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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农村和农民的肚子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7-01 19:19:21      字数:4967

  (接上)
  于是,在某天的早饭时分,赵本原提着两瓶老汾酒,走进了王治国家坐北朝南的大门,迎门就看见蹲在正房檐下台阶上的王治国正在吃饭。王治国左手端着一大海碗小米稀饭,右手的筷子上扎着三个拍成巴掌样的大窩头。赵本原赶忙呲出笑脸趋了上去,半蹲下去身子,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嗐呀!治国叔,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一顿吃得了三个大窩头呀?真是好饭量。”王治国眯缝着两眼斜视了一下眼前的赵本原,哂笑一声:“哼!这算个啥?我年轻时一顿要吃六个的。”
  赵本原就讪笑着竖起一个大拇指奉承道:“了不起,了不起!”接着就试试探探地说:“治国叔,你能猜到我为啥来找你吧?”王治国心里头雪亮似的,就像俗话说的:马仲选看他儿,一张口就看到屁眼那儿了,肠肠肚肚咋长的,一清二楚。马仲选是清朝年间名震三晋的一个大财主,偏生了个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儿子,所以老百姓常用这个故事来比喻对某人某事的明了程度。王治国也是,赵本原一进门,就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但王治国偏偏就很能沉住气,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赵本原才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啥事?说么!不说,叫人咋猜呢?”赵本原只好又往下蹲了蹲身子,把脸伸凑在了王治国面前:“你肯定知道,就是我想重修洪福寺的事……”
  身量不高的赵本原已经六十来岁了,发了胖,而且由于常年不参加田间劳动,保养得细皮嫩肉的,两块脸蛋子往下坠着,像贴着两块从罐头瓶子里捞出来的水嫩桃肉,两道鬼眉像两个毛笔头子一样按在了眼睛上面,细而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生意人特有的狡黠。他满脸谄媚地地说:“治国叔,你看看人家介休,一座绵山里修了多少座寺庙?修了多少座旅馆?那投资出去的钱,三五年光景,就全都收回来了。咱这里条件也不错嘛,南有古城,北有汾河,把洪福寺重新修起来,这是多好的事情呀?可硬是干不成!你说说这……”
  王治国呼噜喝下一大口小米稀饭,这才觑眼看着赵本原说:“你怎么不想着去重修天安门哪?”赵本原讪笑道:“那我可不敢……”王治国一口气喝净了海碗里的稀饭,站了起来说:“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呀?要让我说,你有钱,给村里干点啥事不好?高灌站,引水渠,好多地方都损坏了,村里想修没有钱;让村民们集资时,你都不肯掏一分钱。你倒偏偏是想着去重修洪福寺!”赵本原赶忙分辩说:“人不为利,谁肯早起呢?再说,我也不是就没给村里干过一点好事。我也给村里的五保户买过白面;村里唱戏,我也是出过钱的……”王治国说:“照你这么说,村里是应该给你立个功德牌坊了?”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赵本原听着王治国的话头话尾,已经觉得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心头不觉就涌上来一股焦急和气恼,肚子里的话也就脱口而出:“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钱,我想修啥就修啥,别人好像没有权利干涉吧……”站起身来正要转身往屋里走去的王治国,一下子回转身来:“那你来找我,可算是抱着猪头找错了庙门!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在这村里边耀武扬威。这儿,还是新中国的土地吧?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吧?我就不信,还能反了个谁!”
  这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心里话,赵本原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不愿意和王治国扛上的。他是干什么来的呀?他是来求王治国帮他忙为他说话的。但是,人都免不了会控制不住地意气用事,而且赵本原现在财大气粗,脾气也长了,更兼现在是话赶话地赶在一块儿了,而话赶话这种事儿,是最容易给人撮火的。反正,赵本原听见王治国这些毫不容情的话,气得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吐了口唾沫说:“我和你,看来就没有什么对话的基础。”
  王治国听不懂,但看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赞扬他的话,就转过脸问他蹲在台阶上刷牙的孙子:“他说啥?”王治国二十来岁的孙子,含着满嘴的白泡沫告诉他爷爷:“他的意思是说,他根本就不想和你多说话。”王治国就一步跨下台阶,挺直胸脯瞪大眼睛问:“既然你不想和我说话,那你大清早就跑到这儿来,挠啥蛋来了?”赵本原不敢回答,便低下头去,嘴里气忿忿地小声嘟哝着:“我原本就应该想到,你本来就是颗又臭又硬的蛋。谁让我自己昏了心,跑到这儿来自找没趣……”话还没说完,赵本原的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受惊的赵本原用一只手捂住脸,跳着脚转圈:“好好地,你就打我?有本事你就再来打!这村里谁不怕你呀?谁不知道你是个惹不起的老虎铡呀?”王治国鄙夷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口老虎铡,我这辈子还就当定了!我自问我这辈子胸怀坦荡,上可以对天,下可以对地,对祖宗,问心无愧!自问还对得起这村里的几千父老乡亲。要说有对不起的人,那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妈,临死想吃碗白面拌汤,可我那阵子给人家扛长工,玉米面都填不饱肚子,硬是没办到。第二个对不起的人,是梁步隆先生,我那时候血气方刚,脑袋里面一根筋,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伤害了一个好人……”
  赵本原不等他说完,已转身快步走出了大门,然后把手中的两瓶汾酒,使劲砸向了王治国家的东山墙,哗啷啷两声脆响,浓烈的酒香味四散飘荡开来。
  赵本原的气愤不言自明,为了跑这些批文,他东奔西跑,打通了多少关节?银子花得哗哗的不说,还赔了多少笑脸。哪晓得最后竟然败在了这些最不起眼的“土地爷”手里,真正是气死个人了!
  赵本原后来赌了口气: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难道离了这地方我就活不好了吗?于是,他在县城里边买下了一处带院子的窑洞,搬离了这些瞧着他死不顺眼而又被他看不起的乡巴佬们。
  然而,村民们的议论又从另一方面七嘴八舌地响起了:既然不让赵本原重修洪福寺了,那咱们倒是自己重修呀。不让别人修,自己又不修,村干部们到底是咋想的?还有人说:就不应该把赵本原放跑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当村委会主任文景把听到的议论说给王洪礼,又就重修洪福寺的事情问及王洪礼时,王洪礼直接了当就说:“这件事我想了不少日子了。这座洪福寺毁了,确实是让人可惜的一件事。但若说现在谁还想着要去重修洪福寺,那也实在是愚蠢透顶的想法。到如今,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我们接受共产党的教育又有多少年了?如今倒要指望着靠庙宇和尚去讨生活了?臊人不臊人哪?!再说,庙里也未必就有真和尚,会念经的歪嘴子和尚倒多得是。如果是打着庙宇的牌子来搞旅游开发呢,那这个做法是:第一,亵渎神灵;第二,人人都想着轻松挣钱投机取巧的法子,都不想吃苦种地了,那么,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迟早是要出乱子的。都说土地养活不住人了,土地为啥养活不住人了?土地养活过我们一辈又一辈的人……”
  王洪礼少见地说得激动了,曲卷的头发随着他身子的晃动微微颤动着:“八二年刚开始联产承包的时候,每百斤玉米的价格是九元五角,现在的玉米价格是每斤四十到五十元,上涨了五倍。但八五年时小学生每学期的学费是一两块钱,初中生是两三块,高中生三五块。现在是多少?小学生六百,初中生一千多,高中生三五千,上涨了上千倍。过去村里的孩子只要考得上,自有国家顶大头公费培养,家里边并不用花费多少。可现在,还有几家的孩子能上到高中?这还仅仅是教育费一项,其它再如看病,现在农民有病宁可死在家里也不敢去住院;现在上面无论干什事,都是让我们交钱,交钱……”
  王洪礼这个人比王治国少了点儿强悍,却比王治国多了点儿文化,多了点儿含威不露,一般情况下难得见到他表情激烈变化,很有点儿处乱不惊的大将风度。可眼下,说到农民的艰难,他还是激动的脖梗子都红了。
  文景就拍着自己的后脖颈说:“可眼下怎么办呢?村民们都看着咱,难道咱活人让尿憋死?咱总得有点儿作为,咱得想办法自救呀。看看咱村东面的东南庄,过去那是出名的穷村子,姑娘们都想着法子往别处嫁,村里的光棍有名的多。可这两年,他们办起了个牛肉厂,村民们有养牛的,还有从内蒙古一带往这里收购肉牛的,男人们在牛肉厂里干屠宰,女人们在里边做包装活计,横是把一个村子里的人都带动起来了。咱干什么呀?总不能也办个牛肉厂吧?”
  王洪礼跑到水池边呼噜呼噜洗了两把脸,把肩上的褂子披正了才说:“这我也考虑了好些日子了,只是还拿捏不准。不过,咱又不是南山上的㺅儿,人家喝酒咱也赶快喝酒?再说,难道办乡镇企业是咱农民的唯一出路吗?农民都不作务土地了,土地交给谁去?”文景说:“作务土地又能作务出什么花样来?”王洪礼就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么。他养牛,那是因为他那儿的地不好,盐碱地上长不出好粮食,只能搞副业。可咱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好地呀,只要浇上了水,种什么它就长什么。这片土地从来也没有亏待过咱们。咱能不能在种粮之外再劈出部分地亩来,也学着河北那儿种大棚菜?咱是农民,咱还是要从土地里找活路的。”文锦说:“可是,种地是要人的。如今年轻人都跑了一半了,哪儿还有人呢?”
  王洪礼抬起头来:“头三脚自然很难踢,这就需要咱们这几个带头人豁出去命去扑腾一回了。咱如果把这件事情干好了,那跑出去的年轻人,也肯定会被吸引回来的。谁不顾恋家乡的热土呢?当然了,这种事靠一家一户的力量,准定是搞不起来的,还是需要组织集体的力量。我测看了挨近高灌站那儿的野庄地,如果咱把这片地用来种蔬菜,专门供应城里人,怎么样?咱选派几个年轻人出去,学习学习河北大平原上的蔬菜大棚技术……”
  文景听着也来了劲:“要能这样那可就太好了!斜门歪道不对咱的脾胃。农民么,离开了土地那还叫什么农民?再说了,所有人都不当农民了,城里人吃啥喝啥?如果吃不上喝不上了,恐怕他们连压马路都是压不动的吧?说起来呢,咱们可也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铆着劲再干成这一标事,咱们也就该给年轻一辈的人交班了。”
  披着褂子的王洪礼,说得来了劲,咕咚两口喝掉了面前缸子里的凉水,一只脚踩在了板凳上,又顺手把文景递给他的一棵烟夹在了耳朵上,突然回转头来问:“文景,你听说过玉皇大帝和牛大帅对话的故事吗?”文景笑着看他:“这可从来没听说过。”
  王洪礼故意卖了下关子,眨巴眨巴眼睛才说:“这个故事,还是小时候听我妈讲给我的。我是我妈最小的儿子,她从小是把我当女孩儿养的,她总是躺在被窩里的时候,摸着我扁扁的肚皮给我讲些神话故事。这故事说:远古时候,牛原本是玉皇大帝麾下的一员大将。玉皇大帝传下旨意,让老牛下界去对天下臣民传话,让天下人每天一吃饭三睡觉。结果呢,这老牛在传旨的时候,楞是给传错了,对天下人说成了每天要三吃饭一睡觉。玉皇大帝得知情况时非常震怒,大声责问老牛:你让天下人每天吃三顿饭,哪里来得那么多的粮食?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又让他们吃什么?老牛这时候犯了牛脾气,梗直了脖子对玉皇大帝说:那就让天下的人吃我好了。这样,牛也就变成人们的吃食了。你看,咱当农民的人,就是牛一样命运的人,干上一辈子的活,临了临了,还是摆不脱被吃的命运。”
  文景摇晃着头表示不赞同:“你这话有点儿悲观了。要说被人吃,那这世界就是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局面,大家都在吃人,大家也都在被人吃,只不过被吃的方法不一样就是了。”停了一刹,他又转过脸来补问了—句:“那种只是吃人而从不被人吃的寄生虫当然有,可那毕竟也还是少数吧?”
  “多了,那还了得?!”门外响起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随着话音走进来的人是白发白胡子的王治国。王洪礼和文景就赶忙站起来让座,王治国却不坐,看看王洪礼和文景说:“说得怪热闹的么。咱可说好,村里无论决定了要干什么事,到时候都得算上我一个。最起码,我还能带动一哨人马吧?”王洪礼就笑看着他这位强硬的大哥说:“你都多大年龄了?”王治国展了展他明显佝偻下去的腰,满不在乎地说:“这和年龄有啥关系?”
  王治国不服老的劲头又上来了,他是一听要往大了干事情就浑身来劲,而且还不服气地环顾着左右:“愚公还能移个山,咱们可都是背过《老三篇》的咹,当年也都是把愚公当作榜样学过的。怎么?这会儿,愚公就不再是愚公了?还有,听我孙子说起过,南方有个研究水稻的袁隆平,好像也不比我小几岁吧?人家能行,我怎么就不行……”文景说:“治国叔,你就不想想,人家是什么条件?人家有科研团队,有国家支持的经费。你有什么?”王治国用拳头擂擂自个儿的胸膛说:“我有这把老骨头!咱有多大的碗就吃多少饭嘛。咱又没有说要去充大头。”
  王洪礼也说:“说说就得了。都老天拔地的了,怎么还要真干呀?”王治国一瞪眼:“什么就叫说说就得了?不真干难道是假干呀?再说了,咱什么时候假干过?”
  五更鼓角声悲壮呀。这老头儿明明已经只剩下一副苍老的躯体了,还硬是要显示他“廉颇虽老尚能饭否”的气概,确实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然而,谁又敢笑话这样一位老人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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