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年三十这天，乐团提前结束彩排，我兴冲冲跑去找叶芷蓁，她在开会，并给员工们发放年终奖及年货。我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玩着手机，并未注意秦卓雍已走近我身旁。
　　“囡囡。”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说过了，囡囡不是你叫的。”
　　秦卓雍坐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我就喜欢这么叫你。”
　　你叫吧，反正我不应你。我头也不抬，继续玩手机。偶尔抬头，瞅见秦卓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让我好心烦，二话不说，走到大厅，继续玩手机。不想秦卓雍像跟屁虫似的，坐在我旁边。
　　“囡囡，春节我们一起去加拿大旅游，怎么样？”
　　“囡囡，要不，我们去日本赏早樱，怎么样？”
　　“囡囡，如果不想出国，我们去海南岛，或是香港，怎么样？”
　　烦死了，影响我玩游戏。我站起身，气呼呼地叫着：“去你妹！囡囡，囡囡，囡你个头，你烦不烦！”
　　秦卓雍一点也不生气，我却生气了，要跑到隔壁的冷饮店。
　　“囡囡。”叶芷蓁在后面叫我。
　　我转回旅行社，叶芷蓁给员工们放八天假，发奖金发年货。放假之前，全体员工们把旅行社装饰一新，拖地擦窗，挂灯笼，贴对联，粘喜福。我站在高凳上，把大红色的中国结挂在咨询台里的墙壁上。
　　“囡囡，让我来。”秦卓雍对我说。
　　我不理他，他拍着我的脚，意思是要我下来，他执意要帮我挂中国结。
　　“囡囡。”
　　他叫得我好心烦，中国结始终挂不上去。
　　“你别叫了，好吗？”我发火道，“囡囡不是你叫的。”
　　秦卓雍脾气极好，不疾不徐地说：“我要叫你一辈子。”
　　我跳下高凳，瞪着秦卓雍：“我有名字，麻烦你叫我的名字。”
　　“我就喜欢叫你乳名，而且要叫一辈子。”
　　“裁缝不带尺——存心不量，叫你妹！”
　　我们杠上了，周围的员工在偷笑，我立即意识到这是公共场所，马上闭嘴，叶芷蓁连忙从中打圆场，支走秦卓雍，叶芷蓁轻言细语地开导我。
　　“卓雍不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非常不错。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他真得很合适你，最主要的是，他脾气真是好，能容得下你的爆脾气。”
　　我听不进去，烦躁地说：“他母子给你洗脑了，是不是？别忘了，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井慕蘅不喜欢那个女的，一点都不喜欢。卓雍当时刚从国外回来，没见到你。井慕蘅反对他和那个女的交往，带他看了你的演出后，卓雍没有犹豫，立马和那个女的分手。”
　　“可我不喜欢他。”我豁出去了，“我只喜欢兵哥哥。”
　　“什么？”叶芷蓁脸色大变，“你怎么可以喜欢一个当兵的？不行，绝对不行。”
　　我大感诧异：“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当兵的？”
　　“傻妞。”叶芷蓁把我拉进她的办公室，关上门，压低声音教训我，“当兵的始终要复员，工作不好找；有官职的，长年不着家，做军人的家属是很辛苦，你要熬到多少年？再说了，咱娘俩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万一被一个当兵的知道了，咱娘俩还要不要做人？”
　　叶芷蓁后面那句话吓到我了，轩辕是特种兵，他将来转业，说不定转到警察这个行业，宇文就是个例子。出于职业的敏感，他肯定会注意到我们，我们母女俩坏事做尽，在他眼皮底下就不能安生。再说我生性顽劣，爱使坏，从小在家族中就不讨人喜，除了外公外婆和两个姨妈，一个表妹，就没有人爱跟我说话。
　　小时候，二舅妈是外婆看中的儿媳妇，可一进门就对外婆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外婆整得叫苦连天，对外公和叶芷蓁大吐苦水，连称看走了眼，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可当时叶芷蓁要带团，无暇顾及外婆，年幼的我便想着法子恶整二舅妈，在她随身带的口香糖里塞两块橡皮泥，在她陈皮糖里放入几粒老鼠屎，还在她的假睫毛里涂上强力胶……每一次都把二舅妈搞得心惊肉跳，怀疑人生。直到有一次，她和外婆又大吵一架，扬言胁迫二舅与外婆断绝关系，否则她就要把这个家闹得鸡犬不宁。每次吵完架，二舅妈就要去美容院打理一番，我趁她出门前，在她的美容膏里倒入清洁工洗卫生间用的草碱。可想而知，这次闯祸了，二舅妈的脸被烧成了草莓状，在与美容院扯皮时，警察介入，查到最后把我给查了出来。全家极度震惊，因我年幼，外婆承担了一切。因为这件事，二舅妈彻底收敛，再也不敢在家里兴风作浪，她搬出去住了。连带大舅妈、三舅妈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也因为这件事，外婆把她对孙子们的爱全集中在我身上，对我是疼爱倍加。也因为这件事，我有了个难听的外号：绿曼巴。
　　从小不讨人喜，但在家中有家人的溺爱，我是有肆无恐，可是长大到了社会，那就不同了。我心情矛盾极了，叶芷蓁拍拍我的脸蛋，忙她的事去了。
　　员工们搞完清洁，与叶芷蓁道别，欢天喜地地回家过年。叶芷蓁锁上旅行社大门，和我一起到超市买食材。
　　我和张颉予、丁丁在叶芷蓁家吃年夜饭，餐桌上，奶奶一个劲儿夹菜放在我碗里，说我太瘦了。八点钟，我准时赶到乐团，今晚为政府及各企事业单位表演，不能松怠。
　　我坐在后台化妆，一大束百合玫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是秦卓雍，他笑吟吟地捧着鲜花站我身边，让我接收他手中的鲜花。我懒得理他，转头继续化妆。我的冷漠，让秦卓雍一时下不台，但他仍耐心地守在我身边，我心烦得不得了，对他冷言冷语，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化好妆，秦卓雍突然抱着我，一定要和我玩自拍，拒绝了他的鲜花，再拒绝他的合影就说不过去了。我勉为其难地和他照了几张自拍，而后和同事们登台表演。今晚我们演奏两首曲子《百鸟朝凤》《阳春三月》，我站在欧阳身旁领衔吹奏。曲乐声婉转悦耳，余音缭绕，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我们结束了今晚的演出。
　　回到后台，我一眼看到秦卓雍还在等我。尼玛，我极为生气，有他在，我的行动都受到限制了，心里很是不爽。我坐在镜前，涂抹着卸妆水。身边来来往往走动着许多人，秦卓雍一直坐在我身边一全劲儿地找话说，弄得我不胜其烦。
　　“囡囡，你吹得真好！真的没想到你能把笛子吹得出神入画一般。”秦卓雍讨好巴结的话听得我想吐。
　　我抹着眼影，嘴里冷言冷语地怼道：“我吹得好不好自己知道，没你说得那么邪乎。在王清泉面前，我就是个小学生水平而已。”
　　“王清泉是谁？”秦卓雍一脸的困惑。
　　我白了眼秦卓雍，王清泉都不知道？我脸上顿时布满了不屑。恍惚中，我看到镜里出现一张脸孔，我猛然转身，那张脸孔倏然消失，我揉了揉眼睛，我确信看得清楚，那张脸的出现不是幻觉。
　　我洗了脸，背上背包，和同事们搭乘中巴回去，秦卓雍也跟车同行，他像跟屁虫一样粘着，我真是被他打败了。
　　初一至初八，乐团均在外地演出，天上飞地上跑，我累得一坐下来就能睡着。回到家，我睡了足足一天。醒来时也不想起床，躺在床上听音乐，手机也懒得看。张颉予敲门叫我，一起去叶芷蓁那里吃饭。
　　在去叶芷蓁家的路上，张颉予问我，与秦卓雍的感情发展得怎么样？我一听到这名字，就生气，火冒三丈地发着脾气。
　　“我不会喜欢他，死都不会！亲眼看到他跟一个女人亲吻，丑态百出，看了都恶心。”
　　张颉予说：“情侣亲吻那是很正常的，他已经跟那个女的分手了。你可以尝试跟他交往。”
　　我不屑地说：“他们那时可是亲得难解难分，如果不是井慕蘅的阻挠，秦卓雍是不会分手的。说分就分，把那个女的看成什么了？我可以跟他交往，但不会接受。”
　　张颉予不说话，专心地开车。
　　“爸，听说过亓健这个名字吗？”我转头问张颉予。
　　张颉予说：“我还跟他同台吃过两次饭。”
　　“你们还吃过饭？”我大惊，“是业务往来吗？还是应酬时碰到的？”
　　“都有。”张颉予语气平淡。
　　“听说他出事了？”我装作不知道地问。
　　“嗯，是出事了。年前被上面的省级纪委派武警和特警抓捕归案。”
　　“这么严重？居然动用了武警和特警。”
　　“亓健势力广泛，人脉众多，必须动用武警的力量，特警也必须是刚分下来的，这样才能扫除他的黑势力。他贪得无厌，敛财无数，酒店山庄别墅都有，还巧设名目开会所，实则就是高档妓院，真是社会的一个大毒瘤。”
　　“开妓院？”我大惊，”在哪里？”
　　“在百蹊海山庄。他还邀我去过，我听说他利用手段逼迫许多学生妹卖淫嫖娼，便拒绝了他。”
　　“学生妹？”我又一次大惊，“他竟然抓学生妹去干那些事？”
　　张颉予声音里透着一股沉重：“是啊，这真是教人痛心疾首的事。一个表面堂堂正正的公安局长，养了十多个情人，干着这种违背社会道德，人伦常理的事，祸害百姓，残害民众，真是死不足惜。他一被抓，大快人心。”
　　听了张颉予的一番话，我捋清思路，车丽玲和刁娜娜是不是被诱骗至百蹊海山庄，被迫卖淫了呢？亓健看中我，是不是也想逼迫我？天哪，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直流。
　　来到叶芷蓁家，开门的是井慕蘅，我顿时气馁，沮丧到了极点。好在有丁丁在身边。丁丁一见到叶芷蓁，兴奋地扑上前，亲昵地叫着‘妈妈’，在他心里，叶芷蓁已完全替代了姚婧的地位。这一天，为了避开那对让人讨厌的母子，我只跟丁丁玩，带他逛街逛超市。
　　带丁丁到麦当劳吃鸡排，看见前面站着两个兵哥哥，我突然有一种想见轩辕的强烈感觉。拨通他的手机，许久，传来他的声音。
　　“囡囡，过得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苍凉的疲惫。
　　我不安起来：“教官，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囡囡，别再叫我教官。你一直这么叫我，让我觉得很生分，始终处于朋友以外的阶段。”轩辕的声音透着抑郁。
　　“叫你的姓？叫你的名？我觉得大不敬。”我还没心里准备对他直呼其名。
　　“名字就是方便人叫的。”
　　“那我叫你昶哥哥，好不好？”
　　那头突然没了声音，我一时不解，连叫了几声“喂，喂。”
　　“随你吧。我还有事，先这样吧。”轩辕声音冷淡地挂了手机，我顿时有一种浑身透凉的感觉。轩辕少有的漠然，让我有一种被抛弃感。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生硬的态度对我？我手脚颤抖，身体冰冷，呼吸都乱了。不行，我得去找他问清楚，他是不是有了新的女友？一想到这里，我浑身发抖，直冒冷汗。丁丁吃完鸡排，我送他回家，不顾叶芷蓁的叫唤，快步跑下楼，招手叫来出租车，直奔轩辕的所在地。
　　一个小时后，我站在部队大门外，向卫兵通报。卫兵抓起内线电话，我心脏在剧烈的怦跳，不知轩辕会不会像对待车丽玲那样对我，拒绝见面。
　　没多久，一个笔直挺拔的人影从兵营里走过来，我定睛望去，是轩辕。眼泪在一瞬时涌出眼眶，当他走到我面前，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哭着扑向他，依偎在熟悉的怀抱里，我才有一份真实感。
　　“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我委曲地连声质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洒在他军衣上。
　　“囡囡，囡囡。”他抚摸着我的脸，给我拭眼泪，“别哭，别哭。”
　　我的眼泪更疯狂地流下来：“你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了？为什么不理我？”
　　“傻妞。怎么可能。”他轻声说。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大哭。
　　轩辕可能没料到我是个大哭王，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流个不停。他一时乱了方寸，卫兵的偷笑让他难为情。他揽着我，带我向兵营走去。
　　兵营里到处树木葱绿，林荫匝地。在一棵大树下，轩辕捧着我的脸，两眼盯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真有事，要做内务检查。”
　　我反驳道：“才不是，你是不想见我了。”
　　“怎么不想见你了？你在剧院演出时，我还专程去后台找你，但是你没空。”
　　我愕然，瞪着他，没错，那晚我的的确确看到了他，可他为什么又避而不见？对了，是秦卓雍那家伙，他一直围绕在我身边。
　　“你是不是看到秦卓雍了？”我拭了把眼泪说，“他像跟屁虫似地粘着我，可我跟他说过了，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我只喜欢你，除了你，我谁都看不上。”
　　“囡囡。”轩辕眼睛里瞬时露出灼灼的光芒，闪着炫目的光泽。他捧着我的脸，直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妈妈反对，你还愿意跟我好？”
　　我怔住，不用问，一定是曲玉梅或是成少希告诉他，想来这几天他处在迷茫和徬徨之中，两难的抉择让他疲惫不堪。我坚定地说：“我妈妈不了解你，但我了解你。我妈妈反对，我也要跟你好。这辈子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哦，囡囡。”轩辕激动得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吻着我的头发，吻着我的额头。
　　“放心了吧？”林荫道上传来一个声音。
　　我惊愕地抬头看去，是成少全，他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注视着我们俩，一队跑过的士兵也笑着发出阵阵起哄声。
　　轩辕释然地笑了，他亲昵地捏了下我的脸蛋。我跟着轩辕和成少全继续向兵营宿舍走去，赶上他们开晚饭。炊事班班长再次见到我，很是高兴，要煎两个荷包蛋，我连忙婉拒。吃荷包蛋会上火，影响吹笛子。
　　当兵的人吃饭的速度相当快，我还没吃几口，他们已吃完一碗饭，风卷残云般。餐桌上也不说话，自顾埋头吃饭。我想多夹两筷子菜，他们已经放下碗筷，呼啦啦站起身，排着队走出饭堂。我吃惊地抬着头。
　　“我还没吃完呢。”我讷讷地说。
　　轩辕微笑说：“你慢慢吃。”
　　他跟队走出饭堂，炊事班的人在快速收拾干净桌面。偌大的饭堂，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囫囵吃着饭，也不吃菜了，喝了两口汤，把碗筷拿进厨房。
　　“吃饱了吗？”班长问。
　　“没。”我实话实说。
　　班长放声大笑，笑过之后，递给我一个苹果。
　　“囡囡。”轩辕在门外叫我。
　　我和班长打了声招呼，跟轩辕回他的宿舍。干净的书桌上空无一物，床上除了豆腐块棉被也没其他东西。
　　“我给你的寿山石你怎么不摆在书桌上？”我咬了一口苹果问。
　　轩辕倒了杯开水，坐在床边，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囡囡，你没告诉我，那是块价值不匪的寿山石，有位战友比较会看玉，他说那原本是块质量极好的寿山石，再加上雕刻师无懈可击的雕功，它的价值起码超过三百万。”轩辕捏着我的耳垂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摆出来？”
　　“这些石头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抽屉里有好多块，我外婆家原来是做玉石古董生意的，我妈受外婆的影响，最喜欢玉石。带团出外旅游，一看中漂亮的玉石，毫不犹豫就买下来，不管我愿不愿意，硬塞几块给我。”我从挎包里取出一只草绿冰花观世音，我把观世音放在轩辕手里。
　　轩辕惊愕地端详着观世音，问道：“这个观音一看就知道价值不匪。”
　　我微笑地说：“黄金有价玉无价。”
　　“囡囡，”轩辕揽着我的肩说，“告诉我，你毕业后，你妈妈还是反对我们交往，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他担忧的眼睛，说：“我一定要嫁给你，不管是我爸还是我妈，谁都阻止不了。”
　　“哦，囡囡。”轩辕再一次激动地把我抱在怀里，双唇吻着我脸上的每一寸地方，狠狠地亲着。
　　我晕倒在他清新的气息里，紧紧搂着他的脖颈，陶醉在他如雨点的热吻里。
　　相处的时间总觉得太短暂，轩辕依依不舍地送我上车，在关上车门前，又用力地亲吻着我。他的吻热烈奔放，我迷失在其中，司机连摁了两声喇叭，我们无奈地分开。车子走了好远，我回过头，轩辕还站在原地，深情地目送着我。我的眼眶一热，泪珠泫然欲滴。相见时难别亦难，草木枯荣路慢慢，缘浅缘深琴声残，三生用尽轮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