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用心点烛
作品名称:山的眼神 作者:执笔红尘 发布时间:2023-09-07 08:15:52 字数:4274
小兰的服装店装修、上新,炎欠帮着忙活了一宿。人没觉得累,可是进宿舍就睡着了,还睡得很香,是被自己的呼噜吵醒的。
揉着僵硬的脖颈,听到外面肃静了,炎欠才走出来。操场空荡荡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男孩。她给被褥翻了个个。回屋对着墙上的镜片卸下高高的马尾,分梳成两个拖肩的小麻花。在她看来,这是城市和农村的区别。
小时候,听过一段广播文学。说一个外国女人羡慕东方人的黑眼珠和乌黑的头发,特别是中国人的麻花辫,她就学习编辫子,每天偏着脑袋拧来拧去,还经常编反。上师专后梳辫子的凤毛麟角,为了赶时髦她也把长辫剪了,还用筷子烫过头发,但在服装穿搭上她有自己的想法,尽量时兴但不流俗,还要保持典雅的风骨。当她看到童二席的大辫子时,多少有点悔不当初。
肖良从自家的柴火垛抱了一捆柴来:“炎老师,给你烧烧炕。”
炎欠还不认识这个胖墩墩、干干净净的小男孩:“不用了,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夏天的炕更得烧,要不潮。”肖良解开捆,抓一把柴塞进灶洞,点着。娴熟自然地添火、聊天,他介绍自己叫肖良刚升六年级。还说,童老师一直住在学校,平时和学生一起烧点柴,寒假就烧棒子秸或者现挠的干草,暑假基本就不烧炕。眼前这个烟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冒烟了,因为肖良的家就在学校后面,他看得清楚,“今天早上童老师给女生宿舍烧炕,这个屋都没烧。”
炎欠隐隐地感觉到童二席的处境微妙,但她不想多问,更不愿意让学生参与太多。眼看着最后一把柴进了灶,就把装满水的壶架在灶口的两块砖上。
“人家都用汆子。”炎欠不知道什么叫汆子,“就是在灶火边有个洞,汆子里装上水,等饭熟了,水也开了。”
肖良说得简单、模糊。炎欠脑补成一个水管子,至于材质大概是铁。她假装听懂了,把皮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炕上,让肖良挑:“找本你喜欢的,看完再回来换。”
肖良小心翼翼地拿起《中华美德故事》,却拒绝炎欠给的零食。拗不过,只拿了袋虾条,便退出宿舍。转身跑到大门口,折返到一年级教室的台阶,坐下,抬头看看天,把虾条搂在怀里,翻开书本。
经过实习期间的接触,炎欠发现学生没有课外书,就利用闲暇跑了许多旧书摊,选了些比较好的读本,寻思给原来的四年级同学,也算见面礼。现在他们是别人班的学生,再给不合适,索性把书都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想好了,就说是自己要看,别人随便。
太阳偏西时,一对父子来到学校,家长扛着行李,学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他们骄傲兴奋,感觉像是步入高级学府,目不暇接地欣赏着校园,恨不得马上找到自己的教室。
肖良一手拿书,一手拎着虾条袋的角,追上他们:“前面是宿舍不让去!”
父子的脚步停在五年级门口,谨慎地看了眼茅草房,又艳羡地看着新教室。“小兄弟,你也在这儿上学呀?”家长恭敬地弯着腰。
肖良挺着胸脯:“嗯,明天才正式开学呢!”
“啧啧”家长环视一周,像占据了高地似的自豪,无限期望地看着儿子:“跟着同学好好学!”
三人返回大门处,男孩凑到肖良身边,肖良把书移过去,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看书。家长挨门垛蹲下,拿出烟袋,手在布口袋上停住,随即把烟收起,干咳了一声,咽了口吐沫,右手捋下脸又往上撸着脑袋,似乎他的旱烟亵渎了学校的神圣。
陆续有人来,都被他拦在大门口:“在这等着!”
下午来的多是由家长陪着的新生,家长们寒暄后很快打成一片。孩子们自来熟凑到肖良身边围着看书,还评论,他的虾条也被分食殆尽。多层次的语声像烧开的水,“汩汩”地打破了校园的宁静。
炎欠确定肖良不需要帮忙,就把宿舍重新打扫了一遍。垫好线毯,铺上被褥,新枕巾盖着新枕头一起落在叠成的不甚标准的豆腐块上。仿佛太阳落进来撒着香气。
把老师们的椅子都归了位,又扫干净地面。
程师傅还没下自行车就被家长们围上了,簇拥着到了前院。童二席在后面,等他们和程师傅寒暄完,才拨开人群,在门口放了张桌子。
炎欠也来到厨房外帮着收录取通知书,初中的都已经办完入学,只是过来交粮食。学校的仓柜有限,规定每人每次不超过10斤。因为路远,家长都尽可能地多带粮食,为着以后,自己的孩子就可以每个星期少背点,以此难免口舌,就要等到最后再称。一时间,屋里弄得爆土狼尘。换完饭票,安排好住宿,家长们才满意地离去,校园像退潮的海滩。程师傅回家了,明天正式开火。因为凭经验,就是做饭也没人吃。
果然,学生们在宿舍都打开了满满当当的饭盒,装着家里最好的饭菜。相对于下面的偏僻,这里是充满希望的圣殿,她们抑制不住已经高人一等的优越和兴奋。
一个女孩突然哭了,要回家。这种情绪容易传染,闹不好就是哭声一片。童二席及时走过去,告诉她们星期六就能回家了,还教给她们怎么使用门闩,或有事叫人。被岔开了话题,哭的女生还带着眼泪就乐了,一众同学互相搔挠拍打着躺在炕上畅想未来——下次回家带什么好吃的。
童二席回屋,脱下挂满尘土的外套放到洗脸盆里,自制的背心把她的胸部裹得像懵懂的少女,穿上绦旧的浅粉的确良上衣和同样绦旧的黑裤子,准备起身才发现炕上不对。
“这是我妈给你做的。”谁都会觉得有妈的孩子是块宝。炎欠刻意隐瞒身世只是想享受别人眼中的羡慕,从而得到有妈的幸福。
“不要,不要!这可不行?”童二席将辫子甩到身后两只手不停地摆着,“我这还有呢!”她开始寻找旧被褥,并试图把新的卷起来。
炎欠索性躺在上面:“不行,这是特意给你做的,你不能拒绝!我已经把旧的扔了。”
“那就谢谢了!你妈可真是好人!”童二席没有找到旧被褥,只能红着脸妥协,“要不,我睡你原来那套,这新的给你,我不习惯用新的。”
“从现在开始习惯!”炎欠很霸道地宣布,这是她从没有过的肆无忌惮。
童二席突然拘谨地耷拉着两只胳膊:“我去给你煮点挂面吧?”
“不用,你赶紧洗衣服吧,要不明天干不了了。”炎欠见童二席难为情就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嗨!大哥,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
有了责任便暂时化解了无功受禄的尴尬,童二席的脸部肌肉略微舒展些。炎欠迅速打开两包三鲜伊面分别放进她和童二席的黄色饭盆:“哥,把开水拿来浇上。”她的戏谑恰好融化了僵硬的气氛。
童二席终于甩开胳膊拿来水壶,泡上面又把水壶放回去。转身蹲下,从半扇绿肥皂盒里拿出一小块肥皂抹在衣襟的污渍上,用力揉搓。
炎欠把洗衣粉放到她跟前:“用洗衣粉省事!”
“不用!”童二席没有抬头把洗衣粉袋直接放回到几下立好,“我不能总用你的东西!”看着炎欠的脸盆正装着自己的衣服,又觉出话有漏洞,“有你的脸盆用,我洗衣服方便多了。”
“随便用,它是耐损品。”炎欠用筷子压住饭盆上被扯开的方便面袋,“你用我的东西,我很骄傲!”
“那也不能总用你的。”童二席说着站起身端着脸盆出去。过了会儿回来,把拧好的衣服挂在手巾绳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正好湿润了干燥的空气。
童二席把盆放在墙脚,擦净手。炎欠把泡好的面和筷子递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地向后闪:“我自己来!”
那种与生俱来的小心翼翼,和生平第一回被伺候的受宠若惊,让炎欠看到了原本的自己,心里一阵酸楚,脸上却笑着:“谁跟谁呀,别客气!”
童二席先喝了口汤:“这味真好!”又用筷子把弯弯曲曲的面送到嘴里,“嗯,挺好吃的!”
炎欠看着童二席僵硬的表情,更是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亏欠:“这个周末咱还吃棒子面粥吧!”
童二席嗫嚅道:“那可没法和你这个比。”
炎欠不想分辩,故意留下饭盆,略显滑稽地拍着肚子:“哎呀,撑着了!”然后把身体拧成S笨拙地拉开房门,“得遛遛。”
童二席被逗笑了。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烟油味。炎欠以主人的心态走出校园,少了人和牲畜的砂石公路有点城市的感觉,只是皮鞋踏出的声音很弱亦不清脆,倒也不惊扰路边人家。空寂的青灰封闭了四野像心灵密室,让灵魂在期间张扬,伸开双臂似乎能从两边的山体无限地延伸上去。
炎欠曾经写过一篇叫《孤峰》的散文。大概意思是:一块不知来历的石头,为寻找亲情,而处处碰壁。不想再被打骂就无限地缩小自己,乖巧地没在土里。从不抬头的它不小心硌了人的脚,于是被再次踢来踢去。痛到无处不痛,逃到无处可逃,才终于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乞而不得,不再渴求无望;不再装聋卖傻,而是栉风沐雨,砥砺前行,最终成为一座被称赞的孤峰。
心中的山与眼前的山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只想靠着它就像依着恋人的肩膀,在干净平缓的路上慢慢地走。星星羡慕地唤出众多同伴,眨着眼睛。追着星光脚步越来越轻快,心中充满异样的恬静。
突然一阵“沙沙”响,是风摩擦枝叶的声音。炎欠如梦方醒地发现早就出了村子,正在自己来时的最后一段坡路上。试着咳嗽了两声,给自己壮胆,然后高抬腿轻落步地往回跑。
许久才看到人家窗户上映出的灯光,那昏黄带着无尽的温馨,置身其中像被爱包裹的婴儿。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山村的夜晚,它在宣布一个事实,这里是人间。
办公室亮着,不是电灯是蜡烛。有了肖良的介绍,她知道一定是童二席在里面。不敢用现成的电灯,只肯用自己微薄的收入买的蜡烛,如此谨慎更表明其生命的卑微,对卑微的个体只能小心地走过去。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愣住了,童二席斜靠着椅背双臂下垂,紧闭着双眼,满脸憔悴,是起伏的前胸拒绝了不好的联想。
炎欠轻轻地关上门,轻轻地走到童二席跟前,弯腰捡起地上的笔记本。她无心看上面的字,却被干枯的花朵摄住了眼球:贴在内页上,用心力展平的花瓣和蕊心,已薄如蝉翼,勉强能看出点淡淡的黄或者粉。一个不成功的标本,可能承载着一段重要的往事。炎欠小心翼翼地合上本子,仿佛花朵的气息正拂过掌心和手背。
蓝色塑料皮已经泛黑,没有光泽,紫色喇叭花倔强地仰着脸,它的蔓和划痕连在一起,粗糙而凌乱像老妪脸上的皱纹。
炎欠温柔地推了推童二席的肩膀:“童老师,我们回去睡吧。”她的目光努力躲着笔记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童二席睁开眼睛发现手上空了,焦急中看到它就在自己眼前,赶紧抓起来收进抽屉锁上,又随手拿起课本:“没事,我备会儿课。”
炎欠脱口而出:“你都教过了,还用备课吗?”
童二席侧过脸勉强地动着嘴唇:“课本没变,但是学生变了呀!钱老师注重生字,李老师偏重课文理解……”
炎欠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发自心底地:“摊上你是学生的福气!”
童二席不以为然地“噗嗤”一笑摇摇头:“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他们……”她面带犹豫欲言又止忽而坚定的眼神,“你先去睡吧!”
炎欠想到自己也要备课,但她不准备打扰童老师就拿了课本出来。在她关门的一刹那,看到童二席在光下消瘦的身影,心里一阵悸动。
深呼吸能及时调解情绪。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觉得那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它们高远自诩光明,却不及这山间的一支蜡烛带给人的温暖。
静卧了数亿年的山脉和它怀中沉睡的村庄,喘着粗气令人窒息。学校的这扇窗户是他们的希望,那支正在流泪的蜡烛是点燃未来的火种。未来的火要点亮山村,点亮世界,装点天空。一种无尚崇高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人类灵魂的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