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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B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2-19 09:56:17      字数:11862

  4
  
  回归单身生活的孟石匠变得越发地孤陋寡闻,平日里还偶尔会和师傅杨石匠唠嗑几句,现在好了,失联的媳妇挖空了他的心。他和师傅单独待在一块的时候也不想讲话了,情愿递给他一根烟,然后师徒俩靠在一块石头上默默地抽烟。说实话,此情此景让杨石匠的心里挺难受的,他宁愿自己嫉妒孟石匠,永远嫉妒下去,也不愿看到他如今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心疼。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孟石匠开始重新去镇上寻找梅梅。其实梅梅是一直都在那儿的,她不用寻找,也断然不会拒绝任何一位需要她的男人。只是由于孟石匠长时间的缺席,梅梅在他的生活中似乎也成了一个陌生的符号。孟石匠想着还是这样踏实,梅梅是个公共女性,不需要他付出感情,也不会要挟他什么,只要自己省下几包抽烟的钱,他就可以去找梅梅。
  好在梅梅没有认出他来,第一次的临阵脱逃没有勾起他耻辱的回忆。因为去找梅梅的男人有很多,他们频繁更替,没有哪张脸不是陌生的脸,偶尔有几位去的比较频繁的,那也仅是少数。何况孟石匠长着一张大众脸,拥有大众身材,倘若没有做出怪异或是出格的事情,很难让别人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回想起自己婚前第一次来到梅梅的小屋时的情景。当时梅梅很随口地问了他一句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找她,其实是很普通的交流,没有什么试探他的意思。然而,原本就很紧张的孟石匠由于这句问话变得更加紧张了。谁知梅梅这个老江湖继续不遗余力地调侃他,说什么一看你这样子肯定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说不准还从来没玩过女人呢。说完这句她隐隐地看到孟石匠有些脸红了,于是不再继续调侃他,顺便心里也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她其实知道很多年轻人都是新手,有半数男人还是将他的第一次交给她的。但是,在金钱和利益的驱使下,她还是掩藏起了自己的势利眼。
  如今自己经历了一段婚姻,尽管很不顺利,可是毕竟也幸福过几个月。对于外界的传闻,他假装没有听到,对于那些以鄙视的眼神瞧他的中年妇女,他只能低着头从她们身边走过。孟石匠是很清楚村里人对黎翠翠失踪事件的看法的,有一次他去河边捕虾,就听到几个洗衣服的妇女在那儿对着他指指点点。
  “哟!你们快看哪,翠翠的男人过来了。”
  另一个说:“你确定是翠翠的男人吗?”
  “难道不是翠翠的男人还是你的男人?”
  “哎哟!说不准翠翠怀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
  “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你们说也是嘛,翠翠只是个哑巴,又不是傻子,她会分不清黑白。如果她肚子里怀的是石匠的孩子,她又何必心虚呢,又何必逃跑呢?”
  “就是嘛,我早就感觉到这里面有问题了。你们想想看,石匠在结婚前一天才认识翠翠,不图名不图利的翠翠为什么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穷小子?还有,他们结婚不到四个月,翠翠就挺着个那么大的肚子,我怎么看都像是怀上七八个月的样子。张嫂,徐姐,你们就没有看出一点破绽吗?”
  “对对,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提醒了我呢。”
  “看来咱们都被石匠的喜事冲昏头脑了,从来没去想过这件事自打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一个实实在在的阴谋。”
  “这个哑巴真不简单。不用说孟石匠这么个实心眼的后生了,连我们这群‘老司机’都被她吱溜得团团转。”
  洗衣妇女的冷言冷语刺痛了孟石匠的心,然而的确也从本质上提醒了那个外村媳妇突然决定和他结婚的动机。不管事实的真相怎么样,不管他能否从心里接受“吃瓜群众”背后对此事的分析,孟石匠觉得这一页应该让它翻过去了。要不然,如今的他怎么能坦荡荡地跑到镇上来找梅梅呢?
  那天晚上,他觉得梅梅似乎对他特别有好感,他不知道是否自身特有的气质吸引了她(其实他从不承认自己身上透露出气质),还是她作为一名历经风雨的应召女郎本身所具备的职业本能。孟石匠觉得很奇怪,梅梅以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虽然仅仅是短暂的一瞥,却是他从新婚媳妇黎翠翠身上所没有感受到的。或许是他刚从失恋的伤痛里走出来,所有年轻异性的目光都有可能被他潜意识地放大。他不去想其中的缘由,接着就在梅梅的引导下脱去了外套和裤子,孟石匠出发之前就做了思想斗争,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上次那样临阵脱逃了。
  好在那天晚上两人配合得很好,尤其是梅梅主动的爱抚和温存让这位刚经历婚姻失败的男人找回了一点所谓的尊严。相比于他的外地媳妇,梅梅似乎更像个妻子,更能激起他男人的责任感。黎翠翠过于含蓄和内敛了,在他看来,媳妇不仅是个语言上的残疾人,同时也是精神上的残疾人,她在家庭生活中扮演的基本上属于玩偶的角色。而梅梅是那么得与众不同,她的成熟、魅力、性感与老练,在孟石匠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他离开后的近半个月,还久久地沉浸于那次美妙的“交流”之中。
  梅梅有预感,这个男人会成为她的老顾客。果不其然,孟石匠开始接二连三地跑到镇上找梅梅,间隔时间有长有短,长的差不多四个月,短的也许就仅仅几天吧。与此同时,他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刚开始还能买包劣质烟抽抽,后来连买烟的钱都没有了,只能去师傅那里揩油。
  起初杨石匠以为他找到了新的对象,那些钱肯定又花在对象身上了;后来才从别的村民口中得知,徒弟是去找风尘女找的有点上瘾了。对于这类私事,他不好多说,有时实在憋不住了,他只能拿抽烟的事儿开玩笑。比如说:“你天天到师傅这里拿烟抽,什么时候也孝敬师傅几根哪?”
  每当这时候,孟石匠都不知道怎么说才是,只能低着头不看师傅也不讲话。
  “唉,算我多嘴啊,你要抽就拿去抽吧。谁让你是我杨石匠唯一的徒弟呢,我这个做师傅的就应该慷慨点嘛。”
  孟石匠隐约觉得,师傅似乎知道了他的那点肮脏事儿。
  但是杨石匠是不会主动去谈女人的,因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这是太平桥村所有村民都知道的事儿。师傅每天早出晚归的只为了三件事:赚钱,吃饭,赚钱,抽烟,赚钱,吹牛……
  在梅梅细致、体贴而周到的服务中,镇上的单身青年都或多或少地对她产生了依赖感,除此之外,某些有妇之夫也偷偷摸摸地成了她忠诚固定的顾客。谁也没想到,正是那些有妇之夫的加入,原本“和谐”而“安宁”的宾客关系被打破了,包括梅梅在内的所有不法之徒,正接受着一场危机四伏的考验。
  直到派出所民警闯进了梅梅的小屋,梅梅才知道她的存在对某些人带来了很大的威胁。第一个给派出所打举报电话的是村民孙二虎的老婆玲花。玲花长相普通又没有稳定的工作,平日里家庭开销主要得益于孙二虎在供销社里拿的一点死工资。最近一段时间,玲花总是发现孙二虎在吃晚饭后爱出门逛街,以前的他可是很顾家的,上完班就蜗居在家里看电视,你若是拿着扫把赶他也休想把他赶出门。这段时间的反常举动让玲花特别担心,孙二虎每次告诉她都说自己是去镇上的茶馆看别人打牌了,然而只有玲花心里清楚,她的男人向来不对打牌麻将这些东西感兴趣。之前曾经有村民约他打过双扣,他打了两副牌,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离开了,后来别人好说歹说才把他留住。结果没打五副牌,他又急躁地说一定要走了,坐不住了,搞得大伙很扫兴,从此再没人敢来约他打牌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他会赶几里的路骑车到镇上的茶馆看别人打牌,用脚趾头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玲花再单纯,也不至于相信这套说辞。于是,她决定在平时的生活细节中去捕捉他的蛛丝马迹。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了粘在孙二虎西服上的一根长头发,而她自己是留短发的。玲花找到婆婆,当着婆婆的面一起质问孙二虎,孙二虎看事情已经败露了,也没有勇气把它再隐瞒下去,因此和老婆讲了实话。玲花问他,一共去了几次,孙二虎说,就两次。玲花说,难道两次还不够吗,是准备去十次二十次不成?孙二虎说,够了够了,他知道对不起老婆,所以心里也很愧疚。
  玲花想,孙二虎不可能仅仅去两次,你想想看,女人的头发都粘他外套上了,就去了两次哪有那么凑巧?孙二虎肯定是怕她把事情闹僵所以没跟她讲实话。可是转念一想,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两次和二十次又有啥区别呢?接下来她准备怎么做,离婚,那是不可能的。她玲花既没有正式工作又没有好的家庭出身,离开孙二虎别说再去找好的下家,恐怕连生存都成问题。但是不打算离婚这日子就得过下去,她在婆婆的劝说下决定先带孙二虎去医院做个检查,万一他感染了梅毒,以后自己的好日子怕是也到头了。
  上天还是恩赐她的,经过医院的一番检查,孙二虎的身体是健康的。玲花的心里总算卸下了一个包袱,可是还有一个更大的包袱压在她心里弄得她茶饭不思。这个“包袱”就是勾引孙二虎的女人梅梅,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破鞋,非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不行。玲花原本想去镇上单独找她,徒手和她搏斗,既然她的头发那么妩媚动人,那自己就亲手去给她拔下几根吧。可是经过几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她觉得这个方式行不通,为什么呢?一是因为梅梅这么个外地女子敢在太平桥镇这片土地上开发廊,肯定有扎实的后台,说不准还有跟她一起过来的姐妹闺蜜什么的,自己单独前往教训她,凶多吉少;二是考虑到家里公公婆婆的看法,毕竟这事情是她男人有错在先,你想想看,梅梅再招摇再下贱,你男人不主动走去找她,难不成她还会到大街上来强拉他进去呀?如果硬要去教训她,势必将她自己和她男人卷入风口浪尖——这不是老人家希望看到的结局。
  于是玲花鼓起勇气向太平桥镇派出所报案,她也成为举报梅梅的第一人。恰逢那时县城里刮起扫黄打非的专项整治运动,梅梅很不幸地成为这项整治运动的被清理对象。其实派出所的民警是早就认识梅梅的,只是在没有接到群众举报电话时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现在接到了玲花这位“正义侠女”的举报,民警们知道再不去找梅梅怕是对不起这份工作了。第一次队长没有出现,所里只是派了两位年轻的民警过去了解情况,说是了解情况,其实就是做个笔录什么的,没有把周边的村民作为案件目击者请过来。梅梅知道,她已经被人盯上了,再怎么说也得停业几天,如果继续营业下去那就太不给办案民警面子了。
  她果然配合地停业了五六天吧。玲花见她的举报没有实质性效果,亲自去镇上看了看,当她发现梅梅的小屋已经关门歇业时,知道她已经听到风声了。她只能等待,等到她再次开业的时候再举报,最好有男人走进她小屋时,这样就人赃物俱在,你派出所就算想包庇她也包庇不了。一个星期后,她找准了这样的机会,因为她料定梅梅是会重操旧业的,这么个下贱女人,没有男人她一天也活不下去。玲花没有看清走进梅梅小屋里的男人是谁,最好不是她认识的,这样可以多少避免尴尬的发生。第二次的举报她在电话里讲的很清楚,她说她就在那间破房子附近看着,如果警察们不出警包庇她,那就对不起了,她将要向他们的上级部门去举报。说完就挂断电话,估计她也害怕听到那群大老爷们在背后威胁她的声音。
  就这样,梅梅的小屋在这次风口浪尖的整治运动中被彻底铲除了。她被赶出太平桥镇的那天,玲花独自前往偷偷地观看了整个经过。她在那里看见好几个中年妇女和老太婆,她们光明正大地聚在一块,边嗑瓜子边议论着梅梅,说什么这种女人活着还不如死去,她的下半身早就腐烂变质了;还说派出所的民警难得办了这么一件好事,真是大快人心啊。一时间,玲花觉得自己差一点就成了太平桥镇的女英雄,只是这个英雄是匿名的,她不能公开,也不敢对任何人宣布。她不是怕梅梅会报复她,而是担心家里的男人知道她的阴谋。即便不再去找梅梅,孙二虎也迟早会知道梅梅被公安干警铲除掉这一消息的,玲花想,只要他不知道是自己在背后举报她的就行。太平桥镇有很多女人对梅梅恨之入骨,男人有多么依赖她女人就有多么痛恨她,有举报动机的可以列举出一大串名字来。只要自己守口如瓶,孙二虎是不可能知道她背后的复仇阴谋的。
  
  5
  
  孟石匠刚打算向师傅请假几天散散心,不料杨石匠却接到了一项大业务,村里年过八旬的陆老太得知他们师徒俩手艺精湛,特意委托他给自己老伴的墓地里更换一块墓碑。杨石匠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陆老太告诉他,她老伴十二年前就已经过世,当时下葬的墓地里只刻了他一人的名字,现在她想换一块墓碑,把老伴和她自己的名字都刻上去,她说日后等她死了,她也要和她家老伴葬在一块。
  杨石匠当时听了吃惊不小,他看了看眼前的陆老太,虽然银丝满头,耳朵听力欠佳,可是身板子却还硬朗得很,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将她与那些奄奄一息的病患者相提并论,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考虑自己死后的事情呢?
  “老人家,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一向很敬重长辈的杨石匠坦诚地问道。
  “怎么?你不答应我的请求?”
  “我哪里敢不答应。”杨石匠说,“老人家,不瞒您说,我老杨从事刻字行当将近三十年,不敢说自己的技术有多精湛,可是见过的世面还真不算少呢。撇开咱们自己村的不说,外村的,其它县市的都曾经请我去效劳过,也见了形形色色的老百姓,有的很好说话,有的相当挑剔(花头精尤其多),有的慷慨大方,有的吝啬得还不如一只老鼠。但是像您这样的,给一位活着的人建墓碑刻字的,我还真是头一回遇见。所以,今天刚听到你的请求时,我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如果不是现在刚巧窗外的日头当空照,我差点还以为自己是在梦游呢。”
  “唉!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老师傅是不会答应的。你的口碑很好,所以不会来做这种背后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的。”
  “那倒不会,只要您老人家真的考虑清楚了,我倒是没理由拒绝你。至于别人怎么评价,我杨石匠不在乎。”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安心了。”
  “只是,在我答应你之前,也希望听听你心里的苦衷。你不介意吧?”杨石匠说。
  老人家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
  陆老太说,她膝下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伴在世的时候,几位子女相处得还是不错的。哪料到老伴一走,由于遗产分配不均,生前又没有写过什么遗嘱,导致几个子女争相恶斗、反目成仇。长子和二儿子一致认为是小儿子侵吞了原本该属于他们的财产;女儿更是斥责老头子生前重男轻女,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成陆家的一份子来看待,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阴谋论装在心里,最后演变成矛头直指活着的陆老太。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死无对证了吧。
  陆老太说,她无法预料原本尚且和睦的家庭会因为钱的问题搞得一团糟,当时她真的希望吞药下去一死了之,和老伴携手共赴黄泉,十二年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后来之所以没有死成,不是因为买不到老鼠药,而且由于她生命中仅存的一点尊严。想想也是啊,十四年抗战,那么艰苦的岁月都熬过来了;土地改革,那么犀利的风雨都承受下来了;还有后来记忆深刻的“文革”,幸运的是他们家里没有一位家庭成员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倒下……然而这些灾难这些幸运最终都抵不过隐形的家庭财产分割矛盾。通过这些矛盾,兄弟四人将小时候的恩怨情仇一并扯出来清算,大到他们曾经就读的学校,和父母睡觉的床铺,小到童年时玩的弹珠,身上穿的旧衣服,仿佛这些话都是讲给陆老太听的,怨只能怨她没有随着老伴一起死掉。
  十二年后的陆老太想通了,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没必要去管别人怎么看待她,没必要去将子女之间越扎越乱的感情线捋捋直。幸好她还存了点私房钱,尽管不是很多,去年她用这些钱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副棺材,材质也和她老伴躺的那副差不多,直到做完运回家之后她才将此事告诉子女们。结果他们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对于长子二儿子的不屑,老人可以理解,毕竟老头子的做法有点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可是对于小儿子的不屑,老人就难以理解了。毕竟你硬要让她实话实说,他们老一辈有没有偏袒之心,陆老太还是会告诉你,其实她私底下还是偏向于那个小儿子的——尽管他长得体弱多病,尽管他在事业上一直没有起色,甚至他的婚姻生活也像是被人硬搀扶着走过来的,然而陆老太夫妇俩的内心深处还是偏向于他。十二年前的遗产分配事件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她觉得她没理由再去以狡辩对抗事实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理好自己的身后事,不给子女们添麻烦。
  杨石匠答应了她的请求,在收取了陆老太给的定金后,他和徒弟孟石匠开始着手打造老人家的新墓碑。他像第一天工作那样充满无限的热情,凭借自己扎实的功力认认真真地刻字。他刻了已故的老头的名字,又在它的右侧刻上陆老太的名字,还将老人提供的子女孙辈的名字一并刻上。原本这仅是杨石匠最基本的手艺,他靠着这门手艺从小伙子变成了中年大叔,说不准还将陪伴他到老。然而在完成了给陆老太的墓碑刻字后,师徒俩的内心都受到了震撼。老人家膝下有四个孩子,仅仅由于一些家庭矛盾就迫使她在健壮的年纪考虑自己的身后事,而尚未成家的杨石匠孟石匠他们,有何理由不去考虑自己将来的生活呢?
  拿到酬金后的第二天,师徒俩去村里的茶馆喝酒。看着眼前长得精瘦的、甚至还没有自己精神的孟石匠,杨石匠不无感慨地摇摇头叹气道:“怎么啦?我觉得你一直都不开心哪。”
  “是吗?”孟石匠问道。
  “跟我在一块干活时,没见你脸上有过笑容。”
  “咱的工作,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天天跟墓碑打交道,天天跟一抔泥土打交道,还要笑给谁看呢?”
  杨石匠被他怼得有些说不上话来了:“是呀,你讲的没有错,咱天天跟死人打交道,跟石头打交道,笑给谁看呢。”
  孟石匠看看师傅古怪的表情,嚷道:“师傅,喝酒,别谈不高兴的事。”
  两个人甩了下酒盅,边喝酒边抽烟,仿佛人流拥挤的小茶馆里只剩下他们俩人。
  “我原本不敢去想那样的事儿,可前几天经历了那老太婆的事情,心里有些感触。一个好端端活着的人要为自己死后的事情做准备,有点可悲呀。”
  这话在徒弟的心里也引起了触动。你要说他在之前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未来,那是假话。倘若他真是那种随心所欲活着的人,就像太平桥镇某些晃来晃去的男人那样,他没必要因突然失踪的黎翠翠而伤心欲绝,更没必要为落荒而逃的梅梅而沮丧。从根本上来讲,孟石匠是个重情义的男人。
  “师傅,我明白你的意思。”孟石匠说。
  “我是没指望喽,再过几年恐怕就得像那个老太婆那样,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了。你就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朝气蓬勃,还是需要有个家庭有个孩子的。”
  “师傅,别说丧气话,你也还年轻。”孟石匠听了这话心里很难过,一个劲地在安慰师傅。
  “我还年轻,我年轻个屁呢。我在你现在这岁数的时候,你可能还穿着开裆裤逛街呢。我嘛,就算了,这辈子就这样子啦。倒也不是年纪的问题,主要是家里太穷了,你没听咱们村里人说的嘛,杨石匠这辈子就是住土坯房睡青石板的命,所以我只能认命,只能认命呀……”
  “师傅,别听她们瞎说,那些臭女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在人家背后嚼舌根,真要让天雷劈死她们。”
  杨石匠又喝了一口黄酒,惬意地说:“我觉得她们说的没错,我杨石匠就是这样的命。”
  孟石匠没有接话,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那些臭女人敢在村子里讲你的坏话,我杨石匠一定打烂她们的嘴。”
  孟石匠听到这儿,心里好一阵感动。
  “别再去想那个外地媳妇了,在你的生命长河里,一定还会出现更加漂亮更加温柔的女人。你师傅看人很准的,相信我。”
  “谢谢你,师傅。”
  孟石匠探身过去给他点烟,火柴的微光哧哧闪了几秒钟后片刻熄灭,像极了他曾经飘逝的短暂的幸福。忽然他注视着坐在对面、带着他一块奔波多年的师傅,冲动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师傅,我有个疑问,我很好奇,可是又不敢问你。”孟石匠壮起胆说道,“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听您谈起过女人呢?你年轻时交过对象吗,或者说有自己喜欢的女人吗?”
  “这个问题我等了很久,我知道呀,我的徒弟肯定有一天会憋不住问我的。”
  孟石匠没有想到,师傅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反而他给出的回答让自己觉得意犹未尽。在杨石匠时断时续、一半像坦白一半像逃避的讲述中,孟石匠这个精明的小伙听得云里雾里。他忽然发觉师傅和别的男人真有点不一样,村子里那些半辈子没娶媳妇的老光棍,虽然你不知道他们摸没摸过女人,但是一旦有别人将他们引入关于女人的话题上去,他们个个都会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们昨天夜里就和女人同居过,甚至三天两头就会开一次荤。如此虚伪的做作让人无法从心里同情他们,然而你硬要戳破他这张“白纸”,他反倒会恬不知耻地和你较真起来。
  可是,坐在眼前的杨石匠却不是这般人,他相当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从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孟石匠听他唠叨了半个时辰,仍然没听明白师傅年轻时到底有没有谈过对象,他只是明白一点,师傅从来没去找过像梅梅这样的女人。他觉得仅仅凭这一点,他这辈子就要认定这个师傅了。
  说起孟石匠和他女儿的姻缘,其实也少不了杨石匠的牵线。孩子最初是在寺庙的门口被几个求神拜佛的老人发现的,被发现时只穿了件单薄的内衣,外面裹着一块棉绒毯子。于是几位老人马上向村支书汇报情况,村支书又委托村里的播音员通过大喇叭向太平桥村的全体村民传达消息。因为当初都以为是村里哪户人家的女人或婆婆故意将孩子遗弃的,要知道在计划生育政策刚刚施行的八十年代初,遗弃女婴的现象是呈现高发状态的。谁都知道每家每户的育龄妇女只能生一个孩子,即便在“特殊照顾”的农村,最多也只能生育两个孩子。为了能避开政策的高压线顺利生出象征着荣耀和地位、能给予家族传宗接代能力的男婴,遗弃女婴成了某些负心的老年人不得不做的举动。
  然而,这个女婴却不是太平桥村的村民遗弃的。根据镇卫生院的报告,最近两个月之内,没有太平桥村的产妇在该卫生院生育过孩子;而在距离村子十几公里以外的县人民医院,也只有一位产妇在那里生育过孩子,医院证明那孩子是个男婴,明显与寺庙的弃婴案件情况不符。这样看来,寺庙门口的女婴很可能是外地的路人故意遗弃在这儿的,这样做的目的明显就是为了撇清母女关系,不想这孩子成为她们生活中的拖累。
  在杨石匠的建议下,没想到村支书又将这等“好事情”落到了孟石匠头上。原因是村里的很多少妇因为害怕婆婆的眼色,都不想把女孩子往家里领养。结婚多年未生育的家庭,由于担心这孩子来路不明,怕几年以后她的亲生父母过来认领;未婚的单身男子,没有几个心眼儿过得去的,不是四处赌博为生,就是在镇子里沾花惹草。通过一层一层的排除,加上杨石匠的推荐,村支书只能将这无依无靠的女婴暂时寄养在孟石匠那里。
  孟石匠骨子里很喜欢孩子,无论男孩女孩他都喜欢,他没有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然而倘若让他接受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你要说他心里不难过那肯定是假话。在村支书登门做他的思想工作前,他亲自去村委会看了那孩子,当然是在师傅的带领下去看的。他觉得这女娃娃的面相很好,似乎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也不晓得这感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佛教中说的“千里姻缘”?为了保险起见,村支书让他回去好好想一个晚上,如果决定下来,明天再去和他汇报也不晚。之所以那么做,那是因为前车之鉴,黎翠翠的遭遇至今还在村民的茶余饭后流传,他相信那事儿肯定还在当事人孟石匠的脑海里盘旋萦绕,因此自己作为村里的行政长官,再不能冒失地处理事情,让纯朴的男人无辜地做“接盘侠”。令村支书没有想到的是,孟石匠等不及回去考虑一晚,当着他的面对他拍桌子说道:“我决定了。”
  村支书似乎还在梦游,他问孟石匠:“你决定啥事了?”
  “你说啥事呢?不是让我领养这个女娃娃么?”
  他大吃一惊:“你这么快就决定了?”
  孟石匠点点头:“那当然。”
  “不用回去考虑一个晚上?”
  “我怕明天你会突然改变想法。”
  孟石匠在村支书面前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来路不明的女娃娃就这样名正言顺地来到孟石匠家里,成为这位单身汉的宝贝女儿。他给这女孩子取了个很淑女的名字叫孟瑶,小名瑶瑶。他只是觉得这名字很顺口,不知道师傅会有什么想法。
  
  6
  
  关于孩子的生日,孟石匠无从得知,村里的老人也无从得知。孩子第一时间在寺庙门口被发现时,她身上的包裹里并没有留下关于她身世的任何文字说明。这个棘手的问题也的确让孟石匠苦恼了很久,因为生日决定了她以后办理户口本、身份证等一系列现实的问题,必须在孩子小的时候就解决掉。正当大伙儿愁眉苦脸之际,村支书忽然一拍脑门,说:“有了,咱们就以孩子被领养回家的那天作为她的生日吧。”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那些热心老年人的支持,随即孟石匠也从心里接受了它。他将之前撕下来的日历折叠好,用红笔描上记号,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子。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人,他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搂着她并喃喃自语:“瑶瑶,睡吧,安静地睡吧。你孤独地来到这人世间,你没有妈妈,但是你有爸爸,你有个全世界最慈爱的爸爸。”
  家里没有女人,孟石匠只能赚钱给孩子买奶粉,这占去了他将近一半的家庭开销。虽然他时不时地感到压力很大,可是为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他拼死拼活地咬牙忍了下来。
  好在有了杨石匠无私的帮衬,这孩子还算幸运地成长起来。村里人都知道杨石匠对女人不感兴趣,但是他对这个倔强的徒弟是真的关爱有加。只要孟石匠的生活遇到了困难,他绝对会鼎力帮助;只要孟石匠心里喜欢的,他都会全心全意地支持。
  孟瑶长到五岁那年,孟石匠给自己买了一辆柴油发动的三轮车。有一天他骑着三轮车到镇上的加油站去加油,顺便去集市里买了些瓜果蔬菜,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位打扮精致的女人坐在他家门口的青石门槛上。起初他还以为是镇上来的防疫员,因为去年就曾经有防疫员来过他家,带着他女儿瑶瑶去卫生院打预防针。只是这女子的打扮和从事卫生工作的防疫员有些出入,这不得不让他提高了几分警惕。
  “你好!请问你是……你是从镇上来的吗?”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孟石匠忽然发现那张脸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你这是来找我家孩子的吧?”
  “怎么,不认识我了?”
  那女子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那神情似乎是她已经认识他好久了。孟石匠不觉得迷惑起来。
  “好像在哪儿见过,有点面熟。”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哪。”
  女子毫不客气地直接顶了一句,看样子似乎是和他有老交情,只是眼前的孟石匠把这“交情”彻底忘记了。
  “你不会是瑶瑶的幼儿园老师吧?”
  “我是你的幼儿园老师。”
  “唉。你这是怎么讲话的呢!”孟石匠听到这不礼貌的交谈,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怎么,你是忘了,还是不敢承认?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吓得都不知所措了。我当时在想,我有那么可怕吗?”
  说到这,孟石匠的思绪随着过往年月的回忆渐渐弥漫开来,终于,他想起来了,这个看似陌生的女子不是别人,而是当年镇上鼎鼎有名的梅梅。
  “你就是梅梅?”
  “你终于想起来了?”
  孟石匠如梦初醒,当年自己也的确去找过她,也的确发生了某些不堪入耳的丑事。只是让他不解的是,梅梅已经从太平桥镇消失好多年了,现在的她为什么又来到了这里?又为什么偏偏坐在他孟石匠的家门口?这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你到这里,是过来找谁呢?”
  “找你呀,呵呵呵!”
  “别开玩笑了,我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真的。”
  “找我什么事呢,难道我还欠你的钱?”
  “要是欠我钱,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这是什么逻辑呢,孟石匠想不明白。直到这时,他还在心里觉得梅梅的拜访不怀好意,今天她如果是特意来到这里的,肯定有要事相求。
  果然,在孟石匠留她在家吃了午饭后,梅梅还是坦诚地将她这些年在外漂泊的遭遇讲述给他听。梅梅说,自从政府当年发动扫黄打非的行动后,她就离开了太平桥镇,先去了福建,后来辗转又来到江西上饶。福建那边的生意不好做,竞争激烈,由于当地的女人们拉帮结派,她就因为没有靠山而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妹骗走了五百块钱。她有苦不能说,有冤不敢报,有委屈只能尽往肚子里搁着。一边要应付同行的嫉妒与排斥,一边又要机灵地逃避政府的扫黄行动,还要时不时地应对某些男顾客无底线的刁难。她知道这一行的污水有多么深,倘若不是被生活所迫,她肯定不愿去从事这样的皮肉生意。
  梅梅告诉孟石匠,她今天之所以远隔千里过来找他,是因为自己真的走投无路了,她来投靠他。孟石匠问她为什么,梅梅说,在她所接触的所有男人中,除了自己的亲人外,就数他为人最可靠了。
  她说这话不是信手拈来,不是借机会故意奉承他,而是有根据的。接着她还细数了自己对他的一些好感,但是经历过生活挫折的孟石匠已经麻木了,他不再为梅梅动情的讲述而陶醉,只当她是在演戏给自己看。梅梅见自己说服不了孟石匠,第二天又去找了杨石匠,因为她曾听太平桥村的村民说,孟石匠这辈子就信任他师傅,除了师傅以外,还真没有几个能说服的了他的人。
  杨石匠了解到她的情况后,最初对她是没有好感的,尽管他也没有看不起她,可是对她的突然冒犯还是有些疑惑的。然而梅梅在他家里深情地讲述了三四个钟头,不仅提到了自己以往做的那些龌龊事,还将自己以后痛改前非的决心向他表明。如果不考虑到徒弟的真实困难,杨石匠真的想一脚把她踹出家门。但是他在冲动之前还是冷静地想了想,孟石匠独身那么多年,也的确不容易啊。更何况现在的他领养了一个女儿,还有哪个黄花大闺女愿意跟着他呢?也许在这样的情况下,梅梅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有些勉强的成分在里面,尽管可能引来村里人的闲话,可是孟石匠真的不能再一个人苦熬下去了。此刻自己还是做做好事,把两个苦命的人拉扯到一起,或许还能积点德呢。
  在杨石匠的劝说下,孟石匠再次将命运交到了别人手中。他想,反正自己已经领养一个女儿了,再领养一个女人,又能怎样呢?况且这女人要是真能踏实地跟着自己,她还可以给瑶瑶当妈妈呢?只怕是她以前的风流韵事可能会成为村民茶余饭后嚼舌根的源头。
  在师傅的见证下,孟石匠和梅梅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他说他可以收留她,只要她不嫌弃家里穷,不管以后的日子多么苦,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化,有他孟石匠一口饭吃,那肯定也有她梅梅一口饭吃。接着他提了一点建议,也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从今以后梅梅不能再去从事皮肉生意了,至于她的工作,他可以帮忙去找,他师傅也会适当地帮忙介绍。梅梅感动地哭了,她差点就要跪在孟石匠跟前,她一边流泪一边说,要是自己还会去从事那档子肮脏活儿,现在她就不可能来这里投靠他了。
  师徒俩会意地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表示愿意相信她的话。杨石匠告诉徒弟,先将她留下来住几天吧,日后看看情况再说;至于村长村支书那边,他会去打报告。
  也就在那天晚上,梅梅告诉孟石匠,她真实姓名叫李映梅,当然她不介意别人喊她的小名梅梅。孟石匠表示他会以她的新名字称呼她,好让她忘了自己曾经不堪回首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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