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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火红的杜鹃花>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3-05-19 19:49:35      字数:16080

  眼看当兵第4个年头又过去半年,淮海的“党籍”还没有解决,七一年兵没入党的已剩下不多了,在他后面入团的胥晓军,也在今年九月份、去上大学之前入了党。每到星期五下午组织活动时,他就丧气地在麻公公的主持下,和新兵们一起过团组织生活。如果到年底还入不了党,一旦退伍,可就无颜见家乡父老了。“二姑娘”的妈妈到处扬言,她的儿子几年前就入党了,而糖烟酒公司何经理的儿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党员的大门朝哪呢;何经理那么有权有什么用,儿子不争气。
  司务长刘玉林回家探亲,回来后来找淮海,说:“我去找你父亲啦,你父亲把你入党的事,当作任务交给我了。你要好好表现,不能再出问题,我一定给你做工作。”
  淮海知道,他入党的难度还是很大的,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落后落后再落后”的人物,这个印象无法去除。同时,他又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七班4个老兵,只有曹大财是党员,此外三人都不是,准备在七班优先发展一个党员,但首选对象是副班长。二排的党小组长、副排长苗粉喜,压根就没有想到过淮海还想入党,他又和常宝传关系不错,一直在推荐他入党。他是浙江天台人,六九年兵,有着台州人的率真、直爽脾气,整天咋咋唬唬、说三道四,让人讨厌,当兵几年,淮海对他没有一点好感,他对淮海也没有一点好感。他的脸长得很滑稽,窄窄的,像小青棍鱼,眼睛和嘴也像鱼,说话流口水。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把对象的照片揣在口袋里,时常拿出来给人看。对象向他要一只手表,上海表他买不起,也买不到,就准备买一只40元的钟山表,但钟山表也很难买。他就找刘玉林想办法,刘玉林叫他找淮海,被淮海一口拒绝,但刘玉林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淮海就叫家里买了,苗粉喜感激万分,从此成了淮海的好朋友,刘玉林叫他帮助淮海入党,他一口答应,并做淮海的入党介绍人。
  二排的4个班长也是关键人物。五班长储义民,生性不喜欢帮人,但不会反对淮海。六班长李建群,从当新兵时就和淮海关系不好,淮海说他是“大丑”,麻公公是“二丑”,还写过一首《二丑赞》的打油诗,“梁高三尺三,大丑往上翻,锣鼓一敲咚咚锵,前面就是沙家浜。梁上往下看,二丑梁下站,叫一声阿哥心别慌,小弟明天我准赶上”,嘲笑李建群演《沙家浜》。一次,李建群家失火,房屋烧成白地,母亲也被烧伤,无钱医治,连里组织大家为他捐款,有人一元,有人两元,淮海捐了20元,李建群感激不尽,从此成为淮海的好朋友。七班长曹大财,本就有意巴结淮海,又刚刚在探家时去找过淮海的父亲,表示要帮淮海入党,他在党小组会上给淮海提名,并做淮海的另一名介绍人。八班长叫崔建,是从一排调过来的,和淮海无恩怨,他并不想帮淮海,但他和“村长”关系不好,在七班发展一个党员,他不仅仅是不投“村长”的票,而且还到处鼓动别人反对“村长”,这就在实际上帮了淮海很大的忙。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理排长刘洪湘,就是黄河水变清,西边出太阳,他也不会同意淮海入党,淮海对他采取了“放弃”的态度;刘洪湘找所有党员做工作,但结果只有一个八班副站到了他的一边。最终二排党小组以8票同意,两票反对,通过了淮海的入党申请。
  淮海虽然是个“落后分子”,是个战士,却有很多崇拜者,不仅在战士中有,在干部中也有,最初潘长寿就是他的崇拜者,潘长寿后来和他过不去,多少也有因自卑而产生的忌妒因素;除了潘长寿,连干部中还另有一个淮海的崇拜者,就是副连长俞大刚。淮海刚到部队时,俞大刚每次遇到他,总像小姑娘似的看着他,淮海出生于干部家庭,也让俞大刚对他另眼相看,因此,淮海的那些行为,在俞大刚眼里,也就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俞大刚兼任二排长后,和淮海建立了亲密的友谊,简直就像兄弟一般,当潘长寿反对淮海入党时,余大刚就和他争辩,这使得潘长寿又对余大刚产生不满,说余大刚支持落后,两人常在支委会上发生争吵,这更加剧了潘长寿对淮海的忌恨。刘玉林找潘长寿做工作也没用。连党支部在讨论二排党小组报上来的同意淮海入党的问题时,潘长寿总是拿淮海过去的错误说事,说“这样的人入党,会有损党的队伍的纯洁性。”指导员说:“我们要用发展的观点看待同志的表现,不能将他一棍子打死,他现在改正了,就是好同志。”潘长寿却说:“我党历来是重历史问题的,不仅要看他现在的表现,还要看他过去的表现——‘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指导员说:“党员队伍中文化程度太低,我们要优先发展有文化的同志入党,发挥他们的作用,路淮海同志这次在‘批林批孔’中做了很多工作,要看到这一点。”潘长寿说:“发展这种小知识分子入党更要慎重,标准要更高——‘知识越多越反动’,越需要改造。”指导员说:“老潘你尽讲些什么啊,这都哪对哪?”潘长寿说:“如果支委会以少数服从多数同意路淮海入党,他就到营党委会、团政治处去反映——‘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刘玉林对淮海说:“这事你别急。等什么时候副指导员出差,我再建议指导员召开支委会。”
  就在这关键时刻,又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刘玉林来对淮海说:“这回你可完了。你怎么搞的,还搞什么‘男女关系’?搞‘男女关系’可就不是能不能入党的问题了,还要受到处分。”
  淮海心中感到一惊,问刘玉林:“这话你听谁说的?”
  刘玉林说:“有人给营部和我们连领导写信,说你和卫生队的女兵谈恋爱。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你要主动向组织说清楚。”
  淮海感到很奇怪,曙光离开这里已两年,怎么会有人在这时反映他们的问题呢?他和曙光的事,只有卫生队有几人和虞娜知道,但他和她们相处得都很好,她们也不会有任何动机做这种事;曙光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又有那样特殊的家庭,没人敢追求她,因此他在这里也应该没有“情敌”。难道会是蔚兰?应该不会,蔚兰是个老实人,况且她即使想报复他,也完全可以通过她父亲,没必要使用写举报信这种下作的手段。想到蔚兰,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人,“原来是他!不错,肯定是他,蔡凤楼,这个浑蛋,现在成了蔚兰的上门女婿,一定听蔚兰说过我和曙光的关系,这个心理阴暗的小人,现正在北京上大学,什么都混到手了,还不忘报复我。”但淮海并不感到紧张,他完全有充分的理由,来使组织相信举报信那是对他的“诬告”:宋曙光在上海上学,我就是想和她谈恋爱,也没法谈呀。如果说的是他们以前的事,那就更没法找到证据了。
  营、连领导对此事都很重视,因为不久前部队曾发生过两次此类“男女关系”事件,搞得影响很不好。一件是修理连的副连长房涛雁,到皖南山区出差,一晚借宿在一户村民家中,半夜却爬到了房东女儿的床上。那房东父女到部队来告状,说房涛雁那晚喝了很多酒,夜里睡到了他女儿的床上,虽然并没有强暴他女儿,但他女儿名声被毁了,没法再嫁人,请部队给他们作主。而据房涛雁说,那晚房东请他喝酒,将他灌醉,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被人推醒后,发现睡在一张床上,房东的姑娘睡在他身旁哭泣,房东站在床头,说他想强奸他女儿,要叫民兵来抓他,但如果他同意娶他的女儿,这事也可以私了。房涛雁不肯,房东就告到了部队。另一件是三连的上士苏明诚,到响洪甸镇上买菜时,被食品站的人把身上的300多元公款抢去了。但据团保卫股调查,却是苏明诚在买肉时,强行对一个女营业员动手动脚,正在后面房间里搂搂抱抱时,被人抓住,那300多块钱是他给那女人的赔偿费。这事本来也可以不被人知道,但苏明诚为了讨回那300多块钱,就向连里汇报了。其实这两起事件,都是因为他们行为不检点,被人讹诈了。
  指导员找淮海谈话,副指导员说他代表团支部,也一起参加。指导员直截了当地对淮海说:“有人反映你和女兵谈恋爱,找你来了解一下,有没有这事,你要如实向组织讲清楚。”
  淮海不知道蔡凤楼信中究竟写的什么,是不是有具体证据,但不管怎样,只有拒不承认这一条路可走了,他说:“这纯粹是无中生有,是谁说的?”
  指导员问:“卫生队的夏茜你认识吗?”
  说到夏茜,淮海心虚了,别人都是捕风捉影,而夏茜却知道他和曙光事情的全部过程,还看过他写给曙光的信,同时他又感到很惊讶,没想到夏茜会向组织反映他这件事,他一直在回避夏茜,伤了她的感情,但他总觉得她是个纯真、高雅的人,曙光也轻信了她,她竟干出这种事。他对指导员说:“认识,是她说的?她这是胡说八道。”
  指导员说:“不是,是反映你和夏茜谈恋爱。”
  淮海又一次感到惊讶,竟有人会这样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也可能写信人不是和我过不去,而是和夏茜过不去,夏茜是个招惹是非的人,一定有不少对头,而我却受到连累了。但他的心也放了下来,对指导员说:“指导员,你在团部那么长时间,夏茜和谁谈恋爱,你应该知道。”
  潘长寿说:“你不承认也没用,写信的人说他亲眼看见你和夏茜约会,是去年年底,你们在山里约会。。”
  “写信的人亲眼看见的?他搞错了吧,你叫他和我当面对质。”
  潘长寿的话,让淮海想起了一件事,终于搞清了写信的人是谁。
  去年年底在团宣传队时,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正在团部后面的大山里练琴,忽然看到从旁边的山口,走来一个女兵,隔着一道溪流,他认出那是夏茜,马上将琴声停下,自从曙光走了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回避夏茜那双媚眼向他投来的火辣辣的目光。夏茜朝淮海这边山坡望了望,沿着溪流,向南走去,淮海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松了一口气。在这条溪水的南边,有一条几根树干搭成的小木桥,曙光第一次带淮海来这里,就是从那条小桥上走过来的。他仿佛又在那小桥上看见了曙光的身影,但那不是曙光而是夏茜,正从小桥上走过溪水,然后又顺着溪水西岸向他这里走了过来,他又停止了拉琴,眼睛望着越走越近的夏茜。不一会儿,夏茜走到山坡下,朝上看了看,弯腰爬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对淮海说:“老远就听到了你的琴声,星期天也不休息。”
  淮海没有回答她,两人在这样的地方,要是被人看见,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夏茜在淮海身边坐下,又说:“这儿的阳光真好,你真会找地方,也让我分享分享,你欢迎吗?”
  淮海知道,今天一时半会她是不会走了,就又拉起了手风琴,夏茜在旁边跟着琴声小声唱着,用手中的书拍打着节奏,一曲拉完,她说:“你比刚来宣传队时拉得好多了,已经超过朱沪生了。”
  淮海说:“我不像朱沪生受过正规培训,只好自己努力吧。”
  “你做什么事都这样认真吗?”
  “什么事都认真那不把人累死。”
  “你家有人搞音乐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拉手风琴的?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在街上还是乡下?”
  “乡下。”
  “你不像乡下人,真的,一点也不像。”
  “中国除了上海都是乡下。”
  夏茜哈哈笑了起来,说:“早听‘肖老太婆’和喻惠珠她们说你会开玩笑,你从来也没有跟我开过玩笑,见到我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今天可是第一次。你想不想做上海人,如果我们能在一起,你就可以跟我到上海了。”
  淮海没有回答她。
  她又说:“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躲着你干什么?你又不是老虎。”
  她又哈哈笑了起来,说:“是啊,我就是老虎,也不会吃你啊。”
  淮海觉得她的话,句句都在挑逗他,就转移话题问:“你们卫生队的韩彩云,今年也上大学了,你为什么不去呢?”
  夏茜说:“我对学医没兴趣,整天和病人打交道,脏死了,给人开刀就更恐怖,我连看人杀鸡都害怕;我想学文艺,我和你一起去吧,上海音乐学院我能找到人,要是你能去深造一下,肯定能成为音乐家,就能离开这里,调到前线歌舞团去。”
  淮海说:“我想学地质,我一听到《我为祖国献石油》这首歌就激动:‘头顶天山鹅毛雪,身披戈壁大风沙,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能走遍祖国的锦绣河山,多让人向往啊!我们那里今年就有人到南昌地质学院去上学,这样的好事反正不会轮到我。”
  “我对这也很神往,特别是西部地区。我哥哥插队到贺兰山放马,他经常给我写信,讲那里的风景民俗,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还有海南岛,也很让人神往。”
  淮海拉起了手风琴,夏茜合着旋律唱了起来:
  南渡江啊水流长,
  海南一派好风光。
  豪情满怀建宝岛,
  喜看荒山变粮仓……
  唱罢,她装出一种很认真的神情对淮海说:“怎么样,我们开小差,两人偷偷到那儿去吧?”
  淮海觉得夏茜也挺可爱的,也故意认真地说:“行,今天吃过午饭就走。”但说后马上觉得这话有些轻佻,会引起夏茜的错误的反应。
  夏茜的腿有两次似乎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淮海的腿上,第三次碰到时,她的腿没有离开,也不讲话,过了一会儿,看了看淮海,问:“你不说话在想什么?”
  淮海明显感觉到了夏茜的试探,全身的神经都繃了起来,一时竟没有将腿挪开。夏茜见淮海没有反映,将手中的书放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往淮海身边靠了靠,拿起淮海的一只手,抚摸着说:“你的手怎么像女人的手,又细又嫩……”
  淮海吃了一惊,甩开她的手,朝旁边挪开了身体,说:“夏茜,被人看见。”
  夏茜有些尴尬,说:“这怕什么,男女之间就不握手了?还这么封建。我知道,你的眼里只有宋曙光。你说,我哪点不如她,至少我比她个儿高。”
  淮海说:“长颈鹿还高呢。”
  夏茜又哈哈笑了起来,说:“那你不认为长颈鹿很美吗?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淮海说:“当然。”
  夏茜问:“宋曙光没有写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她在上海和别人谈对象了。我早就对你说过,她一到上海就会把你忘了。”
  淮海说:“告诉我了。”
  “是吗,她怎么说的?”
  “就那样说的吧。”
  夏茜继续说:“你可别不相信,我是怕你还蒙在鼓里才告诉你的,说起来真有点对不起你,是我给曙光介绍的,那个小伙子长得,还不是一般的漂亮呢,我看宋曙光好像喜欢他,也在上海上大学。”
  淮海说:“这样十全十美的人,你肯介绍给别人?”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告诉你,那人是我哥哥。”
  夏茜说的应该是真话,她的确是刚从上海探亲回来,她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但曙光在信里怎么一个字也没说呢?可能是她根本就没把这当一回事吧。
  夏茜又说:“你喜欢宋曙光什么呢?其实,我只有一点不如她,就是我父亲没她父亲的官大。你是不是看上了她的家庭。但我的家庭也不是蔚兰那样的家庭,我父亲好歹也是个少将。”
  她这句话说到了淮海的敏感处,这夏茜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伤害,认为夏茜是说他配不上曙光,她哥哥才和曙光门当户对;而他之所以嫌弃蔚兰,又是因为蔚兰的父亲只是个副团级干部。他生气了,说:“你怎么这么庸俗?天不早了,你还是走吧,今天时间都耽误了。”
  夏茜听了把脸一沉,两道细细弯弯的眉毛扬得老高。“怎么,我在这里耽误你时间了!告诉你,喜欢我的人可是成排成连呢。”
  淮海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天的确不早了,你回去吧。”
  夏茜又转嗔为喜,面露笑容,伸手看了看手表,说:“马上十一点钟了,快开饭了,我们走吧。吃过中饭我还要和你‘私奔’呢。我来给你背琴。”说着站起身,伸手来拿淮海的手风琴。
  淮海推开她的手,坐着不动,说:“你在前面先走,两人一起走,被人看见可不好。”
  夏茜说:“一起走吧,到路上再分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淮海背起手风琴,和夏茜一起走下山坡,他是怕夏茜一人在路上不安全。夏茜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随手在路边摘下一朵月季花,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到路上。淮海刚才的话伤害了她,现在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她是为了他才到山里来的,要是万一发生什么意外,那可就太对不起她了。他转脸看了看夏茜,说:“夏茜,我再跟你说一件事。”
  夏茜干巴巴地说:“你说吧,你还能有什么事?”
  淮海说:“你今天一个人到山里来可不对。”
  夏茜低声嘀咕道:“这有什么不对?”
  淮海说:“我是说,这儿连个人影也没有,你一个女孩子,要是碰上坏人怎么办?”
  夏茜的眼睛一下变得温柔了,说:“淮海,你说得对,我平时一人也不敢到山里来,今天是来找你的——哎呀,”她嚷了起来,停住脚步,“我真该死,把书忘在那儿了。前些日子我回上海,给你买了一本《手风琴练习曲辑》,今天就是来给你送书的,刚才只顾讲话给忘了。怎么办?”
  他们已快走到大路上了,又回头去找那本书。淮海听她说是来给他送书的,心中更觉得不是滋味,继续对夏茜说:“夏茜,你来给我送书,我非常感谢你,但你如果为了这事遇到意外,我心里不是要难过死了,一辈子也不得解脱。你不是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吗。”
  夏茜诧异地看着淮海,仿佛他们刚刚认识,说:“淮海,真没想到,你也会关心我。要是我碰上坏人,你会救我吗?”
  淮海说:“当然,但关键你自己要小心,别人不能总是跟着你。还有,如果我也是个坏人呢,难道你就能轻信我吗?有些看上去很老实、很规矩的人,却往往能做出让人想不到的事情来。有些事做错是可以挽回的,而这种事是无法挽回的,一辈子可就毁了。”
  夏茜说:“淮海,你是个好人,是个纯洁的人,难怪宋曙光会对你那样,要是换了我也会的。我刚才说你是看上了宋曙光的家庭,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人就是说话随便,你不要生气。”
  淮海说:“我不生气,我还不了解你吗?”
  “你真的了解我?我知道,在你眼里,或者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风流的人,作风不好,专会和人谈恋爱。我调到这个部队,人还未到名声已到,说我是因为和人谈恋爱被罚到这里来的。其实那都是胡说,我从来就没有和人谈过恋爱,我不是不想谈恋爱,但没遇到过我所爱的人。在军区门诊部时,有两个人追求我,其中一个还已经有了对象,他们之间争风吃醋、闹不团结,我却成了矛盾的焦点,那个男人的对象的父亲只是个大校,但‘文革’开始后站对了队,成了政治‘暴发户’,领导不敢得罪她,结果我就倒了楣。到这里以后,尹小飞又追求我,这里的人也不想想,我会看上尹小飞那样的人吗?可是我有‘前科’,都认为我又和尹小飞谈恋爱。也怪我不好,当时江晓岚和我闹矛盾,他老是帮我说话,我很感激,哪知他是另有企图。我不理他,他就疑神疑鬼,说我和朱沪生‘有一腿’,到处宣传,搞得朱沪生都不敢跟我讲话。朱沪生是个老实人,我们又都是上海老乡,但我们根本就没有谈恋爱。我想,这可能就是你不理我的主要原因。”
  淮海说:“关于你的这些传闻,我也听人说过,但我的看法和别人不一样,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不好,相反,我认为你是个有品位、单纯、高雅、多才多艺的人,长得也漂亮。有人说你风流,什么叫‘风流’,那叫‘多情’,多情不是缺陷,而是一种美,曙光对我就很‘多情’,一点也不装模作样,我最不喜欢那种假装一本正经的人,一个人如果会装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对你的印象就很好,那时你在我们营卫生所,那天曙光也在那里,我是去见曙光的,你给了我两包膏药……”
  夏茜笑了起来,说:“你还记得?但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第一次见到你,是你们营文艺会演时,你在台上表演手风琴独奏《赛马》,以后《赛马》的曲子就常在我脑子里回响。”
  淮海说:“我们认识已有几年了,每当我见到你,或者想到你,就觉得对不起你,有很深的内疚感;你对我好,我也不是木头人,哪能不知道,但我总是回避你,其实我又算什么呢?我总想向你表示一下歉意,又觉得你要是原谅了我,我心里会更难受,你恨我,我反倒好受一些。今天我总算将心里的话全对你说了。另外,我还要对你说一件事:你是高干子女,人又漂亮,性情又随和,不知有多少人在打你的主意,在我们那儿都认识你,好多人将你当作“梦中情人”,女人的愿望就是被人爱,心里当然高兴,最起码不会反感,但也会招来麻烦,对人热情一些,有时一个眼神,开个玩笑,这本是正常的同志交往,有人却会产生错误理解,甚至会生出非份之想。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多少心眼的人,不会处世,因此,我在与领导的关系上,你在与男性的关系上,都受到了许多冤屈,也算是‘同病相怜’吧。以后要接受教训。”
  夏茜被感动了,说:“淮海,今天与你接触,我对你有了新的感觉,过去我是喜欢你,现在我是敬重你。你待人真心诚意,你能理解我,能那样看待我,我谢谢你,原来你并不是不喜欢我,如果你先认识的是我而不是宋曙光,我们一定不是现在这种关系。以后你也不用再回避我了,我也不再打扰你……”
  淮海说:“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夏茜摇了摇头,轻声说:“男女之间是没有友情的。我们以后还是在这里相见吧。”
  淮海没有想到,说了这么半天,她怎么又说回来了,也摇了摇头,说:“这恐怕不行。”
  夏茜朝他诡谲地一笑,说:“怎么不行?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了——我是说,我们在梦中相见,这不会妨碍你吧。”
  淮海也笑了起来,是一种辛酸的笑,他真是太对不起这个姑娘了。他说:“夏茜,我建议你,还是争取去上学,换换环境,改变一下心情。”
  夏茜说:“乐意考虑,反正也不会影响我们梦中相见的。”
  他们来到那个山冈下,淮海叫夏茜在下面等他,他走上冈去,但没有找到那本书。夏茜也走上来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她急了,说:“淮海,我不骗你,我真是来给你送书的。”
  淮海说:“我看到你拿着书来的。肯定是刚才有人来过这儿。我们走吧,如果是被我们部队的人捡到了,说不定会送给我的。”
  他们走下山冈,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喊叫,转身一看,只见从山冈后边转出一个人来,却是团部炊事班的尹小飞,手里正拿着那本书,像猴子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挡在他们面前,诧异地看看淮海,又看看夏茜,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淮海连忙向他解释:“我在山里拉琴,碰巧遇到夏茜。”
  “碰巧,怎么会这么巧?”尹小飞说,又问夏茜:“他在这拉琴,你怎么也在这里?”
  夏茜看也不看他,说:“你管得着吗?”
  尹小飞又对淮海说:“这书是你的吧,把书扔在这里,人跑没了。刚才你们俩到哪儿去了?”说着话,疑虑地转头望着近处的一片树林。
  淮海对他的这种责问很不高兴,但他毕竟是和夏茜两人在这里,很难说清楚,就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已经回去,半路想起书丢在了这儿,就又回来取。”
  尹小飞问夏茜:“他回来拿书,你回来干什么?”
  夏茜说:“我怕一个人会遇到坏人,说不定就会从哪儿跳出个坏人来。”
  淮海觉得很气恼,他被纠缠到这事里来了,真想马上离开,但又担心把他们留在这里,夏茜会被尹小飞欺负;尹小飞是能干出那种事来的,那可就真对不起夏茜了,什么时候要把尹小飞在家时干过的那些事告诉夏茜,让她防着他点。于是他喊道:“夏茜,快回去吧,我们不要影响尹小飞给大家开饭。”
  夏茜从尹小飞身边绕过,快步往山外面走去,尹小飞也急忙跟在她后面,迈着两条又细又短的小腿,急急地走着。淮海朝尹小飞喊道:“小飞机,你走慢些,我还有话跟你说。”
  尹小飞停住脚步,转回身问:“什么话?”但又掉头看了看夏茜,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淮海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得快他就快走,他们走得慢他也慢走,只要尹小飞敢对夏茜无礼,他就对尹小飞不客气。
  …………
  淮海当然没有把这些情况都汇报给连里领导,只是说他在山里拉琴,与夏茜碰巧相遇,并说:“要是你们不信,可以去找夏茜核实。”
  潘长寿说:“你们一男一女在那种无人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你倒是真会说话,这种巧事怎么别人都碰不上,偏偏就让你碰上。你说让夏茜证明你们不是谈恋爱,她也是当事人,谁证明谁?”
  淮海说:“如果我是去约会,为什么要带着手风琴?”
  潘长寿说:“你那是做给人看的,在什么地方不能拉琴,还要跑到山里拉,欲盖弥彰。”
  淮海说:“你不是说那是‘无人的地方’吗,我做给谁看?”
  潘长寿说:“你不用狡辩,这事也不用调查,你和夏茜的事,我就见过一次。”
  淮海惊讶地问:“什么,你见过我和夏茜的事?这么说,那信是你写的?”
  潘长寿说:“那次我和你去后方医院,在卫生队遇到夏茜,她和你说话时那种亲热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当时我在场,你故意装得很冷淡。到医院后你又和她在一旁叽叽咕咕说了好长时间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己为人必知。”
  淮海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那个女兵是夏茜吗?”
  指导员问:“是谁?”
  淮海说:“好像姓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反正不是夏茜。”
  潘长寿说:“不管她是不是夏茜,反正都是女兵。那你说,你和这个女兵又是什么关系?”
  淮海愤然地说:“难道跟女兵讲话就有关系吗!阿Q。”
  指导员说:“卫生队是有一个姓宋的女兵,叫宋曙光,我记得她早就上大学去了。”
  淮海说:“是啊,她在上海上大学,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说完这话,他自觉失言。
  潘长寿立即抓住他这句话,问:”你怎么会知道她在上海上大学?没有关系她会告诉你?”
  指导员说:“他在团部宣传队,也会听别人说的。路淮海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会搞清楚的。”
  淮海站起身要走,潘长寿说:“你等等,刚才你说我什么?啊窝,啊窝是什么?”
  淮海说:“‘啊窝’是什么?就是你。”
  第二天,淮海请假到团部来找尹小飞。淮海虽然是在新兵船上认识尹小飞的,但在家时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他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处处显着一个“小”字:小个子,小脑袋,小细胳膊、小细腿,小心眼,小气量。就是色胆特别大。上初中时,扒过医院妇产科的窗户,毁坏女厕所的门,故意把钢笔掉在地上,爬到女同学的裙子底下。他常到师范学校去纠缠一个女生,师范学校的女浴室,在一座三层楼的顶楼的最东边,浴室的窗户对着东边一座楼的楼梯,仅相隔两米多远,窗户的两旁用白粉写着八个字:敬请自爱,不许偷窥。窗户常常开着一条细缝透里面的水气。一天晚上,尹小飞在东边那座楼的楼梯上,用一根竹竿推开了女浴室的窗户,里面雾气蒸腾,影影绰绰,他正努力想看清楚,被女浴室旁边窗户里的人看见,伸出头来大叫:“有人偷看,快来抓流氓。”他急忙溜掉了。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见那窗户还是开着一条缝,就又用竹竿去推。这一次他中了埋伏,从楼梯上面下来一人,他急忙往下就跑,下面楼梯上也堵着一人,将他逮个正着。他对警察解释:“我不是要推开窗户,我见那些女人开着窗户洗澡,是帮她们关上的。”到部队后,他先分到警通排,给团长当警卫员,因喜欢说说唱唱,被抽到团宣传队,公开追求夏茜,领导批评他他也不听。夏茜不理他,他以为是朱沪生在中间“插了一腿”,当朱沪生调走以后,他又开始纠缠夏茜,被调到炊事班烧饭。现在又写淮海的匿名信。
  尹小飞起初不承认信是他写的,淮海说:“那次我和夏茜在山里只碰到过你,别的没人知道。”
  尹小飞说:“不见得,那一次没有碰到,不代表别的时候就没人碰到。”
  淮海说:“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别的时候’?我只在那次和夏茜碰巧相遇,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
  尹小飞说:“你不要欲盖弥彰了,你们俩在谈恋爱,夏茜都对我说了。”
  淮海疑惑地问:“夏茜对你说的?”
  尹小飞说:“是的,她上个星期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
  淮海说:“真是夏茜说的?那我要问问她,她怎么能这样胡说呢?”
  尹小飞高兴起来,诞着脸皮凑近淮海,问:“我问你一句实话,你跟夏茜真的没有一腿吗?你们宣传队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兵,怎么样,把夏茜让给我吧。”
  淮海猛地推了他一下,推得他撞在旁边房屋的墙上,生气地说:“无耻,就你这德性,也想追求夏茜!”
  尹小飞气急败坏,说:“你敢打人。”捏起两拳向淮海冲过来。
  淮海向前伸出一条腿,抵住尹小飞的肚子,尹小飞用两手抓住淮海的腿,淮海一使劲,又把他蹬回到墙边。说:“还想跟我动手?摔你十八个跟头不同样。我老实告诉你,我和夏茜没任何关系,但我不许你再纠缠她!”
  尹小飞说:“笑话,夏茜愿意跟我谈,关你什么事?”
  淮海说:“‘夏茜愿意跟你谈?’的确是笑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以后敢再侮辱夏茜,我就把你在家的那些事宣扬出去。”
  听了这话,尹小飞有些发软,说:“我有什么事怕你宣扬?”
  淮海说:“师范学校的宋亚非你认识吧?也许不认识,但他认识你,还有臧小明,师范的足球队长,你不认识吗?‘九大’召开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师范女生宿舍楼西边的楼梯上,抓住一个拿着竹竿的人,要不要我告诉你那人是谁?臧小明和宋亚非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还对我讲过那人除拿竹竿以外的许多事情。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尹小飞立即蔫了下去,但他还死鸭子嘴硬,说:“臧小明、宋亚非还有你,都是黄海街上有名的流氓,你当我不知道。你有嘴,难道我就没嘴?”
  淮海说:“那行,我们走着瞧,你大不了再写几封匿名信。只要你敢写,我就敢揍你,你写一回,我揍你一回。揍你这种人,我从来不怕弄脏手。”
  淮海到卫生队找到夏茜。夏茜听后,说:“淮海,真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尹小飞老是纠缠我,又总怀疑我和你谈恋爱,我就故意气气他,让他死了那条心。没想到这个浑蛋,竟干出这种下流的事。”
  淮海说:“你得给我证明,去找领导将事情说清,尹小飞不是个东西,我们就不要对他客气,干脆让他离开团部,到施工连去,他就无法再纠缠你了。”
  淮海又去找宣传队指导员,要他证实自己的清白,他说:“如果我真的和夏茜谈恋爱,不可能没人知道,您可以向宣传队和卫生队所有的人调查。”
  淮海的“冤情”被辨清了,可是,在军营这种男人聚集的地方,人们总是最有兴趣谈论这样的绯闻,总是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将事情渲染得尽可能引人入胜,就差没有说他们已经生下了一个小孩。刘玉林对淮海说:“你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啦。唉!我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呢?”
  
  入秋以来,连续干旱,营房北边的大河,原先齐胸口深的河水,现在卷起裤脚就能过去。夜里干热的南风从山岗上吹进营区,把晒枯的花草的香味吹散在空中。有时,风吹来几片黑云,响起隆隆的、单调的雷声,闪电闪个不停,将黑夜划成许多带尖角的蓝色。可是到天亮以后,阳光又照射着大地,大山继续裸露在燥热中呻吟。
  麻公公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日他公公的,我种在山涧旁边的那棵香瓜,今天干死啦。多好的香瓜,要不是天干,早就结瓜啦——响洪甸水库也不放点水下来,水留着干什么用呢。”
  申之淼说:“响洪甸水库也要干啦,听说梅山、佛子岭、龙河口几个水库也都见底啦。你没看昨天吃的鱼,都瘦得只剩刺啦,啥味也没了。”
  “村长”常宝传说:“全是麻公公你他妈的种香瓜、种香瓜,卵蛋大的香瓜也没见着,倒把水都浇完了。怪不得司务长说,麻公公一天不长东西就要死。”
  一天星期六,不施工,也不军训,是政治学习的日子,上午,连部通知:今天晚饭吃肉包子,晚上看电影。那天,大家就像过节一样高兴。吃过中饭后,大家都打着哈欠去睡午觉了,麻公公把手巴掌遮在眼睛上,望了望晴朗的天空中悬挂着的灼人的太阳,犹豫了一下,拎着水桶往营区中间的山涧走去。营区里寂静无声,山涧的两边,有一道道落满灰色尘土的用麻杆编成的菜园的篱笆,热风一吹,空气里充满了烧焦的树枝的气味。被麻雀啄得乱七八糟的向日葵低垂着沉重的脑袋,地上掉落着葵花子。靠近涧水的地方,长出一片新生的嫩绿。“麻公公”舀着小涧里见底的水,然后把水均匀地倒在他的菜园里的每棵蔬菜的根部。下午,从东边吹来了凉爽的风,随风吹来一团团乌云,遮住了太阳,蔚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色,西边天空又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下垂的云脚紧靠在迷离恍惚的山顶,乌云越来越多,堆积在天空,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昏暗。风也越来越大,营房没有关紧的窗户被吹得“噼啪”乱响,谁的一件白衬衣被风吹到空中,像一只白天鹅,优雅地展动着翅膀,裹住了营部的大广播喇叭。
  晚上,在营区北边的大河边的河滩上看电影,放映的是新片《战洪图》,内容是海河沿岸某大队贫下中农在党的领导下、与特大洪水搏斗,最后牺牲了自己的村庄和丰收的庄稼,保住了天津的事情。电影开映不久,天上落下了雨点,没有命令,谁都坐着不动,但雨越下越大,就支起雨棚,遮住放映机,大家穿上雨衣,依然坐着看电影。电影里正下着狂风暴雨,影片中的反面人物富农王茂兴奋地对天狂嚣:“下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当电影结束、部队回到营房后,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天明以后,雨还没有停止,而且越下越大,雨水漫过门槛,漫进了营房,上海兵钱福根的大号球鞋像小船一样在水上漂着。下了两天两夜,雨还是没有停止,雨水从山上冲下来,在营区中间的山涧里泛滥,冲刷着岸边苍绿的枸杞,漫过篱笆围着的菜田,一直漫到菜田旁边的篮球场上,通向营部的桥也被淹没了。营区北边的大河,发出低沉的、哗哗的响声,河水涌上了两岸的河滩——响洪甸水库开始放水泄洪,当下游浓烈、强劲的风吹过来时,河面上顿时掀起滔滔波浪。河水在沿岸的树林里咆哮,树木摇晃、悲鸣。第三天中午,三连接到营部命令,要他们派一个排到淠河下游一个被淹的村镇去抢救被洪水围困的老乡。三连每排派出一个班,由副连长率领,乘着一辆卡车出发了。雨点密密麻麻地向坚硬的石子地上倾注,像敲鼓似的打在卡车的帆布棚上,道路上到处是雨水汇成的水洼,水洼冒着泡,汇成浊流,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流淌,泥泞在车轮下面沙啦沙啦地响。汽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下车来到一个山坡上,在山坡的南边约100米的地方,有一个村镇,村镇在淠河的北岸,响洪甸水库泄洪放水,洪水漫上河岸,淹没了村镇,淹没了村镇附近的田地,一直到他们站立的山坡前。有20多个老人和小学生,被困在了村镇里面,他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人解救出来。解救的唯一办法,是用船将人运到这边的山坡上,但那里是山区,找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养鸭人家找到一条小船。副连长叫常宝传和周庆书乘船到对岸村镇上去——常宝传以前是撑航船搞运输的,周庆书在货轮上当过水手——可是,水流太急,小船一放进水里,就向下游掉转船头,无法渡过去。有人建议,拉一条缆绳过去,于是到停在道路上的卡车里去取来缆绳。淮海向副连长要求:“水深,我个儿高,让我去吧。”
  副连长握住淮海的手说:“淮海,小心,回来我给你请功。”
  他们把缆绳的一头拴在一棵粗大的树根上,又放开一段绳。大水在呼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碎片。淮海背着缆绳,走到水边,用脚试探着水底,一直下到没腰的地方,水浪像鞭子一样,朝他的脸上、眯起的眼睛上打来。他的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穿着纱袜的脚在满是石块的河床上滑行,有时碰到石块的尖棱,痛得钻心。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冰凉的河水齐到胸部,像一道铁箍箍住了他的心脏。突然,他陷进一个大坑,两脚沾不到底,急流猛地把他向下游冲去,他使劲用左手划着水,抬起脑袋,不断地往外吐着水。又是一个大浪扑来,一下把他冲出了很远,轰鸣的水声,就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飞落到水里,“啊——啊——啊!”他隐隐约约听到河岸上人群里发出的叫嚷声。他从水里钻出来,看到身旁有两棵粗大的柳树,便使劲全力划着水走过去,呛着水,抓住了树枝。水流总想把他从树旁冲走,极力想把他的手指掰开,扯着他身上的背心和短裤,轻柔但顽强地揪住他不放,在摇动的大树旁边打转,他从小就在宽阔的串场河里游泳,但从未遇到过今天这种使他感到可怕的浊水翻滚的洪流。他把肩上的缆绳解开,拴在腰上,一只手拉着水中柳树伸开的树枝,艰难地向对岸走去。他发现这里有着一排柳树,一直伸展到村镇里,就喘着气,两手倒换着抓住树枝,终于走到了对岸。
  他把缆绳拴在街上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对岸,小船下水了,船上两人抓住缆绳往前拉,到了对岸。小船每次只能乘5个人,淮海负责把人背到船上,来往了7、8次,小船上换了几次人,到天将黑时,村镇上还剩下淮海和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站在一座小楼的平顶上。可就在小船最后一趟往这边驶来时,船上的人思想麻痹了,一个浪头打在他们身上,他们松开手去擦水,小船立即掉转船头迅速地往下游驶去,打一个转,翻了个底朝天,浮沉着随水流流走了,船上两人爬着上了岸。这边村镇上,那个女教师急得哭了起来,淮海心情烦躁,对她说:“你不要怕,总会有办法过去的——这样,我背你过去。”他从小楼的楼梯走到水底,水淹到了他的胸脯,女教师如果站到水底,就只能看到头顶了。他对女教师喊道:“你过来,抱住我的脖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手。”他背着女教师,用脚试探着走到缆绳旁边,用两只手轮换着抓住缆绳往前走去,在水中背人一点儿也不觉得沉重,倒是脚底下轻飘飘的,使不上劲。这时,对岸的人见了,也有一人下了水,来接应他们。突然,女教师嚷了起来:“手表,我的手表还放在桌子上。”淮海说:“你怎么这么重物轻人,先捡条命再说。”女教师说:“解放军同志,这块手表是我未婚夫给我买的,我们国庆节就要结婚——他也在部队,是个排长。”淮海说:“把你送过去后,我再回来拿。”他们和从对岸走来的常宝传相遇了,淮海转过身去,让女教师爬到常宝传背上,常宝传背着她向对岸走去。淮海又转身回到村镇上,找到手表,戴在手腕上,朝回走去。雨一直没有停止,上游洪流滚滚而来,汇成洪峰,波涛汹涌,向下游倾泻,夹带着石块,响声震天,不时流下许多漂浮物,堆在淮海身上,淮海用手一个个将它们推开。忽然,他一阵惊心,从上游向他冲过来一辆没有车轮的板车,那板车的两根车辕,就像两根叉子,他想躲避,但脚底下使不上劲,那板车的一根车辕,重重地撞在了他的左肋上,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口中涌起一股腥味。但是那板车没有流走,伸开的两根车辕将他叉在中间,使劲地推着他。这时,从上游又冲下来一棵大树,树冲到了板车上面,树枝被缆绳攀住,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在拼命挣脱,推着淮海,水流在大树周围打着旋。忽然,“噼啪”一声,缆绳断了,那板车和大树立即像一群脱缰的烈马,裹挟着淮海向下游奔去。淮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在水里飘啊飘啊,浪涛一个接着一个盖过他的头,打得他睁不开眼,嘴里不停向外吐着水。他想起1962年国庆节的晚上,他和父母上街看电影,回来时走到南门大桥,掉进了桥中央的一个桥洞,幸亏在两腋间被卡住,没有掉下去,那时他才8岁,还不会游泳,差点葬身水府,已过去12年,没想到现在却要淹死在这异乡的河流里。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水流泛着白色的光,他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夏天在串场河里游泳,追逐来往的船只,一个他熟识的、住在他家院子隔壁的轧花厂的小孩,像梭鱼一样飞快地从后面游到他前面,想要爬上一条运输船,被船上的人用竹篙的铁头,一下打中脑袋,哼了一声沉到了水底,他想喊“快救人”,但喊不出声音来,不一会儿那小孩浮了上来,直挺挺地在他前面漂流。他又看见西边的太阳正在落下去,他家门口摆着小饭桌,父母坐在桌旁,姐姐在河岸上喊:“快上来,等你回家吃晚饭呢。”他又看见郑丽站在河岸上向他这边焦急地张望,他想,她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被水流推着停不下来,向郑丽呼喊,风雨声淹没了他的喊叫声,向郑丽招手,郑丽也隔着浪头看不见。他又看见了周玲,周玲对他说:“淮海,我冷。”他对周玲说:“你过来一点,我用身体给你取暖。”但两人怎么也靠不到一起……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被淹死了?亲人一个个都来和我告别。不!我不能死,我还有一个人没见到呢,那是我最亲爱的人,不最后见他一面,我是会死不瞑目的。这时,他听到了曙光的声音,在高声喊叫:“淮海,快,快爬到树上去。”他一下清醒了过来,他在刚才的恍惚间,还紧紧地抓住那推着他在激流中流动的大树,这就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只要有这种本能就不会被洪水吞没。他挣扎着缓缓爬上了大树,身体一下松弛了下来,就这样飘流吧,天亮后就会被人看见的,不知现在几点钟了?他想起他的右腕上还有一块手表,抬腕看了看,指针才在八点多钟上,不可能吧,至少也已过半夜了。他又看了一下,原来表已停了,这是一块合肥生产的“红星”牌手表,这种表不防震,听说试产成功后到省革委会报喜时,锣鼓一响,就把它震停了,为这块表而被淹死,真是轻如鸿毛……雨还在猛烈地下着,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推着他向下游流去,也不知流了多长时间,流了多远,流到了哪里,他感觉到肋部被撞击部位的剧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突然,载着他的大树顿了一下停了下来,他朝周围看了看,原先向东的水流现在往东南转去,大树在一个浅水湾被搁浅了。他顿生如释重负、重获新生的感觉,浑身已没有一点力气,挣扎着从树身上爬到岸上,走上一个小山坡,看到在四周夜色的朦胧中,东边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便朝那里走去,但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些灯光依然在那里闪动,一点也没有靠近。他又冷又饥,浑身无力,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一间小屋的床上,旁边站着一个白衣白帽的护士。那护士正俯身看着他,见他醒了,高兴地对他笑了笑,到外间去喊来一个医生。医生问他:“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淮海有气无力地轻轻摇了摇头,说:“肚子饿了。”
  医生说:“好吧,马上给你下面条。”
  护士告诉他,这里是霍山县人民医院,他躺在城郊蔬菜大队村外的路边,被民兵看见,送到了这里,已经和部队联系过了。
  上午,副连长和曹大财、常宝传来看望他,团卫生队姜军医和夏茜也来了,把他送到了军区后方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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