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就是一张网（二）

　　不过，是人就免不了要有烦心事，只是有些事情不想对两厢旁人说叨而已。用我弟的话说，那就是：“嗐！自己有苦自己吞着，说给别人听有什么用呢？难道别人能代替你去吃这些苦吗？白让人家当作笑话听。”然而，他和我仅差着两岁，从小一块儿冒着鼻涕泡，一块儿比赛着淘气长大的，谁都是谁肚子里的蛔虫，连对方的肠子里有几道辙皱都知道得清清清楚，一旦要是开了腔，那也是道不尽的一腔苦水，满腹委屈。
　　最近，他刚从海南回来，路过我这儿时住了一晚。晚上，我俩兴奋得忘了瞌睡，躺在一个双人床上，蜷曲在被窩里面拉家常。小时候伙盖一张被子的那种亲热劲儿又上来了，四目相对时，倾尽肺腑话衷肠。我弟就给我讲了他近年来遭遇上的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
　　我弟仰脸躺着，对着天花板巴眨眼，颇有感触地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啊，我过去一直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算是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了。谁让我，竟然是咱们这个家族中最富有的一个人呢？其实，要说起来呢，我也不是就钱多得没处花了，只不过是在咱们兄弟姊妹里边，算是条件最好的一个人，实际上在外边连个中等人也算不上，顶多也就算个下层人里边的上等人罢了。可就这，把我当成唐僧肉的人也不在少数。就说前几个月吧，咱大姐打发她儿子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家今年要翻修房子，想问我这个当舅舅的要点儿钱。我就问他：要多少？没想到那小子张口就说：拿个三五万出来吧。那口气，就好像我开着中国人民银行似的。”
　　我点头，因为这种事儿我也遇到过。我那时，干脆就回答了个：没有。否则，开了这个头就收不住口了，而且是要十回给上九回，一回不给就恨上你了。还不如就不开这个头，让他们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我就问我弟：“那你给了吗？”我弟说：“给了！不给哪儿成啊？不过只给了一万。听说咱那姐夫还不满意，背后咒骂我：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人，留着钱将来垫棺材用吗？你听听，他骂得有多损啊。我这没儿子，竟然成了我的私弊短头了，成了他等着看我的下彩和诅咒我时称愿的话把儿了。说起来，这辈子我也没少顾及两个姐姐，可他们还是这么不满足。更可笑的是，咱二姐知道这回事了，也打电话来说：要给就都给，给大姐家不给我家，一碗水端不平，啥意思啊？难道她家能比我家也穷吗？二哥，你说说，这世上有比富的，没听说过还有比着哭穷的呢。”
　　我埋怨地看他了一眼，毫不同情地说：“这都是你惯的！像我这种没本事的人，只能顾了自个儿的爹娘，别人就别想着指望了。”我弟掰着指头数说：“你想想，咱们这边的，加上我老婆那边的，这下一辈的侄儿男女外甥总共有二十来个，给了一个就不能不给别人。不用多，有一半人向我开口，我就捉襟见肘了。而且是，给了的不见得就满意；不给的，那一准就惹下了。这做人，管父母管子女就不用说了，原是应尽的责任。可这些七扯八扯来的亲戚，也这么攀比着来伸手……做人，咋就这么难的？”
　　深有同感啊。咱这个出身的人，富贵亲戚一个没有，穷亲戚倒是有一大把。想要让这些亲戚都能满意，那是绝对做不到的。我就说：“那你也要量力而行。该得罪他们的时候，咱也不用怕得罪了个谁，咱并不欠着谁。做好人，那是要有实力有代价的，千万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他就嘿嘿地笑了，拍拍自己胖呼呼的脸腮说：“就我这样子，充胖子还用打肿脸吗？打小咱妈就叫我三胖子，而且我一辈子都没瘦过，吃嘛嘛儿香，万一哪顿少吃了两口，心里便老是惦记着：哎，我上一顿可是少吃了几口了，下两顿一定得找补回来……记得那年八月十五，我偷吃了分给咱哥的月饼，把他气得，不敢打我，却跑到门外去打狗……”说着，他自己已经笑得呼哧呼哧的了，连我都笑得身上直发抖。
　　我弟却话风一转，给我讲起了另外一件挠心的事情。他哂笑着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被人家骂了十来年的骗子了。你看看我这样儿，像个骗子吗？嘿！想不到，我这么个坦坦荡荡的人，竟然成了人家口中的骗子，你说好笑不好笑啊？可你能想得出骂我的这个人是谁吗？”看我不相信地连连巴眨眼，他就翻身支着胳膊爬在枕头上说：“猜不着吧？量你也猜不着。这个当面骂我是骗子的人，是咱俊生的丈母娘！”
　　我就说：“凭什么呀？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再说了，自古道：亲家上门，不值三分。轻易的，没有什么要紧事，两亲家都不愿意见面的，况且你还不是正儿八经的亲家。你怎么去招惹人家了？”我弟瞪大两眼说：“嗐呀，老天爷！我还敢去招惹人家？我想躲都躲不及的。”
　　我就笑了：“那又是为什么呀？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弟就说：“理由？嗐！按说呢，我把自己的侄儿供出了大学，帮忙找下了工作，又帮着成了家，这个责任算尽到了吧？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也不过是如此吧？至于说他在往后的日子里能不能过得好，那完全得取决于他们自己了。说白了，那人生本来就是个大舞台么；你在这个舞台上，究竟是唱成角儿了，还是跑一辈子的龙套，那得全凭着你自己如何去努力，任何人也替代不了你。可惜啊，他们自己不是这样想的。”
　　我弟说的这倒是实情。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一旦脱离父母的巢穴之后，随着各自的成长经历和见识，随着各自境遇的不同，哪怕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那各自的生活状况也是五花八门，连性格也都会随着各自的生活境况发生变化的。
　　现实生活中，所谓千人千面，不就是这样变化来的吗？有的人，也许变得越来越通达越来越大度了，悲天悯人，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有的人，则变得越来越狭隘小气自私了，鼠目寸光，唯利是图，甚至从此堕入下流，作奸犯科的也不在少数。
　　这一切，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全凭着各人的秉持与操守，还有各自的造化。造化好的，努力够的，百炼成金，或是被人点石成金；那些造化不好的，努力不够的，则往往流于凡俗。至于那些使劲使错了地方的，就难免要陷于渠沟。而且，你的各种经历，不仅会拼凑成你的人生过程，还会演化成为你的独一无二的气场。
　　《三国演义》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曹操统一北方之后，匈奴派使者送来稀奇珍宝表示祝贺。曹操估计是自觉自己的长相很是一般，为了能让自己给匈奴使者留下美好的印象，便让声姿高扬眉目疏朗的崔琰冒充自己，在榻中端坐接见使者，而自己则扮作卫士，捉刀侍立在榻旁。匈奴使者拜见曹操之后走出帐篷来，对陪同的人说：“魏王俊美”；“然榻侧捉刀之侍卫，气度不凡，乃真英雄也。”
　　这故事说明了一个事实：人可以扮演，唯有气场扮演不出来。你没有在战场上金戈铁马地厮杀过，你就没有那种视死如归的昂扬气度。你没有豪富过，你就不可能懂得富豪那种指东打西一撒千金的霸气。你没有真正贫贱过，你也不会懂得贫贱的寒酸侷促与畏手畏足。
　　这里丝毫没有看不起穷人的意思，而是为了说明：贫贱的背后，就是赤裸裸的物质上的饥寒和人格上的卑微。没有尝过贫穷之苦的人，特别是没有遭受过别人白眼的人，是不会真正懂得人生的艰难和世态的炎凉的。历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说得不外乎就是这种道理吧？
　　穷则思变，这大概是人们自然而然的想法和做法。但是，人们为了摆脱贫穷所采用的方法则千差万别。有的人，人穷志不穷，宁肯自己吃苦受累，浸血蘸泪自吮自尝，也不肯在人前弯腰，更不随便接受别人的施舍。有的人，不願意受苦受累，却又总是想着一朝暴富，脸面便如披甲戴盔般厚黑兼之，而且把这种不劳而获的目标和企图，瞄准了他们有可能捕获的那个对象。
　　人与人之间，敢于在对方身上打这种算盘的人，还往往就是你的亲戚，因为不是亲戚就没有这种来由，也不敢存有这种妄想。一旦被这样的亲戚当作目标瞄准了缠上了，若想轻易逃脱是不可能的。不是有那么句话么，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形容的就是这种现象。
　　让人嗟叹的是，有些亲戚确实是很势利的。一看你富有了，他们便会想方设法地追踪着你粘缠着你，和你似乎是掏心挖肺地套近乎，但却并不是真正冲着感情和你有来往，而是觉得你身上有可以获取和利用的价值了，才会借着感情的幌子，热辣辣地上赶着来。倘若，哪天你突然栽跟头了，落魄了，你马上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了。而且，他们还最见不得你比他们好，无论他们从你这里占到了多少便宜，他们背后从来都不会说你好，反而会因为你生活得比他们滋润而嫉妒你，还会因为有些目的达不到进而诋毁你。
　　这种由羡慕和嫉妒而转化而来的憎恨，在你倒霉的时候便忍不住要落井下石了。所以有些时候，这样的亲戚，反而不如忠实的朋友。
　　有人说：人世间有三根绳子，它们是权力、感情和金钱。权力的绳子，用的是捆绑的办法；感情的绳子，用的是缠绕的办法；金钱的绳子，常常就是个圈套。生活中，你也许可以挣脱权力绳子那种强硬的捆绑，你也许能够识破用金钱绳子做就的圈套，你却很难摆脱那种戴着温情脉脉的面纱，用感情做成的绳子，在你身上长长久久的连环缠绕。
　　我弟仰起头，吁了口气说：“有次，我在一个公园里散步时，撞见了俊生的丈母娘。那个老女人正披红挂绿地和一群像她那样打扮的人在跳广场舞，远远地看见我从公园的林荫道上转游过来，舞也不跳了，三脚两步窜到了我的跟前，脸上还挂着浓浓的油彩，嗓门却拉着难听的哭腔，直冲冲地对我说：亲家，当初，我们可是奔着你来的！你无论如何都得看顾我们。”
　　我弟说：“我一时没闹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就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远处的高楼说：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年轻人，谁不开着个小汽车？谁不住着崭新的楼房？可俊生他们小俩口，住的还是以前的老旧福利房，也买不起什么小车。俊生他那父母，根本就没有经济力量支持他们。你这当叔的，就不能帮凑孩子们一把？我们当初可是奔着你，才把闺女嫁给了俊生的！”
　　我弟接着说：“我一听，这老太婆的话太不明事理了。我肚子里也就有点儿来气，心里说，什么就叫做奔着我来的？奔着我来，你征得我同意了吗？我把自己的侄儿供出了大学，又帮他找了工作成了家，我还帮出事儿来了？凭哪条哪款，你就觉得应该奔着我来呢？你以为我会没病倒揽个疮在身上吗？你认为我会看上你那个好吃懒做又虚伪娇情的女儿吗？”
　　我弟气愤不已地告诉我：“二哥你不知道，她那个讨债闺女，一天起来不思进取，在单位里尽拣轻活儿干，最后混成了个收发报纸领取拖把扫帚的办事员。就这，还连个班都不想正经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被人家开销就不错了，每月吃保健品倒要花去一千多元。二哥你说，谁家摊上这样的媳妇能不倒霉啊？我们也就是当初不了解，觉得俊生是个农村出身的小伙子，能找上个城市姑娘当老婆，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知道那闺女竟然会是这副样子呢？连咱俊生都给害苦了。说实话吧，我要早知道她那姑娘是这副鬼样子，就宁肯让俊生打光棍也不敢要她。”
　　我就笑了：“这种命里注定的事情，哪里是你个当叔的能说了算的啊？”
　　我弟说：“那倒也是。我当时不客气地跟这老太婆说：既然你要这么说，那我也跟你说说心里话吧。俊生这后生呢，好比是块豆腐，虽然老实没本事，但也是个知道认认真真工作的人。他好歹是个大学毕业生，配你那闺女绰绰有余。你那闺女若是个盘子呢，那俊生就会是盘很好的菜；你闺女要是个灰堆呢，那俊生也就好比是豆腐跌进了灰堆里，只能是一堆豆腐渣了。再说了，想过好日子得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咱们不能鼓动他们啃老吧？就是啃，那也得啃你这个当妈的才对，怎么能啃我这个当叔叔的呢？”
　　听见这一脑门子的官司，我从心眼里替我弟抱不平：“说得对！就得毫不留情地堵住她的这些想法，不然，还就没个完了。”
　　我弟说：“听见我这样说，那老太婆立马就跟我翻脸了，竖起一根手指头骂我：你不扶持也就算了，你咋还能这么说我闺女呢？瞧瞧你那损德性吧，你纯粹就是个骗子！当初跟着媒人和俊生来我家相亲的，是你吧？我们若不是奔着你，咋肯让闺女嫁给个农村来的人呢？如今你一推六二五，什么也不管不说，还说出这种话来糟贱我们？你可真好意思！我就对她说：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你这想法，从一开始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别说是奔着我来，你就是奔着国家主席去，国家主席也是号召你撸起袖子加油干吧？国家主席也没说让你们躺在别人身上当寄生虫吧？那老太婆听了，跺跺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我就问：“那俊生呢？他也这样想？”我弟说：“嗐！俊生，你还不知道？那纯粹就是他爹的儿子，跟咱哥那秉性是一模一样，十足的老实疙瘩。咱哥还知道个苦干实干，他连他爹那点儿苦干实干的精神也不具备，如今又被老婆和丈母娘两面夹攻着，越是连句利索话也说不出来了。见了我，神情也是不阴不阳的。反正呀，我现在就是人家说的那样，诸苦受了，最后还连身卖了。”
　　我感慨地说：“他娘的，本来是亲亲的侄儿子，又都在一个城市里住着，可如今被这事儿搞得，估计是没办法来往了吧？”我弟说：“可不是嘛。除非，你二话不说，给人家甩上几万块钱过去。可我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吗？我不也是奋斗来的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