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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英 娃 救 父 遇 知 己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2 10:48:53      字数:15127

  英娃一路小跑,直到跑出榛刺沟交上丹江岸边的公路,他才觉得已走出了危险境地。极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这才感到腿脚有些酸痛,也感到有些害怕。
  此时的夜晚,天上虽有一弯月牙,但却被一层薄云遮着,显得昏昏黄黄,就像昏暗的灯笼又蒙上了一层薄纸,把个朦胧虚幻的夜色,朦胧得更加虚幻莫测。致使路边那一棵棵原本高昂端庄的白杨树,也变得似一个个呲牙咧嘴般凶神恶煞,就连岸边那平素浓绿欲滴阿娜婆裟,既是在狂风吹动下,也不失温柔可爱形态的垂柳,此时也变得披头散发,阴森可怕,让人更加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加上沟壑、坟堆里不时闪现的绿荧磷光,以及空旷的河滩江岸和远山那朦胧轮廓的衬托,仿佛让人走进了一个魔幻恐怖的世界。英娃这么看着,不由他心境一黯,突然之间,人生的可怕,人间的零丁孤独,内心的惊慌和恐惧都一涌而来,使他的脑神经顿然高度集中,尤其长在他脑袋左右那两只耳朵,机警得就像兔子耳朵一样竖着。耳边却一片寂静,没有鸟叫,也没有蛙鸣、兽声和风声,静寂得莫说是一颗土粒、一个树叶落地,就是一根草的轻微晃动,他也有所感。
  难怪人们说走夜路快,一个人走夜路更快。英娃这才明白,之所以走夜路快,尤其是一个人走夜路时,既怕野狼突袭,又怕鬼怪魑魅,还怕有恶盗出没,巴不得尽快走出那个朦胧可怕的境地。当人的周身神经紧绷,大脑高度集中在尽快逃脱阴影,竭力求安求生而快走时,你顾不得看山观树,你也顾不得看河观水,一门心思走路,自然就快了。然而白天就不同了,由于白天走路,一没有极度恐惧慌张的感觉,你自然不会绷紧周身神经,大脑也不会那么高度集中。二是路上车来人往,你要避车,你要看人,偶尔遇上熟人,你还要和熟人打招呼,加上随意观山看水,自然就走的慢了。英娃神态一路高度紧张,直到看见他家那间窝棚,他那高度集中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他抬头看看从云缝里透出的月亮,又用他爹教给他那朴素的民间鼻孔测时法,将鼻孔对着手掌“噗”“噗”一吹,手指在鼻子左右“子、丑、寅、卯……”一查,立刻测出此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回到窝棚,英娃连喊几声,不听他爹回应,却听到他爹在床上哼哼。他慌忙把灯点亮一看,他爹连衣裳躺在床上,只见他爹嘴唇干裂,满脸病态,手背朝他爹额头上一搭:“哎呀,这么烫人?”英娃慌忙推着他爹连喊几声,只听他爹呜呜拉拉:“咱、咱这地气不错,怕是错了时……时辰……”他爹少气无力地说着,勉强抬手指着干裂的嘴唇。英娃虽然没有听清他爹说的啥,但根据手势判断,他爹是口渴想喝。英娃麻利去拿暖壶倒茶,可他掂起竹壳暖瓶,空的。就慌忙去添水烧茶。他揭开锅一看,锅碗没刷。又去掂桶倒水刷锅,这才发现水桶也是空的。英娃噙着眼泪,去河边拎了桶水回来,就急不可待地刷锅烧茶。
  英娃给他爹喂罢茶,感觉他爹的病情严重,顾不得等到天亮,就连夜把他爹背到老城卫生院里。医生搭手一摸脉,又慌忙翻开他爹的眼皮看了瞳孔:“哎呀,你咋这个时候才把病人送来呀?”医生惊愕地冲英娃埋怨着,无奈地将头一摆说,“唉,来晚了,你快背回去,给老人准备后事吧!”英娃闻听“扑通”跪到医生面前,翘起下巴,向医生乞求着:“大夫,你救救我爹吧!”
  大夫上前扶起英娃:“同志,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可是……”大夫说到这儿,仍然无奈地晃晃头颅,“同志,我也只有尽尽心了。你快去交押金吧!”
  一听叫去交押金,英娃明知自己身上没钱,但情急中,他没说没钱押金,而却向大夫保证着,说:“大、大夫,我刚才走的急,忘了带钱。不过你只管放心给我爹打针输水,我这就回去拿钱来押金。”
  按照医院的规定,病人进院治疗,都得先交押金,后开药打针治疗。可这是人命关天的特殊情况,大夫也是个好人,就破例给英娃他爹打针输水进行抢救。
  大夫只顾忙着抢救病人,等到天亮一会子了,又让护士去药房取药哩,药房说病人家属还没交上押金,不给发药。
  闻听还没交上押金,大夫吓了一跳。根据病人家属当时提供的住处,距医院不过三里多路,来回不过一个多钟头,咋现在还没把钱拿来呢?会不会家里没钱,再不是怕花钱,故意把病人扔医院里不管了?想到这儿,大夫怕了。现在一河两岸返迁、赖迁的人恁些,不说拿钱给病人治病,连活着的人都张着嘴没饭吃。若这病人真是个返迁户,或赖迁户,不说这家属拍屁股一走,就是这家属不走,他没钱给,你就是扒他房子,不是烂庵子一间,就是土洞一个。你搬他东西,不是烂锅、烂床,就是些破衣烂被子。再说医生今天抢救的又是个病危老人,欠点药费事小,若是病人死到医院里,那事可就大了?难说不让大夫后怕呀。
  大夫再也顾不得给病人医治,急忙走出急诊室找病人家属。大夫从院里找到院外,又从院外找到院里,眼看都上班一会子了,也没找着病人家属。
  找不着人,大夫正苦皱着脸,准备再到急诊室看看哩,却突然见英娃从卖血室走了出来,尤其见英娃还在捏着棉花球擦针口时,大夫心里不由一颤:“啊?他在卖血?”大夫在心里默默着,慌忙迎上去,一把从英娃手里夺过单子一看,眼泪“哗”一下涌出了眼眶,“哎呀,原来你没回家拿钱?你是在等着上班时间到了,卖血交押金呀……”
  英娃望着满眼含泪的医生,无限愧疚地说:“对不起大夫,我、我没能按时……”英娃不禁一阵呜咽,扭头向交费处走去……
  尽管英娃慷慨卖血给父亲交费治病,也尽管大夫拿出看家本领,对英娃他爹进行了抢救,却没能从死神手里夺回英娃他爹的命,英娃他爹于当天下午就咽气走了。
  英娃他爹临终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向英娃嘱咐:“咱、咱搭庵子……那、那地气好……怕、怕是错了时、时辰……”
  “爹——”英娃含着的眼泪,“哗”一下淌出了眼眶……
  父亲的突然离去,使英娃最为遗憾和难心,遗憾的是没有及时送他爹去医院治疗,他难心的是自己只顾在外学手艺顾嘴,却把他爹给耽误死了……
  英娃带着遗憾和愧疚安葬了父亲,他不但花光了卖血的钱,而且还拉了一屁股烂账。送走了故人,他这活人还要往下过啊,看来再到榛子沟干泥瓦活是不可能了。绝望中,玉梅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回响:“……是风、是雨你只管往前走,没有过不去的坎……”
  英娃决计去堰市干零工。
  可一想到去堰市,英娃又犯难了,偌大个堰市,玉梅没说她弟弟具体在那个厂,让他去哪儿找啊?英娃忽然想到玉梅塞给他那个手绢,他麻利找出手绢展开一看,里边包着一沓钱票,和一个旧信封。英娃拿起信封一看,只见上边写着玉山在堰市的详细地址。又一查钱,无零无整30元。英娃看着手上那卷最大5块、2块、1块,还有5毛、2毛、1毛的钱票,想着玉梅眼下的处境和遭遇,他差一点儿没哭出声来。
  是啊,在那一个劳动日才几分毛把钱的年代,人们“猪老老”“猪老老”唤着喂一年多,卖一头够秤猪,才卖七十多块钱。玉梅一下子给他30块钱,老天爷,差不多是玉梅卖半头够秤猪的钱,况且是块块毛毛凑起来的,这怎不让英娃感动落泪呀!
  英娃双手捧着那钱,就像一个信徒捧着一尊神塑一样,十分虔诚地默念着玉梅的名字:“玉梅,你听着,我明英娃今天收下了你这份情,也收下了你这份义。俺向你发誓,我明英娃将来一定要以百倍的情义来偿还你!”
  这是英娃今生第一次出远门挣钱,这次出去站得住脚站不住脚对他极为关键。为了确保出门顺利,英娃首先从他爹看过的一本《出门择吉》的老书上,择了个吉日良辰,又按当地风俗,在离家的头天晚上,还特意包了一顿饺子吃。这叫出门吃顿发财饺,事事顺利运气好。尤其在当天早上,他又特意为自己做了一顿捞面条吃。这叫出门吃长面,好事顺利在眼前。
  这天英娃起的特别早,他赶到库区上游的滔河渡口时,天还没亮。他冲着对岸的渡船喊了几声,没见人应。由于急着到梅集赶车,再加上他会水,又知道河水不深,英娃就把鞋子、裤子一脱,把裤子往胳肢窝里一夹,一手拎上鞋子,一手将被子举到头顶上,就跳到河里“呼啦”“呼啦”往对岸蹚去。
  英娃自小在丹江河边长大,说个不好听的话,他光着屁股就同伙伴们,在这丹江河里摸鱼捞虾,他不但会游泳,会踩水,而且深懂河情。什么响水哗哗浅,蹚河要拣河面宽。英娃根据自己的经验,加上此时天干水浅,他极不在意的扬着头往对岸蹚。眼看蹚过河洪,已步入哗哗响的浅水处了,他更不在意了。
  谁知,偏就大意失了荆州。虽然没跳进旋涡,却突然踩到一个尖石头上,他不由打了个趔趄。这一趔趄,英娃只顾头顶的被子,手里拎着的鞋子,却顾此失彼,胳肢窝里夹的裤子,不慎掉河里冲走了。直到过河上了岸,他放下被子、鞋子,来穿裤子时,这才发现裤子没了。英娃虽然侥幸被水冲走的是裤子,而不是装有钱的上衣和鞋子,但英娃仍然极为作难。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光着下身走路吧?往回走吧,要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家,再说走不了几里远天就要亮了。站这儿不走吧,天一亮,下河拾粪、割草、放牛的男男女女一来,又怎么办?
  此刻,他站也不是,退也不是。英娃又冷静一想,上岸走不远就是寨根村,倒不如尽快跑到寨根村里,趁天还没明,看谁家门上晾有裤子,那怕弄条裤衩穿上也能解个燃眉之急。
  英娃想到这儿,他急中生智,随手将上衣一脱,抓住两个衣袖往腰后一紧,穿上鞋子,拿起被子,就朝岸边的寨根村走去。
  走过沙滩,上了河岸,英娃就直趟趟往寨根村走去。英娃走进寨根村一看,还好,天刚麻麻亮。英娃夹个被卷,光着上身,在村里这家门前看看,那家门前瞅瞅,一家家门前,不是什么都没晾,就是晾个烂单子、破片子。找了大半个村子,甭说看见一条裤子,就连个烂裤衩子也没见着。英娃报着一线希望,继续在一家家门前找,一户户门前看。眼看天就要亮了,若再找不到一件遮羞的裤子,英娃只有蹲茅厕钻柴垛遮羞了。
  终于看到一家门前晾着一件裤衩。英娃不禁一喜,谢天谢地,只要能遮住羞就行。英娃心里默默着,随即并住呼吸猫起腰,就轻手轻脚去取裤衩穿。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地喝叫声,从他身后陡然传出:“你是谁?”
  一听是个女人地喝声,英娃吓得慌忙蹲下。此刻的窘境,让英娃僵局地蹲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筛糠般哆嗦……
  “哎,问你呐?”那声音仍在吆喝着。
  英娃仍然僵局地蹲在地上,他尽了最大地努力,哆嗦着支吾地说:“大、大姐,俺、俺是从大柴湖返迁回来的,俺起早到梅集赶车去堰市,只、只是刚才蹚河,裤、裤子掉河里冲跑了,所以才……”
  女人闻听,不由板起了面孔:“你胡说!明明你身上穿有裤衩,咋还来偷裤衩?你分明就是个小偷!”
  英娃闻听,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穿裤衩,仍然哆嗦着支吾地说:“我、我这裤衩烂了!”
  女人听他说裤衩烂了,顿时变得怜悯同情地说:“噢,是这样。现在穿裤衩有点凉了,等我回屋里给你拿条裤子来!”
  见女人说罢走出厕所,回屋里去了,英娃急忙躲进了厠所。
  英娃见女人拿着裤子出来,没看见自己而疑惑发愣时,就说:“大姐,我在这儿哩,你拿过来!”
  女人循声一看,见英娃钻在厕所里喊她过去,不由紧张地说:“你、你这人咋又钻厕所里呢?”
  英娃立刻意识到,女人是误解他了,忙解释着说:“大姐,你把裤子拿过来,我在厕所里穿,我……”
  女人一听让她把裤子拿到厕所里,顿觉两条腿从脚跟凉到了膝盖,更加疑虑起来:“你、你就在这外边穿,咋钻厕所里干啥?”
  英娃不得不难以启唇地说:“大、大姐,我、我没穿裤衩!”
  女人这下恼了,不禁冲他厉声质问着说:“你这人真是,刚才你说穿的裤衩烂了,我也明明看见你穿有裤衩,咋前言不搭后语,又说没穿裤衩,你到底想干啥?!”
  英娃一脸尴尬,更加支吾地说:“大、大姐,我、我穿那不是裤衩,那是我紧在腰里的褂子!”
  女人忍不住“哧”一声笑了:“我咋说你穿那裤衩,看着跟城里女人穿那短裙子似的。”女人说着,将裤子递过去,正回身往屋里走哩,英娃穿好裤子:“大姐,你真是个好人啊!”英娃说着跑出厠所,扑通往地上一跪,两眼望着女人的背影,感慨万分地说:“大姐,谢谢你!”
  “哎老乡……”女人说着,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英娃,“谢啥呀,其实我也是返迁回来的,我知道咱移民苦!”
  “啥?”女人的话,一下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大姐,你也是返迁回来的?那你是从哪儿返迁回来的?”
  “俺们从邓县!”
  “哎,邓县好啊,邓县离咱这儿近,地又多,听说一年光红薯片子都吃不完还卖呢!哎大姐,哪你们为啥还要返迁回来呀?”
  “哎呀老乡,再好也没咱们老家好啊!”女人说到这儿,有些呜咽,“俺老家是宋湾人,背靠黄土坡,面向丹江河,真可谓依山傍水,田地肥沃,一年四季旱涝保收。到宋湾街二里多路,距老城街仅一河之隔。农忙了在家种地,农闲了到老城、宋湾街上做个小买卖。可是搬到邓县,虽然地多点,但那地方,雨涝水浸窝,天旱干着火。加上房子盖到低凹处,那年夏天,老天爷一场大雨,来了个水漫金山。人虽然有惊无险逃了出来,但房子却泡倒了。不但家具没抢出来砸坏了,而且连一把粮食,也被淋湿霉烂了。后来住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由于地下潮,本来俺爹当年在丹江工地上伤了腰,睡在地铺上一受潮,腰疼病又犯了。队长派我爹去邓县火车站给队里拉煤,俺爹说腰疼去不了,队长不信,硬说俺爹偷懒,扣他十天工分。就为这,俺爹一气之下,将缸缸坛坛往架子车上一装,让我在前边驾辕,俺爹妈在后边推车,两个妹妹拉着绳子在两边撇跑,就返迁回来了。”
  女人说着,低下头抹了把眼窝,叹息着说:“唉,多亏我们姐妹三个都是女娃,好赖都找个婆家落了户。你没看这一河两岸,恁些返迁回来的都还在钻土洞、拱窝棚。人家都叫他们三无游民,甚至叫他们黑人呵!”
  女人的话,似针似箭,一下子刺中了英娃的痛处,英娃不由想起范多芬、有福、玉梅和他自己的遭遇,以及库区两岸那些返迁移民遭遇的情景,一一闪现在他的眼前,仿佛有福临终那句“我总算把尸骨埋到家乡黄土里”的话,陡然在他耳边轰然回响,使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哗一下淌出了眼眶。英娃一把捂住嘴,他忘了和女人告别,起身拎着被子卷,转身朝通往梅集的路上跑去……
  英娃边走边喃喃自语:“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吃害点,装在肚里,累点、苦点、饿点,忍一忍也没人知道。可唯一让我们最痛心、最受不了的,是没户口、没房、没地,称我们返迁户叫游民、黑户、黑人……这给我们的自尊心带来了极大的伤害,每听到附近生产队上工、开会、分粮的钟声,每看见附近的村庄、房屋,我们多么渴望自己能有户口、有房,多么渴望能听见钟声能去上工、开会、分粮。这不仅是为了有户口、有活干和分口粮,而是为了我们活得,也能像那生产队的社员一样,有个人的尊严呀!”
  英娃禁不住嘤嘤地哭出了声。他吸了一下鼻涕,抑住泣声,抬起袖头抹了一下眼窝,他顿时步履匆匆,脚步加重,把大地踩得噔哧噔哧的响。
  赶英娃走到白亭南边的凤凰岭上,天已大亮,东方那片薄云,就像一片被风吹燃的火碳,红光金灿,继而变得金灿光亮。英娃下意识地朝腿上的裤子一看,他不禁陡然驻足,一边慌忙前后左右看着腿上的裤子,一边嘴不由己的连声“这”着。
  原来,英娃刚才朦胧中,只模模糊糊地看见,大姐送给他的是条黄裤子,可他现在才看清,大姐送给他的竟是一条刚洗过一两水,叠得棱角分明,崭新干净的黄军裤时。“哎呀,这大姐真大方,真善良心好!”他感激地说着,两眼一热一热地。
  一阵感激过后,英娃心里不禁一格噔,他顿时又纳闷疑惑不解了。我和大姐既不沾亲带故,又素不相识,大姐咋会出手大方,竟将一条崭新的裤子白送我呢?难道屋里暗,大姐匆忙中,错把丈夫的新军裤当旧裤子送给我了?英娃想到这儿,他不由哎呀一声,这可如何是好?古往今来,曾有多少善意怜贫惜苦的小姐,错拿家中的宝衣送人取暖,好心惹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祸端。又有多少好心善良的妇女,错拿丈夫的衣锦给他人挡寒,酿下道不明说不清的祸患,而冤屈九泉。偌大姐今个真把丈夫的新裤子错送给我,岂不一片好心,会招下祸端吗?不中,我得马上转过去给大姐说明,莫让她好心惹下祸患。
  英娃想着,回头一看,他已走过好几里远,再说他这会儿转过去找到大姐门上,说大姐送错了裤子,这时正赶上村里人吃早饭,哄一下闹得满村风雨,岂不找着往大姐头上扣屎盆子嘛!可又一转念,大姐送裤子时天还没亮,人们都还没起来,既是大姐错送了裤子,又没人看见,到时她丈夫找不着裤子,大不了埋怨大姐一顿了事。再说等俺到堰市干零工挣了钱,大大方方给她丈夫买身新衣裳送来就是了。英娃这么自解自劝一想,自觉放心没事,就继续往前走去。
  英娃赶到梅集街上,人们正在吃早饭。
  梅集是湖北郧城的一个边区公社,和河南淅川的滔河白亭一岭之隔。虽然梅集是个又边又偏的弹丸之地,但当时却是淅川南通郧城、堰市的必经之地。
  英娃问着跑到梅集客车站点,本想只要掏钱就能买到车票呢。谁知,他跑到售票处一看,只见售票窗口挤了一大堆人。人们踮脚翘首,你挤我抗,纷纷举着钱争着嚷着买票。
  一见恁多人挤着买票,英娃象自言自语,又像故意说着让别人听:“毬,挤恁很干啥,不就是早一趟车,晚一趟车的事嘛,头趟坐不上,坐下一趟就是了。”英娃一说,人群中不知谁多句嘴说:“哪还有下一趟,一天就这一趟车!”
  是啊,当时淅川没有直发郧城、堰市的班车。淅川人要去郧城、堰市,必须到梅集坐车,加上梅集周边公社去郧城、堰市的人,每天一趟车能不挤吗?
  “啊,就一趟车?”英娃立时紧张起来。他话没出口心里说,今天若搭不上这趟车,无疑要在这里住宿隔夜,住宿要花店钱,再加上一天的饭钱,哎呀老天,这得额外花好几块钱呀?不中,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挤上这趟车。他这么想着,望着你挤我抗争着买票的人们,英娃却又望窗兴叹了。
  正为买不到票着急时,英娃突然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去敲售票房的屋门。英娃眼前顿时一亮,立刻想起玉梅曾给他讲的一段往事。那是玉梅她爹小算盘,当年在老河口当学徒时的一段往事。说有次外地一个名角,到老河口剧场演出,小算盘的师兄想去看戏,一连挤了几天都没买来票。那天听说是最后一场了,若再买不到票,此次就看不到那角的戏了。于是,就找师弟小算盘帮忙。
  小算盘见师兄来求他,就不由想起刚来时,师兄瞧不起他,经常捉弄刁难他那一箭之仇。就故意推脱着说:“师哥你真是高看小弟呀,我当学徒才几天,本事没你大,资历比你浅,师哥都办不了的事,小弟就更无能为力了!”
  师哥当初慢待刁难过小算盘,本来就愧疚不及。现在闻其一说,不由脸红耳臊地支吾着说:“看、看师弟说的,不说老哥高看老弟,就连掌柜都夸你精。老弟,你就帮老哥一回吧!”
  小算盘知道师哥是个出了名的戏迷,戏院里每次上演新戏都要去看。以他师哥的话说,觉可以不睡,饭可以不吃,但戏不能不看。更何况外地来的角。所以,小算盘不说帮他师哥买,也不说不帮他师哥买,只说:“那到时候看吧!”
  “哪咋行,到时候买不来票咋看?可不听他嘴说,我可要把话给他说死!”他师哥这么想着,随手掏出两块银元,一手抓住小算盘的指尖,另只手将银元往他手掌里一搁,两眼看着小算盘的脸:“我不管你到时还是现在,你给我把票买来才算现实!”
  小算盘随即将手一翻,把钱又摁到师哥手里:“这钱都不需要了,还是到时候再看吧!”
  他师哥更急了:“师弟呀,这天都快黑了,你现在不去买,再等等还有票吗?”
  小算盘说:“是啊,明知买不来了,你给的钱再多,不等于骡子吗!”
  他师哥简直火烧眉毛了:“说半天我算白说了,哪你咋说到时再说,你这不是忽悠哥嘛!”
  小算盘见师哥真的火了,忙安慰他说:“师哥你别发火……”
  他师哥急得差一点儿没蹦起来:“真是阎王不急,小鬼急,眼看天一黑就要开戏了,票还没弄到手,我能不火吗?!”
  小算盘哧儿一笑,咬住他师哥的耳朵:“我说的到时再看,就是正道不通,咱走邪道!”
  师哥闻听,登时脸子一冰:“啥?你是说咱爬厕所翻墙头?那丢人掉脸的事我做不来。我要看就要气气派派、名正言顺地看!”
  小算盘一笑:“好!小弟就等哥这句话。你现在就去借一身最好的行头,咱一定要装得很有身份的样子,到时保证让你排排场场、气气派派从大门进去看戏!”
  “嗯,看师弟胸有成竹的样子,是早订下票了。”他师哥这么想着,知道师弟人精脑子活,说出的话如板上的钉,就说:“好,那哥这就去借行头看戏!”
  只想小算盘真有票在手呢,他师哥早早就吃罢晚饭,换上借来的礼帽、长袍马褂黑皮鞋,戴上眼镜,跟小算盘来到戏院门前。可奇怪的是,他师哥催着进场,他却说等一会儿。等了一会儿,他师哥又催着进场,他说再等一会儿。眼看好多人都进场了,他师哥正等得耐不住时,突然一辆黑色鳖壳车“呜呜”开到剧院门前“咯吱”一声停下,小算盘随即挽着师哥,一边低声嘱咐师哥:“你只管大摇大摆跟我进!”一边急切地从黑影里抢到那鳖壳车前,大摇大摆来到剧院门口,那些把门验票的见他俩一来,顿时停止验票,个个恭敬无比,频频点头迎进。进到剧院一看,里边早已坐了黑压压一片,他师哥正不知往哪儿坐时,只听小算盘低声嘱咐着说:“走,咱往前排坐!”
  小算盘挽着师哥不在第一排坐,也不在第三排坐,偏就坐在第二排半中间的位子上。他师哥往那儿一坐,看其坐在位上,其实比坐在针毡上还难受:“这怎么能行,现在排排场场坐这儿,待会儿要被人撵起来,哪不玩难堪吗?”他师哥这么想着,几次暗中催小算盘,说:“师弟,该挨打早脱裤子,还是趁人家没来撵咱之前离开,等到人家来撵,那可就玩难堪了!”
  不管他师哥咋催,小算盘总是安然无恙地从鼻孔里嗯一声说:“嗯,坐你哩!”就这样,他们从进场一直坐到戏开演,又坐到戏结束,也没人来撵他们。这一切,他师哥就像做梦一样度过。事后,师哥不解地问他,这一招是咋想出来的。小算盘哧儿一笑:“这还用想吗?明摆着,咱抢在骄车前,人家把门验票的,以为咱是坐骄车来的,你啥时见过坐骄车的看戏还拿票?再说咱坐到第二排半中间,中不流也算个人物,又有谁敢来撵咱?”
  英娃这么想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腿上的黄军裤,随手整整领口,拽拽衣角,散开五指将蓬乱的分发头一梳,随即将被子往旁边一搁,飞跑撵过去跟在那男子身后,待那男子前脚走进售票房,英娃后脚就跟了进去。
  众人见英娃跟着那人闯进售票房里,有的疑惑,有的不解,不知英娃到底是个干啥的了。也有的为他捏了一把汗,还有的笑他是晕头鸭子蛋。是啊,这英娃也真是为票急疯了,看人家进屋,人家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不是梅集公社干部,起码也是个有头面的人物,看你一个陌生路人,岂不是高烧晕了头吗?看一会儿不玩个难堪被撵出来才怪。正当众人为英娃提心吊胆,捏着两把汗时,谁也没想到,英娃不但没被撵出来,而且还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张票出来了。
  众人一见,有人窃窃私语:“哎,看不出这人还真有点来头!”“嗯,看来不是和那个干部沾亲带故,就是和那售票员认识。”“可不是嘛!”
  还有人想得更传奇,他会不会是县里,或者是省里,甚至是从北京下来私访的干部?不然,就他那样,不被撵出来就便宜他了,还能卖给他一张票?有人附和着说,嗯像,你看人家那额头多高,留着分发头,还穿着崭新的黄军裤。也有人不信他拿的是车票,会不会是张废纸条?还有一位男子更好奇,不但上前看了英娃买的票,而且还看清英娃那票竟然还是个二号座票,不禁惊讶地说:“哎呀你太有面子了,别说在这公社小站里,就是在那县车站,那一、二、三号票,不是给干部留着,就是给人家的熟人留着。尤其梅集这个一天发一趟车的小站点,一、二号票,可并非一般人能买得到的,看来老弟你真有来头啊。”那人说着,不再去挤着排队买票,倒掏出烟往英娃手里让着,求英娃也开后门给他买张票。
  英娃忙向那人解释着说:“我没熟人,我也不是什么干部,你快去排队买票,不然等会儿,你连张站票都买不到了!”
  不管英娃怎么解释劝说,那人仍然苦苦求他帮忙买票。英娃被求急了,就无奈地说:“同志哥呀,你、你让我咋给你解释着说呀!哎,我干脆给你实话实说了吧,我谁也认不得,我也不是什么干部,更不是什么来私访的上级。我刚才看买不来票,一看那人去敲售票房门,我就意识到他想开后门买票,于是就急中生智跟进屋去。”英娃说到这儿,他抬手朝那男子肩头一拍:“你想啊同志,我随那人闯进屋里,就给他们造成一个错觉,进去那人以为我认得售票员,而售票员见我跟在那人身后,又以为我是那人的什么人,这一错觉,那售票员就把这票卖给我了!”
  那男子闻听,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转,一巴掌拍在英娃的胸前,同时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英娃:“哎呀,真有你的老弟,佩服,佩服!”那人说着翘起大拇指,朝英娃眼前一竖,回首挤进人堆里买票去了。
  班车开动时,已是上午八点钟了。汽车一路翻山越岭,穿沟过溪,一会儿喘着粗气爬坡盘岭,一会儿又颤巍巍的在凸凹不平的山沟里颠簸走动,活像一头又瘦又老的牤牛,在山川沟岭中扑扑踏踏爬行。直到半下午时,车上的人突然指着那座被库水逼在黄土岭上的郧城新城喊着,说:“哎呀,到郧城了!”
  英娃虽然是第一次来郧城,但眼前的郧城城,和他曾经听说的郧城古镇截然不同。当年的郧城叫郧城府,辖管郧城、房县、竹山、竹溪、上津、郧西和保康七县。郧城城依山傍水,方圆十几里城郭,全部用青砖垒砌,城墙下宽上窄,仅城垛就有3700余个。分东宣和,南迎黛,西平俚,北拱辰,四大城门。古城中央,矗立着一座26米高的钟鼓楼,楼内悬挂着一口巨型大钟,重达2500多公斤,名曰双龙衔顶八卦钟。可谓朝钟暮磬,十里闻声。尤其古城的南角楼,古色古香,典雅古朴,蔚为大观,若是晴天丽日,十数里以外,就能看见它的倩影。楼端白烟如缕,回旋升腾。据老年人讲,这是郧城的地脉灵气。古城明清建筑遍布,清一色的明清民宅,白墙灰瓦。城内有70余条大街小巷,纵横有序。若你沿着街巷望去,那女儿墙接着女儿墙,铺板门连着铺板门,可谓商铺满目,十分繁华。仅东关街到西关街,大小商号上千家。
  在城中的古建筑群里,最耀目靓眼的当首那座高耸入云的春雪楼,此乃古城的最高古建筑了,用句现代的时髦词儿说,那可是郧城城中一座标志性建筑,可谓出类拔萃,鹤立鸡群,蔚为大观。素有登上春雪楼,汉水群岛尽收眼底之说。眼下,曾经辉煌文明的郧城古城,像曾号称铁城的古均州城、淅川楚丹阳龙城和淅川老城一样,已沉没江底。代替它的则是建在眼前,这条黄土岭上的郧城新城,伴着它的是江边返迁户那极不谐调,高低无序,杂乱无章的茅庵和窝棚。当年遥望汉水,那桅杆林立,千舟百舸,往来如梭的航运盛景,已成为历史。当年振荡一江两岸,那苍劲幽远,粗犷豪放,充满豪气,雄浑有力,沉重浓郁,力达千斤,激昂悲壮的汉江号子声,也已成过去。江岸上再没有武汉的口音,东北的蛮腔,吴越的软语。那汉江是鄂之屏障,豫之门户,陕之咽喉,蜀之外局之称的天然屏障,也随着10万民工一声断喝,使汉江在此倒流的库水击溃……
  转到一家国营食堂门上,英娃身不由已地走进了食堂。英娃走进食堂,完全是处于人的食欲本能。英娃还是早晨3点多钟,从家里走时吃的那碗长面。说是长面,其实只不过是一碗稀汤拉水的酸菜面条而已,肚子里早已空得不能再空了。英娃本来想借着观看郧城府的景致,竭力使自己,能从饥肠辘辘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呢。然而,饥饿是最为客观的现实,而且是一个无法回避,也无法摆脱,必须面对的现实。英娃掏出一块钱去买饭,可人家说不卖高价要粮票。英娃无奈地捏着钱往外走,可他刚一回身,顿觉一只手伸进了他刚才掏钱的口袋。
  英娃知道,那是一只贼手。贼没底细寸步难行,小偷见他刚从那个口袋里掏钱,知道那是他装钱的地方,才将手伸进他口袋的。然而,小偷这次判断错了,英娃根据贼没底细寸步难行至理名言,他每次出门,总是按一路上要买几次车票,大约每次得多少钱,而如数把钱分装几个地方。然后看此行一路得几天,再把每次吃饭的钱,分装开。这样,既是小偷发现装钱的口袋,钱已被掏出花了,小偷只能落个马后炮了。英娃自然似没事一样的淡定。
  又到一家国营食堂。英娃刚才没粮票玩个难堪,这回他没有先上前买饭,而是捏着钱站在一边先看。当他看着有人没粮票,问人家不卖高价时,英娃再次无奈地转身而走。刚走到门口,突然听见服务员在身后喊着:“哎,同志,你别走!”
  英娃闻声,前后左右一看,除了几个埋头吃饭的,只有窗口里站着的服务员,显然别无他人。但他知道自己是第一次来郧城,脚踏生地,无亲无友,不会是喊自己。英娃这么想着,刚欲回头,那服务员又喊道:“哎,同志,就是喊你哩!”
  “喊我?”英娃转眼冲服务员木然地看着。
  “给,这是你的饭!”服务员点头说着,指着窗口放着的一碗汤,和盘子里的一份蒸馍。
  英娃望着那份诱人的汤和馍,他那极不争气的肚子,使他禁不朝那窗口走去。英娃脚在走着,心里却又迟疑:“哎,我和服务员素不相识,她怎么会喊我呢?再说明明不卖高价,咋会卖给我一份饭呢?肯定弄错了。”这时那服务员再次冲他催促着,说:“哎,你还磨叽啥,快把你这份饭端走啊!”
  “她真卖给我一份高价饭?”英娃这么嘀咕着,他没先上前拿饭,也没说不拿,只是试探性地说:“我、我没粮票……”
  “噢,钱和粮票有人已经掏过了!”服务员说着,朝屋角那张桌子呶了一下嘴。
  英娃莫明其妙地朝屋角那张桌子一看,坐在桌边吃饭那个男子刚好和他对个脸,英娃一眼就认出他来:“这不是在梅集求我买票那个男子吗?”
  此人二十挂零,瘦高个,长脸,鹰鼻,小眼,外加一张薄大的嘴,嘴上长着稀拉拉几根黄毛胡子,右下巴长着一颗豌豆大的乌红色瘊子,瘊子上长着一撮毛,生得极有特点,特别得你只要见他一面,就能让你记他一辈子,所以英娃一眼就认出了他。
  望着那人,英娃纳闷了。他虽然和那人有一面之交,但无功不受禄,怎么平白无故给他买饭?乌瘊子见他迟疑,就说:“怎么你忘了?咱们今在梅集买票时见过,快把饭端来坐这儿。”英娃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上前将那份饭端过来往乌瘊子那桌上一搁。乌瘊子指着桌旁的板凳,热情地招呼着说:“来,坐下,等吃了饭咱们再唠!”英娃没再推辞,也没谦让,就随即坐下端起碗吃了起来。
  吃过饭,英娃跟乌瘊子出了食堂,来到郧城车站不远处一个胡同口,一个卖米花糖的女人笑着迎上前,说:“同志,你回来了!”“回来了!”乌瘊子应着,领着英娃跟那女人走进一家院里。
  本来乌瘊子给他买饭就犯疑,现在见乌瘊子把他领到那女人院里,更是疑虑重重。听常出门的人讲,在车站码头有一种夫妻骗子,诱你进屋,敲你竹杠。难道这一撮毛,刚才故意给我买饭诱我?英娃正这么想着迟疑时,乌瘊子看了一眼英娃,给那女人商量着说:“哎,这是我老乡,今晚我俩住一床,俩人给你八毛钱!”
  “才加三毛?行啊行啊,谁叫你是老客户呢?就按你说的。”女人喜笑颜开地说着,随即打开一间房门,“你们歇吧!”
  “好,你去忙吧!”乌瘊子应着,把英娃让进屋里,又突然扭过头,对女人低声叮嘱,“有人来问,请你关照一下。”
  女人回头应着说:“没事儿,谁来问,俺就说是河南来的客!”
  “这旅社连个牌子都没挂,这不是个黑店吗?哎,他咋领我到这儿住?”英娃心里这么想,但却没说出口。
  乌瘊子掂起茶瓶,一边倒茶,一边冲英娃挤着小眼诡秘地笑着:“怎么,你在纳闷咱为啥到这儿住吧?”
  英娃忙掩饰着说:“不不不,管他哪儿,好店只一宿嘛!”
  乌瘊子笑着,端起茶缸递给英娃,说:“不啥,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什么?都在我脸上写着?”英娃疑惑地望着乌瘊子,木然地摸着自己的脸庞。
  乌瘊子看了英娃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是第一次出门住店吧?”
  英娃更觉奇怪了:“你、你咋知道我是第一次住店?”
  乌瘊子仍然冲他笑着:“这还在你脸上写着哩!”
  “什么,还在俺脸上写着?”英娃更加疑惑地望着乌瘊子,“你会看相,还是学过奇门遁?”
  “我不会看相,也没学过奇门遁。对于那一套我从来都不信!”乌瘊子说着又抿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往小木桌上一搁,“你出来可带有大队证明?”
  “没有!”英娃摆摆头说。
  “哪你可带有公社证明?”那人接着又问。
  “也没有。”英娃仍然摆摆头说。
  “看,我就说你是第一次出门住店吧!”乌瘊子十分肯定地说着,再次诡秘地一笑,“我说得对不对?”
  英娃更是大惑不解地望着乌瘊子:“这就奇怪了,你既不会看相,又没有看过奇门遁,哪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出门住店呢?”
  “看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乌瘊子说着,极为老练滑稽地直视着英娃:“我就根据你想着恁些旅社不住,怎么住这儿,断定你是第一次出门住店!”
  “噢,原来他是瞎猜的!”英娃在心里这么说着,嘴上却故意佩服折服地冲乌瘊子的马屁拍着,说:“啥?你真猜出我心里话了?”
  “不光这些,你还怕敲你竹杠呢!”乌瘊子这话虽然声低,但却如同钻进了英娃的心里。英娃蓦然朝乌瘊子看着:“简直……”没等他后边“比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肚里还看的清”的话说出,乌瘊子已抢过话茬说:“我不是孙悟空钻你肚里,也不是猜,这都在你脸上写着!”
  “我、我不该这么多心……”英娃尴尬地支吾着,随即把话题一转,“噢,这黑旅社连个牌子都没挂,你咋找到这儿的?!”
  乌瘊子将声音压低了八度:“这都是那个大嫂告诉我的!”
  “就是那个卖米花糖的大嫂?”英娃顿然领悟地点了点,“噢,那大嫂是打着卖米花糖的幌子,往店里招客呀!”
  乌瘊子手指头往小木桌上“当”一敲:“对,这就叫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对策!”
  英娃顿感庆幸:“哎呀大哥,今天若不是遇上你,不说露宿街头,只怕还要饿饭呢。”
  乌瘊子眉目一展:“你露宿一夜,饿一两顿饭是小,只怕人家还要把你当流窜犯抓了,往回去遣送呢!”
  英娃不禁打了个寒颤:“啥?你说没证明查出来,还要当流窜犯往回去……”
  没等英娃后边的话出口,乌瘊子“嘘”一声,把英娃后边的话堵了回去。
  英娃正纳闷哩,突然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只听卖米花糖的女人,急急地应着:“来了!来了!”
  乌瘊子慌忙起身躲到窗边,借着院里灯光,只见一个戴红袖标的人,用手电朝卖米花糖的女人一指,故意试探着说:“今儿没来客吧?”那女人还真机灵,没说没客,却装得诚恳老实的朝偏房一指:“有个客,不过不是住宿的,是俺姑家表弟!”那查夜的立时变得一脸严肃地说:“哎呀,你整天咋恁些客,不是表弟、表哥,就是姑父、姐夫,等我进去看看!”“哎呀,看啥,都是从大柴湖回来的河南亲戚,就近来我这儿看看!”女人说着,将一盒烟塞到那人手里。
  若不是亲眼目睹了查夜的实情,英娃还以为乌瘊子的话是危言耸听呢。英娃不但打消了对乌瘊子的防范,而且也相信乌瘊子的言行。英娃自感是个幸运者,感谢这是自己祖上积了德行。他不禁感激地说:“大哥,谢谢你今儿帮了俺!”
  “看兄弟说那啥话,你没听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上次到丹江,准备买车票呢,谁知等我挤到售票窗口,钱被小偷偷了。你说说,没钱买不到票不说,而且连饭都吃不上了。后来,就多亏一位好心的大哥帮了我。”
  乌瘊子说到这儿,已有些哽咽,急忙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听乌瘊子这么一讲,英娃有些同情,也不免感觉自己有些高明,就说:“老弟,这可不是我夸嘴,在这一点上,你别看我出门少,但我却比你有经验。可不是今儿对你吹大话,我长这么大,小钱我是让人偷过,但大钱可是从来没被人偷过。”英娃说到这儿,他不禁得意地一笑,又接着说,“我给大哥说,刚才在食堂里就有小偷手伸我兜里,你猜我连看都没看那小偷一眼。这并不是我钱多不在乎,而是说那小偷压根就偷不到我一个子儿。不是因为我比谁机灵,也不是我身上没钱,而最主要的是我把握住了一点。”
  “哎呀!”乌瘊子蓦地惊讶着,十分尊敬地问道,“那快说说你把握了哪一点,让老哥也学习学习长点见识!”
  英娃轻松自得地一笑:“其实很简单,就八个字,贼没底信寸步难行!”说到这儿,英娃就将自己如何分装钱的秘密,毫不保留地告诉给乌瘊子。
  乌瘊子闻听,顿时对英娃肃然起敬,随即翘起拇指:“哎呀老弟,你这一招真绝呀。”
  闻其一夸,英娃真有点得意忘形飘飘然了:“那当然了,对老哥可不是吹,连我那踩百家门的小三弟,听我一说都夸赞不及,他还……”
  英娃说到这儿,陡然一个机灵,立刻改口说:“他还说得向我学学呢……”
  乌瘊子听了,简直是五体投地,啧嘴啧舌:“得学!得学!咱俩真是相见恨晚,你若早教老哥这一招,上次在丹江,我也不会遭那小偷暗算了。今天算跟老弟学了一大能处!”乌瘊子说着,突然将话题一转:“哎呀,咱俩光顾扯闲腔,忘了问兄弟是咱淅川哪儿的人了?”
  “我是咱淅川丹阳人,1968年搬迁去的大柴湖,不久前才返迁回来的……”英娃不禁两眼一酸,抹了一把鼻子叹息着:“唉,说了不怕老哥笑话,我连户口都没地方落,所以才跑出来……”
  乌瘊子闻听低下头,无奈地摇头叹息着说:“唉呀,咱可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呀,都是被丹江库水撵在外边的人呀,我也是返迁户!”
  英娃立刻望着他:“你也是返迁户?”
  “嗯,俺老家原在仓房,1967年搬迁到荆门,只因和蛮子闹武斗,吓跑回来的!回来一看地全淹了,山坡也被林场占了,所以才到堰市干零工!”
  听乌瘊子说在堰市干零工,英娃不禁高兴:“哎呀,真是他乡遇知己啊,我也是去堰市找着干零工的,你在哪个厂里干,也把我介绍去?”
  乌瘊子爽快地说:“行啊,谁叫咱是老乡哩!”
  这一夜,二人谈话投机,相见恨晚,不知谈了多长时间,英娃才朦朦胧胧睡去。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卖米花糖的女人喊他坐车,英娃起来一看,乌瘊子不见了。一问,女房东说乌瘊子早已走了,并说房钱也替他掏了。英娃不禁感激,一阵感激过后,他立刻意识到什么,随即将口袋一摸钱没了。又慌忙将周身的口袋摸了个遍,天呀,分装在每个口袋的钱全没了!英娃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乌瘊子是个小偷,接连对他下手全都落空,无奈才给他买饭,给他搭铺,又故意给他讲在丹江丢钱之事,才探出他装钱的秘密。
  “哎呀,我遇到骗子、小偷了!”英娃差一点儿没叫出声来,顿时陷入到绝望的境地。突然间,他从绝望中想到了什么,慌忙拿起床下的鞋子,迅即揭开鞋垫一看:“哎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藏在鞋底那15块钱还在。”
  看着拿在手上那三张5元票,英娃后悔中又有些侥幸,幸亏当初跟小三学瓦匠时,小三提醒他无论干啥,都要多长个心眼留一手,这才没把钱藏在鞋底这张底牌说出来。不然眼下真要哭天无路,抓石头打天了。上当如领教,只当缴学费了。再说,财去人安。只要找到玉梅她弟弟玉山,就能进厂干活挣了,挣下钱就能报答送黄军裤那位大姐了,往后也能帮助玉梅了……
  英娃这么埋怨着,又自我劝慰着,告别了店家,朝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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