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姥姥最后的日子//一对挂名夫妻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4-03 10:27:44 字数:4487
姥姥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是在铁锁家度过的。当时姥姥吵着闹着要来他们家,对于从来都以“孬是儿,薄是地”为信条的姥姥,妈妈也有些不大理解。妗子送她老人家过来时真相大白:姥姥见舅舅颓废不振,越发放心不下其生后事,也就越发在舅舅跟前絮叨,舅舅先是敷衍,末了干脆懒得搭理,于是姥姥断定她死后舅舅不会按照她的意愿去做。姥姥说:“你瞅瞅他舅那德行,俺可指望不上他。”
妈妈揶揄道:“你当指望得上俺?”
铁锁瞅瞅姥姥,生怕妈妈戏弄恼姥姥,那时铁锁刚刚爬上堕落的泥潭,试着以文学的河水清洗身心的龌龊。姥姥则没生气,一把搂住铁锁讨好地说:“俺可没想指望你,俺来是指望俺锁儿的。”
铁锁尴尬笑笑。妈妈问妗子:“他舅怎么啦?”
妗子说不出个所以然,仅只证实了舅舅的现状。
如今的舅舅干什么都提不起精气神,上班去了只是混混钟点,经常性地点个卯便扯个由头溜了出去。领导找他谈话,他竟觍着脸要求退休,才四十大几的人,亏他想得出来?当然扣工资扣奖金他从不言语。他回到家,总是坐在那把旧藤椅里,佝着腰,一只手搁在扶把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发呆,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他可以长久地这么坐着,几乎听不见气息,脸前摆着一个很大的搪瓷茶缸,茶缸上的红字斑驳可见,那是“文革”前一年文联举办诗歌赛的奖品。或是坐得太久,便站起身漫无目的地走出去,这儿站站,那儿站站,对着一幢在建楼房的窗门可以翻来覆去数上一个时辰,眼里却是空洞如也。他让人觉着,已经不再把手里的岁月当回事了。妗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颤抖,泪水洇湿了睫毛。半晌,她方哀求般说道:“三姐,我真希望他还像从前那样不待见我,哪怕他薅住我捶打一顿呢……”
妈妈嘴唇蠕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姥姥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抱怨地白了妗子一眼:“你扯这些个闲篇干吗呢?早点儿回去吧,别耽误晚了,让俺那俩孙子放学家来没饭吃。”
铁锁家那只怀孕的女猫短短的时间已经与姥姥熟识了,蜷缩着笨重的身子正在姥姥大腿上呼呼大睡。“女猫”是姥姥的叫法,她对鸡鸭狗兔什么的一律按公母论,偏偏称呼公猫母猫为男猫女猫。铁锁觉着好笑,姥姥却振振有词:“猫不一样。可得宠着点儿,一只猫有九条命……”听姥姥这么一说,铁锁眼前即刻浮现出爸爸当年摔死小猫的情景,心猛地往下一沉,倒抽口凉气。
姥姥埋怨过妗子,埋下脸轻轻地抚摸着女猫的背,女猫睁开眼瞅瞅,懒慵慵地打一个哈欠,“喵”一声又合眼睡去,呼噜声起。妗子告辞,姥姥没抬眼,好像怕扰了怀孕女猫的倦眠。
门外妗子说:“三姐,娘的生活费过几天送过来。”
妈妈不乐意了:“怎么?嫌三姐没用,养不起咱娘?”
初来乍到的,姥姥见天手脚不知放哪儿,很有点不大习惯,常常露出站不是坐也不是的尴尬,眼前的日子确实寡淡得不能再寡淡了。可她老人家又没有什么具体事可做,如姥姥会做豆腐,家里不可能开一个豆腐作坊;又如姥姥摊了一辈子煎饼,可在黄石的地面上天天吃大米,没有这号营生;唯有包饺子姥姥能插上手,却又是逢节过年了才有那么几回。于是姥姥只跟那只女猫近乎,女猫很香地睡在她大腿上,她一只手抚摸着猫背,嘴上念念有词,十分自然和惬意。
一个礼拜过去,女猫做了妈妈,一窝产下四仔。全家上下都挺高兴,尤其小妹乐得拍手蹦跶,一边夸猫妈妈有功,一边嚷嚷着明儿上小河沟捞鱼虾去。姥姥自然也表达出热心和关切,挪移着小脚跑来颠去,一会儿瞧瞧猫况,一会儿合掌作揖,连连祈佑。当获知女猫生产四只猫仔时,顿时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蔫巴了,撑起身离开猫窝,一屁股跌坐到靠背椅上,大失所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半晌,她老人家甩出一句话:“去问问,看有谁家要,赶紧送人。”
小妹急眼了:“为什么?”
姥姥有气乏力地回应:“一猫是龙,二猫是虎,三猫是猫,四猫是鼠,几只鼠种不送人留着做啥?”
“你尽胡说!”
“丫头片子不懂。”
“我偏不信!”
小妹气呼呼地戗道,脸儿红了又白。妈妈出面调解:“不管猫呀鼠的,先养着,等小猫断奶了再说。老闺女,可不许这么跟姥姥说话。”小妹犟道:“不能把小猫送人!”妈妈喝住小妹:“有完没完了?一下午没见你翻书,就几只猫仔,你嘚瑟个什么劲儿?看书去!”小妹闷着头不吱声了,姥姥还一本正经说:“老话没错儿。”妈妈又呲儿她:“行了哈,收起你的老话,孩子们都有正事儿。”
姥姥脸上挂不住了,像丢失了什么,早早躺床上睡下。
第二天早晨,小妹还噘着嘴,姥姥倒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主动来到猫窝前,蹲下来,笑眯眯观赏猫妈哺乳猫仔。她见小妹背书包,又凑上去叮嘱:“你说捞鱼虾的,别忘了。”
小妹装作一副不屑样子出门去。
不久,就在“猫仔插曲”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姥姥竟然在公厕外头尿湿了裤裆,无疑叫人啼笑皆非,她自己更是臊得许久脸上磨不开。也是事出了,一家人方才知道姥姥鲜为人知的怪癖。
那天下半夜开始下雨,下到上午八点多钟住了气,云缝里钻出来一缕缕清爽洁净的阳光。姥姥挪着小脚出门去解手,路泞道滑,下夜班回来的妈妈担心姥姥摔跤,便让小妹陪着去。当时铁锁他们家住平房,那个年代住家没有卫生间,夜里姥姥坐便桶,白天大小便必须去公共厕所。妈妈累了一夜,当她打着哈欠躺上床准备睡觉时,小妹咋呼着跑了回来:“妈,妈,姥姥尿了。”妈妈疲惫地睁开眼:“喊什么呀?尿了就尿了呗。”小妹语无伦次:“不是你说的尿了,是没进厕所里头就尿了。也不对,姥姥她尿在裤子里了。”
“姥姥呢?”
“在厕所门口蹲着。”
“还蹲在那儿做啥?领她回家来呀。”
“姥姥不肯走,尿了裤,怕羞。”
妈妈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跟着小妹赶过去,果然姥姥蹲在厕所门口,裤裆到裤腿透透湿,早起憋着的一泡尿一滴不剩地尿在了裤裆里头。“太平世界不可能响枪响炮呀,咋的啦?”妈妈又好气又好笑,脱下外衣,用衣袖系在姥姥腰间,替姥姥遮掩住前裆,“知道羞呀,赶紧家去换换吧。”一前一后,姥姥尾随着妈妈往家走来,羞面臊脸,颠颠着摇摆的碎步,一副腿脚不太灵便的窘态。
待姥姥穿着干爽的裤子从里屋磨蹭出来,湿漉漉的脏裤掩在身后,低眉垂眼,一点儿一点儿挪移到妈妈跟前,活像做下错事的孩子。妈妈哈欠连连,接过姥姥换下的长裤短衩欲拿去洗,一股尿臊味极浓地散开。妈妈问姥姥:“娘,憋不住了是吧?”
姥姥不吭声。小妹抢着说:“厕所里有人。先是一个婆婆在里面,后来进去一个大婶,再后来婆婆和大婶出来,又进去两个小姑娘,小姑娘没出来,姥姥就尿了。”
妈妈不解:“女厕所有五个坑,怎么不进去?”
小妹说:“姥姥要等里头没人。还说让我替她守在外头。”
原来,姥姥上厕所,与别人不一样,走到厕所门口,像做贼似的,先站下往里面瞅瞅有没有人。即便是一个老太太或者小丫头在蹲坑,她也绝不进去,宁可在门外虾着腰,夹着大腿,非等到里头一个人毛没有才行。若是她先进去,便竖起耳朵听动静,有时候刚蹲下听见有人来,一泡尿没尿完就忙不迭扯起裤腰,常尿湿裤裆。妈妈哭笑不得:“俺洗你姥姥的裤衩,还当是得了那前什么腺……”
小妹抢话:“前列腺。”
学医的大妹讥道:“别乱扯,前列腺炎是老年男性疾病。”
对于姥姥的怪癖,谁也没辙儿。之后,姥姥去厕所便由小妹主陪,妈妈辅陪,主要是与街坊邻里沟通,再就是姥姥蹲坑时负责在外把守。若家里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姥姥只好在家里坐便桶。幸亏当时街坊邻里人情好,知道了姥姥的怪癖,来上厕所的人,看见小妹或妈妈站在门外,便耐心地等上一会儿,待姥姥出来再进去;若是姥姥后来,瞅见她朝里探头,里头的人便加速排泄,绝不会让姥姥在外久候。每每街坊邻里迁就,妈妈总是歉意地拱手相谢。
“不用谢。老人嘛,谁都可能有点怪癖。”
铁锁与老街坊闲聊到姥姥时,都挺豁达大度。姥姥在他们家生活了小二年,自然跟街坊邻里相处了小二年。说着聊着,老街坊又提及姥姥凑婚嫁热闹的嗜好:“你姥姥啊,一听见炸鞭就什么也不顾了,一双小脚颠颠地撵过去,活脱脱一个老小孩儿……”
大伙会心地笑了。铁锁也笑起来,感觉暖着心。
那时候的人结婚大都喜欢选个节日,那个“五一”节是后排房的胡家娶媳妇,恰好铁锁在家休息,所以记得清楚。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爆豆似的响起,姥姥正坐在门槛上帮妈妈剥蚕豆角,鞭炮声如发令枪响,立马扔下蚕豆角朝后排房颠去,小脚踏着光水溅起,又落下。围观的人们见姥姥赶来,相互一笑,主动地闪让开一个豁口让她过去。姥姥毫不客气,走进去,睁圆了眼,生怕漏掉一个环节。
姥姥凑婚嫁热闹,不是光看热闹去,而是有着一套欣赏的过程,很特别,这片住宅区无人不晓。新郎牵着新娘从轿车上走下来,姥姥往往先主家一步笑呵呵迎上去。主家知道姥姥添乐,没人恼,况兼婚庆风俗不许恼,恼脸被视作不吉利。姥姥凑上前,瞅瞅新娘粉扑扑的脸蛋,拉拉新娘嫩嘟嘟的手,嗅嗅新娘身上扑鼻的香味,摸摸新娘胳膊上润滑细腻的肌肤,认真且仔细,没牙的瘪嘴反复蹦出一个字:“俊!”一件披挂在新娘身上的婚纱,洁白如雪,绽放如荷花,左看看右瞧瞧黏住了姥姥的眼球,像是有些琢磨不透,又尾随着新娘稀罕地抚摸几下,发出一串啧啧赞叹:“稀好!”当转向陪嫁的物件,姥姥一件一件数着看,不认识的东西黏着人问,满脸丰富的内容。当地有女儿出嫁不少于八床棉被的习俗,系着红绳贴着红纸的被子搬下来,红红绿绿的走过姥姥面前,她便眯缝着老花眼端详着,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偷偷捻一把面料,然后首肯:“不孬!”
姥姥凑过热闹回家来,披一身太阳的光彩,仿佛酒足饭饱似的神态,双眸里闪着兴奋的光。姥姥含着一块喜糖,手里攥着几颗,欢喜地把喜糖分给铁锁兄妹,瞧妈妈手上不得闲便剥开一颗糖填进她的嘴。姥姥赞羡地直叹:“陪嫁的可是不孬!十二床被,到老也盖不过来。”融化的糖汁流到嘴边,姥姥觉察到了,紧着“吱儿”一声很响地吸进嘴里吞咽下去。她又叹:“新媳妇那身披挂,瞅着稀好,可俺总觉着吧,冬不抗寒,夏不吸汗,光好看不顶用。俺说,就不如咱老家三表新的棉袄棉裤,又喜庆,又实在。”
铁锁说:“那是婚纱,世界流行。”
姥姥不无遗憾地摇头:“啥都不少,就差一顶花轿。”
妈妈搭腔:“要花轿干吗?人家坐车。”
姥姥撇撇嘴:“坐车哪有坐轿好,坐车头晕。”
妈妈又说:“坐轿不晕?那帮轿夫发了疯颠起花轿来,一准能颠出新媳妇的尿来。”
姥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是轿夫逗新媳妇呢,新媳妇唱个曲儿,就不会挨颠了。”接着又痴迷迷地说,“金粉刷的顶,大红绸布的帷帐,四个轿夫抬着,吹手前前后后拥着,好几杆子唢呐一齐呜哇,那才没有白做一回新媳妇。”或许是去遥远的喜庆之日神遊了一趟,心里烫烫的,便软软悠悠地唱开了曲儿——
姐姐姐姐你莫哭,后花园里娶媳妇儿。
谁抬轿,小蚂蚱,一抬一蹦跶;
谁擀饼,老豆虫,一擀一轱踊(蠕动);
谁烧火,老嫲嫲,一烧一捣达;
谁送饭,王大娘,兜里掖一把花蒲扇,
走一走,扇一扇,妈拉个疤子好热天。
兄妹几个喜欢听姥姥唱曲儿,听罢哈哈大笑,铁锁还笑着放了一个响屁。姥姥也张大嘴笑,露出没有牙的牙床。正笑着,妈妈则泼冷水般讥道:“那时候甭管多热闹,入了洞房方才得见丈夫的面,好也罢孬也罢,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
于是姥姥的笑没了,哭揪着脸,刚刚绽放着的褶皱一下子纠缠成了一团乱麻,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头。铁锁有些埋怨地斜了妈妈一眼,妈妈自觉说走了嘴,连忙岔开了话头。
姥姥怏怏不悦地坐在角落里,几滴糖渍滴在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