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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渡已渡心

作品名称:流年      作者:沈流年      发布时间:2023-05-25 19:13:03      字数:8646

  在W市居住了五年,我时常思忖,怎样来注视这个城市,怎么找到它的美,或者风情,或者温柔,或者什么都可以。
  我可以拒绝陆以墨,却拒绝不了陆念北,总不能把孩子当成一件物品,陆晚晚把她送到我这里,我又把她送给陆以墨。按道理应该是这样的。毕竟,现在陆以墨已经厚着脸皮搬来四合院和我做了邻居,我只要把陆念北往他门口一放,拍着屁股走人即可。可我的涵养告诉我,孩子是有感情和感觉的,我不能把大人的情感强加在她身上。于是,我就这样栽进了陆家人精心挖好的坑里。
  我把闹钟拔早了两个小时。天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起床困难户,以往都是掐着点起床,胡乱吃点早餐赶在8点55分到达公司签到打卡。闹钟响了几遍,我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叫念北起床。还好,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小家伙就翻身坐起来。一点都不像我,也没有起床气,自个儿穿衣服裤子。我则手脚麻利地开始洗漱,心里想的是,一会带着念北在外面胡乱吃点早餐。我一个人的生活很随意,啃个馒头都可以算作早餐。有时在朋友圈看到别人晒出每天不重样的早餐,全是自己制作的各类美食时,心里也会涌起几分向往。一个人单身久了,生活方式很简单,基本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哪还会费心去做如此繁复的早餐?
  咚咚咚响起敲门声,念北已经先我一步跑去开了门。陆以墨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脸上拧成了一朵花。他穿着蓝色居家服,胸口处露出大片肌肉,我想象着他衣服里面应该藏着八块腹肌,就像健身房里的型男,随便一抬手都能晃出几块肌肉来。他依靠在门上,头发半干未干,似是刚洗完澡,还有几滴水珠滴在额头上,在灯光的照耀下如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他似笑未笑地望着我,活像一只从洞里走出来的狐狸,等待着猎物掉进他精心设计的陷井里。
  “两只小懒虫,现在才起来么?一天之计在于晨,早起两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情。你看,我不仅跑完了五公里,还给你们做了早餐。”他薄唇轻启,带着清晨的雾气和露珠的青甜。
  我站着没吱声,处心积虑搬到这里来,马后炮放得比谁都勤,明摆着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放好心。面对这样的处心积虑,我却束手无策。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是这样的滴水穿石,就是这样的情感浸透,我的还击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一拳打到棉花堆里,轻飘飘的,最终反噬的是自己。念北听到有好吃的,已经不管不顾地跑过去了。难怪,人家本是父女,我才是外人。
  “你确定要一直站下去吗?”陆以墨过来拉我,“邻居们都在看着我们。”
  确实,整幢楼已经从沉睡中醒过来,亮着灯光敞开的房门,过上过下的邻居,时不时探过来的脑袋,都在提醒着我,如果要继续站在这里,务必要接受众人的注目礼。无奈,我只得跟了过去。不得不说,陆以墨确实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以前,邻居没搬走时,我偶尔会过来串门。家里摆满了瓶瓶罐罐纸箱垃圾,小孩的衣服大人的用具扔得到处都是,旧的新的杂乱无章,小小的空间挤占得连脚都找不到放处。陆以墨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墙体和地面都进行了简单粉刷,按照他喜欢的风格进行了布置,细微之处也能看出他对艺术的敏感和对生活的用心。门口柜子上摆放着一个素色瓷瓶,插着几枝泡桐花,紫色的花朵随风摇曳,淡淡馨香拥入怀中。墙壁上则是一幅人物素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墙体,一个女子站在窗边看花,阳光洒在头顶,几颗花瓣飘在发梢,她似在托腮凝神,嘴角噙了几缕笑意。细看之下,竟然发现墙上的素描是我倚在窗边看花的侧影。
  “阿姨,你怎么在墙上?”念北也发现了这幅画。
  “乱说,阿姨怎么能在墙上?她在我们身边。”陆以墨宠溺地笑笑,用纸巾拭去念北嘴角的面包屑。
  “对,阿姨和我们在一起。”念北点头,“阿姨,你快来吃早餐,我爸爸做的早餐可好吃了。”
  餐桌上,摆放着面包、果酱、鸡蛋和牛奶,还有红油抄手。这是我喜欢吃的。母亲在时,特别喜欢将雀雀菜加进肉馅里,包出来的饺子特别美味。陆以墨第一次去我家时,吃到的饺子就是母亲用雀雀菜包出来的,想到此,我的眼眶有点热。
  “试试,是不是这个味?”陆以墨将抄手夹进我面前的碗里。
  我只得低下头,将一只抄手放进嘴里。果然吃出了雀雀菜的味道,真不知他才来W市几天,从哪里弄来的雀雀菜。
  “好吃吗?”他又问,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还行。”我不否认,吃进嘴里,果然与记忆里的味道有几分相似。
  “好吃就多吃一点,你太瘦了。”他将剩下的抄手都夹到碗里。
  “给北北留几个。”我不能全吃了,小姑娘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爸爸给我献殷勤呢。
  “北北不喜欢吃这个,面包,果酱是她的。”陆以墨仍是㳀㳀地说,语气如水一样温柔。
  此刻,三人围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气氛有点微妙也有点温馨,多么像幸福的一家三口啊。我的鼻头酸酸的,久违的温馨时刻与我恍若隔世。以前,父亲没有离开,母亲还健在时,我们也是这样围坐在火炉旁边,其乐融融地吃火锅的。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独留下我一个人,靠着这些回忆过日子,偶尔午夜梦回,依稀还能照见发间的忧伤和枕畔的泪痕。
  “年儿。”陆以墨握住我的手,“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阿姨,你原谅爸爸好不好。”念北扑进我怀里,“我们都好想你。”
  “我……快要迟到了。”我急忙跳起来。
  “别慌,我送你。”陆以墨拉住我的手,“北北和我一起。”
  我掐着最后一分钟赶到公司,林美见我满头大汗气息不均,“没鬼追你吧?”
  “你才是鬼,悄没声息的,吓我一跳。”林美突然站在身边,确实够惊吓的。
  “你倒是和老情人旧情复燃了,可怜杨栾凡同志一腔痴心付诸东流,此刻怕是正躲在办公室里哭呢!”林美拿腔捏调。
  “谁复燃了?别那壶不开提那壶。”我将电脑打开,“本小姐要工作了。”
  “一个为你翻山越岭,一个为你辗转反侧,一个为你孟母三迁。沈流年,你咋这么有异性缘呢?我真该劝他们去配一幅高清眼镜。”林美一幅吃瓜群众的表情,“真是搞不懂,实在是搞不懂,他们看上你哪一点?”
  “拜托,不要把我想得这么龌龊。陈洛尘,我一直把他当哥哥,杨栾凡,是我到W市后对我体贴入微的朋友。至于陆以墨……”我沉默了一会,“他是我的前半生。”
  “那就代表杨栾凡同志有机会。”林美歪着脑袋,“你以前说的感觉找到了吗?”
  “感觉不是找的。”我正想推开林美。
  杨栾凡走过来,“沈流年,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林美向我吐了吐舌头,一副吃瓜不嫌事大的样子,我偷偷地掐了她一下,她夸张地叫出声:“你想杀人灭口?”。
  我只得站起来亦步亦趋跟在杨栾凡身后。杨栾凡是北方人,身高1.85米,与我这个南方女子站在一起,足足高出一个头。按照体重身高的比例,他属于偏瘦的类型,以至于衣服穿在身上都有晾衣杆的感觉,空空荡荡的。用某人的话,东西都不晓得吃到哪里了,简直浪费粮食。我们的写字间跟大多数写字楼的写字区一样,一小格一小格的,像俄罗斯方块。管理层的办公室用玻璃幕墙隔开,呈半透明状,既与普通办公区分开,又带着一定的私密性。我心里想着杨栾凡找我是公事还是私事,他在前面突然停下,我没提防,重重地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
  “你……”我摸着砸得生痛的脑袋,“停下来时能不能给个提示?”
  “呵呵。”他板着的脸终于绽出一丝笑意,“你没长眼睛啊?”
  “杨栾凡。”我开始大呼小叫,“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嘘。”他指了指办公区,“你不怕大家围观的话,尽管大声叫。”
  我只得捂住嘴巴,眼睛紧盯着他。他灿然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他抽烟,而且烟瘾不小,造成的后果就是,不仅手指被烟熏得焦黄,连牙齿都是焦黄。
  “这大概就是你单身的原因。”我经常取笑他,“谁愿意和一只烟灰缸接吻呢?”
  “事情处理好了吗?”他走进办公室,将门拉开一条缝。办公室人多眼杂,孤男寡女大白天将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丝合缝,总会让别人浮想联翩。
  “什么事情?”刚才被撞的脑袋还有点蒙,“你是指前段时间回老家?”
  “我们认识以来,你都是独来独往,从不探亲访友,也不回家。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见我脸色不对,忙收起调侃的语气,“小年,你放下了吗?”
  “放下?”我迷蒙着双眼,想起青山寺的石梯上有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放下,你就什么时候没有烦恼。而我,真的放下了吗?
  “推荐你看一本书,《遥远的救世主》。”杨栾凡从书桌上翻出书向我丢过来。
  “你……”我没提防,书本像一块砖头重重地砸在额头上,仿佛有无数的星星在眼前闪烁,我的眼睛再一次模糊起来。
  “你不会躲开吗?”杨栾凡急急地跑过来查看我的额头,“伤到了吗?”
  “你像扔一颗炸弹,我避得开吗?”我气结,“杨栾凡,你是不是想谋杀我?”
  “天地良心,真的没有。”他摊开手,“好像破相了,这回真嫁不出去。”
  我这才感觉额头上有粘乎乎的东西冒出来,瞪了他一眼,“你还说没有谋杀我。”
  “别动,我这里有医药箱。”他马上转到办公桌后,拎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有碘伏、酒精、纱布、创可贴等应急药品。他用棉签沾着酒精往我额头上擦拭。
  “你轻点,不要把别人的额头不当额头。”我痛得直吸凉气。
  “还真不是我疼哦。”话虽这样说,但他的动作明显轻柔起来。
  “咳咳咳”,随着一阵咳嗽,我抬起头正对上陆以墨的眼睛,如寒潭一般深不可测,我在被他的目光吸引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阵凉意,像蛇一样滑进了身体里,不自觉地往旁边缩了缩身子,拉开与杨栾凡的距离。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看到我额头上的伤,眉头慢慢皱到一块,挤成明显的川字,眼神里满是担忧与询问:怎么啦?
  我没有回答他,低垂着头,本来受伤就够倒霉的,偏还遇上他了。
  “陆总,你怎么来了?”杨栾凡直起身子看到他,“快进来。”
  趁他们寒喧之际,我摸了摸还有些疼痛的脑袋,赶紧撤出办公室。陆以墨的目光紧随着我,从办公室一直到了写字间,让我的后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痛,盖过了额头上的痛。
  “我操,发生战争了?”林美看见我额头上的创可贴,“不会吧,杨栾凡这么好的脾气,完全不可能动手。”
  “我自己撞伤的,不行?”我瞪了林美一眼,“喝凉水都渗牙。”
  “吃火药了。”林美递给我一杯冰红茶,“消消火。”
  直到下班,我都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感觉我的人生陷入一种不可逆的状态。明明已经往前走了很远,见到旧事旧物时仍然会控制不住情绪,仍然会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仍然会心痛得无法呼吸。特别是见到陆以墨时,仍会抑止不住内心的悸动,仍会不由自主受他影响,连情绪都由不得自己。
  我照例捱到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楼。上了一天班,整个脑袋里仿佛灌满了水泥,沉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无力地垂在胸前,颈椎僵硬得不像自己的,转动时听到了咔咔嚓嚓的声音,像要断了似的。眼睛也是雾雾的,看什么都是蒙蒙胧胧,像隔了一层帘子。我打算去坐公交车,很多时候我都会选择这种原始的交通工具,从城市的这头穿越到那头,静静地观察和感受这座城市。清水江将W市一分为二,一半在河的北面,一半在河的南面,河岸两旁种植着很多法国梧桐。春夏时一片青绿,枝叶繁茂如朵朵巨大的绿伞,拂去空气里的燥热,带来一片清凉。秋冬时节,落叶纷飞,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又是另一番景象,走在其中如身处童话世界。
  我低着头往公交车站台走,没注意到一辆车在身边停下来,“沈流年,你这样走路很危险。”
  听到声音,我木然抬起头,陆以墨从车里探出半个脑袋,“我在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收到3条违章信息,沈小姐不准备补偿一下?”
  “谁让你乱停车?”我停下脚步,“陆先生,有事?”
  “你忘了咱们是邻居?”他继续道,“顺路捎你一程。”
  “谁想和你做邻居?”一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看到他就没好心情。
  “年儿,别闹脾气。上车来!”陆以墨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的车后面堵了一长溜的车,都在大声按着喇叭。如果我不上车,不敢保证陆以墨会不会继续将车停在这里吸引眼球。
  我只得坐进去,他照例俯下身子给我扣安全带,熟悉的烟草味道浸入鼻端,陆以墨俯在我身子上端,只要仰起头就能与他面贴着面。我僵在位置上,丝毫不敢动弹。他扣好安全带,直起身子,视线却落在我的额头上。方才我去卫生间照镜子,发现额头只是蹭破皮,创可贴贴在上面太显眼,见到的人都会问我怎么受的伤?我难得解释,索性取下来扔掉,只是额头还有点红,倒没杨栾凡说的破相那么严重,过几天连伤疤都不会留下。
  他的手轻触到伤口处,像蜻蜓立在水面,“怎么弄的?痛吗?”
  我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再痛都不及五年前你给的万分之一。
  他认真细致地查看着,这是我们重逢后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他的脸就在我额头上方,我能清晰看见他眼角的细纹以及嘴唇冒出的胡须,经过岁月的浸染,他比五年前更成熟,也更有魅力。我承认,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仍然会抑止不住内心的悸动。
  “呼呼呼”,他轻轻地对着伤口吹气,“包包散包包散,回家不让妈妈看,包包散包包散,回家吃个大鹅蛋。”我想起以前小满摔跤了,额头磕出一个大包,我就是这样往她额头上吹气,然后用手轻揉着,给她消肿解痛。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陆以墨,你别这么幼稚好不?
  “年儿,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陆以墨发动汽车,“自重逢后,难得见你在我面前笑一回。”
  “你到底想干嘛?处心积虑的接近我。”我正色道:“陆以墨,早在五年前,我们就结束了。”
  “凤凰街有一家餐饮,老板是南溪人,他家的番茄排骨特别正宗。”他答非所问,“我已经定好房间,从这边开车过去只需要30分钟。”
  晕,这家伙跟他妹妹一样从不按常规出牌。我说东,他扯西,一扯就扯到美食。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管不住嘴,听到好吃的,两眼放绿光,像一匹来自蓅漠的饿了很久的狼。
  “你不管北北了吗?”关键时刻,我想起陆念北,晚晚拜托我照顾孩子,今天才第二天,而我上班时是把人交给陆以墨的。
  “北北有人管,晚点送过来。”他伸手过来欲握住我的手,这是以前我们在一起时,他的习惯。
  我迟疑了一下,将手合握着放在胸前侧脸看窗外,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过来的手将我垂下来的乱发拂到了耳后。两人都不说话,车子里循环播放着张学友的歌:一天一天,日日夜夜,面对面,纵相对,却无言,静默望着熟悉的身影,原来离我那么远,像天的那一端,没法行进一寸……
  车子在城市中穿行,街景倒映在车窗上,时尚天街、黄金海岸、青年广场、纪念公园……W市的地标建筑从窗外一掠而过。来W市五年了,我只对生活和工作的区域熟悉,很少涉足城市的另一端。对于我来说,W市是汪洋大海,我只是不小心滑进海里的鱼,被它一时的风景迷恋,暂时停留在这一片海滩。我的视线一直望向窗外,而陆以墨不时侧目看我。
  路过香樟广场时,侧坐在石墩上的一名女子吸引了我。只是从背影上,我便认出那人是徐㳀㳀。W市是王子安的老家,我来W市第二年便遇见他。既然我的大隐隐于市在与陆以墨重逢后土崩瓦解,那我就得接受现实,让过去与现在衔接,无论结果与否。
  我让陆以墨靠边停车,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怎么啦?”
  “我有事要耽搁,你先回去。”我解开安全带。
  “一个小时够吗?我在这里接你。”
  “不用了,我一会打车回来。”
  陆以墨似是叹了口气,将车子开走了。徐㳀㳀还坐在石墩子上,似是比上次见面时削瘦了一些,穿在身上的衣服有些空。风撩起她的衣襟,显得有点寂廖,与周围人来人往的热闹格格不入。她低垂着头,目光散淡地望着前方,周围的人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处在完全忘我的境地,以至于我站在她面前观察了她好一会,她都没有察觉。我没有惊动她,只是站在她的对面,默默地盯着她,观察着她,消瘦了的徐㳀㳀皮肤有点松驰,像吹胀的气球突然泄了气,显得干巴巴的,一点水分都没有。原本浓密的头发变稀疏了,偏自然黄的发质,蓬松得像秋天被风吹得倒伏在地上的杂草,随便一抹都毛椒火辣的。
  过了好一会,她才从情绪中抽身,收回散乱的目光,抬起头就看到了我,我坐在她的对面,嘴角含笑望着她。一如初见时,我提着行李去大学报到,在新生迎接处与同来报到的她相遇,她穿着某某中学的校服,小小的个头,圆圆的脸蛋,张口说话露出黄黄的牙齿,噪音中带着浓浓的黔北方言。
  “你好,同学,我是沈流年。”我向她伸出手。
  “沈流年,你是从天而降的吗?”她不相信地揉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掐掐大腿痛不痛,”我把手伸到她面前,“或者,你咬我一口。”
  “今天怎么舍得主动现身了?”她用手抹了抹眼睛,“这风有点迷眼睛。”
  “再不现出原形就被法海收了。”我敛住笑容,“你怎么在这里吹冷风?”
  “一言难尽,咱们去喝奶茶,好不?”许是见到我后的真情流露,她低落的情绪敛去几分,脸上的神色生动起来,眼睛里有了光采。
  正好广场旁边有一家茶道夫,我们走过去却是人满为患,连角落里都站满了人,只得排队买了两杯奶茶,复又走到广场上。好在,广场上有供人休息的椅子,见到其中一张椅子上没有人,我们赶紧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望着城市的灯火。广场上三三丙两的人们或坐或站,跑跳嬉戏的孩子,推销荧光棒的摊贩,跟着音乐起舞的老太太,坐在树荫下亲吻的年轻情侣,一切都是那么生动。
  “你还好吗?”我们同时问道,又同时摇头。
  “我和王子安离婚了。”徐㳀㳀只是轻言细语,却似一声惊雷。
  “怎么回事?”王子安从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半分。
  “死性不改。”徐㳀㳀用这四个字来总结,“我们结婚没多久,就在他手机里发现暖昧短信,追问之下,他说是一起学驾照的师妹,互相添加了联系方式,偶尔会聊聊天。孰知,我生孩子时,她的暖昧对象把电话打到我这里,还把他们发生关系的视频发给我。小年,还记得我产后抑郁的事情吗?孩子生下来奶水不足特别闹腾,我长期休息不好心情很郁闷,得知这个消息更是雪上加霜。”
  她抬起头,脸上一片肃然,“以前特别羡慕你,你有哪点好呢,像根干柴棍,可他们都喜欢你。我私下底曾经怨恨过你,你来自农村,长得又不漂亮,他们喜欢你哪点呢?你以为我第一个男朋友找你的事,我不知道吗?只是当前我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于那种墙头草摇摆不定的男人,你定是看不上的。”
  她叹了一口气,“哪知和王子安会是同样的结果。我和他是同学,按理应该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其实和他交往,我还是带着几分赌博性质的,我赌他会爱上我,赌他会收回心性,踏实和我过日子。可惜,我赌输了,小年,婚姻还真是一场赌博呢。”
  “告别错的,才会与对的相逢。”我搂住她的肩膀,“㳀㳀,饶是年少轻狂,轻舟已过万重山,及时止损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然呢?耗下去吗?”她的目光黯沉下来,“有时啊,觉得人生太短了,欢乐总是咋现就凋零;有时呢,又觉得人生太长了,总也走不到尽头。”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安慰着她,“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没有谁的人生一帆风顺,也没有谁的人生总是泥泞。”
  “和你聊了这么多,好受多了。你不知道,这些话憋在心里找不到人倾诉,真的怪难受呢。”徐㳀㳀望向远处的夜色,“不要光提我的事,你呢,怎么样?还没放下?”
  “放与不放全在一念之间,我现在还要顾及到陈洛尘。”我没法做到马妹所说的空心。
  “那你怎么选?一个是一直陪在你身后,你从来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的陈洛尘;一个是已经走了很远,你一直在追赶,至今放不下的陆以墨。”徐㳀㳀复又说道。
  ……我没有开口,望着远处的星星点点,时间在向前移动,我也在努力向前走,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走进我的生活。真如林美所说,找不到感觉吗?或许不是。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陆以墨已经像钉子一样,深刻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即使已经过了五年,想要把这颗钉子连根拔出来,心上也会空出一个洞来。
  “你还是喜欢陆以墨的,对不?不管他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他一直都在你心里,从未离开过。”徐㳀㳀回握住我的手,“小年,如果你不好选择,交给时间吧,让它来为你选择。”
  起风了,卷起地上的落叶飘着荡着,又落回地面。夜已深沉,不知不觉我和徐㳀㳀坐了四个小时,广场上的人们早已散去,原来喧闹的广场安静空寂下来,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唯有几颗路灯孤零零地伫立在广场上,用它清冷的光芒照耀着广场,照耀着旷野上的万事万物,照耀在我和徐㳀㳀身上,没有一丝温度的夜晚,夜风吹拂在身上,后背渐渐涌起一层凉意。不远处的烧烤摊还有人在喝酒行令,啤酒碰撞的声音和着肉串的香味飘了过来,勾起一串馋虫在肚子里蠕动。此时,我才感觉肚子真的很饿了。
  “我要回去了。”徐㳀㳀站起来,“而你也有人来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陆以墨的车停靠在广场边,不知几时来的,也不怕乱停乱放违反交通规则。
  “需要吃点东西吗?”我想她应该没有吃东西。
  “不了。”她向我挥了挥手,“以后有时间再聊,再见。”
  说完,站起来往着夜色深处走去,她的背影在黑暗中很弱小,背脊却挺得很直,像一条绷得直直的虾,与地面融为一体。我收回目光,陆以墨已经将车门打开,我只得侧身钻了进去。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还是去其他地方逛了一圈?”我这话问得有点多余。
  “你以为我傻啊?停在这里等着交警抄牌。”他展颜笑道,“给你打包了你最爱吃的番茄排骨,口水都饿出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东西?”我侧目,某人一脸奸计得逞后的表情,像只狐狸。
  “见到好朋友没几个小时倾诉衷肠哪行?你只有见到我才会横眉冷对。”他将食品盒子递给我,“快吃吧,馋猫。”
  我确实饿了,也顾不得矜持,揭开盒子大快朵颐。
  “慢点吃,小心噎着。”他把他的水杯递给我,“喝点水,我不会嫌弃你口臭。”
  “陆以墨,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我最烦吃东西时别人在我旁边喋喋不休。
  “不是我这讨厌鬼,现在有人还饿着肚子。”他将车子开得很平稳,时速控制在60码,我几乎没感觉到车子的颠簸,也有可能是城市道路比较平坦。
  他看着我满足的表情,“我这个邻居还是靠谱噻,包接包送还包晚餐。沈小姐,如果你对陆先生的服务满意的话,请给个五星好评。”
  “陆以墨,别以为深夜投喂,我就会不计前嫌。”吃饱了,我又有力气跟他吵架,“我们的事没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我奉陪,”他伸过手,“要不要去凤凰山上吹吹风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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