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冬炊年年盼着过年，月月盼着过年，天天盼着过年，这一天终于到了。
　　年三十的清晨，全家人都起得很早，各个忙开了：大哥挑水，要挑满满一缸水；二哥劈柴，要劈一大堆木柴；二姐抹灰，要把家里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擦一遍；父亲打扫地面，屋角、床下都扫得干干净净；母亲准备早饭，冬炊家年三十的早餐，年年相同：鸡丝面。
　　母亲提醒几个孩子：“你们早餐多吃点，吃的饱饱的，午饭很迟。”
　　是的，冬炊家在年三十只有两餐：早餐和年饭。年饭一般都在下午四点左右才吃，所以，如果早餐不多吃点的话，到时候会很饿的。
　　鸡丝面着实好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有在这一天能吃到，味道真是鲜美啊！冬炊吃了满满两大碗，还喝了不少鸡汤。
　　早餐毕，母亲和二姐立即投入到做年饭的工作中去：洗锅、刷碗、洗菜、切菜……
　　二哥用米面熬了一大碗糨糊，又用一把稻草扎成一个简单的小毛刷，准备贴年画，冬炊打下手。二哥拿着年画在墙上比划着，冬炊站在稍远处看高低、歪正。
　　冬炊不时地指导二哥，说：“年画放低了，往上面移一点。”或而说：“年画放歪了，左上角往上抬一点。”二哥手持年画不停地矫正，然后冬炊大声地说：“好了好了，现在正好！”
　　上次父亲在汤池街上买了五张年画，二哥决定在客厅里贴三张，在卧室里贴一张，在厨房里贴一张。
　　二哥刚贴完，堂侄来串门，看看冬炊家贴了什么年画，然后说：“你家年画只有一张有意思，别的都是老一套。”
　　二哥问：“哪张有意思？”
　　堂侄说：“《四大美女》。”
　　二哥笑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说《四大美女》，你今年有没有买明星照？”
　　堂侄说：“今年我没买明星照，我买的全是风景画。”
　　二哥说：“到你家看看吧，看看你买了哪些风景画。”
　　二哥和冬炊来到堂侄家，发现堂侄家的年画都贴在墙上了，有七八张，果然都是风景画！有杭州西湖的，有云南石林的，有桂林象鼻山的，有苏州园林的，有北京颐和园的，有八达岭长城的，等等。祖国的锦绣河山全在他的家中！真是：足不出户，看遍中国。
　　二哥说：“你家对联写好了没有？”
　　堂侄说：“红纸都买了，还没写，我们不会写，等会儿请小爹写。”
　　冬炊说：“我爸正在院子里写我家的对联，马上就要写完了，你现在可以把红纸送去。”
　　堂侄带着三张红纸来到冬炊家的院子，看到冬炊父亲正在写对联，笑嘻嘻地说：“小爹，您等会儿也给我家写几副对联吧，我们都不会写。”
　　父亲抬头，说：“行行行！我家的马上就写好了。你先把纸裁好，横批、竖批和大门膛都裁好。”
　　堂侄说：“好的。”
　　父亲把自家的门联写完了，摊放在堂屋里晾干，然后送给冬炊和二哥张贴。父亲一再叮嘱二哥：“记住，上联要贴在门的右边，不要犯去年的错误了！你看我的横批都是从右往左写的。去年你把门联都贴反了，让人家笑话。”
　　二哥说：“晓得了！今天让冬炊在一旁看着。”
　　根据乡村风俗，贴春联的时候，家中所有的人都要在家里，才可以贴，如果有一个人在外面，而把春联都贴上了，对这个人来说是不吉利的。所以，二哥在贴春联的时候，先在家中清点一下人数，确认家人都在家，才开始贴春联。
　　二哥先贴大门的春联，门膛的对联是这样写的：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门榜的对联是这样写的：细雨无声滋万物，和风有意迓三春。门头的横批是这样写的：金鸡报晓。
　　父亲是民国时期的高中毕业生，曾做过小学语文老师，父亲的毛笔字端庄健硕，力道遒劲，非常有内蕴。过年的时候，很多村民都会把冬炊的父亲请到家书写门联，村民们看到父亲的字，无不啧啧称赞，夸赏不已，都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能写出父亲那样的字了。
　　贴好了年画、春联和福字，家里家外焕然一新，喜庆气氛陡增，更透着一种温馨、快乐。乡人们认为：只有贴上年画春联，才算真正过年。
　　快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母亲说：“饭菜都做好了，你们收拾收拾准备吃年饭。”
　　父亲对大哥说：“大道子，你带明理和冬炊去烧纸。”
　　农村风俗，吃年饭前，先到自家的坟前给已逝的亲人烧纸。
　　冬炊爷爷奶奶的合葬坟在屋后的小山坡上。冬炊带着纸，大哥带着干草，二哥带着爆竹向祖坟走去。
　　根据习惯，烧纸时每个人都要许个愿。
　　大哥是个瘸子，行走不大方便。大哥非常迂，说话特唠叨，他走到坟前，啰啰嗦嗦地许愿道：“爷爷奶奶，过年了，怕你们没钱用，我们三个给你们送钱来了。由大孙子给你们发工资，由二孙子给你们发年终奖金，由小孙子给你们发政府津贴。三项加起来，一共１８万６千３百５０元，请你们查收。二老在收到钱后，希望你们保佑高堂父母身体健康，腰杆挺直。保佑家里的一头猪和五只鸡身体健康，腰杆挺直。保佑田里的四亩稻子身体健康，腰杆挺直。保佑老二种田勤奋，身体健康，腰杆挺直。保佑老小读书刻苦，身体健康，腰杆挺直．．．．．．”
　　大哥说了一大堆话，直到纸烧尽了，他才意犹未尽地不说了。结果冬炊和二哥想许愿都没有机会了。根据村人的说法，纸钱烧完了，许愿就无效了。这引起冬炊和二哥的不满，尤其是冬炊，他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心愿，也可以说是他的小秘密，就是希望祖上保佑他来年能顺顺利利地做出更多更好玩的泥车呀泥鸡呀什么的，然后赠送给他最亲最亲的月烟姐姐。
　　冬炊对大哥发牢骚：“你怎么这么迂！就知道说身体健康腰杆挺直，就不知道说别的了。还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们想许个愿都没机会！”
　　大哥说：“你还许什么愿？我许愿时已经把家里的人都包括进去了，哪怕一只鸡我都没漏掉！你还要说什么？”
　　冬炊说：“每个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心愿是不一样的，你凭什么代表我？！”
　　冬炊向来不和大哥争执，这一次竟为了许愿的事发了那么大的火，这让大哥和二哥深感意外。
　　爷爷奶奶的坟烧了纸后，兄弟三又去了另外三个坟烧纸。
　　回到家，母亲问大哥：“五个坟都烧了纸吗？”
　　大哥说：“今年哪有五个坟？只有四个坟了，一年前，爷爷的坟不是迁到奶奶那里合葬了吗？”
　　母亲笑笑，恍然大悟道：“是的是的，哎呀我这记性！”
　　这时，村庄上吃年饭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二哥说：“我们吃年饭吧，人家都在吃了。”
　　父亲说：“等会！看看有没有东西在外面，家里的东西必须在家里过年，不能在屋外过年，也不能在人家过年。”
　　父亲开始细查家里的东西，发现许多东西都不在，被人借去未还。于是吩咐几个儿子分头去取回。
　　冬炊到大伯家取秤，二哥到堂叔家取铁锹，二姐到堂侄家取筛子，大哥到堂兄家取簸箕，父亲到老爹家取回毛笔，是上午老爹写门对子时借去的。
　　东西全部取回，二姐感叹一声：“我家的东西简直成了公有财产，能用的东西基本上都给人拿去了。”
　　二哥说：“我家人都是大好人，谁借都可以。就连孬子也经常来借，他从不敢向别人家借，只敢向我家借。”
　　父亲说：“做个善人有什么不好？古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相信我家以后会好的，冬炊以后会考取大学的。”
　　说完，叫二哥放鞭炮开饭。
　　爆竹燃响，震耳欲聋，留下了一地的碎纸，空气里顿时弥漫着幽香的浓烟。
　　根据乡人的说法，吃年饭时，让小孩子揭开锅盖，热气在孩子面前冒了出来，这个小孩就会像冒热气一样“冒”个子。冬炊个子矮，父母都希望冬炊能长高点，所以每年吃年饭时，都让冬炊揭开锅盖，这已经成为冬炊家的一个传统了，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大哥说：“冬炊，你去揭锅盖吧。”
　　父亲嘱咐：“揭锅盖的时候，离锅台远一点，不要被热气烫了！”
　　冬炊走至锅台前，握住锅盖的把儿，猛的往上一掀，一股热气直冲屋顶，大哥兴奋的说：“嚯！你看这热气冒的！明年冬炊的个子也会往上冒的，一直冒到屋顶。”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吃饭时，父母坐上方，大哥二哥坐左边，二姐坐右边，冬炊坐下方。
　　全家人互相敬酒，互送祝福。
　　冬炊还是早上吃的，又饿的快，早就饥肠辘辘了，他一坐上桌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妈妈看到冬炊那样子，笑一笑，感叹一句：“这伢子，真是饿伤了。”
　　冬炊最小，父母和二姐不断地给冬炊夹菜，尤其是二姐，平时对冬炊最凶的二姐，吃年饭的时候，对冬炊却最为关照，生怕冬炊吃不好。
　　大哥二哥没有给冬炊夹菜的习惯。
　　桌子上有一盆冻鱼，冬炊想伸出筷子去夹，大哥说：“鱼不能动的，这是规矩，鱼要余着。”
　　大哥这么一说，冬炊又把筷子缩了回来。
　　乡村旧规，春节期间，餐桌上的冻鱼是不能动的，正月家里来客，这一碟冻鱼每次都要端到桌子上，但只能看不能吃，直到正月十五才能吃。因为“鱼”和“余”谐音，留着鱼，表示年年有余的意思。
　　父亲说：“大年三十要多吃圆子，一家人要团圆。”
　　妈妈做了满满一碟圆子，这些圆子是腊月二十八晚上用香油炸出来的，那天母亲煮了一锅糯米饭，花了半天时间搓饭团，晚上用菜籽油炸成圆子，作为过年时的主打菜肴之一。
　　圆子是三十晚上必吃的第一道菜，也是冬炊喜欢吃的。
　　二姐怕父亲牙齿不行，给他倒点汤，父亲不要，说：“吃年饭不能喝汤，吃年饭喝汤，来年一出门就下雨。”
　　冬炊说：“怪不得我经常出门下雨，原来是吃年饭喝了汤的缘故，以后我可记得了。”
　　父亲说：“冬炊，以后在学校里，如果遇到下雨了，不要急着回家，在学校里躲一躲，我们给你送斗笠。不要冒着大雨往家跑，热人淋了冷雨，会生病的。”
　　母亲说：“冬炊，明年你就要上五年级了，念书要好好念，家里什么事都不要你做，你只要把你的书念好了就行了，一家人都支持你念书，我们这一家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考取大学。以后不要老是想着玩泥巴了。”
　　母亲一提玩泥巴，冬炊就纳闷：我不喜欢对机子，不喜欢跳房子，不喜欢打宝，不喜欢纸飞机，不喜欢打牌，不喜欢下军棋，不喜欢滚铁圈，我只喜欢玩泥巴，如果不给我玩泥巴，我会变成小呆子！还念什么书吆！
　　大年三十，冬炊不想和母亲辩驳，他默默地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除夕之夜，是个狂欢之夜。爆竹声声，烟花四起。别的人家都打麻将，冬炊一家人什么都不玩，早早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