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推倒重来
作品名称:长风孤影 作者:欲语无言 发布时间:2023-04-24 19:55:39 字数:4411
在阳鼎兴的印象里,城寨一直都有自己的祖训和家规。城寨虽然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但多年的互相帮扶已经令大家达到了血浓于水的感情,互相之间比亲人还要亲。
既然是家,除互相照顾,互相帮衬之外,肯定也会有惩罚机制。毕竟人谁无过,犯了错就要认。但犯错事小,如果连累了家人就是大事了。至于惩罚的手段该是如何,需要大家一起商议,家法也就这么来了。
说是家法,但只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加以束缚和惩罚,像损人利己,刻意诬陷的就是从轻发落,目的在于给个教训。但如果是危害他人性命,甚至是勾结外人坑害家人的,绝对是从重发落。
还在很小的时候,阳鼎兴懵懂地问过阳炎雄,为什么有些人干了坏事,不是送到公家,而是自己处理。
阳炎雄虽然回答过,但那时的阳鼎兴年纪太小,听着就跟天书差不多,直到长大了,才慢慢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很多年以前,并没有城寨这一说,这里只是几个栅栏挨着栅栏的小渔村。那时候还是封建社会,皇权不下县,不光是渔村,所有的小村子都是一样,衙门和官府都没有,县衙里的人也根本没有想过要派人到下面来,时间一长都成了默认的规矩了。但这人和人之间一起生活,免不了有些摩擦和磕磕绊绊,出现这些问题肯定要解决,这时候就需要推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公道。有的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有的可能是某个村最年长的人。像城寨这地方,就是当时人丁最兴旺的人家出来主事。
早年间出现磕碰的问题,主事人大多是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还向着大家族,草草了事之后,真正的问题其实根本没解决。有些家人丁兴旺,整个村子都以姓氏命名,不光人多地盘还大。而有些家里就形单影只,经常被一个大家族欺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指望县衙和主事来解决,几乎是天方夜谭。
没有人是愿意坐以待毙的。
很多常年被欺压的小村子在这样的环境下联合起来,大家拆掉栅栏,以同族人的身份相称;互相照顾着过日子,同时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并宣誓终生保护族人。这样一来,即使是和隔壁的大村发生冲突,年轻汉子不用担心孤儿寡母无人照顾,自然就敢往上冲。
但早前的两百年真是苦难的历史。连年战乱,军阀割据,整个世界都乱了套,更别提小渔村了。无人生产,无人种地,逃难仿佛成为了主旋律,原本的同族、合村都被冲的七零八落,像现在城寨所处的地方,几乎已经找不到一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了。
恶劣的环境下,大家能飘到这里聚在一起已是不易,团结起来过踏实日子才是王道。眼看这么多风风雨雨都熬了过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如果遭人破坏,自然会引起众怒。家法,也正是用来惩罚这种人。
而陈辉正是触犯了这一条,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危害到了自己人的性命,甚至差点危害到整个城寨。依照老一辈立下的规矩就是——切一只手。
此刻海胆正带着几个人将陈辉送往医院,站在门口的阳炎雄看着匆忙赶路的人仍是面无表情。陈辉的眼泪已经干了,捂着还在流血的左臂看向阳炎雄,是悔恨还是怨恨,没人知道。
王援朝瘸着腿站起身,看了眼众人的背影,转头问道:“雄哥!那几个人怎么处理?”
“送出去吧!连同那个招摇撞骗的!”阳炎雄淡淡地道:“即使那些人再恶,我们也无权处置。”
“那……送到哪里?”
“把电话给阿兴,阿兴知道怎么做!”阳炎雄说完转身进屋,不动声色地道:“师爷,人都在,咱们商量点事吧!”
“雄哥……”师爷跟着进屋,还没落座就开了口:“咱们这么处理,是不是有些不讲情面了?”
“情面?”阳炎雄眼睛一瞪,拿手敲着桌子道:“师爷,当年您和我爹都是逃难到这里的。当年来这里的时候连村子都没有,吃饭也成问题,再看看现在的寨子是什么样?您说说,为了达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做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
不等师爷说话,阳炎雄手往窗外一指:“他!为了个人的利益,把寨子搞的乌烟瘴气,弄得外人盯上了寨子。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人害自己人!如果我不罚他,寨子里的人会怎么看?祖宗会怎么看?这么多年的牺牲,如果毁于一旦,这么多人怎么活!寨子的后生们怎么活!”
王援朝按住阳炎雄的肩膀:“雄哥你消消气,大家都懂!”
叹了口气,阳炎雄止住了情绪:“对不起师爷,我这心里乱,说话有些过激,您别往心里去。”
“没有事!”师爷也知道出现这些事谁心里都不会好受,磕着铜锅道:“阿辉当时想把生意扩大一点,我也是想着能给寨子挣钱,就同意了。其实说到底雄哥,发生这些事我也有责任!”
孔望祥揉着额头:“师爷不用这样讲,咱们是就事论事,您老是为了整个寨子想,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阳炎雄喝了口茶顺顺气,开口道:“师爷,人都在。今天喊您来,主要是几个事咱们商量下,关于寨子以后的发展问题。”
师爷坐直了身子,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雄哥和老元出去快俩月了,想必是看了不少东西了。”
“这人呐!的确要出去看看,不到外面走走,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阳炎雄吐出长长的烟柱,接着道:“咱们言归正传吧!昨天晚上和望祥援朝已经沟通过了,希望师爷能同意我们几个老弟商议的事情!”
师爷做了个请的手势:“雄哥客气了!说吧!”
“寨子的生意,我们决定推倒重来!”阳炎雄看了眼师爷的反应,接着道:“地下的生意要废掉,那不是长久之计,得换成别的!”
师爷有些愣神,抬起头道:“停掉了?这才干了没几年,生意刚刚好起来,就……就不做了?”
阳炎雄点头应了一声:“废除地下的摊子我很早就在想了。这次出去,看了看外面的发展,我觉得对于寨子而言,现在要做的是融合,是顺应时代发展,而不是背道而驰。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算寨子里没人说,但心里肯定舒坦不了。寨子里这么多后人,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每天面对的都是些三教九流,哪天要出去的时候适应不了就是害了别人一辈子。况且,您肯定也不想后生跟咱们一样,窝在这地方一辈子。”
阳炎雄接着道:“其实最近我一直在想老主事立下的规矩到底还符不符合现在的环境。我是后辈,按理说不能评论长辈。但那句,寨子只伤人筋骨,不害人性命,我觉得已经走偏了。我们凭什么,又哪里有权利去伤人筋骨呢,法治社会,违法犯罪都应该由公家来裁决,我们现在不像以前需要自保,把寨子弄得跟城池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师爷低头抽着闷烟,烟锅袋子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半晌,师爷才喃喃道:“雄哥,我不是不同意这么做,我也想让寨子能跟外面接轨,为后生们多探出几条路来。但是雄哥!”
说到这里师爷将烟袋放到桌上,从口袋里拿出账本:“这么多年来,寨子只在外面做过一次买卖,而且还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去的。迪厅重开了一个月,账本上目前还没能回本。现在咱们没有盈余的情况下,废除稳定的生意去冒风险,万一亏了怎么办?”
“亏与不亏的事情,咱们先放在后面,但现阶段咱们做的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风险。”阳炎雄稍作停顿,“我们的内部已经有了裂缝,还很大!”
孔望祥听到这里补充了道:“现在寨子的传言在外面越来越邪乎,所有的见不得光的生意都会自然想到寨子,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更糟的是,寨子里也有人愿意接外面的条,不然雄哥不会查到陈辉和外人的关系。师爷您可能不知道陈辉想做什么,但外面那些所谓的道上人,个个清楚。”
“师爷您是念书人,读过的历史肯定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多,您可以想想!”阳炎雄想起了过往,再次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打鬼子那会儿,伪军,也就是汉奸,比他娘的日本人还多。而且在日本人打进来之前,军阀和军阀之间也打的不可开交,尸横遍野。师爷,您回头看看,这么多年来,朝代兴衰历史交替,都是由内部腐蚀开始,而不是被外部打垮。外部力量再怎么强大,对于团结一心的国家也是无从下手的!以大见小,寨子原本就是几个小渔村合并后的产物,如果也开始因为个人利益而内部腐蚀,会是什么结果您应该比我看的更透彻。”
其实阳炎雄的意思师爷不是不懂,城寨现在看起来挺大,但刚来到这里时却是一片荒芜,别说像样的茅草屋,连平整的地都没有。
初来之时,逃难至此的人都是带着自己的乡亲,框定一个小地方开始谋求生存,吃了上顿没下顿。外面炮火连天,根本无人顾及这个偏远靠海的不毛之地。
阳炎雄的父亲和师爷会同众多苦难人,打渔打井保障生活,为了不饿肚子做了不少努力,一直持续到随军出征的时候,小渔村终于有了点样子,起码每个人都能吃得到东西,尽管并不能吃饱。
时隔多年之后,赶跑了侵略者的渔村终于不再担惊受怕,踏踏实实的为填饱肚子而辛勤劳作。但人骨子里总归有些不安分的东西,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却因为村子和村子之间的鸡毛蒜皮小事,又开始剑拔弩张。
百废待兴的时候世道仍然很乱,很多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家伙事儿还在村子里,械斗也就成了偶有发生的事情。
家家户户舞刀弄枪,吆五喝六的召集人就冲击隔壁村子。斧头刀子都算轻的,动不动还有人拿着不知哪个年代的火铳加入械斗,场面血腥程度一度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械斗所带来的结果必然是一地鸡毛,想安生过日子的人没法生产,海产也捞不上来。参与动手的人经常有死伤,弄得举全村之力救助安顿也是常事,仇恨也在这一次次的冲突中越加越大。
然而此时,本就乱哄哄的环境中,迎来了更加危险的敌人,土匪。
没人说得清这些土匪到底是哪里来的,只知道战乱时期,落草的人不少,没什么大的本事,但逃窜是非常在行的。由于常年都靠劫道为生,逃到哪里自然还是鼠有鼠道,盯上偏远的渔村也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尽管经常都有械斗,但渔民们对于上来就抢,打完就走的土匪几乎没有什么招架之力,而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村和村之间居然还在保持日常的争斗。
自幼习武的阳炎雄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一次被土匪洗劫的环境中,单枪匹马打残两人后,抓着人召集其他的村子一起开了会。
阳炎雄说话中气十足,扫视了一眼所有的年轻人:别人都他娘的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一个个的还想着窝里斗!自己人打自己人叫本事吗?有能耐都他娘的出去打鬼子,打土匪!土匪为什么频繁打我们的主意?就是因为都他娘的内斗!
训完话的阳炎雄顺势做了表态:我阳炎雄,现在带头打土匪!是男人的,就都跟我一起上!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保证孤儿寡母一定有人照顾!
一阵骚乱之后,元伯带人加入了阳炎雄,其中就有孔望祥和后来自己改名的王援朝。
阳炎雄用实力征服了众人,号召大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国家在用部队剿匪,咱们不能再给国家添乱,自己保护自己。于是,所有的渔村拆掉了护栏,将能用得上的武器进行归集,建立土楼,防止土匪来犯。
后来在联合打土匪的过程当中,每个村子都有伤亡,但也正因为这样的抱团,渔村和渔村之间完完全全冰释前嫌,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随着国家剿匪的力度加大,不到两年,匪患彻底消除,渔村也终于回归到了踏实日子,谋求生活。
合并的渔村一直被叫做村寨,所有人的称呼一直都是寨子。但后来时间久了,不知从哪年开始,外人口中叫出了城寨二字,一直到今天都没能动摇。
寨子管不了别人但管得了自己,把过往的家规家训传达出来,再加上自己这么多年领悟到的东西,新的家规也就随之产生了。但说一千道一万,家规无非是提醒所有人保护寨子,保护自己人,毕竟走到今天一步太不容易。
将手中的烟抽完,阳炎雄打破了沉默,看着师爷的眼睛道:“师爷,这一步早晚得迈出去,现在看您的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