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郁闷的送别宴

　　四、郁闷的送别宴
　　钟梦祖骑着那辆吱吱作响的旧自行车从灯火如龙的国道上拐下来，走了不远就来到细柳河的石桥上。一阵凉意顺着细柳河的水面飘过来，身上立刻有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肚子里的酒气也同时朝头上涌来。
　　今天晚上的酒喝得真让人郁闷。
　　下午，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和他谈了提前退休的事。还没容他作出答复，晚上校长就把他和学校的几个领导成员叫到饭店喝酒。这在以前可是轻易没有的事。大家都知道，钟梦祖最不愿去酒桌上和大伙一块凑热闹，所以学校里平时外出吃喝一般没人叫他，尤其是和校领导们一块出去。
　　果然，刚端起酒杯，校长就宣布这顿饭是给钟梦祖的提前退休饯行。还没容钟梦祖张嘴，校长腆着那张大油饼脸喋喋不休地一直往下说，根本不容钟梦祖插话，好象钟梦祖已经答应了这件事。看来校长是摸透了钟梦祖的脾气，平时找钟梦祖办什么事，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要大家耐住面子，他轻易不会反驳。这次校长依然使用这个办法。当着学校几位领导的面，钟梦祖的嘴张了又张，最后都是让校长用酒给堵了回去。看来是木已成舟，钟梦祖干脆不再说话，一改平时不喝酒的习惯，一口接一口地喝闷酒。
　　学校的其他几位领导都是钟梦祖多年的同事，都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当然，大家更能理解校长的苦衷，所以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钟梦祖说些宽心话。有些和他关系好的人说，钟老师的儿子、女儿都在城里住，老伴儿也去城里看孙子，自己一个人在家，平时冷一口热一口的不容意。现在提前退休，正好去城里和家人团聚，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有些对经济颇有研究的人说，提前退休工资又不少拿，退休后可以去做做家教或者干脆开个补习班。就凭钟老师的教学水平，恐怕要被学生们抢掉帽子，说不定还能成为大款呢。
　　校长见领导成员们都能领会今晚喝酒的内涵，心里非常高兴，几杯酒下肚，说话越发没边。他说钟老师教了一辈子语文，可谓学富五车，硕果累累。现在提前退休，正好把这些年的教学经验总结一下，出一本书，即得名又得利。再说，临河镇中学也不能把钟老师的教学经验独霸是不是？应该考虑社会效应吗。
　　听着校长的满嘴屁话，钟梦祖真想把杯中的酒泼到那张大油饼脸上！在座的谁不知道，让他钟梦祖提前退休，还不是给教育局长安排的人腾位子？他早就听人说过，县教育局局长有个什么亲属要安排在临河镇中学。现在的学校人员按定额编制，不挤走一个，就无法按排进人。在全临河镇中学的员工中算来算去，只有他钟梦祖既无权又无势，还不会请客送礼拍马屁，空挂一个模范教师的头衔，不挤你挤谁？虽然自己年龄大一点，但是离退休年龄还差好几年呢！
　　钟梦祖受家庭长辈们的遗传，酒量并不小，过年过节有亲朋来，陪人喝上一瓶白酒也不会十分醉。平时他轻易不碰酒杯，是怕满嘴酒气站在讲台上有失为人师表的形象，又怕给学生们造成不好的影响，他是个非常自律的人。
　　今天晚上的酒喝得叫人好生难受。钟梦祖不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闷酒。不知钟梦祖酒量的同事们一看他这样玩命，知道他心中郁闷，大家不让他喝了，早早结束了这场“饯行宴”。
　　说是早早结束了饭局，因为夏天夜短，钟梦祖从饭店出来时也已经接近十二点。
　　从灯光如昼的公路上拐下来，钟梦祖的眼睛一时没有适应黑暗，直到看见细柳河水的闪闪磷光，这才能看清东西。一看见细柳河水，他立刻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向细柳河的小石桥走去。他是个处处小心谨慎的人。虽然在这座石桥上走了几十年，闭上眼睛也能走过去，但是这座古桥不但狭窄而且没有护栏，所以每次他都是小心翼翼推车走过石桥。
　　过了小石桥，钟梦祖推车拐过北窑岗，眼前又是象钻进了烟囱一样。他只好站下来，闭上眼睛再次适应一下黑暗。
　　刚才被细柳河上的凉风一吹，钟梦祖刚闭上眼睛，酒气立刻往上涌，心中的那股愤懑也跟着酒气一同涌上来！他现在非常渴望找人倾诉一下，但是去找谁呢?老伴儿和儿女们都在城里，家里只剩下两条腿的他和四条腿的板凳，会动的也只有老鼠和墙上那台电子钟。看来今晚只能还是面对“孤灯黄卷”，继续他的“老僧入定”之夜了。
　　突然，耳边传来某种机器转动的“隆隆”声。听到这熟悉的声响，他就知道是常老二在水泵房抽水浇地。他心中一阵窃喜，把自行车靠在路边，三步并两步朝常老二的水泵房走去。还未走到门前，他就高声喊了两声：“二哥，二哥！”
　　五、常平泰
　　常老二的名字叫常平泰，是钟梦祖在细柳村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他们俩同龄，只是常平泰的生日大钟梦祖几天，所以钟梦祖自小就叫他“二哥”，而细柳村的人则都叫他“常老二”。常老二自幼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大他几岁的哥哥。钟梦祖的母亲在世时非常可怜这兄弟俩，经常帮他们做些缝补衣服鞋袜的针线活，有了好吃的零食也让钟梦祖和他平分，钟梦祖自小就和常老二相处得和亲兄弟一般。
　　长大后钟梦祖在临河镇中学当了一名语文教师，常老二小学毕业后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虽说不在一块了，但是他们的友谊却一如既往。常老二的哥哥长大后被人招赘到别的村，钟梦祖的兄弟姐妹们也都远走他乡，在细柳村他们就更像亲兄弟。平时家里有了什么重要事情，都要互相商量一下。
　　常老二娶了个下乡知识青年的媳妇，选调后没回城，留在临河镇供销社工作，现在已经退休。前些年曾有过政策，知识青年和农村人结婚，可以把配偶的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常老二借着媳妇的光，也由一个庄稼汉变成了城镇人。没想到户口是转了，却没人给安排工作，反而失去了村里的承包土地。常老二在细柳村成了无地可种的“城镇人”，每天无所事事，只好去城镇里打工。
　　常老二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是个地道的庄稼把式，在城里打工，总有一种失落感。前些年他回细柳村找到村长，要求承包北窑岗对面那片荒地。北窑岗附近的土路对面有一片十几亩大的高岗，是一片从未开垦过的荒滩。常老二主动想承包这块荒地，村长巴不得送个人情，就以每亩地每年五十元的价格承包给他，而且一订就是十年合同。当时钟梦祖很替他担心，然而常老二却信心十足。
　　常老二不愧是个好庄稼人，他承包这块荒地后下了死力气。每天傍晚钟梦祖从学校回家，都会看见常老二光着膀子整修那块荒地。钟梦祖心疼他，叫他注意点身体，常老二每次都是报以一笑。以后，钟梦祖又看见常老二用小拖拉机一车一车往地里送粪，把整块土地都铺上厚厚一层农家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常老二不惜力气地打拼，硬把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草滩改造成一块平平展展的西瓜田，而且他种的西瓜当年就显出了优势。原来荒草滩是沙质土壤，最适合西瓜生长；他施的又都是农家肥，长出的西瓜又大又甜，个个都是沙瓤。“北窑岗西瓜”很快在临河镇出了名，后来又在整个丰岛县叫响了，竟然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临河镇中学的教师们甚至托出钟梦祖去买常老二的西瓜。
　　这几年到了夏天，钟梦祖每天傍晚从学校回来，必定要在常老二的瓜棚坐一坐。有时钟梦祖从镇上买上几样小菜一瓶酒，老哥俩就会在瓜棚前喝上几盅。
　　常老二不善言词，用农村人的话讲，就是三脚踹不出屁的那种人。但是有一样好处，他喜欢听别人讲话，不管听懂听不懂都会认真去听。钟梦祖自小习惯了常老二，所以喜欢和他说话。不管常老二对自己讲的话是否理解，钟梦祖想说什么说什么，有时甚至把教学中的一些疑难问题也说给他听。钟梦祖对常老二说话也从来不指望回答。他认为肚子里有了话，说出来有人听心里就痛快，这大概是多年当教师养成的习惯。
　　于是在夏日的傍晚，细柳河边经常会出现这样有趣的一幕：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说话，另一个庄稼汉手拿纸烟，咧着大嘴一边笑一边认真地听。夕阳下的细柳河上飘着淡淡的水汽和阵阵瓜香，瓜棚前的两个人就象古画中的“渔樵图”一样，一片恬淡的田园景色。
　　今晚钟梦祖有一肚子话想和人说，听见常老二在水泵房抽水，心里一阵高兴。他一边喊着“二哥”一边向水泵房快步走去。
　　六、启动的水泵
　　水泵房座落在北窑岗的半坡上，常老二在那里建了个平顶小屋，里边安装上水泵，从村头引了电线通到这里。
　　钟梦祖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很快就走到水泵房门前。水泵房的门口没有装门，里边也没有点灯，门口黑洞洞的象怪兽张大的嘴巴。钟梦祖的脑海里浮现出常老二在黑暗中边看着水泵抽水边吸烟的模样，他边走边大声问了一句：“二哥，晚上抽水怎么不开灯？”
　　奇怪，里边没人回答。不但没人回答，连刚才“隆隆”的水泵转动声都没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二哥，你在里边吗？”钟梦祖停下脚步，对着黑洞洞的门口，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句。水泵房里除了他自己“嗡嗡”的回声，就是老鼠受惊后轻微的跑动声。
　　“二哥，你在那里？”钟梦祖又对着门外的蒿草丛喊了几句，依然是无人回答。
　　钟梦祖拍拍自己的额头，可能是酒喝得太多，心里又总想不高兴的事，一定是出现了幻觉。现在他才想起，常老二今年早早就把西瓜秧拔了，连看瓜的窝棚都已经拆掉。地里没有了西瓜，他深更半夜浇什么地？
　　西北方向传来低沉的雷声。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好像一口锅扣在头顶。空气中已经有了雨腥气味，不好，要下雨了，赶快回家！他转身朝坡下走去。
　　钟梦祖走到自行车旁，推起车刚要往上骑，耳边突然又传来水泵抽水的“隆隆”声！
　　钟梦祖机灵一下打了个冷战，酒气马上消散许多，头脑也比刚才清醒了。他抬头朝水泵房望去，依然是漆黑一片，水泵转动的声响却非常清晰。他静下心来想一下，心中有些恼怒。这个混帐常老二，黑灯瞎火你开什么玩笑？想到这里，他放下自行车，又一次向水泵房走去。
　　远处亮起了若明若暗的闪电，借着闪亮的刹那间，钟梦祖看见散布在四周的细柳树象一个个披头散发的恶鬼，张牙舞爪的好像随时都可能向自己扑过来！他壮起胆子忍住心跳，又来到黑洞洞的水泵房门口。奇怪，明明是遁着声音走上来的，怎么走到跟前声音又没有了？他正犹豫着是否进去看看，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抚摸自己的脸颊！
　　好像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因为它摸得是那样的轻柔，就象像时候母亲的手轻轻抚摸自己。不过母亲的手是温暖的，而这只手却是冰凉冰凉！钟梦祖感觉心脏就要跳出胸膛！他屏住呼吸忍住心跳，转身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哪是什么女人的手，原来是风摇动细柳枝从自己的脸上拂过！借着电光的闪，他看见身旁一棵细柳树的树身上有两个碗大的黑黑大洞，像魔鬼眼睛一样嘲笑地看着他！他一下恼火了，大喊了一声：“常老二，你搞什么鬼！”喊完后一步跨进了水泵房！
　　房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除了地上老鼠跑动的声响，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水泵房里只有五六平方米，那台水泵静静地蹲在屋子中间。钟梦祖伸手摸了一下，水泵电机还有一丝温热，这说明刚才水泵的确是在转动！钟梦祖不吸烟，身上从没带过打火机一类的东西。在水泵房里围着水泵转了一圈，他只好忍住心跳走了出来。
　　雷声更近了，闪电也显得更加明亮。在一明一暗的电光中，钟梦祖慌忙向自行车走去。他刚走到自行车跟前，身后的水泵房中又传来水泵抽水的“隆隆”声！
　　钟梦祖的头发一下全都竖立起来！
　　他刚要骑上自行车，伴着“隆隆”的水泵转动声响，突然从水泵房附近传来一阵高声的怪笑声！钟梦祖抬头向水泵房看去，只见一个顶天立地的白色影子正晃动着身躯，似乎就要向他扑过来！
　　钟梦祖被吓得“妈呀”一声大叫，跨上自行车，顺着那条土路飞一样向细柳村逃去！
　　豆粒大小的雨点很快就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