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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舅舅近乎变态//爸爸死不瞑目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20 13:38:06      字数:7589

  清明节刚过,铁锁被撞开的前额还没掉痂,妗子哭着跑上门来找妈妈报屈诉苦。天上飘着绵绵细雨,来时妗子没撑伞,顶着一块手帕,淋湿了一张素面和一身洁素的衣衫。妗子挟着潮气一同扑进门来,没待妈妈张口迎她,她已经捂着嘴哭开了,呜呜咽咽,疙疙瘩瘩,抛洒一地的委屈。
  “三姐啊,你那兄弟咋是这样的人呢?我真受不了了……”
  妈妈腆着肚子递上毛巾:“快擦擦。有话说话,别让孩子笑话。”
  妗子接过毛巾哽噎着:“我参加计生知识竞赛得了一个奖,不知怎么就招惹着你兄弟他了……以为他骂几句完事,可是得奖的被面被他拿剪子铰了……奖状也被他撕了。”
  妈妈也生气了:“混蛋玩意儿!让锁儿去找他过来,俺审审他。”
  “别介!千万别!我在三姐跟前哭哭就过去了……”妗子听见妈妈的话则慌忙劝阻道。随之泪又下来了,来自其父的身份烙印让她有泪不敢当着人面流,在妈妈面前仿佛见着亲娘了放肆痛哭。
  妈妈明白妗子心苦,陪着心酸不已。
  其实妗子是以自卑的身份与舅舅同睡一床,又以愧疚的心态伺候着舅舅的日常生活。妗子迁来黄石的时候组织上正发展舅舅入党。外调结果是:舅舅的岳父是右派分子,至今还在山东一处偏远的农场接受改造。当时的国情就这样,舅舅娶了右派分子的女儿为妻,政治上便靠不住,不可能被纳新成为一名中共党员,甚至被调出了党委宣传部,去工会写写诗稿出出板报什么的。妗子捏着汗算了算就隔着几个月的工夫,幸亏她调动之时舅舅还在出彩。如今的舅舅完全崩溃了!眼前一抹幻灭的黑暗,刚刚前程还是一片璀灿,眨眨眼呼啦啦大厦倾倒,犹如一个富翁沦为了乞丐。
  舅舅在外温顺得像绵羊,见谁都唯唯诺诺一脸笑。可是回到家,舅舅待妗子很不好,有不是斥骂,无不是也斥骂,反正变着法找碴儿。自舅舅落魄之后,一见妗子的面,他的一双眼珠宛如两颗炸弹随时可能起爆。若是碰上不顺心,或者受辱又不得不卑躬屈膝,那么妗子便是舅舅当然的发泄对象,一口一声“右派崽子”,你哪儿疼他就往哪儿攮刀。发泄过后或坐或躺,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咬牙切齿。妗子心知肚明自己连累了丈夫,故而像小媳妇一样低垂眉眼夹着尾巴听斥,可是她的忍气吞声反倒助纣为虐。舅舅愈发上劲,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右派崽子”成了他在家的开头语或口头禅,妗子的逆来顺受弥补不了他仕途的失落。
  铁锁曾说:“但愿舅姥爷能知道这些。”
  妈妈叹口气把头摇:“知道了又能咋的?就仨字儿:熬着过。”
  铁锁忿忿然:“熬着过?可舅舅他近乎变态了。”
  正如妗子所诉,市工会组织一次计生知识竞赛,要求各大工厂派人员参加,本来妗子就在工会搞计生工作,所以厂工会很自然地决定派她去参加了。那时候计生工作还没有上升到国策的程度,似乎又无关政治大事,诸如此类比赛仅是一种工会活动的形式而已。凭考试,妗子得的是第一名,审定获奖名次时却只给了她一个三等奖。三等奖也是奖啊,一张奖状,外带一床绸缎被面的奖品。对于妗子来说,自从其父被定为右派便不知奖为何物,如今能得这么个奖真正喜得她都不知道姓什么了。
  在工会里妗子不敢太高兴,也不敢去舅舅那儿报个喜讯。下班路上细雨濛濛,妗子撑着伞总在担心弄湿了奖状,奖状不同于被面可以搁进布袋,那样会被弄皱的,于是只能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到家时手腕竟有些发酸了。妗子一边收伞一边对先回家的舅舅喜滋滋地说:“他爸,我得奖了!奖了一床绸缎被面,翠绿的。”
  瞧妗子喜形于色,舅舅耷下脸:“这么大声干吗?我不聋!”
  “我把奖状贴墙上,就在毛主席像下面。”妗子兴奋地叨叨着。先把奖状在墙上比了比放下,又从布袋里拿出被面捧到舅舅眼前,“瞧这色,还有这花,机绣上去的。你摸摸,很有立体感。”
  不料舅舅一巴掌打落了被面:“你她妈是在笑话老子吧!”
  妗子惊得一抖,喜劲儿也倏地抖没了。她缩着身子委屈地应道:“我没有,我哪有那意思啊?”
  “就有!你的显摆说明了你的动机!”
  “我真的没有那意思……”
  “你这右派崽子能获奖,就是嘲笑咱贫农后代没本事。”
  “是你自己胡乱联系,别扣到我头上。”妗子冤出了泪。说完妗子弯腰拾起被面,怄气地拍打几下沾上的灰。也许是拍打声惹恼了舅舅,当下就寻摸剪子,寻到剪子,一下蹿到妗子跟前夺过被面,操剪子就开铰。妗子哭着扑上去抢,瘦不拉唧的舅舅两拳头把妗子打倒在地,三下五去二把一床被面剪成了烂布条。紧接着又抢过去抓起那张奖状,一边撕一边愤愤然:“看你这右派崽子还逞能不逞能!”
  妗子哭着爬起来一头撞到舅舅的肚子上。舅舅大怒,薅住妗子头发把她按在地上一通狠揍,就此开了打老婆的先河。揍过后,舅舅扔下坐在地上哭泣的妗子挺着搓板似的胸脯伟岸地走出门去……
  听过妗子的哭诉,妈妈坚持着要让铁锁去找舅舅来问问,说:“不教训教训他,俺牙根发痒。”妗子还是死活不让去,末了她反过来劝妈妈:“我真的没事了。你身子重,可别动了胎气……”
  妗子走后,妈妈在大门口犯愁地瞅着外面老天飘洒下的绵绵细雨,端着肚子久久伫立,像一个打了败仗丧气窝心的将军。爸爸撩开愁绪般的雨雾回家比以往要早得多,估摸着与天气有关,谁也不会太在意。可是爸爸进门脱下雨衣,就直奔里屋,从门后拿出那根一米左右的妈妈让人从山东老家捎来的擀面杖,坐到他睡觉的床边,擀面杖一头撑地一头抵着他的肝部。妈妈跟过去,抬眼看见爸爸脸色蜡黄,额上沁着豆大的汗珠,惊问:“咋啦?”
  爸爸摆摆手:“没事,岔了口气。”妈妈着急道:“咱去厂医院瞧瞧吧。”爸爸回应:“什么可瞧的?顺过气就好。”妈妈追着问:“真没事?”爸爸肯定地点头:“真没事。”
  正巧铁锁放学回家,刚撂下书包,听见爸爸喊他上床给他踩背。爸爸俯卧在床上,肝部垫着枕头,铁锁扶着墙一双脚丫在他背上踩过来踩过去。铁锁每踩一下,爸爸就喊舒服,妈妈长吐了一口气。
  于是妈妈坐在床沿上说起舅舅欺负妗子的事,告诉爸爸她想找舅舅来训斥训斥,碍着妗子咬碎牙也不肯让她去。爸爸的脸色缓过来了,黄色渐褪黑色漫了上来,听说到妗子的态度时,一边指导着铁锁踩哪儿一边评说道:“他妗子是对的。找来能怎么的?也就说说。”
  妈妈说:“他是俺兄弟,欺负人家忒过,俺不能不管吧?”
  “你能让他入党?你能调他回宣传部?要不然,你即便揍扁他也没用。”爸爸反讥道。见妈妈不言语,爸爸又说,“你兄弟这个人啊,既让人可怜又叫人嫌厌……你瞧他那一副可怜兮兮的熊样儿,见谁都跟叭儿狗似的,哪怕他学他老姐夫一半的刚硬……”
  妈妈叹道:“根还是在他对这桩婚事从来就不满意。”
  爸爸哼一声说:“老婆是他自己找下的,怨谁?外头做孙子回家充爷爷,有种在外赌狠逞雄,拿老婆撒气算个啥本事。老婆得奖,证明人家重在表现,瞧他小肚鸡肠的,还不如个娘们儿。”
  妈妈又叹:“人逢世道啊,胳膊拧不过大腿。”
  “世道咋你兄弟啦?老娘们儿尽瞎白话。”
  爸爸突然翻身坐起,把踩背的铁锁摔在床上,摔出个狼狈的仰八叉。妈妈扑哧笑了:“锁儿,瞧你爸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一阵女婴的啼哭清脆悠长,犹如一九六六年红色五月里的夜半歌声。小妹依旧出生在家里,与弟弟不同的是她生在下半夜。铁锁给吵醒,见屋里好些人,迷迷瞪瞪问怎么了。接生婆大妈说你又多了一妹妹,并且把包着小妹的襁褓放在他枕边,他侧脸瞧了一眼,一张面皮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没想待到满月,小妹皱着的面皮抻开了,出落得与嫩豆腐般光滑细腻,模样也愈发俊俏可人。铁锁又听见爸爸说,小丫头比大闺女更像她二姑,瞧眉眼脸庞简直就是一模子扣的。然而说这话时,爸爸的语气只是流露出一种欣慰,没有再现当初他抱着大妹那种如获至宝的激动和喜悦。
  小妹满月那天,和普通日子一样平淡,爸爸一早便去了采石场。妈妈让爸爸早些回来,说老闺女满月炒几个菜意思一下。铁锁嘴馋偷偷瞧爸爸一眼,爸爸没接话,拧着眉,满腹心事地走了出去。
  舅舅过来道喜。来得也晚,几乎和按时回家的爸爸同时进门。他跟爸爸见面道了一声恭喜,不料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爸爸不待见地呲儿他一句:“你要是觉着可喜,就一个人找地方喜去。”
  按说舅舅一家三口到位,他却一个人来了。妈妈问:“她娘儿俩呢?”
  舅舅打哈哈说:“啊,人家有人家的事呗。”
  妈妈追问:“你又欺负人家了是吧?”
  舅舅倍受冤屈地跺跺脚:“哪能呢。你兄弟让她拖下水快淹死了。”
  “本来今儿你冲俺闺女满月来,俺不打算说你。可你扯出线头来,咱必须先说道说道。”妈妈不依了。舅舅翻眼,然他只能翻翻眼白,碍着爸爸在场不敢犯戗。妈妈斥道:“坐下。听俺说。”
  自打听过妗子哭诉后,妈妈心里所添的那个堵,久不见舅舅来,就一直窝在心口没能化瘀。这一下逮住了舅舅的人,张嘴跟打响的机关枪一样嘟嘟开了,不容舅舅还嘴,毫不客气地熊了他一顿。训斥舅舅时,妈妈斥一句瞅爸爸一眼,爸爸那天倒是好脾气,用那根擀面杖抵着肝部,嘴唇紧闭连缝也没有启开。舅舅怏怏不悦,一会儿扭腰身,一会儿挪屁股,垂头听着妈妈絮叨,如坐针毡。
  “她爹不是好人,你以为她愿意哪?她也活得不易。你姐夫说过,出身谁也选不了,主要看表现,人家能得奖,俺看她表现得不错……”妈妈说得激动,呛了一口风,诱出一串咳嗽。
  舅舅趁着妈妈咳嗽喘气,装相地拨开衣袖看看手表,立马起身,欲往外走。妈妈又拽着留他:“怎么,说你几句饭都不吃了?”舅舅敷衍着:“有事,真有事。”舅舅出了门,妈妈追着叮嘱:“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是你儿子的亲娘,别就坡骑驴,好好待人家。”
  来家不吃饭走人,舅舅可是头一回,况且还是小妹的满月酒。面上说有事,无疑生了妈妈的气。妈妈说:“他生气也是干气,俺说的在理。”
  “没用!”爸爸这才蹦出俩字。
  事实证明爸爸一语中的。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妗子娘家的灾难更使她认定活该对舅舅感恩戴德,活该对舅舅就像旧时代的小媳妇侍奉公婆一样。妗子的爸爸六七年自杀。妗子的妹妹六八年疯了,疯时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妗子爸爸死她没敢回去,妗子妹妹疯她也没敢回去,七〇年夏天其母病重,还是妈妈催逼着妗子回去的。在精神病院妗子见过她妹妹,光着上身,火辣辣的阳光下挺着胸迈开正步,嘴里高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妗子从泰安回来攥住妈妈的手哭诉着这情景,铁锁在旁边听着大热的天里竟瘆得汗毛直竖。
  自然,舅舅更觉着自己了不得了,要不是他娶了妗子,妗子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尽管舅舅那时也成了被监督对象,在外卑微如同一滩烂泥,在家却伟岸得像一座山。
  当时爸爸见妈妈语塞,不再多言,弓着腰,将抵着肝部的擀面杖靠在床头,往床上一趴,冲铁锁喊道:“上来给老子踩踩。”
  那段日子只要铁锁在家,爸爸经常唤他踩背,也是,踩踩爸爸便松快多了。妈妈扔下舅舅妗子公母俩的内讧话头,凑过来催促爸爸说:“别撑着,还是去医院瞧瞧。”
  “你又来了!能吃能喝的上什么医院嘛。你当医院是啥好地方?在部队我就讨厌闻医院那股子熏人的气味。我知道我自己,让锁儿踩踩,气顺过来就没事人一个。”说过,爸爸瞧妈妈还在跟前磨叽,又说:“当年在抗联受了伤,抓把黑土盖住伤口,也过来了不是?做饭去吧。一大早就听你嚷嚷着炒俩菜,老闺女满月,我必须得喝两盅。”
  晚饭桌上,三两酒下肚,爸爸说起他那次受伤的经过。那是一次与日本鬼子的遭遇战,敌众我寡,只能边打边撤,鬼子一路穷追。当撤到一个山头时爸爸受了伤,伤在大腿上,血流不止,眼看着鬼子上来了,子弹也快打光了,咋办?爸爸灵机一动,刨了几把地上的黑土压住汩汩冒血的窟窿,又从衣裳上撕下块布一捆一扎。而后与十几个弟兄一起甩出剩下的手榴弹,趁着爆炸的烟雾从山顶连滚带出溜到了山下,钻进一片黑松林,躲过了这伙鬼子的追击。
  爸爸吞下一口酒,拍拍大腿显耀道:“瞧瞧这腿,不瘸,也不拐。”
  
  爸爸在采石场晕倒让人抬回来,是一九六七年春节过后。妈妈再次催爸爸去医院,爸爸依旧拗着决然不从,并且休息了两天又撑着去了采石场。一周之后,爸爸再怎么挣扎也去不了了,几乎卧床,即便铁锁站到爸爸背上蹦跶也平抑不了他的疼痛,那根擀面杖就靠在床头,随时拿来抵住肝部。当时文化大革命正是摧枯拉朽之势,如火如荼,许多的革命组织应运而生,且衍生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别,两边都自我标榜最最革命,先是大字报相互批判诋毁,后来文斗谩骂演绎成了武斗相残。
  爸爸仅仅知道运动来了,其他一概不知。
  那时候学校已经停课,不用背书包,成天拿着语录本去学校。当时铁锁上五年级,而五年级的小学生不可能去造反什么的,去学校也是打个晃,晃得无趣了便转头回家,甚至完全可以不去。
  爸爸纳闷儿,厉声发问:“你小子是不是逃学了?”
  铁锁理直气壮回应:“‘文化大革命’了,不上课了。”
  “放屁!共产党搞运动绝不会让学校停课。”
  “就是嘛。就是不上课了,根本见不着老师……”
  铁锁人小嘴拙道不出个一二来。爸爸更加怀疑铁锁逃学,蜡黄的脸上泛出一层乌青,怒骂一声“他娘的”挣扎着下了床。铁锁见势不好,欲夺门逃跑,却被爸爸一把薅住摁在地上。爸爸顺手操起靠在床头的擀面杖,冲铁锁下了手,边打边骂:“老子看你还逃学!老子看你还逃学……”
  四擀面杖下去,铁锁晕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巧妈妈从外头回来,一见此景,惊吓得将抱着的小妹撂到床上,紧着扑上去搂起铁锁,一边掐着他的人中穴一边流着泪呼唤。妈妈哭唤铁锁一声,咒骂爸爸一句。铁锁吐一口淤气,睁开眼,瞅见爸爸正用那根揍他的擀面杖抵着肝部,疼得大汗淋淋,呻吟着,却是没有忘了嚷叫:“记住呀小子,不管怎么着也要上学,你们这辈人可不能栽在没文化上!”
  妈妈抹一把泪喝斥道:“那你打死他呀……”
  爸爸还在挣扎着嚷嚷:“记住啊,可不能栽在没文化上……”
  说到这儿铁锁突然明白,合理也好变态也罢,爸爸不可能不揍他,因为他是爸爸的种爸爸的延续,这里头存在着或进化或欲念什么的。再往下说眼前浮现出一团白色而冰凉的死气。爸爸死在一九六七年四月十六日夜,住进医院仅仅一个月零几天。无疑与酒与赌气退休与暴躁的脾气紧密相关。
  之前犟着拗着不肯去医院的爸爸,有如茅塞顿开似的要去医院了。那天傍晚,爸爸让铁锁踩过背,踩过后像是舒服了些,睁着眼衰弱地斜靠在床上。爸爸有好一会儿工夫,看看妈妈,又挨个瞅瞅铁锁兄妹四个,再看看妈妈,再又挨个瞅瞅铁锁兄妹四个。就这么来回看着瞅着,眼神痛楚,心里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爸爸很突然地对着妈妈大声说:“送我去医院!我要上医院!”妈妈庆幸地出一口长气:“好,咱明儿一早就去。”不料爸爸决意道:“不等,就现在。”妈妈愣怔着说:“天都快黑了。”爸爸捶打一下床板嚷道:“大白天的让人家可怜我是吧?”
  嚷过,爸爸眨巴着泪眼。妈妈瞅一眼男人鼻子直泛酸,没再说什么。当晚爸爸住进了医院,妈妈抱着小妹前去陪护,留铁锁带着大妹和弟弟在家。出门时妈妈拉着铁锁千叮呤万嘱咐,心里撇不下。
  在爸爸去世之前,铁锁领着大妹和弟弟到医院探视过一回。当时铁锁并不知道那是与爸爸的最后一面。那些日子里,老天爷总是下个没完,哭哭泣泣地抛洒着毛毛细雨,让人觉着悲凉和难过。
  一月不见,爸爸已经枯瘦得失了人形,眼眶深陷犹如一双凹坑,满是沧桑的脸上纵横交错着衰颓的皱纹。铁锁见过爸爸的面,心里直发毛,不敢多瞅爸爸的形象,只瞅着病房窗外的雨雾,和那细雨中战栗的梧桐树。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大妹和弟弟啃完进门时爸爸分给的苹果,好奇地去医院的长廊里奔跑嬉闹。又待了一会儿,妈妈不放心地抱着小妹出去照看。这时候病房里就像一下子冰冻住似的安静,铁锁单独与爸爸待在一起陡然生出一种慌乱不安,便紧随妈妈脚后往门外走去。
  不意爸爸叫住铁锁,是从来没有过的柔声招呼过他跟前来。
  “来,坐床上。”爸爸拍拍床沿动情地说道。铁锁有些不太适应爸爸柔声的说话声调,怯生生的,挪移着靠近床架。爸爸又轻抚了几下床单,说:“别站着,坐下吧。”
  在铁锁半倚半坐到床沿上时,爸爸困难地欠起身体,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把小刀,又接过铁锁没吃还拿在手里的苹果,一下一下削开了皮。
  爸爸的手在抖,苹果皮哆哆嗦嗦地下落。
  铁锁见状说:“爸,我自己削。”
  “别,还是让爸爸削一回吧。”
  爸爸执着地削好苹果,累得长吁一口气。铁锁从爸爸手上接过苹果,很小地咬了一口,泪珠滴落下来。爸爸正眼瞧着铁锁,说:“吃吧,大口大口吃。”他又说:“记住,好好听妈妈的话。”他又说:“就你大,要带好弟弟妹妹,别学爸爸委屈你那样委屈弟弟妹妹。”他又说:“在外头千万莫逞强啊,多让着人些,你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了……”
  铁锁拿着苹果连连点头,已经泣不成声。
  之后爸爸拿过枕边的一个黑包,挪开黑包铁锁看见枕边摆放着那套老版《毛泽东选集》和《同音字典》。爸爸从黑包里取出来十几本书,摆在铁锁面前,最上面是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之一。爸爸有些喘息:“爸爸知道你喜欢看书,托护士买的。旧是旧了点儿,可还是书。”
  铁锁揽书在怀,淌着泪叫了一声:“爸!”
  爸爸眨巴着泛潮的眼睛说:“孩子啊,你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爸爸,也是咱爷儿俩的缘分。爸爸从来都是想让你念书的,可是如今爸爸办不到了……别记恨爸爸老是揍你,爸爸打心眼里不愿意让你挨揍,今儿爸爸给你道个歉……孩子,爸爸不想死,你才上五年级,我这一撒手去了就没人供你念书了,我这一去就害了你呀……”
  爸爸号啕大哭。铁锁也大哭。窗外是呜呜咽咽的雨声。
  后来铁锁才知道,爸爸卖了自己心爱的手表,托一位护士好不容易寻到废品收购站方才买来的书。在铁锁兄妹探视过爸爸之后的第七天,大约凌晨三点,妈妈感觉着爸爸不大对劲,凑在病床前问他唤他皆没有回应,只见他瞪着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突然地伸张出枯枝般的手,勾起头气短地叫了一声“二姐”,身体往后一挺,胳膊垂落,很重地砸在床板上,吞咽下最后一口气。
  爸爸死的那天夜凉如水。妈妈抱着小妹送的终。
  妈妈告诉铁锁,爸爸死时闭合不上眼。当时妈妈说:“你放心,俺一定把孩子们拉扯大。”可是拂拂爸爸的眼皮,还是闭合不上。妈妈想想又说:“俺知道你的心思,只要俺能动弹,就一定供孩子们念书。”再拂拂爸爸的眼皮,这才闭合上,且挤出一滴浑浊的泪珠,蜿蜒滚落。
  妈妈说这些时总是泪如泉涌,而铁锁噙着泪却感到爸爸的血在他血管里汩汩流淌,他是爸爸的儿子,得让爸爸大笑于九泉之下。
  爸爸活着的时候笑得太少太少。
  
  铁锁手里的笔跌落在稿纸上,勾着头,眼前的字迹一片模糊。妻子拿着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腆着肚子走进书房,见状便温存地抚摩他的头发,轻轻说:“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爸爸可以含笑九泉了。”
  铁锁戚戚摇头:“在叹爸爸的悲哀。”
  “爸爸的悲哀,与文化知识与时代背景相关。”妻子悲悯道。沉寂片刻,铁锁喃喃自语:“是啊,一面是文明,一面是愚昧,像活在夹缝里头,像走在九曲十转的盘山路上……爸爸不知道,在他去世的当天,这个城市发生过一起两大派革命组织相互厮杀的血腥惨案……”
  妻子直白道:“后头的重大事件他不知道,恰恰是他的幸运。”
  铁锁瞠目结舌。他明白妻子的话语所指,一时无语。
  “至于他的缺憾,他的后人正在弥补,一代胜过一代,符合进化法则。”妻子搂一搂铁锁,又自信地拍了拍自己凸出的肚皮。妻子的话使铁锁想到一种巧合,大妹如今就在爸爸死去的那家医院工作。
  “不是巧合,是一种必然的进化。”妻子竟然听见了他的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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