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她家有女初长成//爱情死亡通知书(续)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4-11 17:59:28 字数:6533
铁锁知道妈妈喜欢阿玫,得知他们恋爱欢喜极了。阿玫生得眉清目秀,且娴静优雅落落大方,到底是知识人家长大的孩子与别人不一样。妈妈说落难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可是宝,尤其夸她善良能干,在妈妈生病时,常常瞒着她妈到家来干这干那,缝补浆洗样样在行。弟妹们跟她更投缘,“玫姐”前“玫姐”后的见她比见铁锁亲。
不过,妈妈欢喜之余又犯嘀咕:“谁知道她妈是个什么意思呢?妈妈和女儿可不一样,不一定瞧得上咱这个家。”
铁锁不以为然:“阿姨请我吃过饭,挺喜欢我的。”
“俺觉着她妈脑瓜顶上,像是还有一双眼睛。”
“她妈就算属蛤蟆,可我是跟阿玫好哇。”
铁锁觉着妈妈的担心有点多余,不屑地笑了笑,操起钢球焊制的哑铃开练臂膀肌肉,两块肌肉日渐凸显。
这时期铁锁跟往日的狐朋狗友日渐疏远,哥们儿见面笑他“重色轻友”,他极力辩解:“炼钢是高温活儿,又三班倒,太累……”则越辩越黑。也是冤枉他了,当时和阿玫的恋情尚处于“地下活动”,阿玫坚持要等她年满二十方公开,因而二十天或个把月方才约会一次。其实他正被迫着自学炼钢的技能知识,急于摆脱窘境。
初上炉台,连《炼钢操作原始记录表》上的碳、锰、硅、硫、磷、铜等化学元素符号都不认识,可谓两眼一抹黑。铁锁指着记录表上的“C”,怯声问女记录员:“这个是什么?”
“‘碳’符号呀,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胖胖的女记录员一双小眼睛瞅瞅记录表,又瞅瞅铁锁,充满了狐疑。班组的同事大都是“老三届”的知青,听女记录员说过,大都不解其中之惑,且也不失酸损的戏弄。
“拐子哥,你读书读到牛屁眼去了。”
“哎呀,几个元素符号硬让一条好汉背了气。”
“当奖励拐子哥,把‘碳’读‘C’是一个创造。”
那一刻铁锁窘在墙旮旯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之后,班组同事动不动拿铁锁开涮,问炉中“碳”多少,也不正经发问,故意发英语字母的音——“你问问化验室‘C’的结果?”在一片戏笑中,铁锁不愿解释从来没有挨过化学的边儿,解释也白解释,从面颊到屁股都被羞臊红了,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如今说来还挺尴尬,那时候常在炉台丢人现眼。
铁锁当然不甘这么被“笑料”下去,不求炼钢技能一流,但求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若长此以往,还不如拍屁股滚下炉台。他一边跟班组技术员补习化学,一边自学平炉炼钢工艺,甚至抱一部《炼钢学》磕磕巴巴在啃,不懂就问,反正早被羞臊死了脸。也是他多虑了,起码他干活从不吝惜力气和汗水,“老三届”的同事哥哥还是蛮认可这个小兄弟,一般都会有问必答。渐渐地,不敢说他很行,至少戏谑之言悄然远去,偶尔几句调侃只不过是愉悦气氛。
就在铁锁融入班组之时,当年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指标下来了。经班组推荐,车间研究,很容易地落在了他头上。推荐词:该同志根正苗红,表现尚好,符合上学条件。上午九点左右车间书记递给他一份表格,要求下午四点之前填好交上去。
书记还说所去的学校叫作“武汉钢院”。太阳正在欢快地爬高,铁锁手捧推荐表格,心头无疑向往,却又实实在在觉着这份表格太坠手,沉甸甸的。他悄悄问炉长:“能带薪吗?”
炉长摇摇头:“必须满八年工龄。”
铁锁不响了。天地间一暗,一片云彩遮住了阳光。
从吃过中午饭,铁锁一直将自己关在更衣室里,班组同事皆以为他在填表。然他抱着头,死死盯着搁在铁制茶几上的表格,雕塑般一动不动。不能带薪,便意味着他去上学只有生活费,那家里怎么办?妈妈身体每况愈下,弟弟妹妹都在读书,我是好了,可他们呢?末了两颗硕大的泪珠跌落在表格上,与心头的酸楚一并洇开。当交接班的铃声大作,他拉开更衣室的铁皮门,明亮的光线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他使劲抹了一把脸,重重地在门上擂了一拳。
铁锁退还表格时,确有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漫过心头。
妈妈一阵急剧地咳嗽之后,埋怨道:“锁儿,你该去呀!”铁锁拍着妈妈硌手的后背,佯装轻松:“嗯,下次去。”
“来年可一定去呀……有妈在,你放心。”
妈妈又是一阵剧咳,青筋暴起,震得胸腔里嗡嗡作响。铁锁用毛巾擦着妈妈额上沁出的汗,轻声劝妈妈去医院瞧瞧,妈妈喘着摆手:“没大碍,俺吃过药了。”
铁锁瞅着妈妈病态的倦容,再次肯定自己的抉择。
不料,在与阿玫的又一次约会时,第一次让两个人有些不愉快。阿玫带来女工程师对铁锁放弃上学的评价。看得出阿玫也是心存芥蒂,在转达她妈妈的话时面带愠色,流露着一股酸醋味的挖苦:“我妈听说了你的决定,送你四个字,鼠、目、寸、光。”
铁锁可以想象女工程师鄙夷的表情,冷静地直视了阿玫数十秒钟,问:“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能撇下染病的妈妈撇下上学的弟弟妹妹单飞吗?你还会认同阿姨说的鼠目寸光吗?”
阿玫回应:“可就几年,挺一挺就过去了。”
“说得轻巧,就几年?偏偏这几年妈妈有可能累得病趴下去,弟弟妹妹有可能重演辍学。”铁锁有些激动,唾沫星子横飞。“鼠目寸光?有学不上我傻呀?我做梦都想单飞,可我不能……你妈,还有你,你们根本体会不了,什么是长兄如父……”
“我妈只不过替你惋惜这次机会。”阿玫耷下脸,皱上眉头。
铁锁几乎溜出一句脏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在和阿玫恋爱后他才发现,阿玫连最一般的粗话都不曾说过,故而在她跟前从不敢吐脏口。他只疲惫地寡然一笑,什么也不想再说。
两个人不欢而散。
终于一下子转了乾坤,事实证明铁锁放弃的机会,对国家对个人都属绝版,翌年恢复高考。在路上遇见阿玫的妈妈,铁锁主动打招呼,而女工程师已经不是请他吃饭的那位阿姨了,重新回到技术部的女工程师趾高气扬,与之前判若两人。其实现在的铁锁比十六岁时更加帅气,然则女工程师的眼睛里却没有了夸赞和欣赏,往往一脸不屑,且爱搭不理,又偏偏装出一副健忘的样子来。
“哦哦,你就是那个那个……非洲小油子吧?”
“小油子”本地人专指街头混混,冠名“非洲”则是嗔他肤色黑,想当年女工程师可不是如此说法。女工程师撇下铁锁尴尬地愣在路边,一摇三晃着发福的身体,追撵上走在前头的厂部主管技术的革委会副主任,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后来厂部成立“总工办”,这位副主任改任副总工程师——数年后阿玫成了副总工程师的儿媳妇,婚后阿玫丈夫患有严重的精神官能症,状态相当不好,她妹妹曾怨责其母的“好高骛远”害了姐姐——本书不作表述。
那时候铁锁确有耳闻,女工程师上层路线走得好,利用曾经住过“牛棚”的诸多时任领导的“牛友”关系,将阿玫的爸爸从四川调回来直接进了冶金局,接回了阿玫寄养闽南的妹妹弟弟,又分配到一套三居室的大住房,全家终于团聚了。并且,阿玫高中毕业没有上山下乡,办下“病留证”,安排在市轻工局钟表厂工作。当时阿玫家可谓喜事不断,铁锁从不打听过程,只知道真诚地随着她的高兴而高兴。不过,听说厂组织部长居然是阿玫的“干爹”,约会时向她求证过,仅仅觉着好笑,没有丝毫恶意。阿玫也坦诚:“妈妈说,人家喜欢我,想认我做干女儿。”铁锁摸摸她满面纯真的脸,玩笑说:“你真是个乖乖女。我做梦都想娶你进门做老婆。”阿玫则捂着耳朵嗔道:“难听死了!老婆,老婆,像粗俗的小市民一样,我不要听!”铁锁当即给闹了一个抹了油彩的大红脸。
偶尔的时候,女工程师在路上见着面也会主动搭讪。那天进厂门时,铁锁蓦然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很绅士地走过来的竟是不大待见他的女工程师,多少使他受宠若惊。
铁锁不失礼貌地招呼道:“阿姨好。”
女工程师同行着应道:“你好。忙着上班挣钱呀?”
铁锁怔了怔,报以淡淡一笑。
女工程师突然问:“今年恢复高考,知道吗?”
铁锁又是一怔,随之点点头。
“阿玫一定要上大学。你可以甘心,她跟你不一样。”
女工程师的语气缓慢而坚定,铁锁则捕捉到她脸上游弋着诡谲的笑意。一辆属于技术部的轿车停在路边,部长探出头喊女工程师一起去市里开会,她上车离去时那种笑意愈加明朗。
天地间阳光明媚,铁锁反觉着有些冰凉。
铁锁决定去阿玫家里找她,准备下借口——修手表。那时候他还没有手表,问同事借一块表揣在兜里,以防万一。约了几次阿玫都没有出来,之前可是没有过的。因此必须当面问问,究竟为什么。
晚霞的余晖缭绕缥缈,阿玫听见铁锁的声音兴奋地迎出来。两眼亮晶晶的,脸颊红扑扑的,撩拨得他直想在她的粉唇上吻一下。他情不自禁地牵住她的手,刚刚接触到还没能握住,她则烫着似地缩了回去。这时响起故意清嗓子的咳嗽声,阿玫妈妈出现在门口。
铁锁慌忙招呼:“阿姨好。”
女工程师的眼光越过铁锁头顶,问道:“有事吗?”
铁锁说:“同事的手表坏了,让阿玫带厂里去修修。”
“我们这个家你还没来过,快进屋。”阿玫诚恳相邀。铁锁刚要迈腿进门,女工程师似笑非笑地阻拦道:“阿玫正在高考复习,耽误不得,你把手表留下就行。阿姨知道你很通情达理。”
“妈,你怎么这样呢?”阿玫在一旁跺脚。女工程师怼道:“还剩三个月了,你给我抓紧复习。我送送铁锁……”
铁锁顿觉胸口添堵,有些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看阿玫一眼,阿玫却是一脸霜打的无奈。稍稍踌躇,他便悻悻地转身离开,光晕开始朦胧,几只性急的蝙蝠在楼道外上下翻飞。女工程师撵上来一句话:“手表?”铁锁装作没听见,脚步匆匆地跑下楼,闪进一楼走道的暗影里去。没料到绕过这幢楼的横头处,正巧是三楼阿玫她家的窗下,传出阿玫与她妈妈的争吵,叫停下他的脚步。
“他是锁哥,曾经救过我!”
“我怎么啦?我说的是事实,你是在复习嘛。”
“你以前不是这样。你总是说铁锁这好那也好。”
“我现在还是说铁锁好,可他好跟我们家什么关系?”
“别忘了,是你一直让我多跟铁锁在一起的。”
“此一时,彼一时。”
“你怎么这样呢?”
“他和你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我听不懂……”
阿玫好像哭了。铁锁突然想到妈妈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头一股憋屈冲撞,几乎要冲着阿玫家窗口吼叫几声,想想却又觉得不能够这么做。四楼一家有人配乐一般在断断续续地拉着二胡,二胡的曲子很伤感,听着让人倍加添堵透不过气来。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脏话,气色败坏地抬脚走人。刚迈出两步,就一脚踏进了沿楼房瓦檐而砌的排水沟,蠓虫炸飞,几颗露眼的星星瞬间跌落。他爬起来,磕破了膝盖,弄湿了裤腿和鞋,一脸的沮丧和狼狈不堪。
终于阿玫成为了黄石高等专科学校的走读生。阿玫是五月十一日的生日,时为大专生的她已经届满二十岁。秋高气爽,应该是收获的季节,阿玫的来信却如同爱情死亡通知书般搁在了铁锁面前。
信纸上泪渍斑斑。无疑阿玫是哭着写的信。内容如下:
妈妈不同意我和你的恋爱关系。估计你已经预料到了。我走读,每天骑车回家,每个星期天在家,与妈妈要么不说话,要么发生口角。在那个哀伤的岁月里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女,一个向左,一个往右……阳春时节阳光明媚,我的内心却是一片绵绵苦雨。
我知道妈妈工于心计,也知道自己不谙达世情,可是妈妈太过趾高气扬了,甚至脱离了文化人的趣味,比小市民还庸俗的思维混在谗言诋毁之中,有些让我不禁战栗。妈妈说过你的母亲守寡吃过苦,从来寡妇不善,肚子生牙,将来一定会让儿媳妇把她所受的苦重新吃过一遍——什么逻辑,我不信,说白了就是中伤,我太知道大妈其为人的品格了。妈妈还说过你的脸黑,属于色素沉浊,五脏器官中必有一处或多处问题——我想过陪你去医院做体检,让事实说话。可我猛然醒悟这是多大的侮辱啊,其实老谋深算的妈妈早已料定你绝不会接受,我也不愿意你接受,便可认定她的正确……
对于妈妈的不择手段,我觉着厌倦,还有惧怕。
我绝食抗议,其实是半绝食,学校的中餐不可能不吃。妈妈搬来干爹助阵,官任组织部长的干爹在我面前吟诵着《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联系着《孝经》批评我糟践身体乃大不孝,称妈妈的所为在替女儿明天的立身作铺垫,末了意简言赅地阐明:“你妈妈为了什么?她希望你过上品位高一些的生活。你妈妈说得对,你和那个叫铁锁的年轻人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根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一个工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捂着耳朵哭泣,妈妈跳出来指点着我叫喊:“我不可能看着你对自己不负责任!除非我死……”嚷嚷着,妈妈一下摇晃跌倒在地,昏厥过去。我惊吓住了,眼泪也给惊吓没了。从来书生气十足从来不会发脾气的爸爸,从里屋出来别扭地给了我一记耳光。干爹十分在行地掐着妈妈的人中穴,催促爸爸快去联系救护车。
写这封信时妈妈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老病根儿,不能生大气,不能受大的刺激。妈妈的病根儿是在那个大跃进年代落下的,尽管有着妈妈欲图表现的原故,可当年毕竟怀着我,落下病根儿与孕育生养密切相关。我瞧着妈妈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模样,知道我完了,已经失去了与她抗争的资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况且她因孕我生我而落下病灶。一段《孝经》说得明白,我不但是为自己活着,更多是为了妈妈——我将顺从她的意愿,选择与她站在一边,把自己完全交还给她处置,她的选择将是我的归宿。
我整宿整宿无法入眠,替你替大妈替弟弟妹妹想过,你们家太需要一个媳妇一个长嫂进门。我想走进这个家,可是我不能够了,当尽孝道呀,这一点锁哥是我的榜样。我不想拖累你,决意离你而去,有缘无分,后会无期。你的阿玫已死,比我好的姑娘有的是,盼锁哥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嫂子以抚慰阿玫愧疚的伤痛。
任由着我妈替我找一个什么人,你是阿玫永远的锁哥……
铁锁十万火急地约阿玫见面。
那晚毫不避讳地借用了炼钢炉前一位仪表女工的单身宿舍。铁锁先到,拿着阿玫的信,胸脯急促地起伏,一团窝憋的浊气上下蹿动。八点左右,阿玫推门进来,四十瓦的白炽灯下,铁锁乌着脸瞥了她一眼,顿时惊诧不已倒抽了一口冷气。阿玫之前的粉脸惨白失血,双眼眼皮肿胀,眼神已散,周围圈着浓彩重抹的乌青色,好看的嘴唇水泡连连,泡破结痂处渗出一缕缕血丝,而整个人骨瘦形销几乎脱了原形。铁锁准备挥舞着信件斥问她的,却让一股悲凉的怜悯封住口,哽在喉头。半晌,他才哀哀地问过一句:“就这么结束了吗?”
阿玫坐在床沿上哭泣。
一个多小时里,阿玫无话,哭泣声如同紧一阵缓一阵的绵绵阴雨,淋浇得人心透凉。而铁锁坐在一个矮凳上,一下一下撕扯着那封信,撒一地白花花的纸屑,不堪入目。于一派沉重的压抑中,铁锁沮丧地站了起来,仰头冲着天花板发出一声哀鸣般的叹息,嗡声嗡气道:“好吧,我尊重你。”便走向门边,欲开门离去。这时的阿玫倏地跳将起来,冲过来抵住门,并别上了门锁的暗栓。紧接着转身贴紧铁锁的身体,一双手颤抖地解开胸前的衣扣,嘴里呻唤着:“锁哥,现在你就要了我吧。那样,我永远就是你的人了……”
当阿玫敞开衣襟露出白底碎花的乳罩时,被铁锁一巴掌打翻在地。他眼泪哗哗地嚷叫:“你以为你在高尚献身是吧?不!你和你妈一样,是在羞辱我……”
阿玫放声大哭:“锁哥啊——”
铁锁冲出门,一路狂奔而去。一弯月牙落寞地挂在天上,周围散布着十几颗孤寂的星星,清冷的光辉映照着他被痛苦扭曲着的脸面,狰狞可怖。
半夜时分,铁锁拖拽着醉酒般的脚步回到家。妈妈上夜班,弟弟妹妹已睡,往下他便坐在爸爸生前喝酒的椅子上闷头吸烟,一支接一支的,昏暗之中烟头的火星明明暗暗地闪烁。翌日早晨,弟妹们起床时便知道他就这么坐了整整一夜,地面满是烟灰烟头。他的脸色晦暗发青,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失血的嘴唇泛起一片片干枯的翻皮。大妹凑近叫了一声哥,他一愣神,仿佛才醒来,看看弟弟妹妹,苦苦一笑。接着他站起身掏给他们早餐的钱,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
铁锁出门上班时,弟妹们看见他眼角边泪光一闪。
当天下午下班回家,铁锁获知弟弟的外语考试只得了十七分,便斥问弟弟,弟弟居然死鸭子嘴硬,说我一个中国人干吗学外文?“狗日的混蛋!”一刹那铁锁火蹿脑门面颊凸棱一句粗野的叫骂破口而出,落地跳起,震得窗门的夕照瞬间发暗。铁锁瞪着血红的眼球勒令弟弟抽下腰间的皮带,弟弟当下惊了脸哆哆嗦嗦开始抽着皮带,没待弟弟抽出,他就一把替他拽出来挥舞着咆哮道:“把衣服脱了!脱光!”弟弟汪着泪怯怯地脱下外衣,然内衣的扣子刚刚解开,他便失去耐性挥起皮带劈头盖脸抽打在弟弟身上。一抬手一声嚷叫,飞落的皮带狂躁地打击着肉体,噗噗作响;弟弟哭喊妈妈,妈妈不在家,而那姐妹俩早已浑身筛糠地蜷缩在了墙角里。
“真个还由了你不学?”
“哥,我不了哇……”
蓦地,铁锁一抬眼看见了墙角里两个妹妹惊恐的神色,抽打戛然而止,屋里顿时沉寂。一小会儿怔忡,他被烫着似的扔掉皮带,一把将弟弟妹妹拢过来,双膝着地呜咽着悲号道:“弟啊,妹啊,哥求你们了,好好念书呀!可别像哥这样……”
一口鲜血从铁锁的嘴里喷吐而出,溅在冰凉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