刚才那辆车是子衿的朋友的……”虻的唇半条苞谷虫儿般地蠕动;刹那,你从她的神情里嗅出某种不安与苍白,嗅出疲惫与颓废的味道。
  你下意识地回过头,一个男人黑黝黝着面孔,迎向你的目光;那辆小车早已拐过街角。你的胸膛里打了个突,不知道等待虻的究竟是什么,暴力,冷暴力,或者经济上的掐断。你似乎看到虻红肿着眼睛,幽怨而无助。但你不敢去安慰她,更不敢抬手碰触她的肩膀。那一刻,她就是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一旦有个释放出口,那汩洪流就会喷发出来,扑天盖地,将你堙没。
  虻眨下眼皮,说了句脏话,然后怏怏道:“看吧,他回去准会告诉子衿,说我和一个男的怎样……”
  你听不出虻的语气里都包含着什么元素:责怪、悔恨、担心,或者单单是因为和你走在一起被注意到?——这一切似乎已成为一场游戏,你无法掌控的游戏。你的视线重新盯向水泥街面。生铁铸的下水道井盖,接近磨损掉颜色的红绿色地砖,从加拿大引进的杨树的根部……哦,根部,植物的,动物的,以及上述两者之上的人类的。那群喧嚣的蓝球运动热爱者们还在蹦蹦跳跳,争抢着那个球。虻皱下眉头,打破她自己的平静,同时叹息声:“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说着,她的眼睑垂下去,盯向自己的脚。
  你似乎明白她的话,又似乎不明白,因此忐忑起来。也正因为这样忐忑,你才会想到结婚这个词。但就在你要脱口而出时,却又抑制住,没说出来。你不能确定虻厌倦的是哪样的日子,背着子衿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还是背着那个臃肿的中年女子和子衿在一起的日子。T字路口,名存实亡的龙府宾馆南侧那个商店前聚了一簇人,他们或坐或蹲或站,围观着一盘象棋棋局。
  “杀将!”
  你隐约听到木质象棋砸在胶合板棋盘上清脆的喀嚓声,以及一位棋者的叫将,和几位围观者发出的意见。
  嫁给我吧,那样你就不会烦恼了。你瞟了眼虻。她在思忖着什么,眉头紧锁着,使你联想起心事重重的沙皮犬,爪子沉重地击打在水泥街面上,粗笨的脖颈转也不转,一双忧郁的眼睛忽扇着沉淀向失眠的夜晚。哦,她忧郁的眼神虚空地飘浮着,飘浮在透明的空气中,飘浮在四周的水泥建筑物上,使你不禁担心起来。也就在这刹那,你忽然看到她的眼睛晶莹一闪。她飞快地抬起手擦拭了下。你和她拐了个弯,背对龙府,向坡上,也就是向东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味道,一辆刚刚清洗过的湛蓝色运钞车鱼似地游过花园路,向你迎面拐过来。你歪头瞧了眼驾驶室里那位戴着头盔的司机,他一身保安制服,使你联想到抵抗波斯大军的三百勇士,也联想到越王勾践的三千甲士。号角——嗽叭——在鸣响,它没有拐向北,没拐向那串银行。向北,一串银行门市:中国银行、建设银行、邮政储蓄、农业银行、工商银行……追求利润增长的金融怪胎,钱庄的衍生物。你摸了下裤兜,里面空空的。接着你不由自主瞟向虻挎在肩上偌大的LV,那里有子衿的财产,现在又等价地归属于虻,一张张印着粉红色伟人肖像的钞票。当然,虻的LV也是用这种暧昧颜色制作的钞票交换的,它使得虻在朋友们面前能够高傲地抬起头颅。
  “我想一个人走走……”突然,虻抽动下鼻孔,神情更加冷漠了。
  你胸口一凛,机械地望了她眼,又机械地说道:“好吧……”但你依旧恋恋不舍,停在原地,犹豫着。虻却不再看你,她甩下那款坤包,左右扫了眼,横穿过街道,径直走到街对面。就在这瞬间,你注意到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它举到耳朵旁边。立刻,你紧张起来,赶忙转过头,不安地瞥了眼。你总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窥视着,窥视着你和虻;但他在哪里,你却始终不知道。哦,也许此刻那个窥视者正暗自窃笑,等待在某处的街角,预备和虻交错在一起,手挽着手走向楼厦间。想到这里,你的胸膛深处就喷涌出汩汩不可遏制的嫉妒。
  
  2
  
  乍看起来,尤其在近视度数达到一千这个数字的你的视网膜膜底,那无异就是条虫子。悬在墙壁上的镜子自上而下斜裂出一道纹路。站在镜子前,右侧上端出现深深的裂痕,那裂痕里反射着镜子的厚度,细细瞧去会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这裂痕一路蜿蜒,越来越细微,直至镜子中部才消逝不见,就像地图上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
  虻在刷牙,佳洁士盐白。她一向使用佳洁士,一向认为非国产的物品才是最好的,因为这是历史经验,譬如雀巢奶粉和三鹿奶粉,又譬如那些牌子的服装,以汽车,品质至上的戴姆勒-奔驰和易拉罐式的吉利。虻一直渴望得到一辆小车,神气地开在街上,哪怕像依兰一样拥有辆大奇瑞,虽然她不会开车,没考上驾照。子衿曾出钱让她到驾校学车,她报的是B2证,但她接连考了几次,都没考过,只好作罢,甘心当作乘客;但她对子衿的索取并没有停止,只是她改变了口味,要求拥有一辆无极变速的。虻满嘴牙膏泡沫,透过破裂的镜子瞟了你一眼,又继续鼓着腮帮子刷牙。
  Яблоко。镜面的右斜上方粉色口红印迹。这是昨晚儿虻教你的一句俄语单词,苹果。当时你和她正在谈论那位生命陨落的商业奇才乔布斯,头顶上方的太阳能沐浴喷头哗哗泻下四十道水线,她赤裸着身子,眉飞色舞地谈论着那些有钱人——虽然她能接触到的有钱人大概只有子衿,以及子衿的一些朋友(至少你这样认为)——谈论着他们奢侈的生活。你抑制住胸膛里的愤愤不平,强挤出丝笑,脱口而出:“乔布斯不过是个被啃了口的烂苹果!”
  “可你连个烂苹果都不是!”虻不客气地反驳道:“哪怕你只有乔布斯的一个烂苹果核儿也好,那样我也许会考虑死心塌地地嫁给你……”
  你听得出,虻后面的话不过是个安慰,避免刺激你现实状况的一个安慰。的确,如果你拥有乔布斯的一个烂苹果核儿,对于你的生活状况也是个天翻地覆的改变。于是你紧闭着嘴,缄默下去,任凭那四十道水线喷溅出塑料淋浴喷头。
  水银镜面蒙上了层水汽,你的手触上去,触摸到冰凉,同时也依稀看到喷头下的虻。她并没注意到你的窥视,就像你没注意到另外那个人正在秘密地窥视你一样。你的手指划在玻璃镜面上,划在镜面上的虻的影像上。凝结的水珠聚在一起,在重力的作用下蜿蜓流淌。她弯下腰,仔细搓洗着大腿,大腿根部,以及毛茸茸的黑色丛林地带。你眨了下眼睛,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摘下眼镜,难道就是因为要窥视她?
  你没必要窥视她,如果你要色狼般地浏览她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正大光明地瞧个仔细。她是你的女人,你的;她的每一个汗毛孔都纤毫无隙地暴露在你的视线之下。抬起手,你再次擦拭下镜片,思忖着,手指离开玻璃的水银镜面,转过身。虻正对着你,将她的全部裸露给你。白的乳房,肉色的乳晕,以及肉粉色的乳头。
  “我刷完了,该你的了!”咣当一声,虻将涮好的牙刷顺手扔进塑料牙盒里,歪头瞧了眼镜子里手她自己,就冷漠地走出去。
  她似乎已经忘记昨晚和你一起淋浴的事儿,或者那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你扶了下眼镜,视线又落到水银镜面右斜上方的口红划过的痕迹,那串起伏不平的俄语字母。你眨下眼睛,似乎嗅到虻残留的口腔里的茶香味儿。
  洗手间狭小的空间里泛着汩汩寒意。因为正逢阴雨天,下水道返着浓重的腐臭气味。你顺手带上门,将自己关在幽闭的空间里,向那串俄语字母望过去。刹那,你出了神,灵魂出了壳。口红的印渍深浅不一,к的上面那一撇甚至已经被水汽淡化掉。你不由自主抻出手,将к字的下半部分抹掉,使它成为了一竖,成为了阿拉伯数字‘1’,一个站立着的你的身体——上半身俯瞰过去,你就像一道影子,眼睛贴向这串俄语字母——你似乎嗅到了虻的口腔里散发出的淡淡的茶香。
  “我们是不可能的……”穿戴好的虻坐在玻璃茶几对面的椅子上,恢复了常态,神情又是那样的漠然。
  你怔下神,无语地望向她。起初,你以为她的漠然是房事过后的疲惫。然而,那不是疲惫,虽说虻的面靥略微苍白。她一直都这样苍白,大概常常光临美容店,脸上常常涂各种护肤品的缘故。你见识过她的那堆化妆品,梳妆台前,满满的,或高或矮,三四十个瓶子,以及袋装的面膜(据说是从韩日与香港那边走私过来的),全部都价值不菲(虻自己说的)。你纳闷,为什么女人要把许多财富都消费在脸上,消费在她们手上的坤包上,消费在服饰上。这不能是天性,从绵绵远古时代传递而来的天性。抽动下鼻子,你隐约嗅到羼杂潮湿的腐臭味儿。你弄不懂这套住宅里到底是什么在腐烂,以至于散发出如此的味道,你不喜欢的味道。
  昏沉沉的幻觉中,你似乎感觉到虻不断起伏的身子和你融为一体,水一样拍击着,像河堤的潮汐,或者某种机械运动。你和虻相互抵近,又骤然分离,室外的光从厚实的淡紫色的窗帘透析进来,恰恰微弱地映在她的胸部。她的颈部天鹅般微微翘起,一只手勾住你的脖子,另一只手蛇一样游离着,温暖而又陌生,滑过你的腹部,也滑过她的腹部,用一个适当的力度抓住你的睾丸。快意袭来,她的那只手忽然而又在意料之中碰触到你蜷曲丛生的体毛,以及你膨胀起来的那东西。你和她在呻吟。有那么一刻,你感觉到虻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女人,你所不认识的、从另一个世界突如其来钻进你怀抱里的陌生女人。你的脑子里浮现出她站在公交站牌前的情形,那个虻抬起高傲的头颅,矜持地乜斜你一眼;而这个虻紧闭着眼睛,正被你压在身子底下的虻却像一条鱼,一头发情的母猫,蠕动,呻吟,两只手不住地抓挠,划过你的肌肤。
  虻的眼神飘飘忽忽,瞟向玻璃茶几的桌面。其实她一直都在回避着你,表情漠然,似乎停滞,或者倒退,回到了花园路南端那个站在公交站牌下的矜持的女子,你初次邂逅的那位陌生的女子。确切地说,她早不是少女,而是实实在在的女人。
  你扶了下眼镜,顺手从洗脸池上的纸抽里抽出张纸,将Я字擦拭掉。忽然,门被拽开,虻探头瞥了眼,匆匆而急迫道:“你擦下镜子,一会儿子矜就来了……”
  不等你‘嗯’一声,虻的脑袋就倏地缩回去。你又重新封闭在这间狭小冰冷的空间里。顿时你的思绪陨落了,犹如一场地震,所有时间都停滞了,凝固了,成为塌陷下去的空白,变得麻木。子衿……你的脑细胞里由电波串联与并联起来的一切,都因这个名字而被击穿。你甚至无法回忆起他是什么时候踏进这套住宅的。狭小空间里急迫着一种压抑。你搁浅的鱼般半张着嘴巴,抽动着鼻孔。水银镜面里的你——你的镜像也相应地做出同样的动作,只是左右相悖。恍恍惚惚,你似乎看到一条粉红色的苞谷虫儿蠕动着,向你游移过来。灯光昏暗,你感觉到自己正在进入一个璀璨闪烁却又虚假的梦境里。你一直活在梦境里,缥渺的、孤独的,以及无奈的梦境;现在虻将你的这灰色的梦境里注入一汩震栗的暖意与温柔。你微微张开嘴,机械而被动地迎上去,迎上去……
  没有谁能够抹去记忆,真的,除非将它遗忘。而遗留下来的记忆,海底珊瑚般随着时间洋流蠕动,你看不到珊瑚深处的颜色,看不到珊瑚深处蕴藏着什么。昨晚的记忆也在悄然波动着,改变着,沉淀着。那张洁白的纸很快殷透,染上粉红,淡淡的粉红。你皱下眉头,忽然感到了厌恶,似乎一只苍蝇吞入你的咽喉。你瞥了眼字迹模糊的水银镜面,飞快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扔进纸篓,同时不禁向那扇将你隔离的门的方向张了眼。你依旧保持在一个封闭的充满隐私的空间里。你不想做这龌龊的事情。龌龊!——你张开手,看到食指上也隐约沾染上了粉红口红的印渍。接着,你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男人的脚步声,沉稳而沉重。你赶紧转过头,脸色变了变,又神经质地抽出张纸,慌乱地擦拭着水银镜面;顷刻,你回过神,又慌乱地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篓里;同时,你的嘴唇蠕动着,喃喃低语着:“一个烂苹果核儿……”
  就在这句话吐出你的口腔时,飘忽在你脑壳下那密麻麻的神经元深处的那个形象——苹果核儿陡然膨胀,以一个嘲讽的姿态压向你,压迫着你的神经。你张开嘴,喘不过气来。你抓住自己的喉咙,大口大口地呼吸,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你在窒息。惊恐地张大眼睛,烂苹果核儿卡在你的咽部。你听到塑料淋浴喷头哗哗地流淌出四十道水线,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溅在磁砖的四壁上。
  
  3
  
  你刚刚走出大楼,就看到虻站在街对面的报亭前。她微笑的面靥宛若一染艳丽的花朵。刹那,你的脑子里浮现出屋前房后的罂粟,它们在夏日里努力挺拔着身体,迎向太阳,招展魅力的色彩——与其说是这色彩在吸咐着你的灵魂,不如说是这色彩挟持着荡动你灵魂的传说。不足五米宽的狭窄街道东高西低,修筑在曾经的一个山坡上,街两边是红色出租车,此刻正逢沈阳——绥芬河那趟列车进站,出站口水闸般泄出旅客的洪流,他们沿街杂沓地奔涌,红色出租车们相应地鸣响嘈杂的笛声。你在这一团杂乱中和虻隔街相望。她朝你淡淡一笑;你立刻心荡神怡起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一大早儿来找你。就像她说的,过惯了夜生活,她早就把中午十二点时所有的时间视作早晨;而那天,那几天,你和她每天都在公交站牌下相遇,并非一种生活常态,而是非常态。
  车流缓慢涌动,载走一位又一位旅客;这些车,刚启动时还蜗牛般爬行,鸣着汽笛,避开刚刚结束旅程,却依旧行色匆匆的旅客(他们,大概正急于奔向目的地);可一旦拐过街角,就象鸟入蓝天,飞驰而去。
  “你怎么来了?”你灵巧地穿过红色出租车间的缝隙,站到她面前,笑问道。
  “我怎么不能来?!”虻头一歪,挑战般反问道。
  顿时,你无语了。虻的身体轻盈地一转,迎向车流涌来的方向,也就是沿坡向上走去。她甩了下那小巧漂亮的粉色坤包,仔细地瞟了你眼,婉转道:“陪我吃早餐?”
  “我已经吃过了。”你略微吃惊道。蒸汽腾腾的后灶,那爿门脸朝西的早餐店——步步高包子铺平静而喧嚣;平静的是住宅,他们一捱走进那里,坐到简陋桌椅前,要过一份早餐——粥,包子,豆浆,咸鸭蛋,小咸菜这一类食物,就安静地操起筷子,蠕动面部肌肉,利用牙齿咀嚼,利用舌头搅拌,利用唾液分解……
  “我也没说让你吃呀,”虻嗔怒地乜斜你一眼,一字一顿道:“我是说,让你陪我,听着,是陪我,而不是让你吃!”
  你怔住了。你想不到她会这样说,干净利索地解除了你的话语权。你只能陪着笑,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小报亭,望了眼那栋办公大楼,怏怏地跟在她后面,逆着车流而上。这条短促的不足五十米的微型小街(也许仅仅二十几米,你对距离没有概念,更没有灵敏的直觉)。你右侧,隔着虻是个小广场,原本是纪念苏联红军解放东北的站前广场,里面耸立着一座花钢岩基座的纪念碑,上面顶着一枚积落尘埃的红色五角星(哦,红色五角星,被赋予神奇的符号,犹如一个大卫星或者腾起的龙蚀刻进你的脑细胞:童年时小人书里的潘东子,保尔.柯察金,纸醉金迷的子夜……你再次忐忑地回过头,二十世纪之初的俄式建筑隐没在树萌与车流之末,白与灰的墙体之上一定还有着镶嵌在马口铁上的红色五角星,那是承接房顶上面雨水的滴水檐的接口,也是承接时间的一个物理见证,它在那里存在着,躲过风雨浸蚀,避开弹片的迸溅,冷漠而又无动于衷,被创造它的那位工匠凝视,被草莽英雄睨视,也被你不经意地瞥去,收藏进你的记忆里。也就在同一瞬间,两座雕像几乎同时涌入你的神经元末梢:哈巴罗夫斯克和嘎丽娅,嗜血的侵略者与开拓者,和诺亚方舟上那只鸽子拥有相等意义的女子);它,这座纪念碑和那座陡坡顶端的黄白相间的小教堂遥想呼应;现在,这里不仅仅只有这样的一个功能,还成为长途客运站的泊地,一辆辆长短不一的客车涂着不同颜色,安静地蹲伏着,其中一辆,正缓缓启动,驶向横着黄黑相间的电动闸门,开始它的旅程之初。
  刍县——绥芬河。绥芬河——哈尔滨。索菲亚教堂,道里的石子路,龙塔,太阳岛,冬季降临时还会有冰雪大世界,以及四处泛滥的冰雕。隔着那厚厚的帷幔,隔着与外部世界疏离的面纱,你静静地谛听——你嗅到了汩汩的茶香,虻鼻息间绽放出的气息;在这气息中,羼杂着难以述说的潮湿与腐臭。你悄悄向前望去。昏暗里,虻眨了下眼睛,空气陷入停滞的沼泽,桔色的路灯隔着窗幔透进来,其中一束挤过那道缝隙,斜在地板上,形成一条线;街面上的喧嚣波涛般地涌进来,汽车引擎声偶尔穿透街坊们的片言支语漾入你的耳膜。你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奇怪虻为什么还坐在你对面,却不去开灯,奇怪你为什么要一直坐在这里却不肯离去。你应该离去。你这样对自己说。然而你的双脚被钉住,被这沉默死死而无形地拖住;甚至你无法做一些身体上轻微的动作,你全身的神经都已经被麻痹,坠入某种僵硬。只有你的思绪还在继续。你脑子里回味着虻沉默之前的话——她的话胁着淡淡的忧伤,一波又一波拍击过来,泛起圈圈涟漪,激起你的渴望,使你也向往起旅行,哪怕是仅仅到邻近的小城市,哪怕那座城市再怎样没有风采,但只要有你,有虻,有你俩个人就足够了。浪漫是不需要喧嚣的,它只在恬静中慢慢沉淀与沉积,形成钟乳石般的魅力。不过你知道,你和虻的浪漫也许仅限于此,一次邂逅之后的熟悉,以及相互熟悉之后的偷情。她没有可能和你一起疯,一起去毁掉现在的舒适。她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那些相片就是证据,言辞凿凿的证据。那里,每一位虻都在微笑,瀑布前(镜泊湖吊水楼),茅草屋前(亿龙水上乐园),背景是蔚蓝海面的金色沙滩前(三亚风光),系着安全带蹦极的刹那(上海),等等;只是每一张相片里只有虻一个人,子衿则在使你嫉妒的取景框之外。你向左扫了眼,黑底绿字的招牌映入你的眼际:旮旯小吃,蠕动的钢铁怪物——红色出租车缓慢地蠕动,蠕动;在这些钢铁怪物之间,不时有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来穿去,其中一些人溪流般涌进那个半地下的旮旯小吃。
  你也涌进这家喧嚣的早餐店。黑白格调的装璜,钢化玻璃桌,人流依旧熙攘,声音从不同方向汇聚,又向四周迸溅,嘈杂地撞击你的耳鼓,以至于你听不清近在咫尺的虻对你说了什么。她灵巧地挤在人丛中,站在食品摆台前,左右扫了眼,同样灵巧地将枚包子夹到手中的小碟里,然后才回头向你微微一笑,同谋者的笑,接着头部也微微向你倾过一点,大声说:“你也吃点……”
  她的唇苞谷虫儿般地蠕动。你正是依靠眼睛的观察,以及击打你耳鼓的琐碎声响频率才猜测到她说出的那些声音的含义。你点点头,侧身于人丛中,在琳琅满目的摆台前犹豫片刻,顺手拿过个雪白的小碟,夹过个煎蛋,又被迫胁在人流中,向黑色大理石面的吧台前挪去,效仿虻倒了杯奶。透明而沉甸的厚底玻璃杯,暖暖的奶盛满其中,令你联想到婴儿不吮吸的唇。你一个机灵,扭头瞥了眼。虻挺直身子,站在你后面,目光向这半地下大厅的深处搜寻。你一个激灵,似乎看到窥视者的那双敌意的眼眸,也慌忙循着她的目光向纵深处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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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行政审批中心的大楼,对面金海湾巨大的霓虹招牌刚刚映入你的视线之内,走在前面的虻就弯腰哧哧地笑了起来;那俩保安站在旋转门旁边,吃惊地望向虻,扫了你眼,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下,也笑了起来。这一大早儿,你也觉得滑稽,甚至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顾恐龙老板愠怒的脸色,跟着她疯疯癫癫来到这里,搞这样的恶作剧。刹那,你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面对你的同事们。
  豁然,你回忆起前一天同事们诧异的目光。他们并不相信你要结婚,认为那不过是你要请假的借口;当然,恐龙也不相信,你从他脸上的笑容就窥视出他的心思,鄙视与不相信。当然他会不相信。你低头瞧了眼自己的鞋子,蒙了层灰尘的鞋子。虻穿过那排小车,站到马路中央,抬手招呼那辆出租车。你跟在她身后,回头扫了眼玻璃旋转门,忽然沮丧起来。
  “快走呀!”虻呵呵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催促着你,同时轻声嘀咕了句:“可真有意思……”
  你嗯了声,不情愿地走到她身边,等待着。你觉得不舒服,觉得屈辱,血在往头上涌。其实虻不会和你结婚,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想到这个问题,你恼火起来。但她却很开心。此刻行政审批中心门前这条相对狭窄的马路阻塞了起来,一辆金杯斜刺里试图开到路口去,可刚才虻反响的那辆红色吉利出租却和另一辆汉兰达挤在一起,迎头阻塞了金杯;出租想要倒回去,后面的车却一个劲儿地涌过来。虻左右扫了眼,脸上的笑还在持续发醇着。你却厌烦起来,觉得自己酷似个小丑儿。
  但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和虻走进民政局那间办公室。刹那你的脑子里浮现出恐龙以及同事们嘲笑的面孔,你不知该怎样应付他们。想到这里,你的肾上腺素就潜然喷发,胸口砰砰地加速跳动,似乎天空也暗淡下来。
  “走呀!”虻却浑身轻松,她娇小的身子穿过那些阻塞住街面的车辆,又冲你嚷了句。
  你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一点儿也不是心思,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儿,就是动物园里的猴子,被她耍来耍去。皱下眉,那个倒霉出租车司机已经无暇顾及虻的开溜,他在一片喇叭声中慌张起来,似乎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却完全忽略了虻的过错。这一整条街都乱嘈嘈的,拥挤不堪,喇叭声乱鸣。匆匆从几辆车之间挤过去的刹那,你扫了眼其中那辆白色雪佛莱里的秃顶中年男人,发现他看笑话般微笑着,瞧向前后左右阻塞的车辆。而这一切都是虻的过错。你慢慢跟在她后面,忽然觉得她的可恶!
  “你生气了?”虻站住,扭过头等你走近,笑问道。
  “没有……”你局促地回答,同时你暗自对自己说,这不明知故问吗,这事儿落到谁头上不生气呀。但你虽然在心底抗拒着,行动上却丝毫没有任何表示,甚至你努力说服自己成为她的同谋。
  你面前的街道宽阔得多了,车流当然也相应地顺畅起来。但虻和你并排走着,已经没有坐出租的意思了。你的脑子里和刚才行政审批中心门前那条街一样乱,而且无暇去看街边的风景,只是无奈地跟着虻。
  虻忽然快走了两步,站到你面前,一边后退着,一边张开两只手,嚷了句:“今天我好开心!”
  “开心吧……”你重复着她的话,胸膛里却泛起丝丝苦涩,不知道如何面对你的同事。想到这里你不禁皱起眉头。也许你早就应该预示到今天的场景,虻本来就是个不定性的女子,总是做些不靠谱的事儿;而且她怎会就这样轻松地嫁给你?!
  “谢谢你……”看到你闷闷不乐,虻也停止了她的快乐,和你并排走着,轻声说道。
  你怔下神,立刻茫然了,眼睛瞟向路边,嘴角咧了咧,勉强笑了笑。一群鸟罕见地飞翔过街面,落在行政审批中心对面的那趟柳树上,隐藏起来;也就在这时,那辆黄白相间的1线公交车停靠在十字路口附近的站牌下,一对情侣跳下车,牵手走过人行道,踏进那块绿油油的绿化带,然后分开,那个女孩子蹦蹦跳跳走向刻着红色‘思’字的石头边,歪头,竖起‘V’字手指,摆个可爱的POSE。
  “怎么,你羡慕了?”虻安慰般地挽起你的胳膊,仰头盯向你笑道。
  “有你我还用羡慕别人?”你言不由衷反驳道。
  CandidPicture……那个男孩子坏坏地笑,使得虻也不禁转过头,向他望去。虻的手在用力下沉,你的胳膊几乎形成垂直状态,吊在那儿。虻也笑了,呵呵地笑,似乎被那个男孩子感染与感动。
  “笑什么……”你抑郁道。
  “笑你呗,脸拉得这么长!”虻嗔怪地乜斜你眼,忽然止住了笑,松开你的胳膊,也深沉起来。
  你沉默着,没有回答她。你觉得没必要回答她,真的很没必要。头顶上的阳光虽然很明媚,你胸膛里却阴郁着厚厚的云层。你想不到虻会找出这样一个借口,推翻原本的约定;那个约定对于你的重要性是用其他无法取代的,或者至少没什么可以成为你的替代品。这样想着,你胸口猛地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你忍着,给自己套上一重面具,给自己一个假装坚强的壳儿。
  “谁脸拉的那么长呀……”你试图掩饰,但你只苦笑了下,就恢复了抑郁。也就在这刹那间,你的脑际里浮出在刍县和子衿不期而遇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正站在四楼的电梯口,额头上沁满了汗,看着手机里的股市行情;一个女孩子站在他身边,虽然和他保持着十几厘米的距离,但你还是感觉到他和她之间暧昧的气息。
  “唉……”虻和你并排走着,叹息声,突然幽幽地解释起来:“你不用多想,其实我真的想和你结婚,真的很想,尤其昨天夜里你抱着我,那一刻我好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你知道一个女人最渴望的不是别的,就是需要一个好一些的归宿……可今天,刚才我看到那些一对对的,忽然就感慨起来,也怕了起来……”
  你不禁瞟了眼虻,不知道她究竟在怕什么,怕子衿吗?你打个寒噤,不自觉地回头扫向那对欢喜拍照的小情侣。哦,也许他们就是那双不断窥视过来的眼睛,子衿派他们来的。你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和虻拉开一段距离,似乎你和虻不过是偶遇,而不是提前约好的。刹那你的目光飞快向四周扫去。然而周围没有那辆黑色奥迪A6/2.0T,也没有那辆大奇瑞。不过,你依旧不放心,不敢靠近虻。
  “怎么,你不会这样小气吧,”虻高声嚷了起来:“不就是没和你登记吗?!”
  刹那,你回忆起刚搬到虻那里,她坐在子衿的车里,撒娇地让他买钻戒的情形,胸口里一颤,不禁叹口气;接着,你冷笑起来,情不自禁道:“我怎么会小气?——我不过买不起钻戒吧!”说这话时,你在想,其实你比子衿付出的更多,他给予虻的,不过是他全部财富的九牛一毛,他付出的感情,不过是他全部感情的六分之一;而你,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她的,你付出的远比他多的多,可得到的却少的可怜!
  恍惚间你似乎看到虻亲昵地挽着子衿的胳膊,走在哈巴罗夫斯克的大街上;那条大街异常宽阔,比中国国内任何一座城市的街都要宽阔。
  “买不起就不买,我也没让你买呀……”说着,虻仰着脸,试图重新挽起你的胳膊;你却不容她再说下去,胳膊一甩,挣脱了她的那只手。这使她吃惊地瞪向你,甚至站在那里不再继续向前走:“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偏得真让我和你登记,你才甘心呀?”
  “我哪敢呀,我又没钱!”你胸膛里憋着一股气,针锋相对地抛下句,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
  “你给我站住!”她在你身后急躁地嚷道。
  然而你没理睬她,眼眶里噙着泪,胸里揣着憋屈,急急地埋头向前走去。一辆黄白相间的1线公交车从遥远的街面驶来,又晃晃悠悠停靠在前面的一个站点,卸下几个乘客,又慢吞吞地向你这边驶来。
  “骗子,全都是骗子!”你咬着牙,抹了下眼圈,狠狠地嘀咕了句。
  转瞬间那辆黄白相间的公交车就驶过来,隔着绿化带掠过去。你没有回头,更不知道此刻虻在做什么,是失望地停留在原地,还是已经离去?……子衿,小果……豁然你又打了个寒噤,似乎看到隐藏在角落里那双窥视过来的眼睛;甚至你产生了幻听,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喊你的名字……接着,一辆出租车就像被掌控了线的风筝,一个急刹车,探出半个车身,停在你的斜前方。虻的面靥显现在你的视线内,她推开车门,向你嚷了句……你骤然收住脚步,脸腾地一红,腿软了软……
  
  5
  
  整间屋子弥漫着一股沤烂的潮湿味儿;潮湿味道里还裹胁着更加难闻的腐臭味儿。你颓唐地打开柜门,赫然瞥见那个黄绿色的帆布背包扔在里面,就像许久都不曾有人动过,就像死亡的庞贝城里的遗迹。你抖动着手,触摸到它的粗糙;迅即,你的手又缩回来。顷刻,虻笑着站在你面前,将它顺手扔进柜门,苞谷虫儿般的唇轻轻启动:“想不到你还有这病态,弄这么多破东西当宝贝藏着……”
  面对她的讥讽,你尴尬地笑了。这种癖好,你自己都觉得幼稚;但有什么办法,你收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是种无聊。任何一种癖好,充其根源都是种无聊,是种病态,转移现实的一种方法与方式。你擒起帆布背包,瓶启子在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也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响声,使你吓了一跳。你面部肌肉抽搐下,神经质地扭过头,向房门方向扭去,偌大的空间陷入死亡般的沉寂,然而却没发现那个窥视者,你却不能由此松口气。有哪个窥视者能够被轻易发现?——没有,除非你也在窥视,通过防盗门上的猫眼,通过不知什么时间安放的摄像镜头,以及躲藏在窗后与墙根的肉眼。偶尔,你也会站在窗前,清晨,黄昏或者某个星期天的正午,居高临下地窥视着那个小洛丽,并且由此想入非非,甚至进而把虻想象为浑身散播着色情的小洛丽,和她做爱,亲吻。你觊觎小洛丽的天真无邪,觊觎她不曾发育的胴体:尚未隆起的胸部,玫瑰色的乳头,平滑收缩的小腹,以及稀疏着毛发未曾开垦的阴户,紧紧的阴道,黏液。此刻,你终于平息了波动不已的情绪,竭力镇静地拉开帆布背包的拉链。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只有一堆毫无用处的瓶启子,而你并不嗜酒,天知道你为什么要收集它们,要宝贝似地放起来。
  “人就是这样的怪胎,”虻坐在床沿,吐了口烟圈,跷着二郎腿,不屑地瞥了眼你:“每天都做没用的梦,每天都做无聊的事儿……”
  你不知道她在针对什么,真的不知道。隐隐约约,你感到子衿正在透过厚实的水泥钢筋墙体,窥视着你和虻的一举一动。你微微翕动下嘴唇,试图提醒虻;但你的喉咙上下翻动,瞬间又将这句话活生生吞咽进肚。你从她的神情里隐约觉察动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你又说不清。你抬起头,坐在地板上,手指触到床头柜上的金色钱猪,忽然感到一丝的滑稽。假如子衿知道你和虻在这套宅子里厮混,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了,恼羞成怒,还是镇静自若,抑或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庆幸有你的存在?接着你垂下头,暗自一笑。
  “唉,其实我们都很无聊……”
  一叶灰白的烟灰飘过你眼前,落到你的膝盖上。你心头一惊,再次抬起头,凄凉与无奈悄然浸过虻的面靥,使之黯淡。她长长吁口气,喷吐出的乳白色烟雾喷射成一个锥状,横过你的头顶。虻的手背快速拱起,将烟蒂掐灭在一张面巾纸里,然后仓猝地包裹起来,握在手里。你又瞟了眼金色钱猪,意识到它沉甸甸的重量。这个钱猪还是虻送你的呢;那天,刚递到你手里,你就觉察到里面有着哗啦哗啦直响的硬币,一百枚面值一元的钢蹦,美丽的菊花烙在其中一面,以同一姿势怒绽着;顷刻间,你回忆起那首无名氏的诗:
  我是一名走私者,
  胆怯,自卑,略微携带着
  叮当直响的自尊。
  “如果不是无聊,我也不会认识子衿,更不会认识你……”虻停顿片刻,瞧了眼手里的那团面巾纸,惨淡一笑,幽幽道:“唉,你说,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你胸膛一凛,感到了汩汩寒气。你张张嘴,脑子里回旋起昔日(学生时代,乃至更为遥远的童年)的种种情绪与懵懂,又回旋起从刍县来到这座边陲小城的艰辛时光,却陡然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抓住,一切都依旧那样虚空,就像一根努力伸向半空的藤蔓,却什么都没抓扼住,陡然跌回地面。
  “有时我觉得特茫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成天无所事事……”虻跷着的二郎腿,肘部搭在膝盖上,两只掌手向上,相互交叠着,拇指相互抠动着指甲,郁郁寡欢地说道,似乎在说一桩与她无关的事情。
  虻总是这样表情,眼神里飘着虚空,不知在瞅着你,还是瞅向别的什么;即便在和你说话的时候也如此。刹那,由虻的这个表情你的脑子里豁然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面容,她坐在街边绿化带边缘的花岗岩上,抑郁寡欢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不安地向某个楼洞张望。而你这个窥视者就躲在窗户后面,手掌里握着片破碎的玻璃,血割破你的肌肤,沿着玻璃缓缓而蜿蜒地向下流淌,最后在破碎的玻璃最下端的尖角处凝结成一个符合力学结构的漂亮的弧。那一刻,你的眼神里同样漂浮着无定与虚空,对所经历的一切束手无策!
  “Провидец,ретьелицо……”
  虻喃喃低语着,你却感到莫名其妙。你听不懂俄罗斯语言,一句也听不懂;而虻却常常用那种语言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你猜想大概她是有意的,有意不让你听懂;或者她和子衿在一起时就常常用这种语言来交流,就像那些长年活跃在这座城市的鲜族人和福建人,他们时常在一起,用自己的母语议论某些不便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譬如商业秘密,以及某些不便为人所知的隐私。想到这里,你似乎听到虻在和子衿窃窃私语,用你听不懂的俄罗斯语;甚至你似乎看到虻赤裸着,蜷曲着,和子衿相拥在一张宽大的床上,他们一边在作爱,一边在用你听不懂的俄罗斯语低声说着什么;这让你妒火中烧。
  
  6
  
  翻开那张报纸,嗅到新鲜的油墨香味儿,你的眼睛不安地搜寻向每一个标题;然而并没有任何意外事故的报道,倒有宗欺诈案。你匆匆浏览,觉得那个骗子的可爱,以及那位被骗者的木讷,居然会有人为了一百元人民币设计这样巧妙的骗局,你觉得不值。虻坐在你对面,静静看着你,静静吸着烟,似乎并不真的存在于你的世界,而仅仅属于你的幻觉。可是,你已经一连两天买这份当地报纸了,目的就是为了要看前天那起意外事故。你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粉刷工木然的面孔,从他的眼神里你窥视出懵懂与恐惧。他悬在半空,并没意识到那个油漆桶能够恰恰砸在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头上,并没意识到死亡会由他的手进行下去。
  “行了,别看了……”虻喷吐口烟雾,漠然道:“这样的事儿,不会上报纸的,尤其是在这样一座小城市里!”
  “可那是一条人命哪!”你放下报纸,身子向后一仰,茫然道。
  虻却嘴角一抿,轻蔑地笑了:“你以为谁的命都值得上新闻呀?再说,你关心这有什么用,又不是你认识,又不是你家亲戚,浪费感情……”
  “可那是一条人命哪……”你无力地重复道。
  “人命?!——”虻鼻子一哼,一股烟雾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形成锥形:“现在人命能值几个钱,什么事儿又不能用钱摆平?”
  你沉默下去。其实你早就听说死者家属已经拿到政府的补偿金,五十万元人民币……五十万,也不过是五块大砖头厚的钞票,甚至连颜色也极其和大砖头相似;只不过你不能接受一条人命只值区区五十万元人民币罢了,虽然那只不过是一条不能被官方证明的小道消息罢了。你抬起头,看到虻漠然着表情,目光却飘过你的身体,凝视向你身后的墙。她常常这样陷入沉思,虽然在几秒钟前她还在和你说话,有问有答,但几秒钟后,她的神思就不知所踪,云儿一样抓扼不住。
  红色冰箱伫立在你的斜前方,上面隐约露出一张白的纸。不用想,那是一张A4或B5纸,你从公司偷偷拿回家的。一直以来……不,也不能说一直以来,大概有一阵子了,你总是忘东西,忘事情,所以才时不时地将你要做的事情记下来,信手扔在一边,茶几上,或者冰箱顶上,再或者床上。有时虻看到你撕裂成手指宽的小纸条,总会忍不住地笑起来。她不相信一个人的忘性会这样大,大到需要随时用笔来提醒。
  “那你会不会有一天忘记我是谁?”有一天,做过爱,汗淋淋地躺在床上,她的手搭在你胸前,忽然问道。
  “怎么会!”立刻,你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可是我最爱的女人!”迅即,你疑惑了,不知道虻为什么要这样问,她明明不是正处于生命最美好的时期吗?
  “那你妈呢,难道你不爱你妈吗?!”迅即,虻疑问道。
  “当然爱呀!但那种爱和这种爱不是一回事儿……”你苍白无力地解释道。不过,这句话连你自己都不信服;与此同时,你的脑子里冒出那个脑筋急转弯,说是未婚妻和未来的丈母娘同时落水,会首先救哪一个。
  虻沉默下去。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静得你可以听到红色冰箱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你的视线落到那个长颈鹿造型的瓶启子上,顷刻间又挪开。你已经很久不曾对瓶启子这类小玩艺儿产生兴趣了。虻一直反对你把心思放在收藏瓶启子上,觉得那是桩浪费时间的事情。她嗔怪你的表情刹那涌进你的记忆,她垂着头,撅着嘴,满脸不屑的模样,心不在蔫地将你那些瓶启子抓起,又放下,发出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
  “知道吗,我一直都瞧不起没有大志的男人,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和你在一起……”半晌,她扔下那把瓶启子,抬起头,瞟了你眼,叹息声。
  你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就联想到了子衿,似乎看到他嘲笑的面孔;当然,他的眼神里也飘过和虻一样的不屑。你在抗拒他们的这种不屑,这不过是你的一种小爱好,就象虻无聊时吸烟,子衿无聊时和朋友一起出去HAPPY一样。你的身子挪动了下,手指触到那张报纸,发出窸窣的声音。接着,你又联想到那位无辜的死者,思绪水一样渺渺飘浮起来,四溢流淌;跟着这思绪一同挤进来的,还有油漆的味道。哦,生命就像一滴水,或者粉刷工手里的那桶油漆,一旦出现意外,就会倾斜,流淌,消失,成为无踪可循的蒸汽,甚至连蒸汽也不是。你的视线挪动,离开那粘人的报纸,转向虻。她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掏出瓶指甲油,往指甲上涂抹着。本来虻的指甲到美甲店美了甲,十个小小的京剧脸谱,十个不同面孔的小人儿,摊开手,他们就会富含朝气地迎向你。但最近她的那些脸谱在斑驳脱落,她只好用挖颜色的指甲油来弥补。
  那只鸟儿扑楞着翅膀,无声地停在窗户外面,它歪头注视着你和虻,似乎并不惧怕。刹那,你感觉到了困倦。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都有类似的感觉,尤其在这间潮湿的卧室里。你抬头看了眼虻,她依旧专注于自己的指甲,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手工艺人。你张张嘴,想要说,‘嫁给我吧’;但你想到她的话,想到子衿,就生生地把这句话吞咽了回去,因为你知道,她不可能嫁给你。最近,你总是这样说些半截话,或者欲言又止;而且,你老是心神不宁,眼睛看着一件物品,手里做着事情,心里却想着别的东西。
  刹那,你回忆起半个月前和虻一起走进民政审批办公室的情形,立刻羞愧起来。不,你羞愧的同时也憎恨子衿;而对于虻,你是憎恨不起来的。你转过头,看到那只鸟已经不见了,只有窗帘微微拂动。你转过头,烟雾缭绕,应该是虻坐的位置却空空如已,只有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的边缘搭着枝正在燃烧的烟蒂。于是,你大嚷了声。你的嚷声在这间屋子显得格外响,也格外将寂静突出。你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也正因为这嚷声,你感到头疼。声波震荡着你的脑膜,将那白花花的脑浆蛊惑,搅动。有那么一刻,你泄气了,那种孤独也油然而生,侵袭过来。然而,就在你倍觉失落时,一个声音回应过来;接着,你吃惊地听到一串急促而轻轻的脚步声。你忙抬头,向门口张望过去。
  “喊什么,这么大声!”一张陌生的面靥出现在你的视线内;你隐约看到她脖子上系着根红绳。
  你扶了下眼镜,更加吃惊了。她是谁?你偏头想了想,要去问她;然而你没张张嘴,什么也没说。恍惚间你又觉得和她似曾相识,尤其是她脖颈上的那根红绳,只是你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虻呢?”你疑问道。
  她半张开嘴,脸上划过一道疑惑;但迅即她笑了笑,回答你:“虻走了……”
  空气在你和她之间静静流动,有那么刹那,你感觉自己就像渡过了一世。你半张着嘴,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你扭过头,瞧向窗外;那只小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又盘旋了回来,隔着玻璃向你张望。你打了个寒噤,忽然恐惧起来,因为你觉得自己早就意识到这张陌生的面靥会出现在你的世界,而且今天,或者说现在,此时此刻,你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一切不过是个重复罢了,虻站在公交站牌下,她和你在床上的缠绵,那双不断窥视着你的隐藏在周围的眼睛,以及那个被涂料桶意外砸中的摩托手,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一切……
  “那你是怎么……来的……”你微皱下眉,迟疑道;迅即,你的脑子里回旋起那道紧锁着的灰色的防盗门,以及一个奇怪的药名,百忧解,
  “我?——”她诧异地盯向你,一下子笑了:“当然开车来的;你怎么了,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你却依旧一头雾水,而且你知道,她并没回答出你的疑问,因为你问的并不是她怎么到这里来的,而是她如何打开防盗门,进入这套住宅的;在你残存的记忆里,你明明已经将最后一把钥匙从窗口扔下,你明明把自己和虻共同封闭在这套不足一百平方米的空间里。不过,尽管你胸膛里窝着许多难解之谜,但你还是勉强地迎向她笑了;你直觉到,她,这个陌生的女人一定和虻有什么关系,微妙而奇怪的关系。
  “你是不是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她似乎窥破你的心思,笑着问道。
  直到这时,你才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个EMS快递封套;很明显,那是个使用过的封套,穿着红黄两色运动服的刘翔在奋力跨栏,上面还贴着凌乱着字迹与戳记的快递邮件详情单。你抽动下鼻孔,嗅到屋子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在这腐臭味儿中还隐约羼杂着劣制印刷品散发出来的油漆味儿,以及时时刻刻萦绕过来的潮湿味儿;这团纠结的味道中,虻似乎渺渺地飘浮过来,俯下身子凝视着你;她的唇苞谷虫儿般地蠕动,接着一丝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超声波般传递进你的耳朵里:“你忘记了,你忘记了……”
  刹那,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逝,两滴泪珠儿顺着面颊滚落。她和虻的眼睛重叠在一起,她的面孔和虻的面孔混淆在一起,恍惚间你竟然分辨不清她究竟是谁,是你似曾相识的陌生女人,还是整过容的虻,抑或她根本就是根本和你毫不相干的女人!接着,你又想到那位吊在楼体外十几米高空中的粉刷工,以及挂在横倒在街边的那滩猪肉;油漆桶则沿街向坡下滚落,一直滚到你的脚下;你赶紧扭过头,不去看它;但它却幽灵般钻进你的视觉,死死吸吮着你的思绪。你的记忆在渐渐锐化,腐蚀。虻慢慢退居于那个蔚蓝色之后,嘶哑的嗓音也消融于空气中……
  
  7
  
  “我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虻站在街中央,怒气冲冲地大嚷道;而那些车被迫停在她身后,其中一辆鸣响了喇叭。
  众目睽睽下,你感到尴尬不已,无地自容。砉地,你似乎看到人们在对你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你缩下脖子,恼火了,认为虻不可理喻,简直就是在发疯!——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在大街上大吵大闹,简直一点儿素质都没有!因此你没有回答她,也不想和她吵,只是转身走了。
  谁会忍受这样一个女人,神经质!匆匆加快脚步,你皱起眉头,责怪起自己——真不该和这样的女人纠缠在一起,真不该,以至于现在的不能容忍!
  刹那,你似乎看到那双窥视的眼睛在窃笑;这更让你烦躁。对,回去,找地方,搬出她那里,不再受她的气。迅速拐过街角,你瞥了眼红白两色的人头楼,苜蓿叶丛上的普希金俯瞰着你,似乎也在嘲笑你;当然,他也在嘲笑自己,他就是被情敌,他妻子的情人射杀死掉的。你擦了下眼圈,鼻子酸酸的,那种羞愧的感觉从你的胸口涌了上来,激荡在你的脑子里,使你不能解脱。
  一段日子以来,虻都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早晨,你刚刚和她做过爱,刚躺在她身边,她忽然叹息声。你立即噤声不语;本来你想对她说‘我爱你’,那个时候你也就不吭声了,甚至想要穿衣,起床而去。但你没敢动,因为你不知道她究竟想怎样。果然,虻抽动下鼻孔,厌烦地指责屋子里一股馊巴味儿,指责你没换内裤。但你明明记得自己昨晚儿换过,而且换下的内裤还洗过,晒在阳台上。不过,屋子里一直都充满了腐臭味儿,这让你无从辩解。
  “不可理喻!”你轻轻嘀咕了句,匆匆沿坡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上坡,下坡。下坡,上坡……这是座建设在山峦间的城市,几乎每条街、几乎所有的房子都顺着坡势而建……
  虽然你在抱怨,但你感到了无奈,因为你还要面对她,还要回到那个不属于你的巢儿。你回下头,人头楼耸立在那里,似乎是一个对你无声的嘲笑。接着你的脑子里不知不觉浮现出子衿的面孔;虻和他单独相处时,也会这样吗,也会这样乱发脾气吗?你疑问起来。不,不会的。你迅速否决。她不会,也不敢向子衿发脾气的;在他面前,她就是个尤物!想到这里,你不禁嫉妒起来。但那也许就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不容否认!
  于是,你似乎看到子衿在窃笑。子衿会看到你和虻闹别扭的,他一直都在窥视着你,一直都在窥视……你打了个寒噤,脊梁凉飕飕地冒出了风。不远处,那个传说中的俄罗斯领事馆灰蒙蒙地耸立在你的左侧;你不禁慢下脚步,脑子里回旋出和虻一起走进那里的情形。那儿并不是所谓的领事馆,你看过门前那个牌子,好像是俄罗斯对外宣传的文化馆,走进去,里面满是俄罗斯绘画作品,它们静静地摆在墙上,等待人们的唤醒。你并不懂建立在无聊基础上的艺术,尤其是大块大块色调的油画,甚至你分辨不清那些颜料的名称,更不会被那些画面所震憾或折服;而虻却饶有兴趣地站在画作面前,不声不响;那位解说员站在你和虻身边,机械地解说着。
  你的注意力却没在那些画上面,而在正对着门的楼梯上。那个楼梯,巴洛克式的风格,似乎两条溪流沿着墙壁倾泻而下,骤然汇聚,冲击向那道黑色的正门,然后撞击回来,陡然碎成一地黑白两色的地砖。你停留在那幅蓝色调的威尼斯前,为那种夜色陶醉;虻却不知不觉被那幅只有三分之一色彩的画面吸引,缓慢走上前。那幅画上面的三分之二一尘不染,就是块白色亚麻的本色,下面的三分之一是一群仰天而视的面孔,一大群人都仰望向天空,表情浸满的悲恸。
  “这幅画叫作《母亲》,是……为了纪念二战创作的……”那个女解说员跟在虻的后面,喋喋不休道。
  楼梯下是个阴暗的角落,你的视线稍微停留,就转向另一个房间。这里的房间似乎永无尽头,和你在室外观察到的截然相反。在室外,这不过是个小房子,建筑面积不过一百三四十平方米(你对面积丝毫没有感觉,只是个猜测),灰白两色的墙体使这所房子凝重起来,而房子外侧,铁栅栏边的几个金属灯架又竭力使它轻盈起来。你站在楼梯口,等待着虻的转身;楼梯下面的那个空间显然是个杂物间,一扇一米左右高矮的小门隐约可见。在那一刻,你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固执地认为那儿正躲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
  “喂,喂……”你耳畔回漾起一个熟悉的喊声;这喊声遥迢地穿透过来,似乎距离你很远。你左右扫了眼,立刻看到一辆红色出租缓慢和你并排行驶着,虻的面靥从摇开的车窗探出;你豁然心惊,感觉到此情此景似曾发生。你皱下眉,厌烦地停下脚步。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就是发发脾气吗?!”虻奔到你身边,陪着笑脸说道。
  “你这叫发脾气呀,你这叫吃人!”你余怒未休地抛出句。
  “行了,行了,我们回家去……”她不顾你的挣扎,强行挽起你的胳膊,同时身子紧紧地靠向你:“以后我不发脾气了,你也不准不理我……”她的声音忽然温柔而飘渺:“我们好好地在一起,什么也不想,也不和别人再有什么联系……”
  她的语调透出诸多的勉强,使你联想到了子衿;这陡然使你怀疑起来,以至于脸色更加凝重了,就像飘过一团阴暗的云。
  “哼,我才不信!”跟着,你甩出一句话。
  顿时虻沉默下去,垂下头,身体也不再那样紧紧靠向你。也就在这一刻,你感觉到了疏离,感觉到在你和虻之间还有着一个绕不过去的子衿的存在。于是,在这种看不见、绕不去的纠结中你挣脱开虻的手。她并没再挽起你的胳膊,没再继续做出努力,就那样的松开,这颇让你感到意外,也出乎你的想象。
  “唉,你别再逼我了……”半晌,虻才充满哀怨道:“我现在真的很为难,真的;你知道我多么不容易吗,你要是真的爱我,就应该理解我……”说着,她黯然的脸上落下两滴泪;她眨下眼睛,无声地抬起胳膊,飞快擦拭了下。
  立刻你茫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试图安慰她,可片刻后又硬下心肠,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吞咽回去。
  “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你明明知道,就因为这样,你才会这样对我……”说着,虻哽咽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忽扇了下:“而且你也知道,我和子衿在一起,不过是为了过得舒适些,为了我和你不至于受苦日子,不必有一天走投无路,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说到这里,虻停顿了下,啜泣着,声音低了低,瞟了你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吃醋,嫉妒,也是因为爱我,我明白,但你也要理解我,理解我的苦处,理解我的处境,因为我不止有你一个人,我还需要对我父母负责,我也想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如果我和子衿断绝了关系,你有能力负担得起吗?”
  听到这话,你的怒气一下子被浇灭了,无语了,更无从辩驳。你不得不承认虻说的有道理,真的很有道理。刹那你联想到自己的父母,联想到自己糟糕透顶的生活,立刻惭愧不安了。你张下嘴,想说声对不起,可你并没说出来,因为你不知该如何去说,更耻于向她服软儿。
  “虽然我有时脾气不好,对你发火,可我不对你发泄,又能对谁发泄?!”虻的唇苞谷虫儿般蠕动着,她啜泣着,继续诉着怨:“我总不能对我父母发火吧,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他们还没享什么福呢,净跟我操心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可以发发脾气,真的,有时我甚至觉得你比我父母都要重要,因为也许到最后陪我的,也只有你,而不是我父母,他们年龄都大了,老了,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说着,她脸上布满了戚容,使你陡然联想到了那幅《母亲》,联想到那幅《雨中女郎》,联想到婚姻破产的云儿。
  1978,PETRVS,你眼前隐约浮现出那瓶红酒的模样,以及棕红色的酒液倾入高脚杯,泛起阴霾的记忆,似乎云儿忧戚着面容,一口饮下,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歇斯底里地向你述说。现在,现在乘坐着红色出租车的虻追赶上你,又继续她的述说,述说她满腹的委屈……
  
  8
  
  你猛地打个喷嚏,转过头,看到依兰站在街角朝你招手。刚才就是她叫你名字的。她穿件白裙子,裸着腿,拎着娇小玲珑的乳白色坤包,款款地向你走来。你咽了口唾沫,笑靥凝固,砰然心动,暂时忘记了虻的存在。忽然,她的头部歪了歪,扫了眼花园路南端,停住脚步;那辆黄白两色的公交车缓慢驶过来,缓慢遮挡住她。刹那,你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听错了,她并没喊你的名字——她只是偶然经过,偶然看到你;现在,她正准备迈上公交车,和你平行交错。于是你暗自摇摇头,瞥了眼那个坐在马路牙子上的男人,讪讪地向站前走去。
  刚才,你那个喷嚏惹起那个男人的注意;当时他将那个灰蓝色的T恤掀开,裸露出圆滚滚的黝黑肚皮,正仰脖要喝手中的那瓶矿泉水,你的喷嚏使他呛了口。他烦躁地骂了句,两只手垂了下去;不过他立刻被你的神情吸引,转过头,跟随你的视线向他身后瞅去。一阵微风拂过,恰恰将依兰身上那件白色裙子的下摆吹动,喇叭般胀起……
  因为毗邻着火车站和长途客运站,这段街区嘈杂不堪,旅店拉客的,长途客车的司机,等车的旅客,以及过往的行人,车辆,各种噪音混在一起,再加上你乱糟糟的思绪,都使得你心不在蔫。慢慢走过那几辆停泊的红色出租车,你还心有不甘地回下头扫了眼;那辆公交车大概还要停留几分钟。自从城市出现,尤其现代城市的出现,似乎一切有了规矩,棋盘般纵横交错的街巷,朝八晚五的作息习惯,以及按照规定好的线路与规定好的时间行驶的公交车;只是生存在这规矩城市里的你,却没有一点儿规矩,只是混乱地蚂蚁一样生存着……
  忽然,一个矿泉水瓶子抛到你脚下,从你的脚后跟滚到你的身体前面。你一个激灵,警觉地回过头,收住脚步——
  “喂,喂……”那个男人朝你嚷道:“你没听到人家在喊你吗……”
  你的视线持续延伸,坚硬的水泥街面,人行横道,网格般的慢行区,驶过去的一辆福特轮胎,接着是辆红色出租(天知道为什么出租车喜欢这样的颜色,传统,还是仅仅为了图个喜庆),依兰……哦,白色衣裙的依兰天使般一颠一颠着奔向你,也正因为奔跑,她的胸部上下蠕动着,两条小腿更显得可爱。她看到你回过头,立刻慢下脚步,一边左右看看过往的车辆,一边穿街而过,同时向你招招手,脸上绽露出笑靥;她的这个姿势让你感动。
  “人家喊你半天了,你想什么呢?!”那个男人嘴一撇,打抱不平道:“害得我扔了半瓶矿泉水,记得要赔我呀!”
  你尴尬地笑了笑,回下头,那个透明的矿泉水瓶里果真还剩下大半的液体;当然,它还在滚动,向街边那个台阶滚动。刹那,你的脸色变了变,立刻联想到那天的摩托车车手,脑子里浮现出不断流淌出涂料的涂料桶。你打个寒噤,怀疑自己正处于时空交错的瞬间……
  “你怎么不等我?!”终于,依兰站在你身边,仰着脸笑嗔道。
  你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是张口结舌地干笑了笑。你嗅到了她的体香,嗅到这体香之外的汗味儿。依兰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努力在保持自己的淑女风度。只是她起伏的胸脯不期激起你的欲望。你的喉结上下翻动,咽了口唾沫;就在这刹那,你觉得嗓子发干,口渴。你慌张瞥了眼身后,脑子里又浮现出虻的面靥,惶惶不安起来。
  “以后不准这样了!”她撅下嘴,手掌虚空地在半空扇了扇,试图使空气流动,使自己凉快些。但你知道,这是一种徒劳。这个夏天异常炎热,而且持续的时间又长,到了九月份气温还在零上三十二三度左右。你掏出手机看了眼滚动的快讯标题,和这座城市同纬度的另一座城市的官方气温已经达到了零上三十八度。
  “热了?——我请你吃冰点吧。”你瞟了眼不远处,紧邻小美发廊的那家小卖店,说。
  “好吧……”她妩媚地乜斜你眼,快走了步,超过你半个身位,然后倒着碎步,斜对着你,笑道:“这次就原谅你了,下次可不许不理我了!”
  “哪能不理你——不理这么漂亮的美女就是犯罪!”你赶紧说道。
  这倒是你心里话,起码在你眼里,依兰很是动人,撩拨着你的思绪。你回味着刚才她奔跑向你的姿势,却不知不觉回忆起虻。
  “真的吗,说的我真高兴!”依兰慢下脚步,重新和你平行着向前行走:“你这是上班去吗?”
  “嗯,”你应了声,接着回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楼厦:“我们公司就在后面……”
  依兰却并没回头看,她洋溢着阳光般灿烂的笑:“我知道你们公司,你还没去那里的时候我就去过。”顿了顿,她补充句:“亭主在那里做出纳,对吧?”
  你怔下神,立刻省悟过来。当然,当然她知道你所工作的那家公司在哪里了,子衿可是她的老板,而且子衿和恐龙的关系又不错,据说还有生意上的往来。想到这里,你一个激灵,唇蠕动了下,慌忙回过头扫了眼。你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窥视。可是,那双眼睛隐藏在哪里,你却看不到。你的视线重新落回依兰的面靥上,又急急地闪开。一切都这样不可思议,更让你费解,你迷惑地回忆起和依兰相识的情形,陡然认为这绝对是一场设计,一个布满诡异的局……紧接着,刚刚汇聚在你胸膛里的那些喜悦决了堤的坝垒般倾泄而去……
  “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玩去呀?”忽然,依兰乌黑的头发向一边甩了甩,眸子闪闪地瞧向你,询问道。
  “不知道呀……”你困惑地回答,脑子里又浮出虻的面靥。
  
  9
  
  一直以来,虻就不满意你和依兰的接触,虽然她的阻止并不那么坚决,甚至有时还不得不让你去,不得不为你的着装提几句建议,可她的口吻里却透着强烈的敌意。每次你和依兰幽会之后,她都会霜着脸,对你视而不见,进行着并不旷日持久的冷战。这个时候,你的胸膛里总会泛起不平衡,认为她这是只许官州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和子衿幽会,你可从没说过什么,虽然你同样不满,同样酸溜溜的。
  “我就不准你和依兰有来往,”明亮的光线从厚实的窗帘透进来,洒在地板上,使得这间卧室更显昏暗;那只苍蝇嗡嗡振动着翅膀,盘旋向那道明亮的光线,虻倦怠而慵懒地偎依在你怀里,一条腿压住你的腹部,胸也压向你,软软的,再一次激起你的欲望;她笑嗔道:“看到你和依兰在一起,我就生气;如果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哪怕你和别的女人睡觉,也许我还不会那么生气……”
  你却笑不出来,因为你知道,就算你不和依兰来往,而是和别的女人来往,虻也会乱发脾气,大嚷大叫;除非你成为其他女人的绝缘体,只寄居在这套住宅里,进行着两点一线式的生活,她才会收起嫉妒。可是那个时候你还会有自尊吗?
  “真弄不明白,子衿为什么要给你介绍依兰……”虻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了句,头更深地埋入你怀里,同时她的手攥住你的下体,有张有弛,使你感受到了舒服。
  你喜欢她这样握着那东西,似乎这是每个男人潜在的欲望,尤其是你的欲望,只是虻在悄然使这成为现实。你垂下眼睑,却发现她闭上眼睛,正在打起瞌睡。你注视着她的面靥;她均匀地呼吸着,睡态里浸渍着一汩平静;这平静似乎与平时的她截然相左,尤其与她和你做爱时迥然不同。你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抚在她的脊背上,触摸到她柔韧光滑的皮肤;那皮肤绸缎般富有质感,富有弹性,而且挟带着玉器般的温润与温暖,在你的手指下悄悄划过;你明白,这是她的青春,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可是如果失去了青春,又会是什么样子的?你砉然想到这个问题,不禁打了个寒噤,感觉到了冷。
  潮湿已经浸染在这套住宅的角角落落,甚至包括你的骨髓与神经。你保持同一个姿势,让虻枕着你的胳膊,生怕动一动,哪怕轻轻一下就会吵醒她。没过几分钟,你的胳膊就又酸又麻,似乎那条胳膊已经不是你的了,而属于虻的一部分。也就在这时,虻轻轻挪动了下头部,你借机把胳膊抽了出来。她准是感知到了,才会继续将头拱到你的胸前;刹那,你嗅到了她头发的味道,那是一汩海飞丝洗发水与她自然体香的混合味道;你的头发却总散发出一种尘土的味道。于是,爱怜泉水般涌上来,你的手搭在她柔韧的乳房上面;这使你回忆起刚才的做爱,回忆起她那遍布你全身的鸽吻,以及她委身于你时春情荡漾地哼哼唧唧;只是回忆的同时,你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子衿的面孔,他似乎无时不刻地站在你周围的最隐秘处,窥视着你……
  “又硬了……”忽然,虻喃喃低语道。
  是的,那东西在虻的触摸下以及你的性幻想双重作用下,海绵体陡然膨胀。虻的手划过你的睾丸,轻轻攥了攥,似乎要把里面的东西挤出来,然后迅速离开,重新抓住那东西。她微微仰起头,你看到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一绺头发自然地横过眉毛,遮挡住她的一只眼睛;接着,她的头部再次靠向你的胸脯,轻轻地吻了下,就像她无数次为你口交之前的轻轻一吻,然后一路吻下去。
  虻的吻带走你一部分体温,顷刻间你感觉到了微凉与温柔,胸脯底下那颗心也随之悸动……
  “嫁给我吧……”你的下颔,唇,以及部分脸颊在同样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嗅着她头发的味道,梦幻般地说道。
  “什么?”虻依旧迷迷离离地疑问道。
  “嫁给我吧……”你重复道。
  “别老说这个行不?!”她叹口气,手一甩,不再攥住你的那东西,抗拒地翻了个身,那只原本攥住你的那东西的手枕在脑袋下面,背对向你。
  刹那,你失落了,空虚了,一双手再没地方放,只好也挪动下身子,仰天躺着。手触到你自己的腹部,那里一起一伏,似乎还残留着虻的味道儿,以及精液特有的铁锈般的味道。你不甘心地扭下头。虻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却遮挡不住她赤裸蜷曲的脊背。你抽动下鼻孔,定定神,忽然坐起身。
  “干什么去?!”立刻,虻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扭过头,她依旧躺在那儿,一动不曾动。刹那,你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你裸着身子,跳下床,拿过皮椅上的内裤……
  “干什么去!——你不是今天休息吗?”你的梦幻被打破,虻转过头,欠起身子问道。她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下,激起你的欲望。
  “我……”你的视线落到她那因为重力而微微下垂的乳房上,犹豫片刻,脱口而出:“买早餐去……”
  迅即,你又为自己这样的说辞忐忑。这个时间,还会有早餐卖吗?你一点儿也不自信。虻的头部重新落到枕头上,她挪动下娇小的胴体,撒娇般地轻声道:“有泡面,不用买了……而且我也不想吃,昨晚儿吃过太饱了,你赶紧上来陪陪我吧……说不定哪天,子衿又回来了,你就不会这样陪我了……”
  顿时,你恼怒了;子衿这个字眼超声波般刺激着你的耳鼓。你脑袋里嗡嗡作响,脸色也变得难看了。只是虻并没注意到,她躺在床上,一条薄薄的毛巾被象征而慵懒地搭在她的胴体上,搭在她的腰部上,曲线婀娜的大腿,起伏的胸脯毫无保留地裸露在你面前。你的喉结上下翻动下,咽口唾沫,欲望与嫉妒同时汩汩地涌上来;哦,与此相伴的是一种饥饿感。昨晚儿你只吃了一小截哈尔滨红肠,子衿上个星期天从哈尔滨带回来的;他只是早晨路过这座城市,匆匆和虻幽会,然后就乘坐那趟直达哈巴罗夫的国际列离去。想到这里,你抓起虻为你买的那个淡紫色内裤,慌里慌张的穿上,似乎即将被子衿抓奸。
  “垃圾……”隐隐约约,你听到子衿轻蔑地一瞥。
  那个时候,你刚刚打着哈欠,从卫生间里走出。其实你知道子衿会大概这个时候出现,从昨晚到一个小时前,虻都在通过不同形式来提醒你这个不争的事实;而这,恰恰使你无比地恼怒,感觉受到了污辱,因为子衿的出现,只能迫使你暂且离去,哪怕你再怎样想和虻缠绵在一起。可是,你已经习惯了,习惯这样生存,习惯这样依赖着虻,就象虻说的那样,你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离开你,无论有没有子衿和依兰的存在。
  子衿拎着满满一兜子东西站在门口,他第一句话说质疑起你的存在:“怎么没上班?!”
  他的眼神也满是疑问,瞟向你,瞟向虻的卧室门口。暗自庆幸的同时,你后悔没在虻的卧室多留恋一会儿,否则你就会被撞衫,陷入一场尴尬与战争。有时候,你真希望能被子衿撞见,撞见你和虻在床上气喘嘘嘘,翻云覆海的情形;那样你就不必成天顾忌,害怕时时刻刻都投递过来的窥视的眼睛了。你打过哈欠,嘟囔了句自己都听不懂的话,就拐进你自己那间卧室;子衿却在你身后轻蔑地发出声音。
  一直以来,虻就不准你把衣服脱在她的卧室里;即便一时抑制不住地脱下了,做爱之后她也会赶紧捧着你的衣服,将它们扔回你的房间。可子衿就不同了,只要他来了,就到处有他的存在,鞋,火机,袜子,领带,烟蒂,以及他的内裤,甚至是不经意脱落的蜷曲的阴毛;但虻从不责怪子衿,反倒到处为他收拾。正是这微妙的差别对待,使你愤愤不平,尤其当你收到虻的短信,回到这套住宅,看到她卧室的塑料垃圾篓里那簇肮脏的湿巾,你就更觉得一种耻辱了。
  你能想象得到那种狼藉,窗帘同样厚实地遮挡着,子衿气喘嘘嘘,虻有小腹剧烈起伏,上上下下的动作持续多久,你妒火中烧地瞟向床上,试图寻找到蛛丝马迹;但你不用细致寻找就能够发现证据,床单上湿漉漉的一小滩渍迹就足以说明一切,那个位置正是你想象中的位置。哦,激情之后那道不堪的景象,内裤,湿巾,慌乱,虚弱,闪躲,你紧紧咬合着牙齿,恼怒自己的怯懦,恼怒自己又在子衿之后才能占有虻。你感觉到属于自己的一段时间被子衿强行掠走了,感觉到自己的失败……
  “他回来,我就不用陪你了!”你脑子里回想着她刚才拒绝嫁给你的神情,狠狠地抛下这句话,套上那件印着格瓦拉的黑色T恤。
  格瓦拉坚毅的面孔,格瓦拉木刻的形象……
  虻的头部重新落到枕头上,叹口气,半晌,才淡淡地说:“无聊……”然后不再理睬你,转过身,将裸露的脊背展现给你。
  你犹豫下,回头瞥了眼洒落在地板上的那道狭窄的阳光,弯腰,拾起椅子底下的臭袜子,向卧室门口走去。那只苍蝇也许嗅到了臭袜子的味道,又开始嗡嗡盘旋。你抽动下鼻孔,嗅到那股潮湿味道。这套住宅里,总是有种潮湿的味道,挥之不去;每次呆久了,你都会感到厌烦;但当你敞开窗户,虻却偏偏反对,她说她怕冷,怕窗外刮进来的风,虽然关上了窗,屋子里就会闷热,呆在里面没多久就会挥汗如雨……
  
  10
  
  你和子衿坐在汗蒸馆的木制长椅上,看着那个六旬老人走进里面那间更热的桑那房,不禁感慨起来。也许子衿能够受得了那种比三伏天还要热的热度,你却受不了;坐在这里,你都感觉到挥汗如雨,何况是在桑那房里。你握着那瓶水,据说是世界三大冷泉之一的高加索冷矿泉,口感酸涩,你喝过第一口直想吐;可子衿却喝得有滋有味。他看到你难受的模样,不由地笑了起来。
  “喝习惯就好了……”子衿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只是在你听来,他的话刺耳。你知道,他一直都认为你和他不在同一阶层,你不过是个蚁族,一个打工者;他却是个老板,姿态高雅,常常和那些政要,以及相同身份的人在一起,当然许多高雅享受你都不懂,也享受不起,高加索冷矿泉是一个,品味高雅的红酒是一个,经常到汗蒸馆来消费也是一个;当然,虻也算是一个。
  木制长椅裸露着原色,它经过无数客人们的坐卧摩擦,以及高温的蒸压,表面上已被磨损得光滑柔顺,宛若虻的胴体。你坐在上面,忽然似乎感觉某种异样升腾于你的胸膛深处。你想象着无数人的臀部曾经在此留恋,给蒸汽蒸煮着,就像用微火蒸煮食物。你垂下头,看了眼那块白毛巾——它包裹着竹制小枕头,摆放在木制长椅上,似乎等待着你的使用。你站起身,向那块石英钟扫了眼,纳闷它怎么能够在这酷热与蒸汽中存在,而不生锈。哦,也许它是利用了太空技术,防水,防高压,也防热吧。你这样想着,头部重新转动一个角度,转向子衿。他坐在你对面,喝了一小口水,朝你微微一笑。那可是胜利者的笑容,不可以藐视的笑容。你扶了下眼镜,胸膛里一片茫然;在这茫然之余,你后悔自己居然跟随着子衿来到这间蔡氏汗蒸馆。
  “常来蒸蒸对身体有好处……”子衿自豪地说道。
  你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大概认为你这是默认了他的意见,所以才会继续喋喋不休:“每次回国,我都到这里蒸一蒸;人哪,天天吃五谷杂粮,吃猪肉牛肉,尤其是那些海鲜——吃的东西都有毒,蒸一蒸,还能排出去些……每次蒸完,出了门,我都觉得身子轻快些……活着,就要注重健康,尤其是现在,食物里的添加剂实在太多了,又是苏丹红,又是瘦肉精,又是三聚氰氨的,没一样是好东西,不像俄罗斯,那可都是纯天然的……”
  子衿每次见到你,总会宣传俄罗斯的食品安全,似乎那里才是人类最后的净土。鱼籽,大马哈,鹿,狍子,牛,以及野猪和巨大的蜘蛛蟹,一切都是你想象不到的美食,令你垂涎;甚至你似乎看到了子衿坐在昏暗的灯光前,饕餮,咀嚼,大口朵颐。而你,只能等子衿离去后,躲在虻的卧室里,偷偷品尝着那些残羹。唉,这让你感到自卑,感到更强烈的一种自尊。
  缩了缩脑袋,你试图反驳子衿;但你立刻想到了虻,又咽回嘴边的话。既然已经如此,你可不想再增添麻烦。你脸上保持着腻人与勉强的微笑,心里却在抗拒,在厌倦……你早就意识到假如和虻保持关系,就不得不面对子衿的存在!想到这里,你就一阵惶恐,眼皮也跟着跳动起来。
  虻此刻在做什么?
  她穿着那件红裙子,小鸟般轻盈地跳下黑色奥迪,回头,说了声‘一会儿见’,就匆匆奔向旭日商厦;她那个粉红的坤包里刚刚装进子衿给她的钞票,厚厚一撂钞票。她接过钞票,就顺手扔进坤包里,似乎那不是人民币,而是她常常使用的卫生巾,或者其他什么日常用品;那一刻,你看出她的潇洒,也暗自欣赏起她。当然,欣赏之余,你更加嫉妒起子衿,嫉妒他的成功,嫉妒他的挥金如土!
  “走吧,我们先去汗蒸,然后回来再找她一起吃韩食……”子衿暧昧地瞟了眼虻远去的背影,唇角微微翘起一丝笑,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咱们蒸完,正好十一点半,然后一起去接依兰……”
  刹那,你似乎看到虻撒娇地钻进子衿的怀抱。他们胴体的颜色——浅褐,淡黄,在昏暗的灯光下并无多大区别,进而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藤蔓般相互缠绕在一起——她赤裸着,阳光透过窗帘浸渍她的肌肤,使你昏眩。你头一次目睹女人的胴体,青春而富有弹性,这促使着你的肾上腺皮质激素在激增。在此之前,虻的红色裙子由于偶然从她的一个肩膀滑落下来,加拉丽娜般裸露出微微下垂的乳房;你甚至不知她什么时候脱掉里面胸衣的,也许她压根就没穿,也许是刚才上卫生间的时候脱掉的。你站在那里,思绪混乱,不知所措。有那么瞬间,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这是真实,千真万确的真实,虽然一切恍若梦幻。坐在你面前的虻和公交站牌下的虻判若两人。你瞧向她,诧异,新奇,而惊喜。你的一颗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喉咙发干,喉结上下不安地翻动着;忽然,她朝你微微一笑,你更加抑制不住激动。你怯懦地靠近她,嗅到她的体香,就是那种淡淡茶香的味道;匆匆的一瞥中,你看到肚脐上面那道浅褐色的纹路;那个纹路似乎在虻刚刚脱离母体时就存在,一个几乎抵达胃部位置的皮肤上面隐约可见的线,叶片的脉络,或者去掉带有酸性黏液的核桃那凸起于正中的贯穿性的嵌合部。异样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痒痒地穿透你的灵魂;你似乎飘浮在半空,俯瞰着自己。翻滚,狂热,抖动。你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迷迷离离,也开始大口地喘息。就在那喘息声中,你的唇递过去,接触到那温热的肌肤;茶红色的乳房捧入你的掌心,光滑的毛蓬蓬的耻骨抵住你的肢体,成为一个接触点,一个奇妙的交融点;那种茶红色令你回忆起虻早已经不感兴趣的普洱,那种经过发醇的红茶经沸水冲泡后就是类似的颜色。紊乱中,你笨拙而慌乱地找寻着那生命隐秘的开口与入口处。接着,她低低地呻吟起来;这串起伏的呻吟吓了你一跳。她迷离地盯向你,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蛇似地悄悄抻过来,抓住你,似乎一下子就引导着你进入了她的体内,刹那间使你成为一个男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从而惊慌迷惘起来;而她,她的胴体似乎成为一块海绵,充满湿润的水,在你身体的重压下,富有弹性与韧性,持续波动着,温热的洞穴不停吸咐着你,迫使你不断起伏……
  墙壁上的石英钟嘀嘀嗒嗒,穿透闷热的空气,撞击在你的胸膛里——你胸膛里那颗心也因此砰砰跳动,声音清晰得似乎就在你视觉所能触及的眼前!你慌乱地瞟了眼子衿,他端坐在那里,两只手支撑在大腿上,耸着肩,那条白毛巾扔在一边,就像一条刚刚脱下的内裤。你的视线碰触到白毛巾,瞬间又退却了回来,因为你立刻就想到了虻,想到了狼藉这个字眼,想到你曾经用那种方式报复子衿,快感之余又涌出了忐忑。一次,虻偶然谈起这个原本属于她和子衿之间的隐私的事实:子衿喜欢穿白色内衣内裤,尤其是和女人赴约,做爱;即便到了异域的俄罗斯,这个习惯也不曾改变。忽然,子衿站起身,肚子一鼓一鼓的,走向桑那间;他的下体裹在薄薄的内裤里,隆起着,凸显出一个软软的轮廓,似乎暗示着什么,又似乎在向你示着威。
  “你不来一下?”即将推开那扇日式拉门,子衿回头邀请你道。
  “不了……”你腼腆地笑了笑,拒绝道。
  也许他曾这样邀请过他的生意伙伴以及某些朋友一起走进那些充满暧昧、灯光昏暗的夜场,相互戏谑几句荤腥的双关语,一起寻花问柳,甚至和同一个女人调情;当然,他会和他们一起守护着共同的秘密,不至于被赤裸地揭露于家庭面前……
  拉门拉开的刹那,你看到腾腾蒸汽里还有个裸体老人,他的下体,阴囊和睾丸软塌塌地存在于他的双胯之间,似乎一个瘪了的烂核桃,似乎一只泄了气的脏气球,剩余的气体不足以使它膨胀,只好皱巴巴地耷拉在那里;与此同时你感觉到一汩奔涌的热浪;那热浪又干又燥,似乎要抽干你鼻腔里的水份。你的脖颈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抓起那块属于你使用的白毛巾。据说,潮湿的毛巾可以抵御毒气的侵袭;当然,此刻它的作用是消解那种酷热。哗地一声,拉门关闭,子衿消逝于你的视线之外。这时,你更加思念起虻,更加渴望她在你身边。单独面对子衿,其实就是一种折磨,无尽的折磨;如果有谁能让你摆脱这种折磨,你宁愿付出任何代价。
  忽然,你的脑子里又浮出那个裸体老人的形象,浮出他那干瘪的毫无一气的下体,发皱的皮肤,以及花白的头发,另一重幻觉又矛一样刺入你的视觉深处;你似乎看到了他正在和一个年轻女人幽会,他淫荡地旋着笑,俯在她光滑而又青春的胴体上,猛烈起伏着,冲击着,似乎要把整个生命都撞击进她的体内,似乎要释放掉郁积了几个世纪的欲望;而就在另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子衿悄然推开了那扇门,大口喘息着,也俯在同一个女人的胴体上,耕耘着;而他唯一不做的事情就是从不亲吻她……而你一直在窥视着,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个不真实的闹剧,不过是个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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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抹了把脸,试图要把那幻象从眼前擦拭掉。刹那间,你想到一个事实:子衿可以丢掉虻,不再理睬她,因为他还有别的女人,因为他不缺少女人;而你却不能,你只拥有虻这一个女人。EXTRA,3in1。你扫了眼那串条形码,8850250004165,神思恍惚地将子衿送给虻的俄罗斯咖啡撕开条口子,倾倒入厚底玻璃杯里,停了停,却没往里面注入滚烫的沸水。
  不,不是你不想注入,而是这套住宅里压根儿就没有水。那个给水机上的塑料桶早被你扔掉了。自从断电之后,你扔掉了许多东西,盛水的塑料桶,钥匙,那堆丝毫没有用处的瓶启子,以及一双又一双颜色不同的泡沫拖鞋。你丝毫不知道虻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拖鞋,它们藏在鞋架里,藏在床底下,藏在柜子里,甚至藏在厨房的储物柜里,被压在那堆塑料盘子下面——它们,每一双都臭哄哄的,长满了白的绿的霉斑。
  虻喜欢一切水果色。你看到或红或绿的塑料盘子,就体会了到这一点,它们的确漂亮,如果你是虻,也会不吝钞票,把它们买下,虽然也许你买回来,就把它们放起来,时间久了,会把它们忘记。不过,当你看到这些塑料盘子后,想都没想,就把它们和那堆破烂一起抛到窗外。
  绿色包装被你扔进塑料垃圾篓里,那只苍蝇盘旋着,将嗡嗡的噪音灌注进你的耳鼓深处。你竖起耳朵,感受着这套住宅里的寂静:下水管道偶尔传来咕噜声,还有空气轻微的流动声,以及窗外车辆驶过的碾压声,和你自己的心跳。你握起玻璃杯,陷入了沉思。
  潮湿的屋子里散发着一汩汩不可遏制的腐臭味儿,某种肉体腐烂的味道。你抽动下鼻孔,试图从中分辨出虻的味道。但你的鼻孔阻塞了。感冒了十几天,你的嗅觉渐渐钝化了,你只能在自己的感觉里释放出虻的味道,那淡淡的茶香味儿,以期维持越来越模糊的记忆……
  但是记忆不容你回味,它已经细菌般消失殆尽,就像一场席卷而来的沙尘暴,等到你转过身,灰蒙蒙的,你什么也看不清,一切只剩下个虚空。
  阳光不再照射进来,现在是上午九时二十九分四十七秒,你对面墙上那个石英钟显示的时间。深褐色的实木衣架杵在窗户旁边,就像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之所以你把它想象成为一个女人,是因为虻的那件红裙子挂在上面。视线落到红裙子上,你右手食指不易觉察地抖动下。于是,你赶紧放下玻璃杯。
  玻璃与玻璃轻微的碰撞声,玻璃杯平稳地被放下。放下玻璃杯的刹那,你的衣袖无意触碰到那把锯齿状的餐刀,它在光滑的玻璃面上转动了一个角度。那些颜色不同的药就散落在玻璃茶几上,百忧解,喹硫平,坦度螺酮,以及西米替丁。不用看那些赘臃的包装,你就知道药的名称。它们的存在,使玻璃茶几上显得乱糟糟的——它们散落在那些茶具之间,那样地不合时宜,尤其当茶盘旁边那滩渍迹映入你眼际的刹那。
  那是个不规则的圈,边缘凝结着灰尘,所以颜色会重一些,呈现出土黄色;圆圈里却是鱼鳞般的纹路,似乎风掠过水面,泛起的涟漪。你奇怪它怎么会形成这样一个形状,怪怪的。接着,你脑子里浮现出曾经看过的一段文字;那文字里说,古波斯的巫者可以根据咖啡凝结在杯底的形状预测未来,爱情,事业,或者其他别的什么。那么,这个形状的渍迹又在预示着什么,凶还是吉?
  你右手食指又轻微地抖动下。那款红色冰箱耸立在角落里,愈发显得刺眼。你身子向后仰了抑,金属支架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你被这响声吓了一跳,马上就静止不动。还好,还好,那只苍蝇盘旋着,飞向玻璃窗。你情不自禁地抓起那把餐刀。餐刀那锯齿刀刃上凝结着黑红色的痂痕,你的视线落在上面,顿时脊梁上渗出阵阵寒气。
  你的上半身重重地向后倚去,那把餐刀自然地随着你的动作停滞在你腹部上方。那只苍蝇撞击到玻璃上,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声响,然后又嗡嗡地折了回来,重新盘旋在你周围。它似乎知道你的烦燥,似乎知道你的郁闷,所以才会这样执著,不离你左右。
  遥远的街对面,那扇窗忽然敞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又倏地缩回去。因为距离过远,你分辨不清那个女人的年龄及相貌。不过你宁愿相信那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甚至你幻想她发现了你的存在,才会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迅即,你的唇角微微嘲弄般地笑了笑,自我否定掉了。
  “虻……”你轻轻而嘶哑地唤了下她的名字;声音的气流刚刚冲出咽喉,你就立刻意识到不过是一个徒劳,距离那么远,她根本听不到。于是,你咳了下,将犹豫着将视线从玻璃窗那侧挪开,挪向红色冰箱。
  几张白的纸微微露出一个角儿,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你不由自主又抓起玻璃杯。在这间屋子里,几乎所有的物品都是塑料的,只有寥寥几件属于玻璃材质,窗户,茶几,以及你手里的这个厚底杯。你一直讨厌用塑料杯子喝滚烫的咖啡,超过一百摄氏度的水温足可以将塑料里的有害成份,抗氧剂,增塑剂,以及在那微小的肉眼看不到的细孔里滋生的菌类稀释出来,进入肠胃……刹那,你似乎看到那款漂亮的塑料杯,上面印着可爱的喜羊羊……
  瘫坐在椅子上,你的意识又开始模糊……
  “янепойду……”你听到一个声音在遥远处轻轻地说道。
  刹那,你明白这是一种幻觉,不可相信的幻觉。最近你脑子里时不时地会冒出稀奇古怪的东西,令你想不到,更令你吃惊。你欠下身子,又向玻璃窗外张了眼。对面,水泥混凝土的墙壁已经斑驳,墙灰脱落,裸露出灰色的水泥部分,这就和一个人的皮肤溃疡,裸露出纵横的肌肉纤维一样。你咽了口唾沫,眯缝着眼睛,仔细朝对面那些窗瞧去。哦,太远了,真的太远了,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个的人影,一个个的人形,以及他们衣服大致的颜色;而其余的,都是你自作多情地幻想!
  你站起身,走到窗前。玻璃已经破碎,一波又一波城市的噪音透过空荡荡的窗框传递进来。窗外,遥迢的五楼下面,那个小洛丽不期地抬头瞄了你眼。你立刻慌乱起来,缩回身子,躲藏在墙壁后面。刹那,你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复苏;但这只是感觉。迅即,那些过往的记忆又悄然消失,就像一场你永远抓扼不住的梦境……
  
  12
  
  你从那股浓重的腐臭味中苏醒过来,在那啜泣声中苏醒过来,惺忪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虻蜷曲在床的一角,垂头,披散着枯黄的头发,嘤嘤地哭啼着。一个激灵,你坐起了身,右手向她抻过去。她却抗拒地一耸肩,甩开你的手。顿时,你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回味起刚才那个梦境……
  Phantom……雨一直在下,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味道儿,霉味儿,以及尸骸腐烂时散发的恶臭味儿。你急急地奔跑,一直都奔跑在雨中。你无法逃离雨的洗礼,就像你无法逃离潮湿味道儿一样。恍惚间,你不知不觉就来到一栋楼的顶端。你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反正你莫名其妙就已经上去了。站在那里,你忽然害怕起来:天际一派苍茫,灰蒙蒙的苍茫,雨还在下,阻挡着你的视线。你的腿在打颤,不敢走到楼体的边缘处。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你,你恐高,怕高。人感到了恶心,想吐……
  不,你呕吐,还因为闻到了一股臭味儿,直入骨髓的臭味儿……
  “达.达……”有人在呼唤你的名字;但这不是你的名字,只是一句俄语的音译。
  你回下头,却什么也没看到。空荡荡的,楼顶空荡荡的,只有雨在不停地下。雨水打在你的眼镜片上,使得你眼前朦胧一团,一切都看不清了了。你摘下眼镜,雨水直接打在你的眼睑上,凉飕飕的,也迫使你眯缝起眼睛。
  这场雨不知下了多久,整个城市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洪泽,一切物品都浸泡在水面下,逐渐地腐烂……
  “有人吗?”你大声呼唤;然而你的声音被淅沥的雨水稀释,很快消逝,没有一点儿余音。
  你渴望能有一个人出现,哪怕他和你同性别,哪怕他只是个孩子,或者婴儿。瞬间,你感觉到孤独,不可抑制的孤独。
  灰蒙蒙的,面对这灰蒙蒙的细雨,灰蒙蒙的天空,你气馁了,无力了……那汩凄凉从你的胸口涌了上来,占据你所有的感官。凄凉之中,你惶恐不安。潜意识里,你清晰地认知到,你是唯一,唯一的生命,其他生命,包括飞鸟、虫儿都已经悄然堙来,这不禁使你恐惧起来。洪水一层一层地漫上来,似乎眨眼间就漫过你的脚下……哦,也许洪水一直都幽灵般跟随着你,从潮湿的街巷,到这座你偶尔避进来的大楼。你焦急地围着这楼体的岛屿几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在这洪水中幸免下来……几乎与此同时,一滴雨水淋到你的肩膀,使你感觉到了冰冷……
  缓缓睁开眼睛;上下眼皮滞重得象灌了铅。迷离中,你看到虻披散着头发,蜷曲在床的一角,啜泣着……
  “怎么了?”你疑问道。
  她却没理睬你,肩膀一耸一耸的,继续啜泣着。于是,你坐起身;被从你身上滑落。你抬起手,轻轻碰触到她的胳膊,碰触到她那分叉开裂的头发。
  她抬起头,顿时你吃惊起来。她的面靥红红绿绿的,溃疡越来越严重了,白的黄的脓水流淌出来,散发着一股腐臭味儿。你的手缩回来,怀疑自己尚在梦境里。垂下头,被子已经完全和你的身体剥离,你一丝不挂地坐在虻的面前,感觉到了冷。
  “快盖上被吧,别着凉了……”她止住了哭泣,轻轻地说道。
  立刻,你感动了,因为你注意到她也是赤身裸体着;虻的乳房象枚桃子,乳头微微翘起,你的视线不知不觉垂向她的胯部,那簇黑色的丛林地带……哦,也许只有那头已经枯黄的头发是唯一的遮挡物,披散在她的肩头。
  “你走吧,不用管我……”虻忽然又说道;她的话语里挟着哭腔。
  “不……”你不假思索道。
  那场洪水究竟代表着什么,你困惑不已。但在周易里,水代表着财运,这就是说,你有可能发笔意外之财……意外……你瞥了眼虻,她依旧蜷缩着身子,就像一个中世纪被囚的奴隶,或者就像一位被强暴后的女子,倚在旮旯里,心理上被蒙上了层阴影。可是如果真的有了钱,有了那意外之财,一切就都会改变的。刹那,你眼前幻起那些穿梭不断的医生护士,似乎闻到了一股呛鼻的消毒水味儿;虻躺在病床上,脸上缠着绑带,一群医生围绕在她的病床边,给她会诊……
  “你会好起来的,真的……”你惶然地小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虻猛地抬起头,直视向你;她那细长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泽,显得那样地浑浊:“不,你不知道,你不过是在安慰我;可你知道吗,我用不着你安慰,也不需要你来安慰……是的,我落到这地步,得这种见不得人的病,不是你的错;可我不需要你安慰,不需要,一点儿也不需要……我这是自作自受,你心里不也这样想的吗!”
  你呆楞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是的,你一直在犹豫是不是离开虻,但你从没说出来;尽管每一次你说的都无比坚定,发誓不会离开她,可联想到子衿的存在,你又无语了。那是个事实,你无法,更不能回避。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子衿对虻很冷淡,虻却对他念念不忘,甚至她责怪你,说是你的缘故,子衿才对她不理不睬的……
  “你们都一样,你们男人都一样,没一个例外……”虻啜泣着,歇斯底里地嚷道:“全都喜新厌旧……”
  刹那,子衿站在刍县祥龙宾馆四楼走廊里,垂头望着手里的那款山寨手机的情形映入我的脑际;而他身边那个女子却一直在变幻——无论发式还是容靥。的确,子衿身边不乏漂亮女子,她们都和他的关系暧昧;这一点虻也很清楚,所以她才会常常赌气,数落子衿的不是。
  你犹豫下,嘴唇蠕动下,终于开启,吐出一串音符:“嫁给我吧……”
  虻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直视着你,半晌,才幽幽地摇摇头:“不……”
  “为什么?”你疑惑道。
  “不为什么……”忽然,虻叹了口气,缓缓说:“我不想你因为可怜我而娶我……”
  听到她的话,我猛地打了个喷嚏。
  “我不是可怜你,真的,”我背对着她,抻出胳膊,将那张餐巾纸拿到手里,很响很响地擤着鼻涕,然后继续说道:“我爱你……”
  虻又叹口气,揩了揩泪水:“谢谢你;但我现在不想嫁人……”说着她身子一扭,迅速地钻进被窝。
  她的身体冰凉的,就象条蛇;几乎与此同时,她的两条胳膊水草般缠绕过来,唇也冰凉地贴向你的胴体。但你,一点儿也没激起欲望,你只是被迫地应付,却又不能让她感觉到一丝的破绽。
  “我会给予你应该给予你的……”她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道,然后就俯在你的腹部,俯在你的两胯之间,吮吸着,就像一个贪婪的婴儿吮吸着母乳。刹那间,你被感动了,只是你不知道她到底会给予你什么。一滴冰凉的泪水滴落下来,滴落在你滚烫的躯体上……你嗅到了一股腐臭的味道,这是一种肉体放置在炎热夏天里糜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阻塞着你的呼吸,也阻塞着你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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