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厂长

　　如果这是做的局，注定会夭折。现代社会，女性至上，说到爱情，爱与不爱成与不成，只掌控在女性手中。就如动物世界，雄性除有蛮劲啥也不行，䧳性随时可一票否决。小野子之所以会叫小野子，自有根本原因，并不只是同肖野芝发音相近。肖叔没悟透，万事常不如意，事事总与愿违。
　　副主任兼秘书的生活很充实。就如立君在年终总结和民主生活会发言所说，以前啥都不懂，学文件时只是看着字句顺口念，自从到了这个位置，加强了学习，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能够深入理解大政方针，政治思想和工作方法都有质的提高。
　　这在机构改革上体现得最明显。98年全国机构改革会议精神，层层传达，在机关中产生着巨大影响。传说广播电视、新闻出版、文化旅游要统筹整合，大家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出谋划策，操心着设多少科室，保留多少编制，估计着谁去谁留，却迟迟不见动静。领导按时上下班，像以前一样开会签文件，波澜不惊，立君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去参与讨论。
　　“小梁，参加工作几年啦？”春节收假，开完收心会，赵局长极其难得地在办公室坐了半天，看立君收拾分捡处理签发的文件，随意问立君。
　　“报告局长，94年选调过来的，快4年了。”
　　“哦，你是哪年的？”
　　“71年下半年，快30了。”
　　“三十而立。”局长兴致很高，“文凭不可少，年龄是个宝。在你这个年龄，我已经当乡镇党委书记了。”
　　“那时候中专生是大知识分子，比现在的大学生研究生厉害。”立君不理解局长的意思，只得恭维他。
　　“赶上了好政策。初中毕业，回村刚劳动半年，邓大人出山恢复高考，我是第一届。”局长说，“在班上，后来参加工作，年龄一直最小，占了优势。基层缺文化，有文凭就处处占先。现在不同了，按程序走，很快就老了。”
　　立君感觉领导与平常不同，回家告诉小野子：“老大今天问了好多私人问题。你分析分析，啥意思。”小野子平常总爱干这事，用她那一贯的新闻视角，透过表象看本质，从只言片语中，了解波澜壮阔的人生。
　　“有啥分析的，想了解你吧。”小野子躺在她做主购买的沙发上，玩着俄罗斯方块，“过年那几天，你回去了，爸请吃饭。同你多说几句，表明记这个情，你以为有啥好事？”
　　双方挑明关系，勉强住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害怕流言蜚语。肖叔有严格规定，小野子每晚十点前必须回家，加班也如此，绝对不能在外过夜。傍晚下班，一般是先到立君这里，晚饭解决后，就上街撵热闹，再送她回家。
　　刚开始两人兴致很高，过起了家家。下班前半小时，电话里约好你买什么菜我买什么调料，计划着煮什么。都不会做饭，手忙脚乱煮出来的东西难以下咽，又得涮锅洗碗，得不偿失。上小吃店好得多，想吃啥点啥，吃完后嘴巴一抹，双手一推，就潇洒逛街，还能减少因为吃啥煮啥产生分歧。慢慢地就把四周大小馆子吃遍了。
　　小野子逐渐掌握了立君的全部缺点短处，加快了爱情夭折。在服装店、鞋帽店，立君老是说不对颜色，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残疾。从款式到做工，找不到任何表达的词句，宣布了立君的无知和浅显。更重要的是态度有问题。
　　小野子说：“其它的都可以原谅，不积极不主动陪着上街，一到店就寻地方坐，既不帮忙拿包，又不提意见建议，走时还得到处找人，就是存心对抗。”没对比就没伤害，立君是她见过最不称职的男朋友。
　　立君认为陪着上街提包是生活琐事，不值一提，两人过一辈子可不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得从大处着眼。小野子认为，小事都有分歧，大是大非上就更没共同语言，如何相伴一生？立君常常在小野子的分析判断面前败下阵来，无条件承认她的正确。
　　这次，立君却感觉小野子不对。当了两年副主任，给一把手服务一年多，对领导的性格比较了解，肯定含有别的意思。但又不能问，更不能露一点风声。如果传出去，不晓得要演义多少版本。学历史所形成的警觉，在很多时候给立君预感。虽然当时说不清是什么和为什么，这种警觉却可以避免很多无谓的失误。随着阅历增长，立君不再觉得当年选学历史是冲动，更不认为是错误。历史自有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博大精深，启示和感悟着人生。
　　一个星期天下午，杨科长约立君到印刷厂。立君感觉很奇怪，以前无论讨论任何事，都是在酒桌上或办公室，从来不去印刷厂。立君按时到了，杨科长一个人坐在茶机前，正有条不紊烫着口杯，用摄子夹着，一一摆在面前。
　　“坐坐坐！”杨科长指指对面的椅子，“耽不耽误你和小肖约会，怪不怪我多事？”
　　“哪里哪里，没有没有，工作第一。”
　　杨科长笑笑，停停：“说是工作就是工作，说不是也不是。”壶嘴对着茶宠，头汤咕咕冲去，一片茶香弥漫开来。续上水，过了十多二十秒，将茶汤倒进公道杯，分到口杯里。
　　“这是黄茶，别人送的，还没试过，喝喝看。”杨科长把杯子放在鼻前，来回晃晃，轻轻地啜了一口，咂咂嘴，点点头，“可以可以，来来来，尝尝。”
　　山里人爱喝茶，但不讲究。山上到处是茶，有几百年的老茶树，也有无性系新茶。都自采，用数千年的方法制作而成，随便地挂在墙上。一圈人坐在火塘边，抓一把投进管家婆上吊着的水壶，熬煮片刻，满屋清香，倒出来，油一般丝滑清亮，饮一口，满嘴生津。如果用茶盅，也是抓一把投进去，提一壶滚天滚地的开水，隔几尺冲入水，满屋就在茶香雾气里升腾。哪有这般斯文。立君学着杨科长样子，尝一尝，很淡，比白开水多了股清香，实在没多少茶味。
　　“我是牛饮，哪像你有文化。茶具真漂亮。”
　　“人家送的，给你弄一套？”
　　“那咋要得！不行不行。”立君道，“人家咋会给我送？”
　　“人情往来。给你送也应该。无利不起早，一般是不会送这送那，你是领导就不同了。”杨科长转过话，“梁主任，你在我手里参加的工作，转眼四年了，真快啊。我时常拿你教育儿子，他有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立君谦逊着，杨科长摆摆手：“不是夸你。谦虚好学，做事踏实，既不好高骛远，也不眼高手低，好多娃娃做不到。今天是向老大报告过的，也算他的安排，先给你谈谈话。组织上计划给你压担子，你要准备挑大梁。”
　　“谢谢谢谢！”立君敷衍道，“把我派到哪个业务科室？”
　　“到印刷厂，从厂长做起。”
　　“我？厂长！”立君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的路上，啥都想过就是没想到这一点。印刷厂在杨科长领导下，厂容厂貌改观，经营渠道拓宽，利润大幅增加。为全局提供的福利花样翻新，上档升级，全局都念着杨科长的好。厂长是实职正科，咋会轮得到自己？
　　“对啊，就是你！有啥不对？”杨厂长笑道，“你快三十了，当个厂长有啥不得了？局长在这年龄，早就干了几个正科岗位了，管着上百平方公里，十几万人。这个厂长有啥当头？二十多号人，产值几百万。你早该承担更重要工作，早磨练早成才。别嫌厂小，这一步跨上去，会学很多东西。官大官小法人代表，上了这个台阶，就又是一片天，眼界世面都不同。提前透露给你，是想把过经过脉的东西交代下，不至于一抹黑。这儿清静，又是星期天，没外人。”
　　立君从此就与印刷厂紧紧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无论从当时还是现在看，都不可思议。时间跨度长，环境变化小，一切按部就班。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立君却岿然不动。当年不知道会有这种结局，人年青不知内敛自省，反而沾沾自喜，急不可待向小野子报告。
　　“梁主任变为梁厂长，成了企业家，祝贺祝贺！”小野子哦了一声，似乎觉得不对，又补充一句，有点儿阴阳怪气。
　　也许从那时起或者在此之前，小野子对立君就有了其他看法。立君大大咧咧，不重细节，身边人从量变到质变也不知道，合该失去即定的人生。后来醒悟了，却后知后觉，踩不到点子上，或者心里明了却懒于行动，随波逐流。读书人在精神世界清楚明白，现实生活却眼高手低，在清高自赏中计算得失，等到想明白了，机会却早已丧失，只得自我安慰。这样渐行渐远，与初心大相径庭。
　　立君那时还没感悟，半个月后走马上任，整天泡在酒桌上。办公室先给立君举行欢送宴，印刷厂又举行欢迎宴，然后各个科室请吃饭，都是贺喜恭维的话。从每张桌子上坐的人，可以很清楚看到局机关人员间的亲近疏离，甚至可以划分出不同派别。立君不管，有人请就去。要知道科室请立君，并不是请个人，而是请印刷厂。每次吃饭，除了立君这个新厂长，必然有副厂长、综合科长、财务科长。有的还把杨科长请上，科长们总说：“辞旧迎新，一将两就，都是兄弟伙。”
　　客随主便，无论怎样立君都高兴，杨科长也很高兴。只是酒至半酣，杨科长就会把立君拉到身边咬耳朵：“这个比那个强，每次处好了账办好了事，都懂得起，你也不要太讲原则。还是那句话，小东小西可以收。水果土特产，值不了几个钱。不收就生分了，以后怎样处？是不是，人和人讲个感情。最重要的是办公室交待的事，也就是领导的事，一定得想方设法办好，不但要办好，还要办出水平。为啥把你放这个位置？企业空间大好处理，又不是你私人拿了吃了，是为领导、为机关、为同事服务。什么是服务，服务体现在工作中。为啥不选其他人，你懂的！我推荐你，以后长大了，可不能忘了哥老倌儿。”立君便举起杯，一再感谢。
　　杨科长总说醉了，得少喝点儿，点到为止，意思意思。立君豪气地一口干掉。杨科长看看立君，伸出大拇指：“好兄弟，够义气！”又回头盯着杯中酒，半天才下定决心：“当哥的不能占兄弟便宜，你干我也干！”手一翻，一杯酒进了喉咙。全桌便辟辟啪啪拍起掌。每次这般谈话，旁人也不打扰。何副厂长说，这是两个老大在进行政治交代，是高层的事，是厂里的最高机密，不得参与。任由两人叽叽咕咕。
　　川北山区，山高谷深，湿气很重，酒能散寒驱湿，深受人们喜爱。在漫长寒冷的冬天，常常靠着烧酒和火塘度日。与山里所有人一样，立君从记事起就在酒桌上战斗。机关的酒，比山里自蒸自酿的好了不知多少倍，无头尾苦味和烧锅气，醇香回甜，入口纯正。立君酒量不错，喜欢喝酒，参加工作以来，从未醉过。酒量好的益处，不仅停留在酒桌上，还深入到生活工作中。喝到一定程度，一桌人都亢奋朦胧，吐着真言。不停地追诉某人某事，虽然吞吞吐吐，毫不连贯，意思却表达得淋漓尽致。唯有你神清气爽，清醒明白。看着听着，就明白了许多人事，那是何等快乐！在酒话和胡话中，把印刷厂与机关各科室的血肉联系，相互帮衬摸得一清二楚。
　　以至于上任不久，杨科长当着立君，在赵局长面前夸道：“老大，这事办得多好，想得仔细，注重细节，多老道！领导带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小梁，别听老杨的，他是老手，要多请教。万事都要小心在意，一学二看三行动，看不到底不动手。老杨啊，你要好好带，扶上马送一程。”立君连连称是。
　　在杨科长指点下，对厂里的大事要事层层抽丝剥茧，渐渐看到了底牌，立君感受到成长的喜悦。这种心境和经历，在不知不觉中，为人生埋下了伏笔，该算因果福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