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涝旱相继 （3 小精灵返巢）

　　二尺九戟的意志一次次地接近崩溃，又一次次地从绝望中挣扎出来，一次次地激励自己，逼迫自己向前迈步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这一次，她忐忑不安地走向一株杉树的板根，那里有一群黑甲蚁。她首先闻到的是熟悉的浓郁的母后信息素，继后看到围在中间失神欲毙的两只蚁正是八步追风和八步歌九。她惊讶地四下寻找信息素的来源。她虽然不敢相信，却仍愿意相信母后应该就在面前的陌生蚁群中。她没有发现她的母后，却看到了那只天劳国恩蚁——初生第五。
　　在这个乱纷纷的冈坡小世界里，各蚁国几乎都疏忽了警戒，包括一贯警备森严的怀恩国。天下乱了，蚁国焉能不乱！二尺九戟巨大的个头已经挤进怀恩国蚁圈才被发现。未待开言，惊觉的怀恩国兵蚁已经阻拦在她的面前。几乎同时近卫蚁已经布成虎翼阵，蚁后、追风、歌九和第五被掩在阵后。二尺九戟迅速向后跳开，同时制止住身后已经开颚准备出击的五团兵蚁。
　　“追风！歌九！”二尺九戟朝着阵后大叫。
　　追风和歌九正在失魂中，听而不闻。她们似乎正置身在母国的蚁丛中，歆享着芳香浓郁的母后信息素，思维平静却仍然无法运转，外界的呼唤恰似催眠的妙音。
　　“谁？”是第五在询问，她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初生第五，我是二尺九戟！”
　　第五想不起来二尺九戟是谁。倒是听到这个名字的追风和歌九同时机械地轻声应了一句：“千夫长。”
　　第五闻言突然明白了，急忙叫道：“千夫长！八步追风和八步歌九在这里。”
　　千夫长也听到了追风和歌九的声音，便上前一步，打了个问讯，仍以团正千夫长的身份自报家门。“天劳国千夫长二尺九戟。请问贵蚁国是……”二尺九戟知道此时报出副都统，一定会使追风和歌九疑惑，肯定又要费心解释。
　　听着对答的怀恩蚁后预感到来者应该就是追风和歌九的国蚁，正命令虎翼阵撤阵时，猛可里听到千夫长说出“天劳国”三字，眼前还是起了一阵眩。她相信在这个逃难的路上能见到宗主母后，对婚飞而去艰难创国的天使蚁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奇遇。
　　定一定神，怀恩蚁后朗声说：“在下怀恩国蚁后，正是天劳国去年春天婚飞而去的天使蚁。”到此时，蚁后也隐约记起这位千夫长的面目。在她婚飞出发的时刻，二尺九戟正护卫在她的婚飞台侧，预祝过她的成功。
　　二尺九戟的激动心情是无法叙述的，只能看到她在两国兵蚁面前的失态：低头向前，几乎是匍匐着移步到天使蚁后面前，将自己的巨大身躯忘情地左右摇摆，触角乱晃，使蚁后几次试图行对碰触角礼都未能如愿；又在蚁丛中进三步退两步地乱转，四处乱碰触角，偶尔双颚朝天发出热气腾腾的长啸；又不顾礼仪，傍到天使蚁后身侧搀着蚁后毫无目的地只顾乱走。怀恩国兵蚁拦住了她们。蚁后也善意地轻声提醒她。她这才悠悠地转回正神，并未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她仍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
　　二尺九戟立即面朝蚁后，庄重地汇报：“天劳国大部在白蚁废城驻扎，请天使蚁后统率。副都统二尺九戟。”此时署职自然应该准确。
　　第五守在追风和歌九身侧，不停地向她们叙述眼前的一幕，回答她们的询问。一番努力后，追风和歌九终于自个从迷症中清醒过来。她们得到明确的回答：天劳国大部在白蚁废城。这样的回答就是仙药。对热爱蚁国超过热爱自己生命的蚁氏来说，蚁国的存在就是自身生命的存在。
　　追风和歌九还是硬撑着挤到前列，当面询问了二尺九戟，这时才弄清楚天劳大部里并无母后。正在为“请天使蚁后统率”而迷惑不解的怀恩蚁后也弄清楚了原因，急忙问：“宗主母后现在何方？”
　　“在天劳城池。”二尺九戟悲痛地说。
　　“啊！城池现在如何？”天使蚁后问。
　　“陷在洪水里了。”
　　“陷在洪水里了？”
　　“是。母后坚决要求留守。一同留守的还有众耆老、一团兵蚁、一大队工蚁，及伺食蚁等近侍，她们坚决不愿撤离。”
　　“这是为何？”
　　“母后年高体衰，不愿再拖累国众，而耆老她们坚决要求留守。”
　　虽说如此，天使蚁后并不能理解宗主母后，想不明白她怎能忍心放弃天劳，怎能肯定天劳大部一定会碰到天使蚁，又如何能肯定天使蚁一定愿做一只返巢蚁去接替她，她又怎么会允许兵蚁一团和工蚁一大队也陪同她一起陷在洪水里。返巢是一个不可行的危险选项，这是婚飞时被一再提醒过的。一向谨慎的怀恩蚁后又不便当众跟歌九商量，何况自己创立的怀恩国已经初具规模，也一定能够在大洪水期间存活下来，自己又何必非得返巢呢？想到此处，怀恩蚁后迟疑着沉默了。
　　其她几只蚁也沉默了。歌九虽然希望她的小精灵能统率天劳，潜意识里仍然为她的母后担忧，对此情景无话可说。追风为自己未能及时赶回天劳共患难而不断自责，对母后在大难来临时仍倾心为天劳的未来着想而钦佩，内心里希望母后能安全度过洪水，对此情景自然是只能沉默。第五几乎要兴奋地高呼万岁了，却看到追风和歌九低头沉默，想到自己内心所思正是建立在追风和歌九的痛苦之上，更是对宗主蚁后的背叛，立即羞愧地噤了口。
　　二尺九戟见怀恩蚁后一言不发，便恭恭敬敬地候着。其它小小蚁国的侦察蚁在四周探头探脑，认出是天劳国兵蚁便暗示同伴撤退。她相信在这个拥挤的杉林里如果出现纷争，那么最先向其它蚁国发难的肯定会是一等一的大国天劳国。
　　良久未见动静，二尺九戟不得不主动发声：“恳请蚁后接受母后遗命，统率天劳。”出言如此，说明二尺九戟潜意识里认定母后已经失命在大洪水里了。
　　呼吸着怀恩蚁后信息素的五团兵蚁逐渐恢复了神志，不仅在她们的信念里，更是在她们的基因里接受了怀恩蚁后，自然愿意接受怀恩蚁后的统率。她们齐声应和：“恳请蚁后采纳母后遗命，统率天劳。”
　　怀恩蚁后回望自己的亲生蚁，这些流离失所的落魄者都眼巴巴地望着她，满脸是兴奋而愿意的神情。蚁后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掉转头朝向二尺九戟，说：“只能暂时署理。待洪水退后，寻得宗主母后，你们仍跟随宗主母后，我等也仍回圭西。”这是天使蚁后实诚的内心话，她忘不掉自己创立怀恩国的那片荒原和她的红柳墩台。
　　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建议，二尺九戟当然接受。她为自己找到了天使蚁后立下奇功而兴奋，为天劳有了统帅而心安。她立即请求怀恩蚁后起行。天已大亮，部众精神抖擞，追风和歌九也已恢复正常。怀恩蚁后下令前往白蚁废城。二尺九戟得令后，令快蚁飞奔回城通报，同时令五团组成双月阵，这是一个温柔的护卫阵形，簇拥在怀恩蚁众两侧，向冈坡前进。远处的小小蚁们正在为怀恩国担忧，看到天劳国兵蚁布成双月阵，知道一切平安，都欢呼雀跃，既是为怀恩国，也是为她们自己。
　　
　　都统九领八顺得到消息后，立即派出快蚁火速召回其她千夫长百夫长。都统在高兴之余并没有忘记一件重要的事：可不能同时出现两只天使蚁后。
　　怀恩蚁后抵达白蚁废城，得到了隆重的欢迎，虽然城池前排列的队伍混乱无序，但都神情庄重地聚集在城池四周，没有拥挤和喧哗。当怀恩蚁后——天劳蚁众的天使蚁——的信息素渐渐地飘溢开来，天劳蚁众的神志也便渐渐地清爽明亮起来。她们终于在都统的命令下，按各团各大队列好队伍，向天使蚁后齐声崇呼祝颂。
　　怀恩蚁后面对着数万只黑甲蚁激动不已。面前的一多半黑甲蚁都是她的前序，有部分工蚁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给予过精心的哺育照顾。天使蚁后面对着情绪激昂的都统和满眼期盼的天劳国蚁，将她的要义又强调了一遍，才入城暂署天劳。
　　怀恩蚁后大概了解了天劳蚁情，立即将亲生蚁分散编入天劳各团各大队，以使天劳蚁众不疑，也表明自己光明正大。在了解了黑石冈大致情况后，下了第一道令旨：南方纵队守在冈底，观察洪水的涨落，定时汇报；兵蚁分成三部，一部守卫在城外，一部在城池内巡逻，因城池太过复杂广大，以防或有暗藏其中的歹物为害，一部护卫工蚁外出寻物，不得与小小蚁国争食，不得攀上高枝攻击翅虫，更不得去冈顶攻击白蚁。
　　工蚁寻物竟然太过顺利，因为火雾般的天气使翅虫成批成批地死亡了。各小小蚁国也都获得了足量的食粮。天气越来越热，未来难测，小小蚁国几乎都在拼命地做着两件事——必做且重要：深挖洞、广积粮。白蚁废城地下深达五十仞，热浪对城池内影响甚微，天使蚁后深感欣慰。
　　南方纵队在戈壁沿找了一处凹坑，又拖来落叶搭盖其上，做了一个虽不能纳凉却能遮阳光挡热浪的处所，从叶缝里认真地观测着洪水的涨落，甚至每隔一个时辰便跑到洪水边沿做一个记号。白天在平静中度过了，几乎所有时间里纵队队员都是沉默的。四周有古怪的叫声此起彼伏，谁都无心去分辨出自何种水怪毛兽。
　　
　　夜空的黑红色开始变浅，又一个闷热的长夜正在逝去，而朝阳欲出前的地面反而比夜时更暗。
　　黑石冈成了孤岛，追风一夜数次想到白蚁和遍地的黑甲蚁，不免为白蚁担心，却又无能为力。眼前的事更为紧急，由不得她脱身去提醒白蚁。她内心里又宽慰自己，相信白蚁一定已经知道冈上情况，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又一次从沉思里回到现实，顶起落叶从叶缝看出去，朦胧里是黑魆魆的戈壁。她觑着眼寻找水光，只看到零星的光点。她疑惑地走出藏身地向戈壁摸过去，一脚深一脚浅地试探着一直走到戈壁的黑沙上，仍然没有触碰到水。她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做了几个蹦跳的大动作，踢起黑沙粒发出刷刷的声音。有轻声从暗处传来：“水退了？”是六指绿。
　　又有数个声音在暗处响了起来，紧接着从远处传来惊叫声和吵嚷声，很快，整个冈坡上沸腾起来了。能隐约看清周围的景象时，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黑石冈上的蚁氏世界：洪水正在消退。
　　晨星隐去，黑暗渐逝。天亮了，戈壁重现在晨光里。圭山大地上的水退去多半，处处可见裸露的土地。乌河堤和故道河堤几乎全部出水，表面沉积着一层光滑的淤泥，难以行走。泥地上是乱七八糟的爪迹，熟悉的眼能看出其中有麝鼩和蛙族的足迹，还有蛤蟆拖泥带水的爬痕。
　　八步追风一次次地试探，一次次失望地对烂污泥地发出诅咒，一次次昂头祈祷太阳立即晒干淤泥。她急于赶回天劳国城池。越早一刻赶回去，困在城池里的母后越多一分安全。
　　洪水的消退不是流向远方，而是因为高温被蒸发掉了，因为河水在昨天傍晚时便几乎不再东流。怀恩蚁后闻报，也赶到戈壁查看水情。默默心算后，蚁后呆住了。她算出照此速度，不用几日，大地上的水便会被全部蒸发。水能淹死蚁，旱更会使蚁丧命，整国整国地丧命。西土荒原的生存经历使她对干旱的恐惧甚于对洪水。
　　虽说如此，怀恩蚁后并未优先为自己寻找退路，而是将拯救宗主母后作为第一急务。她立即向周围的蚁发出铺路的命令。二尺九戟见年轻的蚁后凡事亲力亲为干练果绝，心生钦敬。都统九领八顺紧跟在蚁后身侧，闻令后硬着嗓子将命令大声重复了一遍，讪讪地走开去。所有工蚁和兵蚁不分兵团或大队，一窝蜂地冲回杉林，扛上落叶便跑。都统独自赶回废城，将命令传达到留守废城的兵蚁工蚁，于是倾巢出动加入到搬运落叶的蚁流中。很快，一片接一片的落叶出现在乌河旧堤上。本来站在远处看闲的小小蚁们很快也自发地加入到搬运的队伍中，她们为刚好顺道返回自己的小小城池而兴奋。只见一条落叶路在旧河堤上快速地向南延伸，看在眼里的追风激动地认为中午就能抵达天劳城池。事实是路铺得越远，运送的时间便越长，铺路的速度便越慢。
　　太阳当午时，落叶路离东原还远得很，这让追风焦躁上火。只见她在暴虐的阳光下肩着落叶拼了命地奔跑，终于在又一次奔回杉林时，被怀恩蚁后阻止住了。蚁后同时下令退归白蚁废城。如果再这样下去，烈日会夺去这些辛勤劳作者的性命。小小蚁们也退回到她们的遮蔽所，为未能将路修到她们的小小城池便停工而惋惜。蚁后回到城池时才知道留守的蚁也全部出动了，大吃一惊，见空空的城池一切平静，心下稍安。她重复了一遍各遵职守的命令，并未查究是谁对留守蚁下达了命令，也未对呆在一旁的都统多说一字。
　　日头偏西，地气更热，四野如蒸，杉林里湿闷得喘不动气。侦察蚁报告说原上的洪水好像都飞到天空去了，太阳好像沉浸在黄水里。怀恩蚁后闻报后心里一咯噔：异征，天要灭世。蚁后回想着一路行来的地形地貌，相信如果干旱真的出现，最可能有水的地方只能是乌河，她为白蚁废城靠近乌河而暗自庆幸。
　　追风并不顾及火热的天气，她关心的是淤泥地上何时可以行走。直到太阳落山时，她才终于听从了蚁后的建议——不是命令，留在白蚁废城里度过了又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