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显灵

　　一
　　出殡后第二天，桂春和本家的近亲属复三，然后是一期，五期，百天。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死去的人渐渐地被遗忘，活着的人忙碌地应付着现实的生活，一茬一茬的，最后都到另一个世界团聚，最后都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先没有肉体，再忘记姓名，最后全部回归固有的化学元素。尽管这样，活着的人总要抗争，要奋斗，为了现实生活的富有，为了死后葬礼的荣光，为了万物灵长的尊严，为了精神灵魂的永恒。
　　这天，天气晴朗，杨树丰晾晒了一些衣服，就要桂春陪她去村东的观音庙上香。桂春清楚妻子的想法，虽然他不相信。
　　在逍遥村东头有一座观音庙，小庙不大，有一个小院，三间正殿，中间放着一樽送子观音的石雕，两旁的柱子上各有一个约一米高的沉香木雕，雕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尤其那沉香木雕上的小男孩胖乎乎的，煞是可爱。传说是前清时候，逍遥村一个地主因老年得子还愿而修建的。观音庙大门高悬一副对联。上联：修道先修身身为道本；下联：信佛必上心心是佛源。横批：识心达本。正殿观音雕像的两侧柱子上也有一副对联：观从心底发，音自静中生。
　　不管是不是真的灵验，附近的村民凡是婚后没有及时怀孕的，总是到这里求一求，拜一拜，最后总有灵验的。灵验不灵验的，都得到了精神的安慰，有了神助，有了自信。更何况，灵验的总是要大肆宣扬的，不灵验的总不会多说，无形中放大了广告效应。
　　桂春带媳妇来观音庙上香。他不信佛，就等在院子里。正奇怪庙里静无一人，突然听见女人在喊叫——“救命！”桂春抄起门口的铁锨冲进店内。一个鬼子淫笑着，正要伸手摸妻子的脸蛋。桂春举起铁锨，朝鬼子的后脑勺拍去，鬼子一声没坑，倒在地上。另一个鬼子从佛像后串出来举起刺刀，嘴里呀呀地叫唤着：“死啦死啦地。”桂春本来就对鬼子一腔仇恨了，铁锨一轮，直取鬼子咽喉。“噗嗤”一声，鬼子倒在地上。
　　“啊！”妻子这才清醒过来。
　　“不要出声，快回家让武四赶马车过来带两个麻袋和床单。不要紧张。”桂春说完，又催促道：“快去，你回家告诉娘一声，一块回郑村你娘家。”
　　桂春不知道鬼子为啥到了庙里。后来才清楚苗庄炮楼的两个鬼子到清凉店送粮食，也调查搜集八路军干部的情报。对庙里石雕两侧柱子上的沉香木雕刻的送子观音动了心，想盗走，顺便来庙里踩点。
　　桂春和武四把两个鬼子的尸体装好麻袋，处理好地面的血迹，抬上大车，盖好玉米秸，两个人对视一下都愣住了。“埋在哪里？”武四说。
　　“我们先到村东的场院，你在那里的麦秸垛后等候。我去坟上，给父亲添添坟。天黑些你赶车过去。”桂春平静地说。“好嘞！”武四有些激动。他想让两个鬼子给老东家陪葬，也算报仇了。
　　桂春和武四从坟上回家已经很晚了。杨树丰没有回娘家，他不放心丈夫和武四。桂春看到她没好气地说：“没有去郑村？明天一早赶紧走。”“我不怕，不想走。”桂春阴沉着脸，没有多说什么。他似乎预感到鬼子要报复的危险，又没有办法躲避，北京有鬼子，山西有鬼子，老家也有鬼子，我们还能躲到那里去？他突然对自己的想法哑然失笑了，妻子在逍遥村和几公里外的郑村有什么区别呢？
　　夜深了，桂春和妻子躺在土炕上，谁都睡不着。妻子的惊吓还没有过去。桂春越想越精神，两个鬼子狰狞的面孔一直在他眼前晃悠，挥之不去。两个鬼子就敢在异国他乡为非作歹，到处乱串，如入无人之境，是欺我中华无男儿！我这一身武艺岂能消磨在账房里，我要驰骋疆场。
　　二
　　不知道是睡梦中还是一夜没有睡，迷迷糊糊中杨树丰赶紧催丈夫：“快醒，鬼子来了。”“快起来，鬼子来了。”
　　“慌张什么，别惹他们。”
　　“我的祖宗，你也得惹得起，是他们惹我们，杀人的。你快点。”妻子一边穿衣一边催促懒洋洋的丈夫。杨树丰在老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桂春从北京回来还不知道三天两头要到处跑着逃命。
　　“妈的，天天逃命。这日子没法过了。”看似柔弱的桂春，不只是打算盘、记账的掌柜眼界，练过几年武术的他，面对杀人如麻的鬼子，他不怕又害怕。自己内心不怕，怕的是一人难敌四手，怕的是连累家人。
　　“你还磨蹭，快起、快跑！”
　　“砰砰砰！”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穿黑衣的汉奸端着枪走进院子，闯进屋子。后面还跟了两个大头兵。领头的指着还在炕上的桂春，高声喊叫道：“什么人？”
　　“这是我男人，在北京做生意的。有证件。”妻子一边说，一边找丈夫带来的北京布铺的文书什么。
　　“别啰嗦了，快到大槐树下集合，不然，皇军把你当成八路，就没有命了。我可不想让你们死啊。”汉奸一边说，一边看着桂春的棉鞋。他脱下自己的脏鞋试了试，穿上，说：“快走！”
　　桂春看着汉奸，想争辩，汉奸拿起枪托，冲桂春后背锤了过去。妻子忙拦着，小心地说：“您穿。我们听你的，出去集合。”桂春穿上一双单鞋，小两口无奈地朝前面走去。汉奸从后端着枪，像是收获了战利品似的。
　　大槐树下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和狗叫声，村民大多紧绷着脸，他们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他们手无寸铁，不知道怎么对付强盗。
　　“昨天，八路从我们逍遥村过去，谁私通了八路，窝藏了八路，赶快说出来。谁看到两个皇军，如实说来。”大家面面相觑，大家心里敲着小鼓。大汉奸刘二阎王对村民厉声说。
　　一个日本人，指着桂春说：“你的，什么人？”
　　“北京商人，这是北京的证件。”妻子忙拿出日本人在北京发的证件。桂春看着妻子，很欣慰。他没有想到，这个父母包办的媳妇，没有见过大世面，竟然如此镇静。他担心昨天的事情会让妻子不自然流露出来，他会心地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日本人点了点头。像是知道北京的情况。
　　一阵急促的狗叫声，随着两个日本人和汉奸押着一个30来岁的男人走到众人面前。桂春一眼看出是自己本家的哥哥王桂祥。大家都说他傻，其实他只是特别胆小。发现日本人来了，没有到大槐树下，跑到了玉米垛下躲了起来，被日本人的狼狗发现了。
　　“八路，去了哪里？你，八路？”
　　桂祥早已吓得哆嗦的不成样子，他说不出话，面如土色。人就是这样，外表差不多，但是内心世界有天壤之别！桂祥本来先天懦弱，出生后父母护佑过多，又只在这个小村庄中，除了父母安排到地里干活，没有其他锻炼。媳妇生下孩子后，不知什么病，逐渐瘦弱，最后在孩子3岁的时候，死去了。桂祥更加一蹶不振，每天发呆。现在，面对屠刀，他没有勇气没有胆量反抗，吓得躲藏了起来。
　　鬼子也没有多说，不耐烦的样子，举起刺刀，向桂祥砍去。桂祥没有出一点声响，倒在地上，鲜血从脖颈冒出，冒着热气，在地上流淌。
　　众乡亲愤怒、恐惧、焦急……
　　“爹——”桂祥的女儿从人群中冲出来。鬼子小队长凶恶地端起枪，用刺刀残忍地向小女孩刺去，然后挑起，甩到了几米外的碾盘上。
　　“孩子！”桂春叫了一声，冲上前去，面对鬼子的刺刀，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勇敢！
　　妻子没有扯住他的衣角，恐惧地说：“你……”
　　“死啦死啦地！”鬼子举起刺刀，向桂春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莫名的旋风，从大槐树的树干卷起，迅速晃动着树冠，大批的槐豆从树冠落下，砸在众乡亲和鬼子及宪兵的脸上，像是武打小说里描写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场景一样。一个轻飘飘的黑影随风转动，只听到“当啷”一声响，不知道是槐豆还是一块小石头碰到了鬼子的刺刀上，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桂春不仅没有感觉到旋风的寒冷，倒是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浑身突然充满无穷的力量，心中充满万夫不当的勇气。他不知道是哪一个世界，他感觉自己就是个英雄！
　　风定。
　　鬼子面目诡异。
　　翻译过来说：“这就是传说的那颗神树。”
　　鬼子和翻译官耳语几句。
　　翻译官说：“和皇军作对，死啦死啦地。”鬼子小队长一挥手，说：“收队。”鬼子向苗庄方向开去。
　　三
　　桂春望着远去的鬼子，想想刚刚屠刀下的生死一瞬。劫后余生，主意似乎更加坚定了。他可以放下这里的一切，去北京继续做绸缎庄的生意，但是他忘不掉死去的父亲，忘不掉两个鬼子的狰狞面目，忘不掉碾盘上小女孩的尸体。县城边上那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和穿长袍的中年人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向死而生，是到下决心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