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我本钟情（九）

第九章：无法遗忘

　　 李千恕坐在车里，手指上夹了一根香烟，默默地注视着暮色如水一般从天边涌来，缓缓地将这座繁华的城市淹没。然后，次第绽放的灯火，又点燃了新的繁华。看着行色匆匆的车流人流，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种悲凉。
　　 夜晚的灯火，华美而温暖，那是为归客点亮旅途之路的。
　　 可是，李千恕却不想回家。虽然，他无数次在心里幻想过家的温暖，幻想过一家人围坐桌旁，在明亮而温馨的灯光下共进晚餐、其乐融融的场景。但，幻想终究是幻想。就像树冠跟流云，虽说每日都可相望，但却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树与流云可以相安无事，但他李千恕却不可以。虽然他不想回家，但却不得不回。不然，那只河东狮的吼声会一直传到公司里的。那是他最忌讳的事，为了面子，哪怕将一颗心揉成满地落红，他也愿意忍受。
　　 有时候，李千恕也会觉得自己活得很可怜，无论怎么说，他在海北都算是一位有头脸的人，怎么就会受制于一个女人呢？与苏美娟结婚二十多年，几乎就是在打骂与冷战中度过的。李千恕弄不明白，这个女人哪里来的那么强烈的嫉妒心，和高昂的斗志。
　　 最初的时候，李千恕曾经努力过，试图挽救这桩岌岌可危的婚姻。因为，毕竟那道裂痕是自己造成的。可是，后来，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那个女人根本就是一头不可理喻的倔驴，不对，是一头凶猛善斗的母狮子。
　　 只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为时太晚。秉性温和的李千恕怎么都没有那份勇气，抛弃这位曾经发誓愿意与自己甘苦与共的同栖人。用儿子子航的话说，正是他的这份怯懦，不对，准确地说，是他的善良，才让他每次在妻子苏美娟暴脾气发作时，都会弄得伤痕累累。
　　 而今，几十年的光阴过去，李千恕从最初对妻子的怜悯忍让，已经变得厌倦。特别是儿子长大，独立生活以后，他更加打怵面对妻子，而唯一的办法就是逃避。他可以几十天，甚至几个月都不回家。但，毕竟不能永远不回家。而回家的日子，就成了他今生摆不脱的噩梦。曾经，他寄希望于光阴，一个人的年龄增长了，脾气总会改一改的。可偏偏苏美娟就是个例外，年龄越大，脾气越暴躁，这让李千恕很是绝望，他觉得只有自己死了，他的噩梦才会结束吧！想到此，他将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捻进烟灰盒里，一踩油门，汽车便轰地一声窜了出去……

　　　　锦荣打开门，看见李千恕，一张稚嫩的脸儿，笑成了一朵艳艳的玫瑰，说：“呀，李叔回来了！”一边回头叫着：“阿姨，我叔回来了！”
　　　　那会儿，苏美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了这话，回头冷冷地望着李千恕。李千恕强挤出一丝笑意说：“我买了条红鲤子，一会儿给你们做浇汁鱼吃，啊！”
　　　　苏美娟皱紧眉头，没好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我们早吃完饭了。”
　　　　“那，我还没吃呢，我做了自己吃，这样可以吧！”李千恕说着，将鱼拎到厨房。机灵的锦荣跟进厨房，附在李千恕的耳旁轻轻说：“叔，您别听阿姨的，我们根本就没吃。我早就做好了饭，可阿姨说没胃口，让等会儿，原来是等您呢。”
　　　　“是吗？”李千恕心头一热，道：“那好，今晚李叔好好给你们露一手啊！”话音刚落，就传来苏美娟厉声的呼喊：“锦荣，过来给我沏杯茶！”
　　 “哦！”锦荣忙不迭地答应一声，冲着李千恕做了个鬼脸，跑了出去。
　　
　　　　半个多小时后，鲤鱼做好了，锦荣将饭菜摆上餐桌。
　　　　李千恕小心地端详着妻子的脸色说：“过来再陪我吃一点吧，尝尝我做的鱼，嗯？”
　　 苏美娟没说话，但却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坐下来了，锦荣赶紧将筷子摆在她的面前。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送进嘴里。李千恕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碗里说：“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苏美娟紧绷的一张脸终于缓和下来，放下饭碗，口气僵硬地说：“子航这臭小子，你也该管管了，都二十八了，婚姻大事还是不急不火的，这怎么行呢？”
　　 李千恕笑了笑说：“也是啊，这小子都这么大了！”
　　 苏美娟白了他一眼，道：“亏你还是个当爹的，对儿子一点都不关心。”
　　 李千恕好脾气地微笑着。
　　 “我跟你说，前段日子，我知道他交往了一个女孩子，名字文慧，来过家里几次，很贤惠懂事，我查过了，她的爸妈都在新加坡做生意，家境很好，跟子航很般配的。可最近不知怎么却没动静了，前几天我去看过那个臭小子，问他们交往的怎么样了，他居然冲我发脾气。真是气死我了，这样的女孩他看不上，你说他还想找什么样的？”
　　 李千恕微微一笑，很婉转地说：“美娟，你都说了，儿子二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好了。特别是婚姻大事，咱们做长辈的更不能干涉，若是提个建议嘛，倒是可以的。包办却使不得，你看我们俩，当年若不是父母强行干涉……”
　　　　李千恕话没说完，苏美娟早已柳眉倒竖，将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疾言厉色地叫道：“李千恕，你什么意思？又想翻老账是不是？”
　　　　李千恕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他抬头溜了一眼锦荣，锦荣会意，端起饭碗，跑进了厨房。李千恕这才陪着笑脸解释说：“美娟，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打个比方嘛！”
　　 “比方？”苏美娟冷笑。“真是没良心的人啊？当初我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吗？我们第一次在介绍人家里见面，你对我的印象不好吗？包办婚姻？你怎么就不肯承认，是你生了外心，才造成我们这半生的不幸呢？”
　　　　“美娟，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好不好？像翻书一样，翻过这一页好不好？”李千恕求祈地望着妻子。
　　 “是你先提的！”苏美娟大叫。“怎么，你提就可以，我提就成了过去的事了？”她冷笑，“老天，做人可真是难啊！”
　　　　“好好，算我失言，我们都不提过去的事好不好？”
　　　　“不好！凭什么你要说了算？你要提就提，你不提我就得学会遗忘？李千恕，凭什么？”
　　　　李千恕低下头，在心里哀叹：“又来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冷静下来呢？”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心虚吗？”苏美娟步步紧逼。
　　　　李千恕苦笑道：“苏美娟，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可笑！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有什么可心虚的？倒是你，就这么点事，你日日时时刻刻，得着机会就翻弄出来，有意思吗？”李千恕说完，忽觉喉头发痒，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在那一阵气促喘急的咳嗽声里，他依然听见了苏美娟高分贝的叫嚷：“你可真是一个可恶的人啊！明明是你心里日日时时刻刻都放不下那个贱人，现在反来倒打一耙。”
　　 李千恕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脸色潮红地望着苏美娟，半晌才冷冷地说：“苏美娟，你真是一头狮子，一头不可理喻的狮子！”说完，他拿起外套，大步走到门口，弯腰换鞋。
　　 “李千恕，你要去哪里？”
　　　　李千恕没有回答她，穿好了鞋，拉开门，离开了。
　　 “你站住！”苏美娟蛮横地叫道。
　　　　但是，回应她的只是“咣当”一声的门响。
　　　　“李千恕，你个混蛋！说我是狮子，我变成狮子，也是拜你所赐！”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抬手，将桌上的饭菜掀翻在地……
　　 李千恕逃也似的下了楼，发动了自己的奔驰，向着樱花小区疾驰而去。一直来到儿子的楼下，看着那里闪烁出的明丽的灯火，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车开进了停车场。然后，下了车，信步走进一家酒吧，挑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要了一杯红酒，默默地喝起来。

　　 子航蜗居在他小小的鼠洞里，一只胳膊枕在头下，另一只手上擎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
　　 “袁雪兰，云州兰溪村人。老公沈凤麟，转业军人，与袁雪兰是同一村里的人。转业后，因车祸致残，被政府照顾，落户于海北市。两个人于八一年结婚，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沈涛，女儿名叫沈秀蕾。
　　 沈凤麟脾气暴躁，据说他曾经在车轮下救过袁雪兰的命，而他却为此失去了一条腿。袁雪兰是出于感激之心，嫁给他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沈凤麟后来却服毒自杀了。
　　 沈凤麟自杀前，曾用自己全部的抚恤金，给妻子儿女，买了一处砖瓦房。守寡后的袁雪兰一直没有再嫁，守着一双儿女过日子。现在，她的儿子沈涛已经成家，还开了一家小铁加工厂，经济方面很是富裕。
　　 这个袁雪兰前不久被诊断出患了肺癌，已经做了肿瘤切除手术，现在还在住院治疗中。不过，她的儿子很混蛋，不但不顾母亲的死活，还觊觎母亲跟妹妹现居住的房子。袁雪兰住院期间，他已经找过沈秀蕾好几次麻烦了，逼迫妹妹把房子腾给他。因为，他们那一带盛传就要动迁了。如果消息属实，袁雪兰的那所房子，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
　　 袁雪兰的女儿沈秀蕾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大学，而是去读了三年幼师，现在枫叶小区开办了一所幼儿园。只是，最近因为母亲病重，正准备出让幼儿园，筹钱为母亲治病……”
　　 子航将这张纸片，反复看了几遍之后，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那张纸，坐起身来，胸部又在隐隐作痛。他拿起纸笔，信手描写起来，一会儿的功夫，沈秀蕾的脸部轮廓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那张纸上：线条柔美精致，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有着薄凉般的惊恐。看着这张画，他的心里莫名地就有了一种沉重感，仿佛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起身，将那张画黏贴在那些美少女的画的中间，端详着，不觉皱了皱眉，抓起一件外套，推门走了出来。
　　 姨妈苏美婵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用浴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子航，你这是要出去啊？”
　　 “姨妈，我觉得有些闷闷的，出去走走！”子航随口说道。
　　 “太晚了，早点回来啊！”
　　 “我知道，就在这附近转转就回来了！”说着，子航推门出去。

　　　　樱花小区，是一个富人居住的地方，漂亮的别墅一栋挨一栋。出了小区不远，就是专对这些别墅里的富人而修建的娱乐休闲会所。洗桑拿、做头发、按摩、唱歌、喝酒……尤其是到了夜晚，那些富豪显贵们，齐聚此地，消磨悠闲的时光。那时候，每家娱乐会馆的门前，都会停满形形色色的宝马名车，红男绿女嬉笑开怀，真可谓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不过，子航很少光顾，他本性就不喜热闹。可是，今晚，林家栋提供给他的那些信息，却让他的心绪很乱，还有一点点的凄凉。
　　 站在灯火辉煌的娱乐中心，他的脚步踌躇了一下，才抬腿走进一家酒吧。
　　 殷勤的服务生很快跑过来，问：“先生，有预约吗？”
　　 子航扫了一眼那些安静的客人，刚要摇头，视线里忽然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摆手，一边大步走了过去。
　　 李千恕坐在椅子里，手里缓缓地旋转着那只装满红色液体的透明的高脚杯，眼神里满是无奈的落寞。子航凝视着父亲，感觉自己的胸部的痛又在发作了。他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桌旁，坐了下来，幽幽地说：“爸，即然来了，怎么不上去坐坐？”
　　 李千恕抬起头，看见儿子，眼神里掠过一抹开心的星芒，说：“想上去来的，可又怕你已经休息了，就作罢了。你来了正好，陪老爸喝一杯。”
　　 子航摇头，一边点手唤来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轻抿了一口说：“如果没有应酬，我从来不喝酒的。”
　　 李千恕点头，说：“好，不喝酒好。这东西，对身体没好处的。”
　　 子航注视着父亲，问：“您回家了？”
　　 李千恕神色黯淡下来，默默点点头。
　　 “您跟妈妈又吵架了？”
　　 “嗯，本来是想商量你的婚事的，可不知怎么的，就又吵起来了。原本想，她上了几岁年纪，脾气会改改的，想不到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爸爸，一直都想问问您和妈妈，你们彼此爱过对方吗？”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今天妈妈不在这儿，您就实话告诉我，您爱过妈妈吗？”
　　　　李千恕低下头，默默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酒瓶，将酒杯续满。
　　　　“爸爸，您不爱妈妈对吗？”
　　　　 沉默，沉默！
　　　　“爸爸，即然不爱，为什么不分开呢？”子航执著地追问。
　　　　李千恕抬起头，望着儿子，动容地说：“子航，你还年轻，生活中有许多事，不是用简单的爱与不爱就能界定的，人的感情其实是很复杂的。”
　　 “那您跟妈妈的关系是属于哪一种呢？”子航有些不依不饶。
　　　　李千恕又一次干了杯中酒，苦笑着说：“不知道！你爸爸我自信这一生中，没有做不成的事。从最初的服装生意，到地产开发，我都做的得心应手。可唯有婚姻，却让我经营的一塌糊涂。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总是将我的意愿牵引到我不喜欢、不情愿的地步里。”
　　 “可是，爸爸，您和妈无休无止的争吵纠结，让我对婚姻心生恐惧了。所以，麻烦您转告妈妈，不要再为我的事浪费精神了，我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子航说完，将咖啡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转身离开了。留下李千恕坐在那里，用错愕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潇洒的背影。半晌，才回过头来，又喝了一杯酒，强烈的酒精刺激下，他再次爆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