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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心魔

作品名称:槐荫花影      作者:亦 凡      发布时间:2023-07-21 20:03:41      字数:4241

  吃完早饭,我正要出门上班,突然想起一个事,今天万福和小槐要来省城。我对妻子桂枝说:“万福和小槐要来,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桂芝说:“让他们来家吃吧,我早下班多做几个菜。”我说:“他们还有别的事,就不来家吃了。”桂芝随我来省城后,还保留着过去的传统,老家来人喜欢在家待客。实际上现在好多人都不愿意来家吃饭了,尤其是在这夏天,连登门拜访都感到不便。
  上班路上,我想,万福来是为了公司免税的事,他们公司因为招收了一些残疾工人,可以按政策免一部分税。这个事我已经和税务部门沟通好了,今天可以拿批文。小槐多年不见了,来能有什么事?听说他顶了淹死的儿子的城市户口,成了地区柴油机厂正式工了呢。
  下午下班后,我来到万福他们住的解放路源泉宾馆。我见到了小槐,他说万福晚上还有其他的应酬,让我俩先吃,并订好了包间。
  我们坐下来吃饭,可容纳四五个人的房间,就我们两人显得宽敞又舒适。我带了省城名酒醴泉佳酿,边饮边聊。
  小槐变化挺大,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春节回家过年。小槐和淑芬领着儿子小树来给我爹娘拜年。那时,知青回城,淑芬分配到地区柴油机厂,小槐在柴油机下属的汽配厂干临时工,小树刚上幼儿园。小槐俨然是城里人的模样,一件皮大衣价格不菲,尽管没有突出缩在肩里的脖子,但也不失精神。淑芬的自然卷发修饰成时髦的波浪,两耳摇摆着银色的坠子,地区普通话,已经完全没有同化了的凤凰山口音。尤其是他们那浓眉大眼,活泼可爱的儿子小树,小嘴儿巴巴得甜,人见人爱。人们都羡慕这幸福的一家子。可今天的小槐,一脸憔悴,头发也没打理,一件宽大的短袖T恤,虽然凸现了脖子,但肩又溜了下来。
  小槐好像注意到我在打量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问道:“我们这是多少年不见了啊?”
  “快有十年了吧!”我看到他不停地抚摸着炸掉六指留下的那块疤,又问:“淑芬还很好吧?”
  “还好。”他略显停顿,语气中显得有些牵强附会,透着些许陌生。
  酒是话中媒。我赶忙端起酒杯为多年的重逢干杯。
  半杯酒后,气氛活络起来。小槐试探着问我:“不知道你省立医院有熟悉的医生吗?”
  “有啊!咱们凤凰山赵家庄的赵长乐就在省立医院呀,是县一中毕业的,你的师兄。”
  小槐拍拍脑袋:“哎,哎,我怎么给忘了呢!明天我就去找他。” 
  “你看上去挺好的,是哪儿不舒服?”我关心地问。
  小槐面露窘色,吞吞吐吐地低声告诉我:“自从小树没了以后,我和淑芬那个事一直不和谐,很苦恼啊!”
  “一直没去医院看看?现在这些病也能治好。”我安慰他。
  “去地区医院看了,一些偏方也用过。和淑芬做那事时,我俩都放不下小树,她也以为我是小树,我也以为自己是小树,是在乱伦。你说怪吧!”
  我听了也是头皮发麻,灵魂附体是不存在的。
  小槐继续说:“我现在怀疑淑芬在外面有人了,我俩经常闹得要离婚的程度。”
  “可别无凭据地疑神疑鬼,你们俩个当年可是爱的死去活来的,淑芬这人也挺好的。”我劝小槐好好想想。
  小槐一时不语,突然流下泪来。我正在不知说什么时,只听小槐自责自己:“我这辈子对不住曙光啊!”
  我知道以前他和曙光的事,就轻描淡写地说:“这都已经过去了,曙光和万福俩个也都挺好,都很幸福,用一句俗话说,你和曙光是没有缘分呀!”
  小槐听了我的话,低声啜泣变成了呜呜呜的哭。服务员过来了,我提醒小槐:“你是喝多了,咱不喝了吧!”
  谁知小槐说出的话更令我震惊:“我没醉,咱俩是从小长大的兄弟,就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曙光,曙光,是个好姑娘啊!她把最宝贵的给了我,我却不知道珍惜她。我后悔呀!事实上至今我也没忘记曙光,就是在和淑芬做那事时也想像成她!我和淑芬结婚太功利太草率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当年小兰看到曙光和小槐在麦秸垛里的情景,一时不知道说啥是好。
  小槐见我一时走神不说话,好像要借酒浇愁,端起半杯酒一饮而尽。这半杯酒下去,小槐的眼神好像明亮起来。
  小槐问我:“十年前你能预料到你现在是这样子吗?或者换句话说你有过这样子的打算吗?”
  我摇摇头,”没有,不可想象,或许是命运吧。”
  小槐笑了,“命运,说得好!实话说,我对命运的思考是从上高中开始的。还记得高中开学走那天万福说的话吗?”
  我没作声,意思是多少年了,谁还记得一句话。
  “万福的口头禅……”小槐提醒我:“我们农村青年,学的再好也得回来撸锄把子。” 
  我想起来了,万福经常把这话挂在嘴皮上。可是,又怎么引起小槐命运的思考呢?我疑惑地看着小槐。
  “万福话糙理不糙,它说出了当时农村青年的人生困惑和命运归宿。但我并不认为知识无用,大的命运改变不了,至少会给个人命运一线希望。”小槐的话都是结论性的,我点头表示赞同,希望他继续讲下去。
  “所以,上了高中我刻苦学习,别人玩我就读书,做实验,那么大的实验室就我一个人用,那时感觉我就是要与众不同,要有自己的人生。我想过,等毕业的时候,可能有保送工农兵大学的机会,可能去当兵当个文化兵,可能当教师即使是民办教师,也不用撸锄把子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你做到了,你现在不是挺好吗,虽然有些不顺利终归会过去的,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
  小槐又自斟自饮了一大口酒,带着苦涩的表情道:“后来我的追求走向了极端。我厌恶劳动厌恶农村,与我原来最爱的人曙光也觉得没有共同语言。这时淑芬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想着她可以知青返城,而且貌美有文化,就很快和她结了婚。开始我常常遣责自己的良心,觉得对不起曙光,但随着淑芬返城我跟着进城,又生了可爱的儿子小树,也就渐渐觉得这就是我努力改变命运的结果。其实哪里知道,人生可不是一道算术题啊!”
  小槐说到这里,又喝了半杯酒。我十分惊讶他的酒量这么大,而且话越说越简洁和清晰,有点在反思人生了。于是说了句:“今后日子长着呢,还不到总结的时候!”
  小槐长叹一声,“唉!悔不该暑假让小树自己回凤凰山,更不该儿子死了我顶他的名落了城市户口。我是唐小树,唐小槐死了!”他说的第一个不该,我知道,是他儿子小树那年暑假回凤凰山,在村东大湾里游泳淹死了,第二个不该,顶名落城市户口,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最后一句“我是唐小树,唐小槐死了”,变腔变调,好似童音,让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着小槐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表情开始木呆,不停地摸着手上那块伤疤,脸色愈加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小时候的伙伴,已经远去,真像一个陌生人,一个病人了。
  我收起酒杯,不再劝酒,又说了些安慰的话,送小槐到房间,就回家了。
  那天万福晚上回来挺晚,第二天中午打电话告诉我,他和小槐去省立医院找赵长乐看了病,没什么事,就接着回凤凰山了。我想问问小槐病看得怎么样,却又欲言又止。
      
  半年之后,进入腊月。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回家看望娘。我想起小槐的事,听说他和淑芬离了婚,从柴油机厂回来了,得了精神分裂症,病得很厉害,就想去小槐家看看。
  娘拦住我说:“别去了!现在小槐让他爹关在西厢房里,戴着手铐脚镣,像坐监的一样。看了让人难受!”
  “怎么会这样?”我很惊谔地问。
  “唉!”娘叹道:“好好的个孩子,疯魔得不认亲娘了,那天要不是你大娘跑得快,就把她脑袋劈成两半了!”
  我非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
  晚上,万福过来说起小槐的事情,印证了那天省城吃饭时我的判断,小槐的心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万福告诉我:“从省城回来不久,小槐就回家来了。回来时,精神虽然不太好,但还清醒。住了好长时间,他爹问他怎么还不回去上班?他说不用去上班了。他娘问怎么不见淑芬来家呀?他说不会来了,我们离婚了。他娘一听这,顿时慌了,忙问什么原因,好端端的。小槐很不耐烦,吼他娘,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问万福。
  万福告诉我:“小槐对我倒不避讳,他说和淑芬早就貌合神离了,确切地说是从儿子淹死之后,淑芬时常责怪抱怨后悔,俩人时时吵架。但吵归吵,日子还要过,时间久了还想再生个孩子。后来,淑芬通过她当派出所长的同学,让他顶替了小树的名字,成了城市户口。本来这是好事却给他带来沉重压力,俩人关系也愈来愈有隔阂。就在从省城回来不久,冒名顶替的事被人举报了,他的城市户口取消了,劳动关系也解除了。淑芬和所长的婚外情也暴露了。这对小槐简直是家破人亡呀!”
  我问万福:“上次你陪小槐去省立医院看病,赵长乐怎么说?”
  “小槐疯了以后,我打电话问过赵长乐,他说精神疾病初发诊断不出来,最怕突发事件刺激,有了迹象要早去精神病科或医院治疗干预。
  “发现迹象没去治?”我又问道。
  “都是穷和愚昧闹的!”万福叹道:“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的人最忌讳说人家精神病。小槐一开始发作,时不时发脾气,砸桌子摔板凳。他爹娘以为小槐是离了婚没了工作,心情不好,也就做事说话少去惹他。后来,小槐有时自己‘嘿嘿’地笑,有时又指着什么东西大骂。后来听出他是骂淑芬是白狐狸,那个所长是狗所长,竟然拿着刀砍向他娘。小槐娘一看这样,又信了神婆子话,说小槐中了邪,恶鬼附身,又烧纸又降魔。不过有一点挺奇怪,好像他没有完全疯掉。”
  我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怪事,怎么这样说?”
  万福说:“有一次,小槐发作后泪流满面,扑通跪到在她娘跟前叫着,奶奶,我是小树,小槐死了。突然又叫着,曙光,我是小槐,我对不起你。一会儿小树的腔调,一会儿小槐的腔调,像演双簧。小槐娘见状到我家,让我岳母和曙光能不能去她家一趟,给小槐看看病,或许是小槐见了曙光会好些了。我岳母说,小槐这个病是精神病,应该去专门医院治疗,别再耽误了。也是奇怪,那天我岳母和曙光去了以后,小槐本来还又叫又骂的,见了她娘俩,竟坐着黙默流泪,温柔得像个大女孩儿。”
  “后来呢?”我显出很好奇的样子,其实我知道精神病人,因某种条件反射,有间歇的清醒。
   “曙光看到小槐这样子,也是很心酸,再也不去了。但后来每当小槐发作时,他娘说叫你唐奶奶和曙光去,小槐立马就像蔫儿了一样。”
  
  过完春节后的一天上午,万福来电话了。电话里说小槐昨天夜里,在西厢房用脚上的链子勾在脖子上勒死了。说头一天把他娘砍伤了,还赤身裸体在大街上扔石头呢!
  放下电话,我好久缓不过神来,小槐疯魔了的形象,像电影的一幕在我脑海里放映。
   “救命啊!救命啊!”小槐他娘捂着头满脸是血地从家里跑出来。小槐披着肮脏的长发,光着身子,戴着镣铐的手举着刀,脚上拖着铁链子在后边追。
  他娘终于跑下坡来,小槐又搬起石头砸过来。人们纷纷躲避,小槐挡住了人们回家的路。
  唐奶奶闻讯赶来,给小槐娘清理包扎,她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还有血殷殷往外流。
   这时万福也来了,唐奶奶喊着:“万福!快找几个人想办法,把小槐弄回家去,别再伤着人!小槐都不知道害羞了,可怜的孩子!
  小槐像儿时演李玉河一样,哈哈大笑着,被万福几个人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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