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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A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3-13 09:10:25      字数:12435

  1
  
  一九九七年六月,香港回归前夕。
  在城北小学的考场里,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正胸有成竹地看着讲台上走下来的监考老师在稳中有序地发试卷。今天是他们的小学毕业考试,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结束了今天的考试,他们就正式从小学毕业了。这是从达山南小学安排过来的考生,他们将和城北小学的学生一起,完成这次庄严而神圣的毕业考试。
  长得瘦骨伶仃的苏春就坐在这群孩子中间。语文试卷发下来,苏春第一时间将试卷反过来,这是孩子们一贯的作法,不管前面的选择题填空题怎样,先看看考试的作文再说,似乎只有作文这一关能扛过去,他们才真正地不害怕这场考试。然而今天,在这场最重要的测试中,苏春却遇到了他这辈子最不愿意面对的作文题目——“我的童年生活”。
  这么简单朴素的一个题目,有点写作技能的同学们都能轻松应对,为什么成绩还不算差的苏春会感到害怕呢?其实这个问题不能细说,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他的童年生活不堪一击,或者讲这是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你若是让苏春将这些秘密往事写成日记,恐怕这样的日记本他只能随身携带,或是锁进一个谁也没有钥匙的抽屉里,说到底,他的所谓童年生活是不应该与人分享的。偏偏是这次重要的考试,需要他在很短的时间里讲述某些生活的片段,而这样的讲述将会使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一瞬间成熟起来。
  苏春很快很娴熟地做完了试卷的前半部分,好像为了应对这篇难啃的作文,他特意把自己的效率提高了几倍。到了写作文的那会儿,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杂念了,他想到的不是如何编织虚伪的漂亮堂皇的语言蒙骗阅卷老师(尽管他相信很多阅卷老师也无法分辨作文的真伪,可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愿去做这种尝试),而是脚踏实地地写出了那些一幕幕从他的脑海里闪现飘过的画面,那些画面曾经那样令他刻骨铭心——他上幼儿园时被无良的老师欺负,当他回家告诉妈妈时,妈妈不但没有心疼他安慰他,反而嘲笑他的无能,从那以后,无论在学校里受到怎样的委屈,他再也没有回到家里向父母倾诉过。
  小学三年级时有次在学校里突发胃疼,他躺在地上哭得泪流满面,老师辗转一个多小时才联系上他的爸爸。当爸爸背着他赶到医院时,他听到爸爸痛苦地恳求医生先给他赊账,然后背着他去急诊室外面写欠条。苏春的心里很难过,他问爸爸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没钱给他治病,要是没钱的话他这就回家,说不定这胃痛忍忍就过去了。爸爸没有回答他,让他一定要在医院里好好治疗,钱的事情不用他操心。直到一个多钟头后走出急诊室的大门,爸爸才告诉他那天早上妈妈离家出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她的音讯。
  苏春默默地在试卷的作文栏里写下这些经历,用的还是“我的童年生活”这个题目,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故事能否和老师们眼中认可的“童年生活”挂上钩——年幼的苏春问爸爸这是怎么啦,昨天晚上妈妈还不是好好地在家里吗,今天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呢。爸爸低着头在抽烟,好像在无声地告诉他,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呢,她怎么就那样平白无故地走了呢。
  吃晚饭后,苏春看到大伯来他家玩,那时他才知道,爸爸在医院里的时候偷偷联系了大伯,大伯现在过来就是借钱给他爸爸的。苏春没有心思看书写作业了,他独自坐在一旁发呆(或许内向的孩子都喜欢做这样的事,有谁知道呢),他想认真地听一听爸爸和大伯之间会说些什么话,或许有些话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懂的,但是他仍然想听。果然,从两位长辈的聊天中,苏春得知妈妈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偷了爸爸的两本银行存折。这是今天早上刚发生的事儿,爸爸到此刻还没有从激愤的情绪中走出来,这也同样解释了为什么爸爸将他带到医院后会求着医生向他们赊账,苏春相信之前的爸爸不是这样的人。在和大伯的聊天中,他还渐渐得知了妈妈好像在外面有什么男人,但是出于他坐在家里,爸爸和大伯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年幼的他没有悟到其中的含义,直到一个星期后妈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苏春才算有点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爸爸没有将妈妈在外头的事情讲下去。
  六百字的作文栏里他疾笔飞快地写着,完全不在乎语言的禁忌和阅卷老师看后的感受,他就这样坦荡荡地写着他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毕业考试”这四个分量很重的字在他心里恍惚间消失了一样,荡然无存。
  苏春刚写好作文,发现监考老师走到他座位旁边停了下来。那位在他看来长得很年轻很漂亮的女老师,侧过身子往他的试卷上瞄了几眼。苏春心里很坦然,因为他考试从来不会作弊,没必要害怕监考老师。然而,这位女老师站在他的座位旁边看了很久,看样子似乎在阅读他刚刚写好的作文。苏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出于礼貌他没有把试卷翻个面,而是很荣幸地默认女老师去看他的文章。他记得很清楚,女老师离开的时候朝他微笑了一下,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秒,可是苏春记忆犹新。女老师带着欣慰的笑容在考场里前后左右地转了几圈,她不能和任何孩子说话,聪明的苏春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腼腆笑容是留给自己的。或许是缘于这篇奇异的作文,苏春不知道它将会带给自己怎样的命运。
  
  一九九六年四月,新安江春游归来。
  孩子们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语文老师问课代表,上次关于春游的作文还有谁没有交上来?语文课代表起立报告老师,还有苏春同学的作文至今没有交上来。语文老师问,苏春请你站起来回答,你的作文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交,我布置下去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吧?苏春气宇轩昂地站起来回答道,老师,您的作文不是要求我们写《游建德新安江》吗?可是上次春游我没有去玩过,我已经向您汇报过这情况,您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我写这篇作文呀?语文老师以教条式的口吻说:没有去玩是你自己的决定,与我们学校无关,我并没有阻止你去参加春游啊。苏春说:的确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没有怪罪学校,但是既然你知道我没有去玩,为什么还要让我写关于新安江的作文?语文老师显然有些生气了,要不是看在全班同学的面子上,她真想一根鞭子甩下去,让这个榆木脑袋开窍开窍,可是她还是忍住了。她说,苏春,我现在告诉你,不去参加春游是你的权利,但是我布置的作业你必须要交上来,这是义务,听懂了吗?
  苏春没等到她的指示,就气呼呼地坐下了,心想这样的老师真是岂有此理,明明知道他没有去新安江玩过,就是要让他写游新安江的作文,不是要让他凭空捏造吗?身为一名语文教师,她难道不知道文章要追求真实和坦诚吗,没有身临其境的感受,作者怎么去描写所谓的青山绿水。语文老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看上去斯文扫地的男孩子,简直不把她的尊严放在眼里,自己非要给他点厉害看看不成。苏春,请你下课了到我办公室来。在孩子们杂七杂八的议论声中,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发下了狠话。
  语文老师:“这么说,你是决定和我硬扛到底是吧?”
  苏春:“我没这个意思,我是真的没有去玩过。”
  语文老师:“请你停止讲这句话,我早就知道你没有去玩过了,用不着你一遍一遍重复来讲。”
  苏春:“知道就好了嘛,还硬要我写那作文。”
  语文老师:“你是不是觉得,一定要亲身去玩过,才可以写呀?”
  苏春:“对呀,之前的周老师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语文老师:“不要开口周老师闭口周老师,那是过去式了,现在是我罗老师在教你们,不是周老师。”
  苏春:“但是没去玩过我也是写不了呀。”
  语文老师:“你可以参考一下同学的作文。”
  苏春:“参考,那不等于就是抄作业吗?”
  语文老师:“拜托,我说的是参考,不是让你抄袭。”
  苏春:“也是差不多那层意思呗。”
  语文老师:“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我都已经把话讲得那么明白了,一个傻子也听得懂了吧,你会听不懂?”
  苏春:“老师,我真的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语文老师:“你平时写日记从来不参考吗?”
  苏春:“写日记的时候会参考爸爸买来的作文书。”
  语文老师:“那不就对了嘛,你写这篇游记也可以适当地参考下作文书里的内容。”
  苏春:“但是,这个是不一样的啊。”
  语文老师:“哪里不一样,讲清楚。”
  苏春:“写日记的时候,我是参考了作文书,可是日记写的是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啊。但是你让我写的这篇游新安江,我并没有去游玩过呀。”
  语文老师:“我已经听明白了,你是横着竖着不愿意写这篇作文,你是要坚决地和我罗老师对抗到底,是吗?”
  苏春:“我没有这个意思,罗老师。”
  语文老师:“快要上课了,我也不和你唠嗑了。这么跟你讲吧,苏春,我是去年刚调到这里当语文老师的,在校长眼中我是个新员工,在学生眼里我是个新老师,我总要在孩子们中间树立点威信吧。就你这样的行为,连基本的作业都不肯完成交给我,你让我的威信从哪里去树立啊?”
  苏春:“对不起,罗老师!我没有玩过的地方真的写不了。”
  语文老师:“你是要坚持你的‘一根筋’是吗?”
  苏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语文老师:“那就这样好了,以后我的语文课你都不用来上了。你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晒太阳吧。”
  苏春:“啊?!”
  对话进行到此,老师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和这种固执己见的孩子讲下去了,既然软的不吃那就给他来点硬的吧。“我就要让他在同学面前出出洋相,看他什么时候软下来。”看着苏春垂头丧气地离开办公室,老师在心里暗自计划着。
  第二天上语文课苏春就在走廊上站着,窗外的太阳晒得他浑身暖呼呼的,幸好他身材羸弱,没有出多少汗。可是坐在教室里的同学却像看西洋景一样地看着他,有的朝他指指点点,有的趴在课桌边擤鼻涕,更多的是坐在位子上嘲笑他,似乎在盯着一位受了刑罚的犯人。
  接下去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依然如此,苏春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上,借着光照偷偷地看着教室里的罗老师和同学们。他终于相信了这位年轻的女老师的铁腕风格,同时也让女老师相信了他的固执和不服输的勇气。下课后有几个和他玩得好的男生过来问他怎么回事,苏春没有隐瞒,给他们说了实话。果然那几个男生都替他感到不值,他们也一个劲地责怪苏春,说做人没必要那么坚持原则,该灵活的时候就得灵活,实在没东西写,把其他同学的作文拿来修改几个词语,稍微润色下就好了嘛。何况罗老师已经暗示他可以参考同学的作文的,他就更没有必要这样和老师硬抗到底了吧。
  然而苏春不听劝,他依然我行我素,宁可在走廊上看风景、晒太阳,也坚决不向语文老师妥协。
  到了第十二天,鉴于其他任课老师的压力,语文老师屈服了,将苏春喊进了教室上课。
  
  2
  
  送走了算命先生,阿坚的内心时而汹涌澎湃,时而万念俱灰。上班的时候他在工厂里发呆,下班后他在家里发呆,令他发呆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他的“心上人”孟瑶。他相信算命先生的为人,一定在他目光所不及的地方演出了一场精彩的戏,按照他所提供的台词,加上他自身的情感和神态,倘若他没有经历世事的磨练和熏陶都有很大的可能会沉迷其中。只是现在他还是很难确定孟瑶有没有被他洗脑洗透,如果洗透了她会不会就此嫌弃她的男人继而提出和他离婚。事情真能这样顺利就好了,那样他的“入侵”就会变得合情合理。
  接下去的半个月里,风不吹草也不动,太平桥村一如既往地安宁平静,即便在那些爱嚼舌根的中年妇女嘴里,也没有流露出一句和孟瑶有关的情报来。阿坚想,尽管大伙都承认,孟瑶是位与世无争的平淡女子,然而出于她的身世和特殊婚姻,有些东西即使不明说也肯定是倍受世人关注的,如果她家里有情况,那是想隐瞒也隐瞒不住的。只要村民们口中没有闲言碎语,那就说明她家里暂时没有出现问题——阿坚的学问不高,但是这种逆向思维在这种关键时刻显得非常有用。
  阿坚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出击,这是之前的失败经验给予他的教训。他给自己的行动做了个简单的规划,第一步,先去她家附近实地探访下她和她男人的婚姻生活情况,再决定如何出击。第二步,如果没有异常情况,没有明显的风吹草动,他就要使用某种手段将孟瑶勾引到自己身边,接下去她男人那边有什么举动,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啦。
  令阿坚没有想到的是,他频繁地“骚扰”孟瑶的那段日子,恰好是孟瑶和她的丈夫赵钢铁的婚姻步入冷战的非常时期。相对于外人来说,孟瑶的性格一向不温不火,村民们从来没见着她撩开嗓门讲过一句话,也没有见到她对某某人开怀大笑过,她脸上的表情永远是一种没有差异性的风景,无论在单位上班还是在家里都一样。她和赵钢铁的关系村里没有人愿意开口多评价一句,仿佛她身上携带着某个“敏感话题”,谁要是开口评价了谁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要去评论她们俩的关系是否处于冷战期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就好比一个死刑犯被刽子手押赴刑场的过程中,你无需考虑刑车在行驶途中是否会变道或遭遇抛锚,因为这些微小的变故在整个事件的运行过程中根本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当事人该怎样处置还是得怎样处置。
  每天晚上,他瞒着他爹来到孟瑶家的院子里,潜伏在那套老房子的窗外偷听房间里的隐秘动静。当夜幕完全降下来,当黑暗笼罩了周围的一切时,人类的礼义廉耻似乎在那一瞬间会化为尘埃,所有的说教都会变得虚伪和无意义。“我还是个正常的男人吗?我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干这样的荒唐之事,我的羞耻感哪里去了?”几乎每次,趴在孟瑶家窗外的阿坚都会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然而,除了徒劳无功的自责以外,他的行为没有半点儿改变。原来当个间谍也是那么不容易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了电视剧里看到的某些国民党特务分子,曾经产生的仇恨和轻蔑此时变成了一股小小的同情,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深信自己和那些特务不一样,因为特务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他阿坚是为了宝贵的爱情(他到此刻还不愿意承认,他所谓的爱情仅是空穴来风)。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逝,阿坚在静悄悄的窗外没有听到房间里传来的任何声音,相反,还是院子里的风吹草动和一些虫儿鸟儿的叫声更大可能地打扰到他的兴致。他相信那些小动物不是因为跟他过不去而存在的,同样地,他也相信孟瑶和她的男人不是由于他的存在而暂停了某些正常的夫妻生活——至少,她们夫妇俩并没有感知到他的存在,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的提防心可言。
  他开始怀疑这堵墙壁在告密,一定是这堵墙壁有先见之明地阻挡了房间里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任何响动,把即将出现的危机扼杀于摇篮中。如果不是这破烂的墙壁在使坏,房间里的声音是不可能传不出来的,因为他已经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墙壁的表面,他的神经已经和里里外外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如果墙壁没有告密,只能充分说明是生活在房间里的人们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或许就像村民们猜测的那样,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我如果再这样坚持潜伏下去,恐怕孟瑶没有发疯,我自己都要发疯了。”在长达四五天的蹲守中,阿坚发现了一个规律,每晚八点半到九点这段时间,孟瑶总会打开房门,借着月光的暗影往门前的院子里倒一盆水。阿坚不知道这是什么水,但是他闻了几次后发觉这水有一股汗臭味,他猜测可能是这对夫妇俩的洗澡水或是洗脚水。在倒水之前,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倒完水之后差不多十分钟吧,灯就熄灭了。好像都是这样的规律,说明这对老夫少妻的生活还是比较传统比较刻板的。正是这样的规则化作息,给阿坚制造了良好的和孟瑶沟通搭讪的机会。他努力想要把握一下,即使知道这样的行动很危险,他认为继续等待才是生命中最大的遗憾。
  次日晚间八点左右,阿坚在蹲守的过程中忽然发现房间内的灯黑了,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他在想今天的剧本是不是有所调整,难道孟瑶不出来倒水了,难道她这么早就准备上床睡觉。如果是这样,他再蹲守下去也没有戏了,她的开门倒水是他预备和她沟通的唯一途径。正在发愁之际,屋内的灯又点亮了,阿坚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他看看手表,心里在推算着离孟瑶开门还剩多少时间。
  突然房门被打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弱身影从里面钻出来,阿坚像跟弹簧似的跳起来,又缓慢地绕到她身边去。
  “孟瑶。”
  “是谁?”她吓了一跳,盆子里的水还没有泼出去。
  “是我,阿坚呀!”
  “这么大半夜的你过来干啥?”说着将盆子里的水泼了出去。
  “哦!你是准备睡觉了吗?”
  “这是我家,我睡不睡觉关你屁事。”
  “不是,你讲话轻点嘛,不要这样凶巴巴。”
  “拜托了,这是我家,我爱怎么讲话是我的自由,你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还没问你呢。”
  “我有话想和你说说……”
  “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讲嘛,非得现在过来说?”
  “白天你在工厂里,见不到你嘛。”
  “给你两分钟,把话说完,我要进去休息了。”
  阿坚的心跳的扑哧扑哧响,他很担心自己说不出那三个字。然而时间紧蹙,他看到拿着水盆的孟瑶已经显示出极大的不耐烦了。
  “我喜欢你,孟瑶。”
  “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真的。”
  “呃……那我还喜欢天上的星星呢。”
  “你是让我……摘天上的星星?”
  “你说呢?”她转身进了房间,锁上了大门。
  很明显,他的表白被拒绝了,阿坚的内心疼痛难忍。他无法想象关上门的孟瑶会在房间里怎样向她的男人描述这种情景,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向他讲述,她和他之间的隔阂已经有目共睹,再要让她去讲述自己被别人骚扰的经过,怕是不能想象。
  然而他也懂得一句话:夜路走多了,怕是总会遇见鬼的。他三天两头跑到孟瑶家的院子里偷窥她的私人生活,当着她的面大胆地向她表露感情,即便孟瑶在男人面前守口如瓶,时间长了,人家也是会知道的。
  孟瑶的这一生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为难过,一方面,她在尽可能地疏远阿坚的示爱与骚扰,另一方面她在努力改善和赵钢铁的关系。令孟瑶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在想方设法地为生活做出改变时,她的“丑闻”却像一阵风似的从沉默的院子里飘出去,飘进了村民们的耳朵里;经过那些长舌妇的改编、渲染和传播,阿坚插足孟瑶婚姻的事儿似乎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赵钢铁已经够烦的了,太平桥村谁都知道他和孟瑶的买卖婚姻是怎样的结局,结婚那么多年没有孩子的事实也早已经将他俩秘而不宣的私生活暴露在公众的眼皮底下。即使处事再低调,即使再善于伪装自己的行为(何况他俩都不是善于伪装的人),即使再不去得罪他人,他们的“丑闻”还是在别人的唇齿和耳朵之间荡漾。身为男人,身为一家之主,赵钢铁可谓压力巨大,孟瑶和他的冷战已经成为婚姻生活中一个扭不开的结。现在可好,内乱没有摆平,外敌倒是明目张胆地入侵了他的生活,你让他的尊严摆哪里去呀。
  尽管孟瑶拒绝向赵钢铁透露那天晚上阿坚对她的告白,可是多愁善感的男人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冲击和压力。阿坚对他媳妇的追求已经通过刘村长的嘴巴告诉他了,可见事情的重要和敏感。他连续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安稳觉,脑海里幻想的都是阿坚把他媳妇按到床上撕她衣服的场景,幻想的多了,他的精神几近崩溃。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不仅仅是阿坚和刘村长,整个太平桥村的人们都要把他当成病猫看待了。
  后来有一天,孟瑶突然发现她的男人在院子里磨菜刀,那天刚巧是周末,她单位里休息。平时的白天都要上班,所以她也搞不清赵钢铁的磨刀行为是不是今天刚开始,还是持续好几天了。她不敢问他,她心怀战栗,她隐约觉得男人的磨菜刀不是简单的为了家庭炊事,而是另有所指。看来他已经在暗地里行动了,如果自己不能处理好阿坚的正面告白,恐怕事情的结局会非常令人担忧。
  不料,赵钢铁的举止最终还是被阿坚看到了。那天是星期天,阿坚像个没事人似的转到了孟瑶住的小院子,其实明眼人都清楚他是心怀险恶的目的的,只是在孟瑶面前不敢太放肆地表露出来。
  “怎么啦,老赵,你在磨菜刀?”
  他看到赵钢铁转身朝他看了一眼,那张面孔尽是狰狞的目光。
  “你是准备杀鸡还是宰鸭啊?”
  赵钢铁没有说话,依旧在磨他的菜刀。可是由于身体衰弱,他磨刀的速度减缓了许多,连刀柄都要大拇指使劲压着才能保持菜刀的平衡,远没有年轻时打磨石头的那股利索劲儿。
  “老赵,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样一声不吭不好吧?”
  这时孟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因为她听到门口有说话声。阿坚看到孟瑶红扑扑的脸蛋时,马上涌起一股异常激动的情绪,仿佛那女子的出现是专门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他幸庆自己能坚守他的执著和勇气,这样盲目的自信使得他讲话的语气有些偏离了方向。
  “孟瑶,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
  “没事你就走吧,别到我家来。”孟瑶非常诚恳地说。
  “怎么啦?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都考虑了吗?”
  “你干什么,你当我家男人不存在是吗?”
  “没有啊,我也会当着他的面讲清楚的。孟瑶,你的顾虑我明白,我会补偿他的。”
  “不要讲了,求求你啦,你快走吧。”孟瑶几乎要哭出来了,“阿坚,你还年轻,我配不上你,听懂了吗?你快走吧,老赵已经在磨菜刀了,你没有看见吗?”
  “你说的是,他准备和我决斗?”
  “你还不知道吗,是不是一定要等到悲剧发生了,你才知道后悔呀?”孟瑶再一次提醒这个固执的年轻人。
  不曾想阿坚非但没有退却,反而以一种无所畏惧的神情向她男人走过去,那一刻他仿佛将自己幻想成了抗洪归来的战士,等待着组织授给他荣誉勋章。
  “老赵,你干什么?想要砍我吗?”
  赵钢铁继续保持沉默。或许他是害怕讲话,或许他是极度鄙视他,不屑于这个无耻的年轻人说话。
  “要砍你就砍过来吧,现在我就站在你旁边。”他故意试探性地指了指赵钢铁手中的菜刀,“你砍来吧,我不还手,我就想看看你这老东西有没有胆量。”
  “阿坚,你想干嘛?”这是孟瑶凄厉嘶喊的声音。
  “我这是给他一次发泄的机会。他不是恨我吗,让他恨得痛快一点,彻底一点。”
  孟瑶冲过来夺下了赵钢铁手中的菜刀。
  “你让他来,让他砍嘛,我给他机会。”
  “你给我出去,现在就滚出去——”
  
  3
  
  为了给好兄弟凯子“伸张正义”,我得罪了监狱里的头号犯人郑关西。要说我和凯子的关系,真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我心里很明白,是因为他的推荐,我才结识了大人物刘村长,继而有了后来“千人景仰,万人关注”的青春好时光;然而也正是由于他的那桩龌龊事情,我才被迫拉下水,成了传销案件的帮凶而进了这幽暗的地方。我也不清楚自己对于凯子是感恩大于仇恨,还是仇恨大于感恩,不过对于一向重情义的我来说,我还是宁愿把他当做兄弟来看,即便他心里鄙视我黄毛也无所谓。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某天我却无意中发现凯子被人欺负了,他的脸上和手臂上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疤痕,而我凭直觉相信这样的疤痕绝对是有意为之的。趁着我俩独处的时候,我悄悄地问他这些伤痕是怎么回事,凯子摇摇头,眼睛里闪现出难得见到的泪花。
  “我得罪了这里的老大,被人整了。我手上的手表,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打劫去了。”
  “这里的老大?你是说管理我们的狱警吗?”
  “他们是国家工作人员,哪敢做这样的事情。”凯子说,“老大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服刑人员,他叫郑关西,之前就是由于在外面抢劫银行被抓进来的。这家伙厉害着呢,听说刚进来不久就在监狱里立下规矩,制定游戏规则,谁不配合他,谁不服从他,他就要使用武力去解决问题。这里的很多服刑人员都怕他呢,大家私底下叫他老大,是因为看见他就想起了在外面混江湖的黑社会老大。”
  “咦,这就奇怪了,我之前在这儿服刑半年多,怎么好像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似的?”我疑惑地问凯子。
  “那会他还没有进来。”凯子说。
  “还没有进来?”
  “是的。你走了之后才关进来的。”
  “那样说来,他还算是咱们的‘师弟’咯?我们还怕他干嘛。”
  “等你哪天得罪他了,我看你还怕不怕他。”
  “这么说来,你是得罪过他了……”
  虽然亲眼目睹了凯子身上尚未痊愈的伤痕,我仍旧难以相信他口中的“老大”会是这样一个凶残暴戾的家伙。话说回来,凯子就能忍得下这口恶气吗,凭着我对他的一知半解,他也不是个人人可以拿捏他的“软柿子”,他的狡猾和市侩,他的潜藏的反抗意识很可能是超越我的,难道我这兄弟能够善罢甘休。
  为了证明自己维护兄弟利益的决心,我将凯子被人欺负的事情告诉了狱警。本想着通过狱警的劝导和教育化解郑关西心头的仇恨——我猜想他肯定是有仇恨的,否则不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折磨和虐待自己的同行,尽管这里是阴森森的监狱,里面关押着来自各行各业的肮脏或有污点的人员,但是他们同样具有正常人的尊严——不料居然事与愿违,这家伙竟然明目张胆地认为举报人是对他心怀不满,我当然能想到这位狱警的说话方式也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就这样,那位被其他服刑人员称作老大的家伙很快找到了我,当着几位同行的面,他把我拉到一个角落,用质疑和愤怒的目光将我浑身上下扫视了一遍。仅仅注视着他那凶残的眼光,我就瞬间感到自己体内的血压升高了几倍。
  “听说是你举报的我?”
  “没有啊,我怎么会呢?”
  我撒了个谎,可是我那不争气的脸蛋红了起来,它像一位狡猾的叛徒,出卖了我的行为。
  “你还不认识我吧?”他的眼神越发地显得狰狞。
  “哦,认识……他们,他们都叫你老大。”
  “知道为什么喊我‘老大’吗?”
  “不知道。”
  我发觉自己有些回避他的眼睛,但是对于他的提问,我有点不以为然。心想人家为什么喊你老大你心里最清楚,这关我屁事。只是迫于当下的紧张气氛,我不敢把这句话讲出口。
  “我想你应该心里清楚。”他的这句话明显带着进攻性的挑衅味道。
  “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啦,才敢有一个傻蛋去狱警那里告状。”
  接着我看见郑关西吹起了口哨,于是有一个小兄弟(也是里面的服刑人员)给他提来了一只脸盆。
  “知道这是什么吗?”
  “脸盆呀。”他是在考察我的智商吗?
  “脸盆是用来干嘛的?”
  “洗脸的啊。”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他的提问。我惊奇地发现,如此幼稚如此可笑的问题,站在我身边的小兄弟却一点也没有笑的表情。
  “谁说脸盆只能洗脸的,我今天就改变一下它的功能。”郑关西厉声说道,“它也可以用来撒尿。”
  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是。
  “你现在给我在里面撒一泡尿。”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这就开始他对我的报复了吗?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让我“蒙混过关”,我觉得接受一下惩罚也无所谓。可是撒尿是人类的生理需求,这点既不能抹杀,也不可强求,当时我还没有尿意,你说让我撒尿我就得撒尿啊?
  然而这里不是太平桥村,现在的黄毛也不是昔日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黄毛,今天的我落难到这种地步,靠山刘解放不在我身边——尽管我心里承认我是因为维护他的利益而被那个书呆子举报进来的,但是刘解放领情不领情,我至今也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昔日那位荫罩着我的“大人物”能从内心深处领受到我对他的忠诚,尽管这样的忠诚可以加上讽刺的双引号,但是我仍然盼望他能够知道。我做了那么多天的梦,在梦里看见刘解放挥着手向我走来,口中呼喊着我黄毛的绰号,他或许甩出一大笔钱,收买了我监狱里的领导和狱警——可惜这一幕终究没有出现。曾经带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恩人”呀,现在你到底躲藏在哪里?你的弟子黄毛很可能要遭受皮肉之伤了,你快出现呀请快快出现。
  说真的我也很想配合他,因为我能看出来自己不是郑关西的对手,而我触犯到他的利益已成为事实,所以能够少惹点麻烦就尽量少惹点。可是撒尿的事有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我掏出鸡巴涨红了脸,可是仍旧没有撒出一点尿液来。现在的黄毛有些担心了,他估摸着事情不太好对付。
  “快点给我撒尿,别装模作样的。”
  “我实在是撒不出来呀。”
  啪的一巴掌落在我脸上:“撒得出还是撒不出?”
  “老大,给他整一瓶矿泉水吧。”站在一边的小兄弟假惺惺地献计献策。
  矿泉水递过来了,我一咕噜喝了大半瓶。在郑关西的一再威胁下,我的鸡巴忽然有了那么点反应。
  “等我几分钟吧,老大,我一定撒。”
  沉默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吧(我的脑海里已经淡化了时间概念,有的仅是恐惧和焦灼),我感觉到一阵猛烈的尿意来袭,仿佛多年前和狐朋狗友在大排档里喝完啤酒之后的错觉再次降临体内,我在郑关西的注视下紧张地撒尿了(当然尿液不是特别的多)。
  “很好,你很配合。”郑关西说了一句轻蔑的话,仿佛我在他眼里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请你端起脸盆,把你撒的尿喝了。”
  “不会吧,你让我喝尿?”
  “是的。”郑关西说道。
  我的心“砰砰”直跳,昔日的嘚瑟劲儿在郑关西面前消失得踪影全无。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做,要真的去喝尿吗?天哪,这辈子我还没有委屈到这种地步呢?可是如果敢去反抗,那后果是看得见的。我已经不敢去正视他的眼睛,我可以想象得出来,那道目光必定是凶狠而狰狞的,仿佛一匹饥饿的野狼,正伺机等待着它的猎物送货上门。
  “喝了吧,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的心跳动得更快了,那种恐惧感是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
  “我可以做俯卧撑吗?”
  “你想跟我讨价还价?”
  “我喝不了……”
  我不记得自己的唇齿间哪来的勇气使我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很轻,轻的连我自己的耳朵都怀疑声音有没有传播的功能。然而,瞬间的工夫一个巴掌往我脸上扇了过来,在我尚未清醒过来时,第二个巴掌又飞了过来。
  我的愤怒最终被恐惧所扼制,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双腿在那豪横的家伙面前瑟瑟发抖。我还是往日那个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黄毛吗,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喝不掉,老子就让你洗个澡吧。”
  说完,他将脸盆里的尿液往我头顶一浇,我顿时感到,我不仅被臭味所包围,更是被耻辱所萦绕。
  郑关西转身潇洒地离去,仿佛为自己的“成就”而骄傲自满。
  “你如果希望再次喝尿,明天就可以去报告狱警。”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转辗反侧,也正是在那一刻,我萌生了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减刑的念头。我的判刑本身就不重,如果没有发生郑关西虐待我的事情,我会在这儿安安稳稳地服刑,按照规定时间等待出狱。然而,这么沉痛的虐待摆在我面前,我担心他的暴戾行径不会从此罢休,接下去对我的“惩罚”可能会更深更难以承受。不行,我必须想法子尽快逃离这儿,这时候我想起了凯子,在这片幽暗的地方,或许只有求助于他了。
  对于同样身陷囹圄的凯子,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好的主意,否则他也想给自己减刑啊。然而到了那天晚饭时间,他忽然将我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告诉我目前仅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助我减刑,如果我不愿尝试,他也没有更好的计划可以帮到我了。
  “我愿意尝试,我什么都愿意尝试。”
  “你应该记得咱们村的村长刘解放吧?”
  “凯子,你这可不是给我说笑话,我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他呀。我俩什么关系你这个介绍人心知肚明。”
  凯子告诉我,想要争取减刑,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出卖“恩人”刘解放。他比我更清楚刘的斑斑劣迹,只是鉴于他在太平桥村的势力和手段,没有人敢得罪他,你真要不顾一切揭发他的行为,如果证据确凿的话,够他在监狱里蹲几年的。而在法律上向来有揭发其他犯罪分子或提供他们的犯罪证据获得减刑的先例,凯子认为我可以去走走这条路子。
  我当然不会答应。刘解放和我是什么关系呀,可以说,没有他的信任和重用,就没有我黄毛在太平桥村的“显赫地位”,我能去狱警面前揭发他?我的拒绝很简单很干脆,以至于使凯子都深信我是个重情义的男人,还说当初将我推荐给刘村长真是没有看走眼,我的“忠诚”令他都感到自愧不如。
  不过他还是奉劝我好好想想,他说他已经知道了郑关西虐待我的事情,并且声称这家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因为他骨子里流淌着很坏的血液,凯子声明自己是看得清这一切的。说了这么多,最后他还向我透露了一点事情的真相,他说其实刘村长不是在帮助我,而是在利用我,利用我的无知,利用我的忠诚;或许在我看来,我也是由于他的重用提升了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可是这些在明眼人看来,都是假象。
  那天晚上我的意志并没有动摇,我觉得即便刘村长在利用我,我也不能当叛徒,因为叛徒是可耻的。然而三天后,我又无缘无故被郑关西殴打了一顿,而且这次打的比上次还凶狠,我几乎快要感到生无可恋了。这一生从未有那么大的威胁展现在眼前过,我的意志几乎要崩溃了,在绝望的那一秒钟,我想起了凯子讲的话,忽然觉得那么亲切,那么真诚。
  “好吧,明天我就去找狱警揭发他,揭发他——对不起了,我曾经的恩人,我尚未觉醒的梦——我要减刑,我要减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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