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就是一张网(六)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10-24 10:11:36 字数:5420
又传,清朝左宗棠率兵西征阿古柏,有人作棋联相送:“大帅用兵,士卒效命,车辚辚,马萧萧,气象巍巍,视此去,一炮成功,方不愧出将入相。”此联竟长期无人能对。一直到了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使,有一学士名叫丁亮,才用牌九名称,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出逃西安之事作对:“至尊在野,长短休论,文泄泄,武沐沐,议和迭迭,到后来,万人失望,直落得呼地抢天。”
可见,从古至今,象棋,已经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
这样的棋话故事,也是不能一一道尽的。你就看看,我们的前人,围绕象棋总结出了多少成语,就可知道象棋在我们的生活中有着怎么样深厚的影响力了。比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举棋不定,举棋若定,棋高一着,棋逢对手,丢卒保车,丢车保帅,过河卒子,局外之人,全局在胸等等;甚至还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生如棋局局新等等等等。这些成语,我们大都已经耳熟能详,还经常用来比喻生活中的某些现象。
时至今天日,象棋已经成为了流行极为广泛的一种娱乐性活动,甚至成为了我们这些中老年男人们唯一可以理直气壮的一种消闲娱乐。街头屋角,处处都能看到围坐下棋的中老年男人。家里的那些不讲理的女人们,可以反对我们打麻将,可以反对我们喝酒,也可以反对我们抽烟,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反对我们下棋。
原因是,抽烟喝酒打麻将,都可以归纳进“吃喝嫖赌抽”等不健康甚至是不良的坏习惯当中,唯有下棋,却历来就被视为一种高雅的智力角逐和艺术活动。而且,由于用具简单,趣味性强,普通人都会那么三招两式,耳濡目染,连女人们也学会了说两句“当头炮,马来照”,还会说什么“过河的卒子,勇往直前”等。可见,象棋的感染力量,无处不在。
在我这个小粮店的外面,几乎天天都聚集着五六个固定的棋友,他们一般不参与我们这边的谈天说地,他们自成一方,在他们的小天地里忙得抓耳挠腮,不亦乐乎。他们那群人,有时候是长时间的沉默不语,有时也在胜负难分之时发生激烈的舌战,连围观者也会七嘴八舌地胡乱指点一通。
各种各样的下棋风格,显示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品。有的人,坦坦荡荡,手中的棋子不紧不忙地敲打着,从容不迫,大将风度。有的人,斤斤计软,出棋悔棋,反复不定。还有的人,只要别人一腾出位子来,就迫不及待地抢着坐上去,却总是开盘不久就稀里糊涂地败下阵来,被别人嘲笑为“臭棋篓子”。
下棋,虽说讲究的是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局中风采还是很耐人寻味的。你就看吧,智者,从来都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强者,则在局中频频亮出险招来力挽狂澜;而那些弱者,一般是草草开局,中局得过且过,残局时更是无能为力,毫无招架之功,眼睁睁地溃不成军,直至一败涂地。若是从一盘棋的输赢里仔细品味,不难品味出人生的全盘意义来。
其实,我在下棋上不很在行,平时上场也不多,偶尔上场来那么一两盘,总是早早就被人家缴了械,因为咱一心不能二用,耳风里还得招呼前来买粮的人。但我非常喜欢看别人下棋,尤其喜欢看张三友下棋。
张三友身材颀长,面容清瘦,话语不多,行不动尘,特殊的地方在于,两道卧蚕眉下面,一对深陷的抠抠圆眼炯炯有神。他算得上是我们这里绝对的“棋手”。早十几二十年上班时,他就代表单位参加过市里举办的象棋比赛,虽然名次不是很靠前,但在我们这方小天地里,却也是名震遐迩。退休后,他的精力大都集中到了下棋上,上街唯一的目的就是搜寻棋书棋谱,棋艺便与年龄一齐突飞猛进,都很老道了,在这片小天地里可说是绝冠群雄,经常会杀得别人“鸡犬不留”。但凡是张三友坐在了棋盘边,那观棋的阵容就会格外庞大,往往围得里外不通。
张三友呢,在一圈聚集而来探头探脑的围观者当中,稳坐不动,面目沉凝,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总是不慌不忙地拿起自己的棋子,关鍵时刻稳准狠地“啪”的一声,吃掉对方的一只棋。他拍棋的动作和那种清脆的落棋响声,分明带着一种稳操胜券的自信。张三友十有八九是胜方,但他从来不追穷寇,往往三个对手下场,他也就坚决地下场了。这种时候,他会说:“胜不骄,败不馁。每一步棋,既要运筹帷幄,又要成竹在胸。一旦举棋落定,那就要行棋无悔。棋品,代表的也是人品。”
张三友下棋很少败下阵来。只有一次,一个在小区里挖下水道的农民工,找公厕解手时路过棋盘边,便挤在人群中看了一阵。这个农民工大概是忍不住技痒,见张三友又获胜了,就斗胆坐在了张三友对面,䩄觍地说:“俺跟你来一盘,怎么样?”张三友抬眼看看这个衣冠不整满身泥土的中年男人,抬抬手说:“你先来。”那后生一笑,也就真的抬手,首先来了个“当头炮”。这一局,他们杀得难解难分,虽然下棋的两个人都纹丝不动,但你能听见观棋的人当中不断有人发出一声或是惊叹或是惋惜的“哎呀”。凭这叫声,就可以想见,棋盘上的厮杀,是何等的激烈。更令人吃惊的是,最后他们是和了。
张三友略带惊奇地看看后生:“再来一盘?”后生也就当仁不让,一出手,又是一着“当头炮”。三局下来,仍然难分胜负。张三友伸手与后生握手,还连声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又细细地向那后生询问如何布局与如何走棋。后生却说,他也不懂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一直凭得是一种直觉,因为他从三岁起就跟着自己的爷爷下棋,一招一式都得自爷爷的真传。张三友便问:“爷爷多大岁数了?人在哪里?”后生说:“八十岁了,还在老家种地呢。”张三友连声说:“佩服,佩服!不愧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那后生走后,张三友仍然对着那盘残棋琢磨了许久,一副兴犹未尽的样子。别人笑他太执著,他却说:“学无止境。”
张三友算得上是嗜棋如命了。听人说,他在家一个人时,也会摆上一盘棋,一个人坐在那里,边看棋书,边自己和自己下棋。更让人佩服的是,听说他还会下“盲棋”,就是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口述,让另外一个人在棋盘上根据他的口述操作。这情景,整盘棋中双方的格局变化,每一枚棋子的变动,无一不都得印刻在他的脑子里。我们听着都觉得惊奇,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装得下这种“盲人骑瞎马”的场景呀?当然了,这只是听人家说起过,其实我一次也没有见过。
按说,像我这种不起眼的俗人,和张三友这种在人们心目中高深莫测的雅人,是不太可能有什么交接的,深交就更谈不上了。然而,我们后来却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种友情,起源于一次平常的买卖。
那天,张三友下完棋后,走进我这小粮店里,买了十块钱的燕麦片,掏出来一张二十元的钱付给了我。当时,粮店外面的那群老伙计们,不知道正为了什么事情吵闹的乱哄哄的。我因为耳朵留心着外边的争吵,错把那张黄色的二十元钱看成了红色的百元钞,失慌打错地拿出九十元钱来找给了他。他呢,同样也走偏着思路,也在用耳朵捕捉着外边的争吵,接住钱后看也不看就塞进了裤袋里。
其实,这件事我一直就不知道。我不可能像大商店似的,每天还要进行结账报账。我算得是月账,一月进帐多少出账多少结余多少,反正猪头烂在锅里头,连汤带水都是我的货。再说了,久在河边站,岂能不湿鞋?都说人一天会有三糊涂加七十二楞怔的,这种往里糊涂往外糊涂的事情多了去了。
通常的情况是,咱往里糊涂的时候,人家买主立马就发现了,人家“咦”地一声发问,咱就赶紧给人家道歉,重新找补人家。咱往外糊涂的时候,大多数的买主要么是真糊涂了,要么就是发现了却在装糊涂。等你发现了人家脸上的神色有异的时候,已经不好意思去追究了。钱是你自已递到人家手上去的,又不是人家抢走你的,还追个屁呀?万一人家来个不认账,岂不是要空惹一身的晦气?这种时候,我都是自认倒霉。张三友是个例外。
那天傍黑,我快要关店门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地来了,一进门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已经把八十块钱塞到了我的手中,还一个劲儿解释:“你看看,你看看,我也没看清楚就装回去了。真是对不起。”我说:“嗐!你若不来,我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咱们的注意力,不都是被那几个吵闹不休的家伙给分散去了么?”张三友却说:“嗐,你可以不知道,但我不能知道了装不知道呀。那么做,我不成了小人了吗?”我连忙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咱们这些老家伙们,成天在一起瞎混,谁还不知道谁。”他说:“正因为是谁也知道谁,才谁也知道谁的不容易。昧良心的事,咱可不能干。举头三尺有神明,欺人就等于是在欺自己的良心。”
这几句话,就让我对他肃然起敬。人生在世,最难把持的是什么?就是良心。一个人,无论身上有多少缺点,但只要心眼正,那就算得上是一个纯粹的好人。唐代的《贞观政要》中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学会了一些看人的基本要领,那就是,看一个人的心术,要看他的眼神。内心阴暗的人,一般是嫉妒心很强,二就是眼神不正,语言也往往很刻薄。而内心光明磊落的人,目光坦然,面目亲和,自有一种感召力。这样的人,无论穷通富有,身上都带着一种贵气,淡定不浮躁,知足不贪婪,低调不炫耀,大度不计较。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不仅能开阔你的眼界,往往还能改变你的格局。
从此那以后,张三友就成为了我这里的常客,即便不下棋的时候,他也在会在我这里坐一坐,虽说话语不多,却心有灵犀一点通。人与人相处,其实不在话多话少,贵在处心。
与张三友相处时间长了,我有时免不了会说道说道办这个小粮店的难处:“如今这营商环境,但凡有点儿小小权利的人,都要自觉不自觉地摆个谱,好显示他们的存在和重要,人为地设置出许多障碍来。别的不说,什么税了费了,这个检查了,那个报案了,都麻烦不断。光说说门上的这块招牌吧,好好儿的,突然来了一声命令,让所有的商铺把招牌全部換掉,而且还不让你自己換,要由人家给你统一換,千数块钱就被统一走了。这倒也罢了,只是这新门牌一換,整齐倒是整齐了,却把各家商铺原来的特色给換没了,家家门上面顶着块墓碑似的东西,统一的尺寸,统一的颜色,统一的字码,无论是买熟肉的,买药的,也不管是买粮的,买菜的,全都是一个模样。每当走到门口,还得仰起头来仔细辨认一番,不然就担心走错了门。你说,如今这些干部们,怎么光搞这些没用的表面文章呢?这种形式主义搞的,实在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张三友也常有同感:“谁说不是呢?就说如今这街上不让摆摊,大街上不让摆也就算了,连小巷里也不让摆,全部赶进了统一修好的门店里。这一来,就把那些本小利微的小商小贩的财路断了。老百姓也不方便呀,难不成你想买两根油条还要巴巴儿地跑上老远?再说,那些炸油条卖烧饼的,也未必就能租得起什么门店,所以也不知道躲到什么犄角旮旯里去了。这究竟是为了方便群众呢?还是为了麻烦群众呢?一座城市,失去了该有的烟火气息,也就失去了生活气息……你还别说,如今如果有人想画幅《清明上河图》那样的画儿,估计都找不到实物可以做参考。”
你看,一个雅人与一个俗人,我们之间能够谈论的,其实也不过是些日常琐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能说到一块儿。有人说,张三友此人秉性高雅,与别人难格难处,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相处得非常惬意。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人对缘法狗对毛吧?这种缘法,似乎由老天爷来决定的。要不然,为什么有的人天天见面也未必就想理他,有的人一天不见面就心里面惦记着。这种缘法,有时还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有回闲坐着无话,张三友突然问我:“老孙,你知道不知道电视剧里的秦始皇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色的皇袍?”这话问得我一愣,猛地想起,这几天电视里可不正在演连续剧《秦始皇》么,就笑笑说:“没个为什么吧?兴许这是他个人的一种特殊爱好吧?过去总听说皇帝是黄袍加身,可秦始皇是个千古一帝,并非别的皇帝可比。他想要怎么地,估计也没人敢管他的事儿,他爱好什么颜色,就一定是穿什么颜色?你说是吧?”张三友沉静地看着我:“都说你老孙爱看书,知识面杂,没想到你也不知道。告诉你吧,这我是找了点资料,查证过的。”
我就问:“结果呢?”张三友不紧不忙地说:“要想解开这个谜,你得先了解我们中华民族历来盛行的五德之说。这呀,是按照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发展而来的,因为五行还代表着五德和五色。资料中说,黄帝当年就是按照五行方位东西南北中来给他的子孙分配地盘,让他们镇守边疆,黄帝自己则居中央,是为土德。而后按照方位,东方木德,南方火德,西方金德,,北方水德。实行哪一德,相应的历法,官名,服色,都有相应的规定;具体到衣服的颜色,则是按照五行与五色相配的规律,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白青黑赤黄五色。因为他们都是炎黄子孙,不敢违犯这种规定,而且这种规定,一直延续到战国和秦汉之际。所以呀,秦始皇穿黑袍,可并不是他个人的什么喜好,而是由于秦朝隶属北方水德这一规定来的。至于黄袍加身这一说法,那都是因为后来的章法乱了,各个朝代都想以中央者自居,皇帝才都穿上了黄袍的。”
佩服!听张三友缓缓而谈,我真是出自内心的佩服。我还以为他除了下棋,别的事情一概不管不问呢,哪晓得他钻研其他问题也这么细致入微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张三友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波纹不惊,像一口深井,深不可测。但偶尔掏到这口井里的水时,你会发现,这井水竟然是那么的清澈可口。这种人,才美不外露,可一旦流露出来一星半点来,便闪耀着知识与智慧的亮光。遇上这种朋友,算得上是人生中的一场造化。
张三友的谈吐中,并没有什么时髦的现代知识,而是大多属于一些过去的不再引人注目的历史知识,给我的感觉却是,知识也许会过时,但其中闪现的智慧,却能穿越历史的长河,永远像启明星一样熠熠生辉。同时,也让我领悟到一种现象:越是有故事的人,就越显得沉静简单;不像有些肤浅单薄的人,整日里显得张牙舞爪浮躁不安。
嘿!棋友张三友,君子之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