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11）

　　“我这辈子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被毁掉的。”杨梅的回忆来到了最艰难的时候，“当时我还年轻，他前后去过五里湾好几次，跟我混得是愈发相熟，有一天，他说要带我去城里逛逛，我也就鬼使神差地跟他上车，但是他却把我带到去一个荒郊野岭，刚停下车就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扒拉我的裤子，我大喊大叫，但根本拗不过他。我太害怕了，可他会哄人啊，给我不少钱，还说许许多多好听的话，从那以后我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十几年。”杨梅的面色很痛苦，像是在她的五脏六腑上架起一台搅拌机，直把她的心肝肺都搅得稀碎。
　　杨梅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十几年以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那天半夜里下着好大的暴雨，他让我跟他一起把孩子送去后街。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小余的爸爸碰巧撞上了这些事，对于当时的林先平来说，这些都是他的致命把柄，加上他和你爸的关系本来就已经不可调和。那一夜过后他就对你爸起了杀心，后面他找到吕福，那个本身就患有严重肺病的翻斗车司机，他给吕福家里一大笔钱，然后瞅准时候，算准地点，一手策划出你爸妈的那场事故。”
　　黎毅余听得很艰难，那是他所有苦难的开端。木凳的腿脚像是瞬间瘫软，再也支撑不住黎毅余的身体似的，黎毅余痛苦地蜷缩在地面上，浑身抽搐着，那番模样直像是一条被从中切断蚯蚓在地面上蠕动着。
　　“天杀的林先平，牲口不如的东西！”张军对林先平的恨意更多出几分，即便这些话是他想要听到的，但在他的意识里，对那些泯灭人性的事情，是充满着出于本能的厌恶与憎恨的。
　　黎毅余抬起腥红的双眼，朝着杨梅问了句：“所以小斐和茜茜都是他的女儿？”
　　杨梅像是被摄住心神似的，微微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四处看看，双眼却不找到一个容身之地，她的肢体僵硬地扭动着，整个人如同见到鬼魂一般的落魄模样，嘴里开始呢喃着：“茜茜，茜茜……”
　　究竟是怎样破败的年月，如何苦难的日子，才让杨梅的生命走进到这样的绝境里的呢？在那些破败、苦难之外的我们是永远都不得而知的。
　　黎毅余从杨梅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同时也在那堆仇恨的火焰上面添了一把柴禾。他站起身，已经哭花的面庞陡然变得一片死寂，黎毅余扶着杨梅，轻轻摇晃着，他绝不能让杨梅再度陷入疯癫。
　　恍惚间，林小斐和茜茜都出现在杨梅眼前，旋即，她又被一阵连续的摇晃给拉回到现实中。
　　“小斐呢？”杨梅迷蒙间想起这么一个人，或许是在方才的幻觉里看到的。
　　黎毅余的喉结上下蠕动着，他现在不愿去回想林小斐，他似乎隐忍着什么，半晌后才冷冷地说道：“死了，病死的。”
　　杨梅深感绝望地紧闭着眼睛，她的指甲就要把手背给扎穿的模样，血液一点点浸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两个字：“造孽……”
　　张军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中间居然有那么多的旁枝细节，这对于他和张氏来说，无疑是有帮助的。他见时机已到，立即就说明自己的来意：“近几天林先平跟他的公司就要遇到大麻烦了，张县长那儿只是希望他垮台，但我想的是让他血债血偿——我们只有将他做的猪狗不如的事情当众抖落出来，他这辈子才算真的完了。”
　　黎毅余果决地看向张军，在这充满仇恨，烙着血印的决绝的眼神碰撞之间，两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晚些时候，杨梅趁没人悄悄地离开了修理厂，她这一走就再没回来过。
　　林先平正在办公室里犯愁，他只觉得突然消失的杨梅就像是块定时炸弹，似乎随时都可以让他粉身碎骨。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林先平焦灼之际，更大的危机也在酝酿之中。
　　办公室的门被敲地“砰砰”直响，林先平极不耐烦的对着门外吼道：“进来！”
　　“林总，我们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秘书的神色有些慌张，还没走到林先平跟前便捣弄着手里的文件。
　　“你过来再说。”显然，林先平并没有被秘书的惊慌给影响到，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都见识过。
　　“今天一大早，隆阳的电视台，广播台，甚至街头巷尾全部在传这样的消息——”秘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先平，然后双手递过去一篇报道：
　　“据知情人士透露，我县建筑行业的龙头企业林氏建筑公司多年来一直存在偷税漏税的劣迹行为，同时涉嫌多起非法强拆事件，造成多人伤亡，其公司主要负责人林先平先生疑似与我县前任县长存在长期的官商勾结，除外，据可靠消息，林先生在负责公司事务期间涉嫌多种不法行为，接下来本报将为大家详细报道……”
　　刚看完这篇报道的开头，林先平便怒不可遏地把它拍在了桌面上，手像是不听使唤似地在桌上摸索着烟盒。他心里清楚，这肯定不只是舆论而已，冷静过后他问秘书：“上面有没有什么表态？”林先平知道，只要上面没有表态，那这些纸面上的东西就翻不起什么风浪，只不过是毛毛雨，成不了气候的。
　　“暂时没有。”秘书若有所思地又说道：“不过，据我所知，新上的这位张县，哦，他的外甥就是张氏建筑的老板……”秘书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句话倒是警醒着林先平，他忽然想起张县上任时，自己还亲自去跑过几次关系，但都被拒绝下来，当时张县还跟他讲什么“廉洁奉公，大公无私”的话，现在想来才明白这是人家留的后手。想到这里，他先是自言自语着：“老狐狸”，然后又厉声对秘书吩咐道：“去查查这报道是谁发出来的——查清楚！”
　　秘书在林先平的狠言厉色下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林先平的危机感猛地袭来，他意识到这件事绝不简单，缓缓思考过后，他拨通前一任县长的电话，但是一直无人接听，后面他又连续打过几次，但都被对方直接挂断。随着座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整间办公室安静到了极点，林先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
　　不一会儿，办公室里的另一部电话响了起来，林先平接通后发现是张县办公室打过来的，约他一起去拆迁工地实际考察。挂断电话后，林先平不知道是该喜出望外，还是万念俱灰，但不管怎样都必须硬着头皮去，仅剩的渺茫机会，他一定得抓住，他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黎毅余累得瘫坐在厂房里，整整一夜地寻找，仍旧不见杨梅的踪迹。就在这沮丧之际，张军再次带着好消息赶了回来。
　　“现在隆阳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电视台、广播台也有类似的消息放出，只要坐实这些罪名，林先平至少都得被判个无期！”张军是那样的激情澎湃。
　　“可是依旧没有确凿的证据啊？”黎毅余并高兴不起来，他想要的是林先平马上认罪伏诛。
　　“有，当然有，张县的外甥告诉我，他们已经搭好了戏台子，只等我们去粉墨登场哩。”张军咬紧牙关间又有些眉飞色舞的模样。
　　黎毅余将信将疑，他跟着张军坐上了去登台唱戏的车。一路上，张军指导着黎毅余待会儿该如何做事如何说话，把他的念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然而杨梅的消失仍旧牵扯着黎毅余的内心，他知道，只有杨梅可以还原当年的事情，旁的人谁也帮不了自己，只不是过各得利益罢了。
　　林先平的车刚刚行至老街边上，透过车窗他探头探脑地瞅着外面的情况：一些人簇拥在一起，都是平头老百姓在扎堆热闹，并不见张县的身影，大概是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林先平谨小慎微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长舒一口气后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走得近些，林先平越发感觉不对劲，人群里居然还有些记者，左右两边都竖着摄影机。怎么回事呢？林先平的内心里变得焦躁难安，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伸手扯弄着自己脸上的皮肉，咧出一抹谦卑的笑容，然后才迈出小跑的步伐向着前面的人群去。
　　林先平艰难地从人缝里挤进去，所有的摄影机却像是专程在等他，齐刷刷地向他聚焦，好在林先平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勉强还应付得来。
　　林先平瞅见了张县的身影，他调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然后稍稍躬下腰身，这才踏着热情的小碎步走到前面去。
　　“哟呵，咱们县的大企业家来了。”张县吆喝着的嗓门中隐隐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张县的个头并不高大，只有一米六出头的身高，但却有着一个圆鼓鼓的肚子，把西裤上的皮带撑得老高，一张时刻笑里藏刀的圆脸上满是人情世故的影子，那老道的一颦一笑，甚至于一个咳嗽声都是充满着意味的。
　　“张县，欢迎您来现场视察，都怪我没准备，实在辛苦您了。”林先平把本来就曲下的腰背压得更低些，恭恭敬敬地伸出右手想要跟张县握手。
　　“不辛苦，为大家服务嘛。”张县义正言辞，咧着笑脸看向林先平伸来的手，但他并没有伸手去回应。那一刻，林先平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不知所措，他伸出的右手面临着一种进退两难的抉择。张县先是一阵哈哈的笑声，然后伸手拍拍林先平的肩膀，“那就烦请林老板带我们参观参观。”他转过头向众人说着。
　　林先平也只好把手缓缓放下，这时候周围的人都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大概说的都是那些关于林先平的负面新闻。张县充耳不闻的模样，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仍旧咧着嘴笑，平和地对林先平说：“我们开始吧，林老板。”
　　“好，好。”林先平只得应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