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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叙(3)

作品名称:徐吟且行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24 06:31:12      字数:3072

  随着大门倒下,屋里积重的灰尘全部扬了起来,而那之下赫然躺着一具已经发了臭的尸体。几人在错愕间惶惶然地进了屋,只有涵滋尼抱着杨梅去到院坝的另一边。按照信中所写,他们可以确定那具尸体就是刘洪伍。
  老杨头的算盘打得精妙,他在屋里窜上窜下地找到两样工具,自己拿着铁锹,递给杨承畴一把锄头。老杨头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兄弟,我们给你收尸,你这房子可得借我们落脚啊。”
  “老头子啊,这让人家看到了可咋整啊!”杨母带着一股哭腔。
  “我瞧过,是个独户,再说,这也是善事。”老杨头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几个小时过后,像是栽树种苗一般,刘洪伍的尸身被埋到近旁的山地里。杨承畴经过后院的猪圈时有了新的发现:一只半大的猪仔死在猪圈里。或许是上天赏赐也说不一定,老杨头学着杀猪匠的把式,很快便将猪仔分成肉块状,随后吩咐杨母去煮饭。
  看着那些肉,涵滋尼直觉得很恶心,是那种生理上的恶心,她的肠胃开始翻滚,随即便是一番呕吐,之后她用冷水浸洗过双手就开始了她的晚拜。
  晚些时候猪肉已被煮得烂熟,两个老人盛出些刘家屋里的苞谷酒,大口地吃着猪仔的心肝肺,杨承畴则更爱吃肉,涵滋尼只好坐到屋外去,跟杨梅一起吃着在隆阳县城买的白馍。
  直到很多年后,杨承畴再想起这些往事,他总会感叹一句:“主是灵验的。”可又觉得矛盾,为了说服自己,他就想:主或许太过劳累,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不周全,偶尔漏掉一两个坏蛋,就只好留在日后慢慢惩罚——到临死的时候他想起这些时又说了句:“主是灵验的。”
  雨后的夜晚总是惬意的,颠沛流离的老杨头一家终于白白捡到一个落脚地,或者说是又找到个安身立命的“家”了。他们带着所有的倦意和欣喜在一顿饱餐之后,便各自进入到梦乡之中。
  杨承畴再次梦见那个可怕的场景,一个跟随着他已十几年的梦魇:
  杨承畴无数次地变回那个十二岁的少年。他正赤裸地平躺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木板上,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阿訇站在一旁念着经词祷告着,几滴清水洒在杨承畴的脸庞上,他感到害怕,瞳孔充血,脸色惨白,大呼小叫着却没人理睬,一旁的爹娘正盯着阿訇看得入神。杨承畴的内心恐惧极了,但这却是他必须要经历的事情,行“割礼”,这是他作为一个穆斯林净化肉体的独有方式。阿訇的尖刀利刃已经落在他的生殖器上,刀刃上面还附着几滴跟他脸上一模一样的清水,阿訇开始动刀,鲜血沿着刀口流出来,杨承畴在一阵剧痛之后昏了过去……
  梦境中的疼痛与恐惧将他的意识唤醒过来,醒来的杨承畴迅速捂住裆部,在他沉痛的记忆里,方才的场景又继续下去:
  当十二岁的杨承畴从床上疼醒过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冒着,一旁的阿娘哭得眼泪婆娑,老爹则是来回地在屋里走动叹气,再看看自己的下半身,已被缠上厚厚的白纱布,还浸着许多血渍,一阵迟到的疼痛感直冲神经,他嚎啕大哭起来,整间房子里响彻着他的哭声。是的,那位刚接任的阿訇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十二岁的杨承畴大概还没意识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某些基本特性已被完全毁掉。直到这件事传开后,他才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了解到:自己没了“种”,是个残疾、废人。他也多出一个称号叫“小杨公公”。
  这样的记忆总掺杂在梦境中把杨承畴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用力捏住自己的裆部,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旁的涵滋尼跟杨梅,就像是看一个笑话,他无奈地松开手,再也无法睡去。
  雨过天晴的早晨清新怡人,山里的雾气都笼在半空中,一些虫鸣鸟叫悠扬地从山林里传出,让人心旷神怡,然而这所有的宁和都被小杨梅的一声尖叫给打破了。
  涵滋尼让小杨梅去叫两位老人起床吃早饭,杨承畴正在大门口端坐着。两位老人的房间并没有上闩,杨梅伸出小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娘让起来吃饭。”小杨梅从小便跟两位老人不亲,总是只叫“他们”,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小杨梅便靠近床边再叫上一声,可她却看到两个老人的脸色变得黢黑,没有一丝鼻息,嘴唇也是暗黑的,这副模样真像平日听的那些故事里的鬼怪,她被吓得大叫出声,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
  老杨头和杨母都死了。
  杨承畴惊吓之余想到:他们或许是中了毒,吃了坏东西。可是那坏东西是什么呢——昨天那只死的不明不白的小猪仔,可是杨承畴也吃过,却是没事,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吃那些内脏吧。直到很多年后,杨承畴也将要死去的时候,他似乎才想明白,直反复地说:“主是灵验的。”
  按说,两位老人的尸体应该裹上几丈白布再埋进土里的,但这年头哪里去找那好些白布呢?于是一切从简,杨承畴拿起昨天刚用过的铁锹,在刘洪伍躺着的那片林子里挖出一个大坑,把自己的爹娘葬了进去。
  从那以后,五里湾的这座小土房里就住着三个人。杨承畴的腿伤日渐愈合,但也仅是伤口愈合,他的腿完全瘸掉了,这样一来,他以为自己就是个废人中的废人,他变得极其易怒与暴躁。死水一般的年月里,只有在打骂涵滋尼和杨梅时,听到她们痛苦的哭喊声时,他才会感觉到日子是真实存在的,也才能知道自己活脱脱地还算个人。
  三两年以后的某一天,涵滋尼这个苦命的女人竟凭空消失了,据说是被人贩子拐走的,也有说是受不住杨承畴的打骂才离家出走的,可是她是涵滋尼啊,她怎么会受不住呢?
  又是几年过去,形势不再像特殊时期那样严峻,杨承畴也稀里糊涂地分到几块承包地,他再也不用全凭偷盗去过日子,种些洋芋苞谷,勉强能维持住生活。
  桥河的人们似乎都已记不清早前五里湾的本家是谁,只把杨承畴算作那屋里自然的主人,以至于后来“刘家沟”这地名再也无人提及。不过总有些人会问杨承畴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来的桥河,这时候就有人会冒出句模糊不清的话来——“他好像是凭空降到桥河来的。”含糊其辞的好处在于,这些事没个定论,时间一久,模糊不清的东西往往又会变成一个定论,然后口口相传下去。
  再过几年,杨梅已经出落成个灵巧的大姑娘了,那面容根本就不像磕碜的杨承畴,而他自己也总是忌讳这点,所以他打骂杨梅的次数更是频繁。
  杨梅的身世就像个谜一样,涵滋尼的来历也是不明不白的。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还在杨承畴的家乡,他当时刚满十六岁。横遭变故后的杨承畴总是形单影只,跟所有的人都合不来,他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发现了一个快要冻死的女人,他把女人带回到家里,也算救了她的命。后来那女人告诉杨家她叫涵滋尼,其他的什么也没说。然而老杨头却生出个歪主意,让涵滋尼嫁给已经没有生育能力的杨承畴,老杨头是这样说的:“也算填补个遗憾。”涵滋尼并没有拒绝,杨承畴也只能听从安排,就这样,他俩结成了一桩奇怪的婚事,更奇怪的是,两三个月以后,涵滋尼的肚子竟然渐渐鼓胀起来,这让杨承畴再难掩饰心中的耻辱与愤怒,他甚至怀疑是老杨头做出的丑事,但涵滋尼说这是她死去的前一任丈夫留下的种。老杨头思虑过后,觉得这也不是个坏事,说不定还能掩人耳目,在男人的天性上帮杨承畴找回一些存在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去想,但从那时候起,杨承畴心里便被种下持续愤怒的种子。
  有一年春天,杨梅跟着几个稍微年长的女人离开了桥河,说是去别的地方做工,杨承畴像是松下一口气,骂骂咧咧地让她赶快走。
  杨梅走后,杨承畴捡来一条白狗。
  他是在一片苞米地中发现那条狗的,当时它的后腿还流着血,或许是被顽劣的小孩儿用石头块儿砸伤的,又或许是被一些大人们打伤的,怎样都行,没人会去计较,当时那狗伤得严重,完全不能站立走动。杨承畴只好抱着它回家。
  捡来那条狗以后,杨承畴在它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终于帮它保住下一条狗命,只不过它的后腿废了,平日里它总是把僵硬的后腿拖在地面,经过砂土路上总能划出一道好远的印迹。杨承畴当时在想,自己和这狗究竟谁先熬死谁呢?残缺的人情绪里总是蕴含着不自恕的愤怒,这种愤怒是无法抵消的,更不谈偿还,但是当天残对上地缺,哪怕是人畜之间也能诞生出一种悲悯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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