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孙来福家的小雨
作品名称:章台柳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3-08-17 09:52:06 字数:5579
谁大概都不会相信,清秀文静的南方女人扈山蓝就好吃肉。今天食堂里有东坡肘子,她吃了差点儿两份——自己的,还有一份是清洁工阿姨的。大概饭前阿姨饿了,看着颤了哆嗦红扑扑的东坡肘子很馋,就打了一份。谁知只夹一箸就腻得不行,赶紧问旁边的扈山蓝:“你吃吧?我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筷子只沾了一下。”扈山蓝自己的那份正要吃完,就爽快地说没那么多事,您倒进来吧!第二份肘子吃进肚子以后,扈山蓝只觉得嗓子眼儿腻得似乎往外冒油,赶紧回到办公室沏了一杯浓茶,边喝就打开了电脑,鼠标点开“我的相册”,那帧她和发小柳映虹的合影出现在屏幕上。
那天是柳映虹的七岁生日,她的爸妈请母亲和她到外边餐馆里吃饭。她和发小穿着一样的淡绿色连衣裙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发小爸爸脖子上挂着相机走在中间,妈妈由于右腿残疾走得慢,被发小妈妈挽着手在后面缓缓走。
柳映虹的爸爸个子很高,经过胡同口那块“章台柳”的路牌时,头顶被飘动的柳枝轻轻拂了一下,抬头看看,天蓝得跟水洗的一样,随风飘动的柳条像一根根淡绿色细细的丝带。发小的爸爸忽然叫住两个小姑娘,说你们过来站胡同口的路牌底下,我给你们照一张合影。两个小姑娘来到路牌底下,发小爸爸让两人的身子紧紧挨着,细瘦的小胳膊相互搭在对方的肩上,说咱们就在“章台柳胡同”的路牌底下照一张合影,长大了你们甭管干什么,甭管到哪儿,看了这张照片就永远记住了咱们的章台柳胡同。发小的爸爸说罢,手中的相机对着俩孩子“咔嚓”一声,两个幸福的小姑娘身影便在这里定了格。
扈山蓝知道母亲喜欢这张照片,母亲死前特意到照相馆里花一百块钱加印翻印几张(没有底板),埋葬母亲时,扈山蓝把其中的一张放在了母亲的骨灰盒内。没想到,发小相册里第一页就是这张照片,鲜艳的红领巾把两张小脸儿都映红了。照片还在,可是人呢?惆怅中扈山蓝的鼠标又动了一下,仍然是她和发小,仍然是那块“章台柳胡同”的路牌,仍然是淡绿色的连衣裙,仍然是飘动的柳丝,只不过俩人脖子上鲜艳的红领巾没了,两个小姑娘变成了两个大姑娘。
那年她和柳映虹俩人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发小是外国语大学,扈山蓝是警官大学。两个好姐妹就要坐火车一同去首都上大学了,临走之前,在工厂宣传科工作的柳映虹父亲又在这个地方为俩人照了一张合影。嘱咐两个人,要是迷了路忘记家在哪儿,看看这张照片就知道了。二十二岁警官大学毕业生扈山蓝从北京又回到家乡,在县城的一家派出所做户籍警察。虽然她上大学时,自家就搬离了章台柳胡同,住进教育局奖励给妈妈的三室一厅。但是骑车去派出所上班下班,每天都要从章台柳胡同路牌前经过。整整二十六年,直到把妈妈送走,她才告别了家乡,也告别了那张每天都要经过的章台柳路牌。然而发小柳映虹大学毕业后,却再也没回过章台柳胡同的家。她老想见到发小问问她,难道你就不想家?不想咱们的章台柳胡同?然而发小不回来,她见不着她,又如何问?好容易见着发小了,她却失踪了,只有照片上的她。
扈山蓝记得,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她和柳映虹经过章台柳胡同的路牌下面时,总要齐声背诵两首诗——唐朝大诗人韩翃的《章台柳》和他的妻子柳氏的《杨柳枝》:
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
杨柳枝,芳菲节,
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
纵使君来岂堪折。
关于韩翃和柳氏的故事,扈山蓝从小听母亲讲过不知多少遍。母亲说两个人本住在长安,结婚以后夫妻二人携手到江南游历,就住在现在的章台柳。那时还没形成胡同,只是有几户人家而已。韩翃和柳氏住下以后,就在住屋附近栽了几棵垂柳,并且给每棵柳树都挂一个木牌,上书“章台柳”三个字,从此就有了“章台柳胡同”。
高三的语文课本里曾有过唐朝诗人韩翃的《章台柳》这首诗,教语文的韩老师曾经详细介绍过这首诗的时代背景,以及韩翃和柳氏悲欢离合的故事。韩老师说我知道咱们县有个章台柳胡同,住在胡同里的人至今还流传着大诗人韩翃和妻子柳氏曾经到江南游历并且居住在这里的故事。从旅游的角度看无可厚非,毕竟多出几个名人就能多吸引一些游客。但是作为韩大诗人的后代,我得为祖宗正名,韩翃与柳氏根本没来过江南。我的祖宗韩翃是位老实巴交的诗人,况且家里的日子仅温饱而已,没李白那么有钱,因此也没李白脚野,几乎游遍全国名川大山。而我的祖宗韩翃,一直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地在长安生活。从老师这段话里,扈山蓝才知道母亲和她讲的章台柳胡同的故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传说而已……
有人敲门,扈山蓝赶紧关上电脑去开门,进来的是老丁。自从老丁返聘为临时户籍警以后,天天趴在电脑前忙忙碌碌,除去在派出所食堂里能见到他,平常在派出所的两层小楼里很难看到他身影。扈山蓝叮嘱过他好几回,岁数大了,老趴在电脑桌上不好,专家说久坐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老丁说我也不想这样,咱派出所属地两千多户人家,我必须尽快熟悉。不然上级来人检查户籍情况,我和人家打哇哇不行?所里既然把这事交给咱了,咱就得干好。临时的和正式的一样。
前几天尹作文的丈夫到所里来了,向所长递交了尹作文的辞职报告,她丈夫说尹作文生孩子以后严重抑郁,不吃不喝,天天只想自杀,人瘦得剩下一把骨头,已经完全无法上班了。老丁听说后风趣地说:“看来我这临时工得转成正式工了。”
“难得啊,正式工老丁同志,今儿怎么有时间到我这儿串门了?”
“跟我到庆寿寺胡同去一户人家。”老丁说,“刚才那户人家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带着银行卡立刻去他家,他有急事。听他说得挺急的,我怕一人应付不了,又是你管片的,就来叫你和我一块儿去。
“给您打电话的这人够有派头的,该不是大企业家大慈善家韩老板吧?”
“别开玩笑,跟人家边儿都沾不上。”老丁知道扈山蓝急于想知道打电话的这家人的背景来头,没等扈山蓝问就向她介绍起这户人家,“户主姓孙,叫孙来福,是瘫痪在床的残疾人。家里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和六岁多的儿子孙小雨。全家吃低保,里里外外的事全靠七十多岁的孩子奶奶打理。”
“孩子妈妈呢?”扈山蓝问。
“跟情人跑了。”老丁说三年前,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孙来福从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从此瘫痪在床。孙来福干活的建筑公司是个很有名的大公司,除去医疗费外,还赔偿孙来福一百万,工资照发。有了这一百万的赔偿金再加上孙来福的工资,一家四口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起初孙来福媳妇对丈夫伺候的也还精心。生变是后来的一次中学同学聚会,他媳妇遇上了初恋情人,而且这位情人是位有钱的大款,又刚刚离婚,于是俩人旧情重燃,经常偷偷约会。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孙来福知道了,就和媳妇争吵起来,情急之下孙来福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砸伤了媳妇一只眼。当天夜里,孙来福媳妇就卷款而逃。因为孙来福去银行不方便,一百万的存折写的是他媳妇的名字。
这个打击对孙来福太大了,几次拿水果刀割腕想自杀,都被老母亲发现拦住。后来孙来福的老母亲就找到我,让我劝劝他儿子。老太太说儿子最信任警察,我劝肯定听。孙家又是自己的管片,那以后我隔三差五的就去孙家一趟,而且哪次都不空手,给小雨买件衣服玩具什么的,给孙来福和老太太买点儿吃的。一来二去,老少三代都把我当成了家人,有点什么事都愿意和我商量。“刚才我刚撂下饭碗,就接到孙来福的电话,说十万火急,让我立刻去。”
什么事这么急呢?两人猜测着,一路小跑,很快到了孙来福家门外。大门敞开,从门外就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高级商务车。
这是一座狭长的院子,两间正房,东西两溜厢房。因为窄,停放在院子里的商务车离东西厢房的门口也就尺把远,司机技术要是潮点儿,非撞上门不可。
孙来福家住两间正房,两人推门进去,见屋子里有四个男人:躺床上的是孙来福,床边坐着一位老头儿,是孙来福同院的邻居,老丁认识。唯一的一张椅子,被一个四五十岁的胖男人占据。胖男人戴着墨镜,介于流氓和大款之间,那架势,好像登门要债的。挨着戴墨镜胖男人站着的,是一位外表很精干的二十多岁年轻人,同样带着墨镜。
老头儿和孙来福先和老丁打招呼。
“怎么回事?”老丁走到孙来福床前问,“你欠人家钱,他们是来催债的?多少钱?我卡里有五万,够不够?”
孙来福摇头,指着老头儿:“李大爷,您给老丁说吧!”
吃完午饭,小雨像往常一样,和奶奶爸爸打一声招呼,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上学去了。没一会儿,一辆黑色汽车就开进院子,先下来一个孩子,小雨的同班同学,接着又下来两位戴墨镜的男人。
“奶奶,小雨被这俩人开的车轧伤送进医院了。”小雨同学说。
“大娘,我对不起您,把您的孙子轧伤了。”年轻的戴墨镜男人“扑通”给小雨奶奶跪下,“小弟弟正在医院治疗,奶奶我这就把您送医院看看吧!”
小雨奶奶没说什么,很镇静地打开孙福来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银行卡放进裤兜里,对孙来福说:“儿子你别着急,小雨不会有事。看好家,我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
奶奶坐着年轻人开的车走了,屋里就剩下戴墨镜的胖男人和孙来福。胖男人开口第一句话:“私了公了?”满嘴的酒气,把孙来福熏得差点儿要吐。
孙来福知道他指的是小雨车祸这件事,便问胖男人私了怎么讲?公了怎么讲?胖男人说:“私了你说个数,我赔,绝不打半点折扣;公了是到交通队,交警判多少我给多少,也不打折扣。”
孙来福在建筑公司干过不少年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胖男人这么说,肯定愿意私了。也知道对方若愿意私了,肯定能出大价钱。就问你想拿多少钱私了?胖男人说:“我开着好几家公司,不差钱就差时间,你提出多少我都不打驳回,因为各个公司都有一大摊子事在等着我,越省时间越好。”孙来福说:“二百万,你愿意吗?”胖男人说:“我再给你加五十万,二百五十万你同意不同意?要嫌二百五不好听,我再加十万给你,二百六十万好不好?你若同意,我车上就有,是准备给工人发工资的。一会儿等司机从医院回来,立刻给你搬进来。”
正在这时候,同院大爷进屋看孙来福。孙来福觉得这大款慷慨过分,怕自己一个久卧病床的人斗不过他,万一他给他的二百六十万都是假钞呢?于是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同院大爷讲了,问大爷您说我该怎么办。
大爷也觉得这个大款过于大方,不就轧伤个人吗,就算私了百八十万也顶天了。可是他不但对孙来福提出的二百万没打一丁点儿折扣,反而提出再加五十万,嫌二百五不好听,又加十万。这不也太傻了吗?便问大款:“你为什么这么大方慷慨呀?”
大款说实不瞒二位,这车是我开的,刚才那年轻人是我儿子,刚刚大学毕业拿到本子,驾驶技术还不十分熟练。“可是您闻闻我,”大款说着张开嘴凑到老头儿跟前,冲天的酒气把老头儿熏得倒退好几步。
“醉驾啊!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这么大方。我儿子是交警,像您这种情况,吊销驾驶证,罚款,还得到监狱蹲两三年。”老头儿说,“您要是真的愿意出二百六十万,我做主,这事成交。”老头儿说不过我们不收现金,不是不相信您,这年头骗子太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您给我们的钱都是假钞,您脚底下抹油溜了,我们找谁去呀?大款说您不要现金,咱们就去银行,我银行卡上有好几百万呢,打到您卡上二百六十万不就得了?正在这时,大款儿子从医院开车回来了,进屋说孩子情况良好,正在治疗。老头儿说:“好呀,来福,拿上银行卡,让他们把你抬上车,我也跟着去银行,这事越快越好。”老头儿这么说,也有他的小算盘,因为刚才大款儿子说孩子情况很好,老头儿怕大款知道以后反悔,往下砍钱。孙来福说我家就一张银行卡,刚才我妈去医院时带走了。要不大爷先打到您卡上好不好?老头儿摇头,说数额太大,你放心我,我都不放心我自个儿。万一被小偷偷走,把我老骨头砸碎熬成油也赔不起呀!
孙来福忽然想起老丁:“要不我打电话叫丁叔带着银行卡来吧!他跟我亲叔一样。”当下,孙来福就给老丁打了这个电话。
大款哪儿知道孙来福说的丁叔是警察呀,还一个劲儿给孙来福出主意,你就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让他立刻来。“丁叔”来了,想不到是个警察,而且还是个岁数大的资深警察,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这位年轻干练的女警。
“这位先生,开车咱们就去银行吧!”大款想不到老警察这么痛快,就说好,我开车咱们这就去银行。
“别你开了,让交警抓住你酒驾,连我都脱不掉干系。”老丁说完又安慰又孙来福,“好好在家养病,别东想西想的,小雨没事。钱打到我卡上,二十四小时后到账。明天这时候我再到你家来,让老太太把卡预备好,我再去银卡把二百六十万倒到你家的银行卡上。”又嘱咐扈山蓝跟来福多待一会儿,好好开导开导他。
老丁开着大款的商务车,带着大款和儿子来到大街上的工商银行新华分行。银行里的人很多,等半天才等到一台空下来的机器。老丁把自己的卡给了大款,说我不会操作这玩意儿,在旁边看着你操作。好在大款操作很熟练,没多大会儿就从机器上拔下卡交给老丁,还与老丁握手:“丁警官,后会有期。”
“让你儿子开车啊!”临出银行大门,老丁还在大款身后嘱咐。他哪里想到,自此之后,自己背上了二百六十万的巨额债务呢?
第二天午饭后,老丁又来找扈山蓝,说:“你还得陪我一趟,咱们先去孙来福家把他家的卡拿过来,你再陪我去银行,我不会操纵那玩意儿,你帮我把那二百六十万倒到孙家的卡上。”扈山蓝说:“刚刚庆寿寺胡同居委会给我打来电话,说庆寿寺一个姓张的老太太家昨天又差点儿闹出人命。居委会的人害怕,不敢单独去解决,想让我和他们下午一块儿去,还专门嘱咐我得穿着警服去,震慑一下这户人家。我答应吃完饭就去,正好您去孙来福家,我和您同路。至于去银行吗,我今天实在没法奉陪了。您不会操纵机器转款不怕,银行工作人员可以帮助您。再说实在不行还有窗口呢,您到银行先拿个号,坐椅子上等着叫号去窗口办理就行了。”
“也只好这样了。”老丁说,告诉扈山蓝说差点儿闹出要出人命的那家估计就是头些日子拽我去她家的那个白头发老太太。那家人各个都很混,三天两头打架。你去了以后说话要小心,千万别让这家人抓住小辫子。别看那家人自己家打得热窑一样,可遇上外敌一致对外。
扈山蓝答应着,两人就走出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