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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九)

作品名称:龙泽家园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9-19 10:39:48      字数:4991

  后来的各种变革,全是按着郜紫林这个上级领导的旨意逐年演变下来。到了二零一二年,在全国性的房地产建设热潮中,这组高级的楼宇建筑群突然被拆倒了。两年后,原有的场地分为前后两部分,后面的一部分场地上很快矗立了一座十八层高的住宅楼,只在住宅楼的前面临街部分,留下了一片五千平米的场地,作为这座宾馆的在建场地。
  先建好的住宅楼则提前出售。
  住宅楼起拍售卖当日,又是一番披红挂彩,锣鼓喧天。
  这时的郜紫林早已经退休了,但他仍然如期而至,在众星捧月的气氛中,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高调剪彩。他西装革履,头发油亮,红光满面,潇洒利落地将一整匹的红绸子拦腰剪断,然后兴犹未尽地举着雪亮的剪刀哈哈大笑。
  这时候的他,和当年的郜紫林,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但富泰了,也明显地老了,额角上尽显白发,但手段却更老辣了,已是一个人人仰望而且腰缠万贯却不露声色的达官贵人。他对自己的外在形象一向把持的很好,像今天这样放浪形䠹的哈哈大笑,实属少见,是属于一种情不自禁下的偶尔露峥嵘。不消说,这座住宅楼的成功出售,又会让他和他背后的一些人,赚得盆满钵满了。
  前几年退休时,郜紫林已在北京为官十几年了,而且早已经安全实现了退休时的“软着陆”。他的一儿一女,俱已留学美国并先后取得了美籍。他的夫人也跨海过洋,先去陪读后又陪住,只留着他这个退休后的“裸官”在中国,好等进一步把国家体制内能够给予他的各项好处也囊括在手时,再羽化飞仙。当然了,这期间他决不可能闲着,惯性使然,而且各种关系网丝已经七连八扯地挂到了好几棵参天大树上。修建这座新宾馆的资金,其中有好大一部分也由他操纵着。他背后的不少人,还指望通过他的手,再捞上丰厚的一笔呢。
  岂料,花无百日好,人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全国反贪形势的骤然吃紧,“百名红通人员”陆续落网,一位上级领导干部因为卷入一桩金融贪腐案,在五十九岁的年龄锒铛入狱,使他们之间运转的资金链戛然中断,也让郜紫林经营了多年的这张网令人心痛地坏了。
  这张网中的关鍵一环有了问题,另外的网丝脉络害怕受到牵连,主动切断了联系。这一来,撒出去的钱收不回来,而且是永远地收不回来了,而捞走好处的人又捂紧了钱包,不再肯投资一分钱,这座在建楼宇的资金链也就断了。
  想来,造成这座烂尾楼的操作者,也许是心里发虚,害怕日后被人算账,于是才把好端端的招待所大楼拆平,企图通过一种移花接木的办法,巧妙地“洗白”它化公为私的一些步骤,等于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使后来的人完全不知晓这座大楼的前世而只知道它的今生。
  没想到的是,这才刚刚洗了一半,而且是正洗得热火朝天时,中央纪委突然“双规”了个北京的一个犯罪分子,这一个环节立马就运转不灵了,资金链干脆发生断裂——于是乎,洗它的“水”,不够了,它也就只能以眼下这种灰色的水泥框架面貌,蛰伏在那里不动了。
  打击来的措手不及。这对于运作这个水泥大家伙的人来说,也算是手捧了一本难念的经吧?
  如今这座烂尾楼灰不溜秋的模样,早已经让大家伙儿忘记了当年失去它时的痛心,而是換成了一种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人们都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可有谁知道这句话后面的话呢?告诉你们吧,后面的话就是:蛇,被大象撑死了!
  香港作家李碧华的作品中讲过一个故事——一位星相术士,为人推算命理,出奇准确。但曾推断一个人本应“大贵”,结果竟不灵验,便耿耿于怀。他偶游襄阳、汉阳之地时,与一士人同舟,二人闲谈得很是融洽。可术士发现对方竟然不吃不眠,行为十分怪异,便知其为非常人。后来得知,那人原是文昌帝君旁的司笔之神。术士便以自己耿耿于怀之事相问,并说以自己的研究之深,不应该出现这种“失手”啊。士人道:“这人确实本是大贵之命,但一旦太过热衷于官场升迁,就会削减十分之七了。”术士说:“热衷仕途,追求名利,也是人之常情呀。为何,冥间的责罚会有如此之重?”士人答:“强悍者霸着权力,人必凶狠而刚悛;弱势者为保固其位,人必阴险深沉。”
  这些话,读来有点儿艰涩,但大意还是能明了。无非是说,人一过于热衷于功名利禄,天理良心便不再顾及,胆大妄为到敢以身试法,手段也就格外地隐匿和残酷起来。而且,竞争的过程中必然产生排挤,不问贤明,只以同党和利益相聚,顺则昌逆则亡,形成势力,只求胜负,再攻一城。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了是非曲直和黑白清浊之分。
  这的确是醒世之语啊。
  只是这么一来,总经理桂宝是百分之百地把屁股坐到了火炉上,别人的钱都转走了,自己的钱全投在了这个水泥物体上。说句不好听的话,三十多年的时间算是白辛苦了,只赚了个树大招风。他上窜下跳地寻找资金,可惜,装上钱的人全走了,剩下的人全是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说不出来。三四年的时间里,桂宝简直可说是上天入地,找遍了一切能找的部门,说完了打出娘胎以来学会的一切好话,依然没有人肯施舍出一分钱来。好像谁都明白,投出去的钱是百分之百是没有利润的。这么傻的事儿,谁会干呢?
  马克思的《资本论》中早就指出:“资本的本质就是逐利。”“每一个毛孔里都流淌着鮮血与肮脏”。没利,资本怎么会朝你抛媚眼呢?资本,就是长着一双专瞄富贵眼的婊子,早就抛下你到别处投怀送抱去了。
  更糟糕的是,老厂长已在另一个世界徜徉,无法再庇佑于他。郜紫林看看风头不妙,也就顾不得再给桂宝留下什么锦囊妙计,甚至连一声“拜拜”都没说,就飞到大洋彼岸去贻养天年去了。
  后来听说,桂宝被追债的人逼得没有办法了,只好把这座烂尾楼低价转给别人了。接手这座烂尾楼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无人知晓,也没有什么人有兴趣去探究。人们只是看见,那座烂尾楼直到今天也依然没有要动工的迹象。
  估计,连郜紫林的最初赏识者和提携者,那个早已驾鹤西去的老厂长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和自己的这一家人,是如何成为这张关系网上至关重要的一个节点的;老厂长甚至弄不明白,自己的后代是怎么一步一步被牵引着,走进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来的。老厂长若是能够预料到今时今日的局面,这种自毁名节的事情,估计打死他都不肯干的。老厂长死时满脸微笑,心愿达成,死后哀荣,觉得自己为党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无遗憾。哪承想,他居然会在死后多年还有被大家唾骂的一天呢?
  话说回来,有些老百姓总是叫喊自己缺钱,想等着先富了的人广做慈善,帮助帮助穷人。可他们哪里懂得,其实富人们更缺钱,有多少钱都不够他们得瑟的。富人们有了十万想百万,有了百万想千万,谁都不会觉得钱多了。你以为他们像老白姓一样,吃点儿喝点儿,就心满意足了?才不是呢。他们的欲望大得很,钱少了,哪儿够他们游刃有余地折腾啊?所以,穷人希冀富人都成为“散财童子”,和异想天开一样不靠谱。
  至于那些一直贪心不足的人,那钱缺得简直就不是一星半点儿,恐怕把整座银行搬来都填不满他们的贪欲,他们都是奔着亿万去的。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不信?你数数这些年暴露出来的犯罪分子,有几个不是千万上亿的?他们为了享受,敢把祖国大好河山的秦岭削平了建别墅,敢在皇家敕建的北海公园里办会所。所以,《圣经》上说:富人要想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都难。
  佛家大力宣扬四大皆空,要人忘我无我。然而放眼望去,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寺庙无数,名寺宝刹各据山头,暮鼓晨钟声声悠扬,礼佛香客摩肩接踵,但其中能真正忘我的又有几人?如果“忘我无我”真的那么容易做到,又何必要劳烦偌许多的佛家弟子前赴后继,舍身相劝呢?而那些进庙烧香的人,愿望又恰恰相反,多是要让佛祖保佑自身愿望得逞,富贵荣华永世不衰,恰恰和佛家弟子们舍身相劝的期愿背道而驰。这,无疑形成了天地间最大最引人深思的一幅讽世图。
  老范大哥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从网上看来的笑话:一名贪污百万元的领导干部进了监狱之后,遭到了同监人的起哄和嘲笑,大家像对待怪物一样戏弄着他,并对这个人说:“你可真是毬儿气!才贪了一百多万元就进来了?你问问,这里边的哪个人,不是千万级以上的?”这名贪了百万元的人听了,一时气愤与羞愧交加难当,便只剩下一个劲儿地用自己的额头连连撞墙,旁边的人居然还都哈哈笑着看热闹而不去拉他。
  老范大哥当时连说带比划:“哈哈,你们还别不信。世上还就真有这样一群不知死的鬼,已经站在望乡台上了,还唱大戏作乐呢。”
  记得那天人来得人挺多。老范的笑话引出了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
  已经八十岁出头,依然身如高大古松,团圆脸黑油红黄,细长眼正气凛然的老马,当时就用破沙锅嗓门响亮地说:“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定全报。我的老首长那时就总告诫我们:别伸手,伸手必被捉。”
  犯帕金森病的魏少杰,高举起手里的不锈钢拐棍,不无含愤地说:“我这里套用普希金那句老掉牙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热泪,只因我对金钱爱得深沉!”
  魏少杰这两句不伦不类的诗,引起了一阵哄笑。
  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谈论那座经常随着西伯利亚狂风发出呜呜吼叫的烂尾楼,并谈论造成这座烂尾楼现状的那些不法分子们的贪得无厌和恬不知耻时,党组织使者章老师,一直在人圈周围仰着头背着手踱步。听到老马和魏少杰的话,他庄重地站到人圈里来,很权威地晃动着右手说:“有个权威人士说过:只要没有天敌,任何生物都会变成恶魔;只要没有制衡,任何权力都会成为公害。”
  章老师还义正词严地说:“煌煌法典,不过是在那些被人驯服之后用来拉车的马儿们眼前晃动的鞭子。想要对付草原上那些飞奔腾跃的野马,还得是用那种粗犷有力的套马杆才行。所以,默罕墨德,一手拿着《古兰经》,一手拿着宝剑,来教化他的子民。想想建国初期,毛主席挥泪斩功臣,用刘青山张子善的两颗人头,換来了国家二十年的吏治清平!”
  人们便七嘴八舌地说:凭什么一代又一代职工创造的国有资产,最后能让少数几个人装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公道何在?天理何存?
  光头赵大壮说:“一个字: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真该从根儿上狠狠地惩治一下这些黑心贼了。否则,人心都让他们给搞得渙散了,党的凝聚力和社会的公信力都让这些人害得快没有了。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一句话,对这班贪得无厌的东西,根本用不着慈悲心怀。你发慈悲想感化他们?他们才不尊你是佛菩薩呢,只当你是软弱可欺,立马就敢站在你头上,朝着你的脖梗子里拉屎撒尿。”
  韩立山历来就专门和赵大壮抬杠,这会儿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就冲着赵大壮说:“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老百姓从来就是听吆喝的,操那些闲心有什么用呢?上面历年来制定的条条框框还少了?可人家该拿还是拿,该享受还是享受,就让你们大家伙儿眼睁睁地看着而奈何他不得。”
  赵大壮就说:“听你这口气,你跑不了也是个贪官。”韩立山刚忙说:“别跑题啊。再说我这种小虾米,就是贪,又有多少油水?”章老师接过来说:“古人教导我们: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为恶小而为之。一个人,只要是占了个贪字,他的人格就大打折扣了。”
  韩立山不敢嘴硬了,转过头去悄悄说:“章老师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个百分之百的好人,唯一让人难以领教的,就是身上这股子时不时就冒出来的痴呆劲儿,说话不看对象,总是那么一大套的理论,不识时务,不懂得变通,怪不得一辈子都不得志呢。所以看起来,这人呀,不读书愚昧无知当然不好,但读书读得太多了,移了性情也不好。”
  他这话刚一出口,立马就遭到了魏少杰的反驳。魏少杰一向都是章老师的“粉丝”,是章老师坚定不移的拥护者和追随者。魏少杰腿不能动,便坐在那儿瞪眼鼓肚:“你怎么能这么评价章老师呢?这年头,像章老师这样保持高风亮节、肯坚持党性原则性的人还有多少?‘乱云飞渡仍从容’,这是何等难能可贵的品质。再说了,怎么能把痴和呆放在一块儿说呢?痴是痴,呆是呆。呆,那是属于先天而有的冥顽不化;痴,则是后天而来的情有独钟。其中各有内涵的,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呢?”
  有人就叫好:“少杰说得好!不愧是咱们的民间诗人,不仅妙语联珠,而且相当精辟。”魏少杰受到赞扬,越发来了劲,演说的劲头一下子高涨起来:“不能说读书多了不好,而是这读书人吧,他也是各有各的遭遇。那些交好运的,比如咱们看过的越剧电影《追鱼》,里面的那个书生张珍,夜晚读书读累了,便有鲤鱼精变成千金小姐前来嘘寒问暖。那运气较差的,就只好头悬梁锥刺股来对付自己,以免一觉睡去了前程。尽管这样,也还是难免会一辈子不得志。咱们章老师呀,估计就和我差不多,也是属于运气较差的那一种……”魏少杰说着,就显现出了一种木匠吊线锤那样的眼神。
  这是他特有的一种眼神,每逢有什么事触动了他心底里的恨意时,他都会用这种眼神看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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