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小八哥哥

　　六十四、小八哥哥
　　从虞荻霏记事那一天起，她就和母亲一起生活。
　　卧室的床头上挂着一张很大的照片，一个微笑的男人和母亲依偎在一起。母亲告诉她，照片上的男人就是她的爸爸。
　　虞荻霏从未亲眼见过父亲。随着慢慢长大，她断断续续从母亲嘴里听说了母亲和父亲的故事。母亲并不是父亲的唯一妻子，父亲还有另外的妻子和一大群子女。母亲刚从大学毕业，就和父亲住在一起。那时候他们相亲相爱，很快就有了她这个爱情的结晶。在她还未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只给她们母女留下这座白色的大房子和不多的积蓄。小时候母亲每到夜里就看着那张照片发呆，或者对着那张照片祈祷，祝愿远方的亲人平安，企盼着父亲早点回来。然而一直到母亲死去，也没能把父亲盼回来。直到今天，在虞荻霏的印象中，父亲还是照片上的那个年轻男子。
　　小时候母亲对她管教很严，经常教育她对人要有礼貌，行为举止要有教养，不要和那些没有教养的野孩子一块玩儿。
　　那个穿得很脏的小男孩儿住得离她家不远，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八儿”，上学后起的名字叫雷淳庆。
　　雷家是个大家庭，雷淳庆上边还有七个哥哥姐姐，所以叫他“八儿”。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拉扯八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整天没黑没白地上班，自小就没人特别注意他。吃饭时他夹在哥哥姐姐们中间抢一碗，捞着稠的吃稠的，赶上稀的吃稀的。身上穿的是哥哥姐姐们的剩衣服，大小不合适，母亲有了空暇给改一下，没有空暇就凑活着穿，所以自小他身上总是穿着肥肥大大的破衣服。他吃完饭就自己在马路上到处疯跑，有时候在外边被人打哭了，回家也没人管。他就如同一株生长在风雨中的小树，任凭着风吹雨打，自由自在地成长。
　　雷淳庆小时候最羡慕的是不远处虞家那所大房子，尤其是房子前的大花园。他经常趴在花园的栏栅外，看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自己在花园里玩耍。妈妈不让虞荻霏到外边去，她只好一个人整天关在花园里。
　　儿童正是离不开伙伴的时候。虞荻霏总是看见雷淳庆趴在栏栅墙外，有时候就打开栏栅门让他进来和自己一块玩。时间长了，两个孩子竟然谁也离不开谁，只要虞荻霏的妈妈不在，俩人就会在花园里玩他们感兴趣的童年游戏。雷淳庆叫她“荻霏妹妹”，虞荻霏叫他“小八哥哥”，两个人从童年起几乎是在一块长大。
　　雷淳庆最怕虞荻霏的母亲，因为他听到过她在背后叫他“脏孩子、野孩子”。尽管虞荻霏的母亲也是在街道工厂当工人，但是她怕这个整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男孩儿把虞荻霏给带坏了。
　　让虞荻霏母亲对雷淳庆改变态度，是从虞荻霏上小学开始。
　　虞荻霏上小学的第一天，放学时就哭着回来。原来里弄里的一些小孩儿在她身后追着喊她“私孩子，资本家的私孩子，没爸爸的私孩子”。她哭着回到家，让妈妈把爸爸找回来。母亲只能搂着孩子一块哭，她没有办法满足女儿这个要求，要找回爸爸只能是在梦中。
　　第二天这种情况就有了改变。在外边和人打惯了架的雷淳庆决不允许别人欺负他这个“荻霏妹妹”，他把里弄里的孩子都收拾了一顿。以后他每天和虞荻霏一块上下学，再也没有孩子敢欺负虞荻霏，他俨然成了虞荻霏的保镖。
　　虞荻霏的母亲开始意识到这个“脏孩子”的重要性，她不再往外轰赶雷淳庆，反而经常主动叫雷淳庆到家里玩。有时候她会把虞荻霏的零食分给雷淳庆，见他身上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还会给他缝件衣服，雷淳庆身上也显得整洁起来。雷淳庆的母亲见虞荻霏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好，就经常过来串门，这让从没有人进门的虞家也有了邻居之间的走动。
　　大人不反对，孩子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虞荻霏和雷淳庆每天在一起做作业，上学和放学回家也是两人在一起。有些小孩儿在背后喊他们“小两口”，当然，这些小孩儿少挨不了雷淳庆的拳头。
　　六十五、青梅竹马
　　虞荻霏和雷淳庆自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虞荻霏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雷淳庆的成绩却很一般。为了让雷淳庆的学习成绩赶上自己，虞荻霏经常帮助雷淳庆，直到他们一块考上初中。
　　初中毕业时，已经懂得一些生活坎坷的虞荻霏知道自己这种出身上大学无望，就想考个中专技校之类的学校，毕业后早早上班。雷淳庆却总是做她的工作，让她继续读高中，还搬来很多对出身不好子女的政策文件给她看。
　　虞荻霏犹犹豫豫参加了高中考试，由于她的特殊好成绩，和雷淳庆被同一所高中录取。
　　上高中时的虞荻霏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妙龄少女，身上分别继承了父亲和母亲身上的优点。一米七的细高身材，鹅蛋形的脸，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睛，是这所高中里有名的“校花”。只可惜她早出生几十年，如果放到现在，单凭她的容貌成不了影视明星也会被人拉去拍广告。上高中以后，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少，同学们在背后都叫她“冰美人”。她不和其他同学做过多联系，每天默默地来上课，默默地放学回家，班里组织的活动也是能躲开尽量躲开。她已经开始感到“出身”这座大山压在身上的重量。
　　雷淳庆上高中时也成长为一个一米八身高的健壮青年。他虽然自幼生活在比较困难的家庭，但是艰苦的生活反而让他的身体长大后格外强壮。全年级的同学数他的力气最大，较力一类的活动几个同学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开朗活泼，又爱好体育，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又是班里的班长，经常组织班里的活动。
　　两个自幼在一块长大的小伙伴长大以后，性格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都已经到了知道避讳的年龄，在学校里他们不敢显出过于亲密，在家里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来往。
　　班里有事开会的时候，虞荻霏从不发表意见，放学后雷淳庆会去家里征求她的看法。虞荻霏和雷淳庆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再隐藏什么，她把自己的想法、看法一点都不隐瞒地说给他，第二天雷淳庆也会按照她的意见去做。实际上是雷淳庆在前面当班长，虞荻霏在背后指挥。
　　上高中之后，雷淳庆开始爱好一些课外书籍，虞荻霏的家给他提供了不少便利。虞荻霏的家里有不少她父亲留下的和她母亲平时积攒下来的书籍。
　　有很多放学后的黄昏，雷淳庆和虞荻霏在虞家的书房里相对而坐，每人捧上一本厚厚的书默默阅读，静得可以互相听见心跳的声音。有时他们相互看上一眼，目光中已经有了只有青年人才能读懂的东西。也有的时候他们热烈争论，为李清照、陆游的诗词或者《红与黑》、《复活》中的人物争论不休。
　　虞荻霏自小就在母亲的帮助下学会弹钢琴，时常会弹上一曲。每逢这种时候，雷淳庆就会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江面上时隐时现的轮船，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遐想。
　　这个天仙般的少女从小就在雷淳庆的心里深深扎下根。虽然他已经懂得，将来和这个女孩儿生活在一起会影响到他的前程，甚至影响一辈子，但是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一生宁可什么都失去，也不能失去这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在他的内心，已经把虞荻霏当成自己的终身伴侣。
　　已是妙龄少女的虞荻霏也开始懂得世事的艰难，似乎已经预料到将来等在自己前面的是什么。她象一只胆小的小老鼠，整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严峻的社会形势让她时常担心飞来的灾祸。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妈妈，然而妈妈随时都可能自身不保，再可依靠的就是从小保护自己的雷淳庆。只有在雷淳庆面前，她才敢敞开自己的心扉，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恢复少女的娇艳，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产生一种安全感。每当她看着雷淳庆那宽阔的臂膀，会觉得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终生可以依靠的地方。
　　然而虞荻霏心里总有一种担心，担心雷淳庆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因为雷淳庆是祖辈工人的家庭出身，如果娶上她这样一个资本家出身的人，前途将不可设想。每当她看着雷淳庆的时候，目光里总是有一丝忧虑；当她弹琴的时候，就会把满腔的哀怨倾诉在琴声之中。
　　两家大人也看出孩子们之间的微妙关系。雷淳庆的母亲是个大大咧咧有话就说的人，有时在家里夸耀般地对孩子们说：“你们看看，家里数老八最小，但是就数老八有本事！人家不动声色就把虞家的大小姐给搞上了，你们谁能搞来这样漂亮的太太？”其实她也知道虞家的出身不好，她是看中了虞家的房子。当时她正为子女们结婚没房子搞得焦头烂额，虞家独门独院带花园的大房子是她最羡慕的地方。如果将来老八和虞荻霏结婚，首先房子就不用她再操心。至于虞家的出身问题，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按自己家的情况，孩子们长大后只有当工人一条出路。将来做一个靠力气吃饭的普通工人，娶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女人也影响不到多少前途，倒是房子来得实惠。
　　虞荻霏的母亲也看出两个年轻人的关系。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她再也不敢看不起雷淳庆这个“脏孩子、野孩子”，巴不得女儿能找上这样一个根红苗壮的人做女婿。只是她和虞荻霏有同样的担心，怕是雷家看不上她们虞家。于是每次雷淳庆来了她显得格外客气，再也不敢象小时候那样往外轰往外赶了。
　　虞荻霏和雷淳庆的关系虽然还没有挑明，但是在他们自己心里和双方家庭心目中似乎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事，只等有一天大家讲明就是了。
　　就在两个年轻人快要走到一起的时候，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六十六、城里遇到死去的人
　　钟梦祖真正无法摆脱鬼的纠缠了！
　　离开了细柳村，住在每到夜晚都是灯火通明的城市里，他原以为已经远远离开那些夜间游荡的鬼魅；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城市里竟然也遇见了鬼！
　　钟梦祖和阳光从北窑岗回来以后，钟梦祖经常去阳光的办公室。阳光平时给学生上课或者在实验室里搞试验，钟梦祖就在他的办公室里看书。等阳光有了闲暇，两个人就坐在一起聊天。本来钟梦祖怕打搅他工作，但是只要钟梦祖三两天不去，阳光就会打电话叫他。很多时候，阳光晚上会留下钟梦祖吃晚饭，晚饭后两个人再聊上一段时间，他这才放钟梦祖回家。用钟梦祖老伴儿的话说，他是被阳光给“绑架”了。
　　这天钟梦祖从阳光那里出来已经很晚。阳光要开车送他，他见阳光哈欠连天的样子，不忍再让他开车跑路，坚持自己坐车回家。从学校到钟梦祖居住的小区坐公交车中间要倒一次车。钟梦祖坐第一趟车到站，准备倒车的时候，他才发现时间已经太晚，公交车已经收车。好在这里离他住的小区只有五六站地，步行也不算太远，就权当是晚间散步吧。
　　钟梦祖在马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并不着急和担心。这里是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不是漆黑不见五指的细柳村土路，不会突然出现吓人的鬼魅。
　　马路上的车流依然象白天那样川流不息，只是人行道上的行人变得稀疏起来，大部分商家也都拉下卷闸门。白天的人声喧嚣一旦静下来，汽车的轰鸣声变得更加刺耳。
　　深夜这个时间段只有一种行业正是兴隆的时候，那就是歌厅、娱乐中心之类的娱乐服务行业。钟梦祖回家的路上正好有一段这种行业聚集的街道，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许多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儿，她们满嘴“老板、老板”地喊着招呼顾客，甚至动手往里拉人。
　　钟梦祖一边躲避着女孩儿们的纠缠，一边在心里感到好笑。当了一辈子穷教书匠，不知什么时候被冠上“老板”的头衔，大概是进城之后儿子给他换的这套行头起了作用。
　　走着走着，身后一连串“老板、老板”的呼喊声让他心里一动，那声音竟是他十分熟悉的乡音！
　　自从钟梦祖搬到城里，对乡音变得敏感起来，只要一听见那拖得长长的尾音，立刻能辨别出是临河镇细柳村一带的人在说话。后边喊“老板”的声音，正是他听了一辈子的口音。
　　钟梦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当看清后边喊他的女孩儿时，心脏不由得一阵狂跳！
　　“老板，我们这里服务周到，价格便宜，保您……”看见钟梦祖回头，女孩儿赶紧熟练地往下介绍，但是当她看清钟梦祖时，也一下愣在那里！
　　女孩儿的反应很快，只愣了有一秒钟时间，一下转回身向后快步走去！钟梦祖又愣了一会，也迈步朝那个女孩儿追过去！女孩儿大概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连头都没回，脚下却越走越快！钟梦祖也加快脚步，但是依然追不上女孩儿。女孩儿走到一个路灯略暗处，一闪就不见了。
　　钟梦祖走到女孩儿刚才消失的地方，只见路边的两座楼之间有一条很窄的胡同。在远处根本看不出这条胡同的存在，看来女孩儿一定是拐进了胡同。他犹豫一下，抬腿走了进去。
　　胡同很窄也没有路灯，只看见头顶上两座楼中间一条很窄的星空。钟梦祖走进胡同，就像钻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烟囱。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摸索着朝前走，一边走还一边竖起耳朵细听前面的动静。
　　前面似乎有高跟鞋敲地的声音，但是被马路上的汽车轰鸣搅得时断时续。钟梦祖边走边听，一忽儿又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他站住仔细听，越是仔细听汽车声显得越大。他只好继续摸索着朝前走，脚下的障碍物越来越多，好像是布满了碎砖乱瓦。他用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着，忽然一头撞在冰冷的墙上！
　　原来是一条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