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十三回
作品名称:九九女儿娇 作者:半川柚子 发布时间:2023-04-23 15:18:00 字数:5399
云已退去,月亮高高地升起来,朗朗地照着大地,照着李家寨,照着大房子,犹如白昼一样敞亮。大房子硕大的院子静悄悄的,偶尔会有一阵老鼠的嘶鸣,像是在相互撕咬,绝望又兴奋,低微又尖锐,把大房子的寂静渲染得越发的死寂。
李云庄在树下的黑影里站了一会儿,静静地听了听,没觉出任何异常,看来自己的行动没被发现。只见她轻轻一跃,一道黑影划过,她便蹬上窗台,一个侧身,便又不见了身影。李云庄轻挪慢移到了床前,刚要脱衣躺下,却发现自己的被窝被人动过。不好,有人进来过!李云庄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暴露了,又一想,还有补救的办法,稍犹豫一下,赶紧又跳出窗外。
冬天的夜晚很冷,在外面过夜,冻不死,也会脱层皮,李云庄在阁楼下想了想,悄悄向厨房走去。
厨房的门是常开的,原因很简单,李佩显的小儿子经常半夜回来,饿了就要吃东西。半夜三更,云贵嫂不愿起来,就把门留着。李云庄走进来,径直去到灶间。为取火方便,每顿饭做好后,云贵嫂都要在灶洞里埋一些火炭,待到做下一顿饭时扒出来,用麦秸或干草包住,熰一阵子,可劲一吹,就有了火苗。灶洞里有火炭,灶间里又有麦秸,是个暖和的地方。李云庄将麦秸扒拉扒拉,做一个窝,猫一样卧进去。
在灶间躺下来,李云庄将刚才七叔讲的情况回想一遍,期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时间回到十年前那个秋天,老族长患病在床,自觉不久于人世,召集族众长老前来商议,欲在农历九月九召开宗亲大会宣布李军年接任族长,谁知当天夜里,却突遭鬼拍背,驾鹤西去。
李军年怀疑老族长是遭人毒手,一大早便去赊饭庵请云鹤大师,一来做做法事,二来查验是否是遭人毒手。
云鹤大师不在,他的弟子清闲接待了李军年,当问明来意,说:“云鹤大师已去莲花寺多日,按原定归期,下午将会到家,施主的事情若不甚急,可改日再来拜访。”
李军年想,既然云鹤大师今晚能回来,就在这儿等一等,不必再跑一趟,便说:“来一趟不易,刚好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下午我再来拜见。”
李军年去集镇上转悠一圈,置办一些小东小西,还特意给女儿买了一只拨浪鼓,半下午的时候又去到庙庵,云鹤大师还没回来,也不见了清闲,一个小弟子告诉他说:“清闲师父有事外出了。”
“云鹤大师回来,烦请知一声,就说李家寨请他去做法事。”见等不到,李军年交代之后便匆匆往回赶。
太阳落山时,李军年赶回了寨子,远远地看到银杏树下黑压压围着一堆人,立即意识到寨子可能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情,紧跑着到了跟前。见李军年走过来,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退让出一条通道,将李军年让进去。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绑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人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女人披头散发地垂着头,正嘤嘤地啜泣。两人四周散乱地扔着一地东西,石块、瓦块、坷垃、棍棒,牛粪,很显然是愤怒的人群掷过去的。人群的前面站着一排手持棍棒和长枪的年轻汉子,那是族长的家丁,对面坐着族里几个长老,李佩显和李军营位列其中。寨子里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李军年忙走上前问:“这是干什么?”
李佩显冷冷地说:“问你婆娘去!”
李军年立马感到事情严重了,却怎么也无法将自己婆娘与眼前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又问:“她怎么啦?”
李军营一样冷冷地说:“你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李军年好像意识到什么,犹豫一下,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掫起那女人低垂的脑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面露出来,真是自己婆娘李杨氏!李杨氏一看是自己丈夫,像个受到委屈的孩子突然见到自己的亲人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搭着说:“不是,我没有!”
李军年不知事情原委,不解地问:“什么不是,你没有什么?”
“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李杨氏哭得泣不成声地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没有偷汉子,我不认识那个人。”
“听清了,你婆娘偷汉子!”李军营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现在没有族长,十六爹是辈分最高的人,让他出来主持公道,看看如此败坏家族门风的丑事该怎么处置。”
捉贼捉脏,捉奸捉双。李军年不相信自己的女人会做那样的傻事,可两个人分明都在,容不得你不信,一时,怒火冲天,挥手就是几耳巴子。
李杨氏没料到自己男人会不相信自己女人而相信外人,更没想到会如此绝情,心一下子凉了,冷了,结冰了,坚硬了,禁住啜泣,昂起脑袋,一双丹凤眼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这时候,李佩显起身走过去,面向人群站在树下的土台子上,高声说:“事情大家已经清楚,军年屋里人不守妇道,在玉米地里被人捉奸,按照族规,应沉潭处死,现在没有族长,大伙说怎么办?”
“沉潭!”
“沉潭!”
……
“看来大家都赞成沉潭。”等大家说罢,其实只有十几个人呼应,李佩显看一眼李军年,继续说道:“作为长辈,大家要我出来主事,那我也说个意见,大家看如何?”
李军营说:“既然大家都相信你,你只管做主!”
“我的意见说出来,有违老祖先留下的族规,也可能会伤大家的心。”李佩显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左右看看说:“我想给军年侄子两个选择,一是将伤风败俗的女人沉潭,二是全家搬出寨子,从此与李家寨不再有任何瓜葛!”
李军义对事情一直持怀疑态度,听李佩显这样说,知道他是在笼络人心,从人群挤到前面说:“我赞成这个意见,但我想问一下那个男人该怎么处置?”
李佩显低声说:“按理该送官,可送官等于把事情公布于众,所以只能暗中处置,这事交给军营去办,在后山找个隐蔽的地方活埋了!”
下面的事情就看如何选择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李军年,有期待的,有催促的,有惋惜的,有漠然的,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
李军年一直抱着头一声不吭地圪蹴在那儿。过了一阵儿,李军年心里已平静许多,他知道大家都盯着自己,也知道一些人在期望他做出抉择,还有一些人在看他如何甩掉或戴牢头上的绿帽子。他看到了女儿愤怒的目光,那愤怒的背后迸射着女人对自己失望后的鄙夷,还有九泉下的父亲责备的目光,父亲的目光里充满着期盼和鼓励,还有母亲饱含的泪水目光,还有女儿稚嫩可怜的目光。过了很长时间,可能只是一会儿,或者只是眨了三两下眼的功夫,李军年呼隆站起来,当着众族人的面,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巴子,然后昂起头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过去,从容地解开李杨氏身上的绳子,一弯腰扛起来,招呼母亲一声,拉起年幼的女儿,踏着薄暮走出寨门。
这么多年,李云庄只是隐约地记得一家人被劫杀的情景,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当年的情况。
他们一定是害怕父亲查出真相,才勾结土匪,设下连环计,先冤枉母亲,将一家人驱逐出寨子,再劫杀灭口,其计何其毒也!
“汪汪,汪汪!”李云庄正思索着,寨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第十三回李军信醉酒露行踪李军营献计撒天谎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寨子里的狗叫过一阵儿,很快就停了。
狗是个灵敏的动物,鼻子的嗅觉好,耳朵的听力好,寨子里大小有个动静,它们都会一呼百应地叫起来。狗叫,说明寨子里有动静,可能是招贼了,也可能是寨子里的人晚归了。
狗只叫一阵儿,自然不是进了贼,是有寨里人晚归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李云庄闭眼准备入睡,“噗通!”突然一声闷响,是跳墙的声音。
有贼!李云庄立刻警觉起来。
那贼跳进院子,径直朝厨房这边走来。不好!这不是一般的蟊贼,也不是一般的劫匪,可能是冲自己而来的杀手!李云庄紧张中多了些许兴奋,是那种雄狮搏杀前的兴奋。李云庄屏住气,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吱——!”一声门响,屋里跳进来一片月光,随即走进一个一摇三晃的人,显然是喝醉了酒。那人摇晃着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水,双手端着“咕咚,咕咚”一阵牛饮,水瓢一撂,说:“痛快!”
是李军信。
这是在哪儿喝的,竟喝到这般时候,李云庄正揣摩,李军信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九哥,你信不信,早让我喝这么一瓢凉水,一定能把那几个秃驴全干趴下!”看来是跟李军营和几个和尚在一起喝的。秃驴是阳河这边骂和尚的脏话,一般是骂那些假的或道德败坏的和尚,对那些真正的和尚,大都尊称大师或某某大师。
和尚,他们跟和尚喝酒?这方圆几十里,只有舍饭庵里有和尚,难道他们与舍饭庵有联系?按七叔说的,老族长跟舍饭庵的云鹤大师交好,难道李军营和李军信他们也与云鹤大师交好?
既然族长家里的人与舍饭庵有联系,不妨寻机进舍饭庵摸一摸线索,李云庄这样想过,心里安稳了许多,很快进入了梦乡。
此刻,大房子里还有一人未睡,这个人是族长李佩显。三更时分,家丁来报,说李云庄不在房间,李佩显不让声张,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么一个弱女子,深更半夜能去哪儿呢?李佩显想不明白,就一直想,越想越睡不着,越想心里越发毛,天刚麻麻亮,便麻利地起了床,也顾不上去蹲茅坑,慌忙跑过来。家丁打开阁楼的房门,床上空空的,李佩显这才感到事情严重,忙令看守的那个家丁在祠堂里寻找。那家丁自知是自己失职看丢了人,不敢怠慢,慌忙去寻,几乎找遍了寨子里的旮旮旯旯,也没找见李云庄的人影。
难道她知道了自己被调包的事,去追赶进京的队伍了?想到这儿,李佩显心里“咯噔”一下,这岂不要坏了大事?
李佩显赶紧把所有家丁召集过来,说:“大家知道,李云庄是上边选定的宫女,我怕她去当宫女受委屈,用自己的闺女调了包,谁知,昨黑里,她跑了,我怀疑是她不想让桂花去遭罪,去追赶进京队伍了,这本没啥,但我担心她追上去一闹,整个事情会败露,我们李家寨就会落下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是要杀头的,我是半截儿身子已经入土的人,死了不足惜,连累了整个寨子,就麻烦了,我死了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现在把大家召集来,就是去把她追回来,大家切记一条,万万不能声张,抓紧准备一下,即刻动身!”
就在这个时候,云贵嫂惊慌失措地从厨房跑出来,大呼小叫地说:“鬼!鬼!厨屋里有个死人!”
“哪儿有鬼?”云贵嫂话音刚落,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粘满草屑的人地走出来,站在厨屋门口问:“死人在哪儿?”
人们看时,竟是要找的李云庄,顿时松了一口气。
李云庄一脸惊恐地四下看了看,急需得到答案一样祈求似望着众人。
李佩显一下子灵性过来,故作惊讶地问:“你怎么不在阁楼,害我们大家瞎找老半天?”
“阿嚏!阿嚏!阿嚏!”李云庄一连打过三个喷嚏,不无委屈地说:“我半夜起来解手,门锁着,只好从窗户爬出来,解了手,却怎么也爬不上去,见厨屋门开着,就在灶火窝里将就半宿,差点没把人冻死!”
“你胡说,门压根就没锁!”那个看门的家丁夜里为能睡觉将门锁起来,李云庄这么一说,害怕族长责罚,说:“我一晚都在门外站着,咋没听你叫?”
李云庄说:“你这样说,是我故意诬陷你啦,难不成是我放着有门不走偏偏要冒着摔断腿的危险跳窗出去解手?”
那家丁说:“你心里一定有鬼,想出去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跳的窗。”
李云庄说:“是我心里有鬼,还是你们有鬼,不就是睡个觉吗,干吗要看着我?”
“人没事就好,十六爷怕你闹出个三长两短,没法向你死去的爹妈交代。”李佩显见矛头要引到自己身上,忙打圆场说:“既然庄儿没事了,大家都该干啥干啥去,散了吧!”
做贼心虚,李佩显心里怀疑,却不得不装出相信的样子,暂且将此事稳住。众人见族长这样说,也都信了李云庄的这一招儿瞒天过海,纷纷散去。
不管李云庄说的是真是假,这样都不行,万一哪天她真的从看守眼皮底下溜出去,让真相大白天下,麻烦就大了,弄不好真的会掉脑袋。李佩显在茅厕蹲了半天坑,一边蹲一边想,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感到害怕,从茅厕出来,也顾不上吸早起的第一袋烟,立马派家丁去叫李军营。
李军营还没起床。自打调包送走李桂花和自己的闺女李云朵,李军营的心一直悬着,担心会有事情发生,忐忑了一天,夜里又跟几个秃驴喝酒睡得晚,天亮还想补一觉,就一直躺着,一听族长招他去,麻利爬起床,一路小跑着来到大房子。跒进门,不等李佩显发话,便急急地问:“啥事这么急把我叫来,不会是桂花妹子半路出岔子了吧?”
李佩显呼噜噜吸一口烟,慢悠悠地说:“那档子事,咱安排得严丝合缝,又使了那么多银子,哪会出啥岔子,叫你过来是商量一下庄儿的事,昨晚看守的家丁偷懒,从外面锁了门去睡觉,结果她半夜起来跳窗出去解手后回不到阁楼,在厨房里的灶火窝睡了半宿,一个大活人,一直这么在阁楼里关着也不是长法,得想一个长久之计。”
“嗨,吓我一跳!”关于李云庄的事,李军营已经想过好多遍,唯一的办法是令她消失,最好是彻底消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现在听李佩显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便干脆利落地说:“下个狠手,一了百了!”
李佩显说:“不行!人在我这儿殁了,咋向族人交代?”
李军营说:“族长你是急糊涂了,还是吓糊涂了,庄儿不是送去宫中了吗,哪里还在你这儿!”
“那也不行,大房子里那么多人知道咱调了包,人多嘴杂,谁敢保证没人往外说。”李佩显对调包有顾虑,对昨晚的事一样有顾虑,而且觉得后者更大一些,便说:“还有,她昨晚是否走出过大房子,谁也不知道,如果出去过,外人已经知道她还在,照你说的做了,岂不要出大乱子?不论哪种情况,都不能那样做,你再想想其他法子。”
李军营没有想过这一层,也不用想这么多,他只需想到李云庄消失,就万事大吉了,就与自己无干了,现在经李佩显这么一说,他就不得不往深里想,往多处想。李军营眼睛望着对面界墙上“宁静致远”的字幅,陷入一片沉思,慢慢悠悠地摸出腰里的烟袋,慢慢悠悠地阐开烟布袋,将烟袋锅子伸进去,一剜一剜挖一锅烟末出来,捏起李佩显放在桌子上的纸眉,慢慢悠悠地送嘴边,却不吹了,说:“那咱就趁腿搓绳,干脆把事情公开了,给她找个婆家,嫁到偏远的地方去!”
李佩显说:“能嫁多远,就是远到天边,你能送过去,她就能走回来,跟在寨子里有啥区别?”
李军营走到李佩显跟前,一阵耳语之后,说:“只要你同意,这个好办!”
李佩显蹙一下眉头说:“舍饭庵那边要办严切,不能出一丝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