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9）

　　老街的巷子里缓缓驶过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过一段距离，车子在那家老旧的香火店门前停住。香火店的门前零星的站在几个人在抽烟，絮絮叨叨的似乎在交流着些什么。汽车停稳后，驾驶位上的男人下了车，他走到副驾驶座旁随手拉开车门，一个女人紧跟着走下车来。在车灯的光晕前依稀能认出那两人分别是林先平和杨梅。
　　“林老板，”门口那几个抽烟的人迎了上去，“您让准备的五丈白布，还有席子我们都已经安排妥当。看您还有啥吩咐没。”一个中年男子说完话便扯着满面油光的横肉陪笑起来，林先平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那男人，“先拿着，你们再等会儿。”
　　林先平搀着杨梅手臂进到店里去。刚进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儿首先冲到两人的跟前，白炽灯强烈的光线下可以看见里屋的两条长凳上架着一块儿木板，上面放着一个老汉瘦弱赤裸的尸身，头北足南，脸部侧朝着西方，旁边放着一本《古兰经》。这个不老实的回回总也想着会被安拉原谅，去到麦加朝觐，或是以期解脱？谁也说不来。
　　尸体上似乎有些臭味散发出来，林先平和杨梅都掩着口鼻。
　　“洗过澡了？”杨梅上前两步，斜过目光，瞥着那本泛黄皱起的《古兰经》，“清真言也念过了？”
　　“嗯，看样子已经去了好几天，今天早上才发现，接你来之前，我请人都办妥当了的。”林先平不紧不慢地说着，“木头都也准备好了，只是买不到那种披盖。”
　　“他这儿就有。”杨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外头的店面里，拖过一把凳子站在上面从货架顶拿下来一捆黑布包裹着的东西。“这不就是。”她顺手拆开那一层黑布，里面裹着的是一张暗红色的披盖，上面最醒目的是日月星辰的图案，那是穆斯林特有的宗教元素。
　　“东西都是齐备的，先把白布裹上？”林先平望着那张披盖，“这都好几天了，得尽快处理掉才好。”
　　“也好，夜死晨埋，规矩还是不要乱。”杨梅话语间有些冷冷的意味，“不过谁知道他是白天还是晚上死的？”
　　“白布在木板下面，五丈。”林先平示意杨梅去拿，他自己顺势退到屋外去抽烟。杨梅心里也清楚这事儿还得自己来。
　　杨梅用五丈白布一圈又一圈地把老人的尸体缠了个遍，林先平也拿捏着这个时间将门外的几个人带进店内。
　　“你们把他抬走吧，上山的路不好走，多注意，完事了来一个人找我拿钱。”林先平拍了拍其中一个男人的肩，示意他们动作快点。
　　这些人眼色倒也机敏，只等林先平话音一落，他们便走过去抬起老人的遗体。
　　“凭他们去，你也不能送，地方都是找好的。放心。”林先平轻抚着杨梅的头发，“这么多年，人前我也不能为你们母女做些什么，也只能……”
　　杨梅干脆利落地推开林先平的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先平，你也放心，不该说的事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去的。”
　　林先平把手揣进裤兜缓缓点着头，“好，送你回去吧，你女儿还在家等你。”
　　“我女儿？”杨梅笑的有些戏谑，“是，我女儿还在家，黎毅余在帮我照看着！”
　　“你干嘛让他也知道茜茜的事？”林先平的严肃之中有一股莫名的怒气，“杨梅，你是不是……”
　　“没有，我没给他说，也不会说。”杨梅不再管林先平，自己径直走到屋外，林先平也只好紧随其后，两人先后上车，发动机的引擎发出浑厚的声响，红色的车尾灯渐渐消失在这条老旧的街巷里。
　　“杨梅，有个正经事给你说。”林先平在驾驶位上单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在车窗外，后视镜里烟头越烧越短。
　　副驾驶上的杨梅并没有吱声，只是微微转过头看了看林先平。
　　“老街那一片区域临近拆迁整改，老头的房子，可以给你补一笔钱。”林先平随意弹飞烟头，顺手按下升起车窗的按钮。他瞧一眼杨梅，又说：“也补不了多少，毕竟是响应上头，过段时间会有通告的。”
　　“哦。”杨梅又降下侧边的车窗，单手撑在窗沿上托着下巴，“这个工程你要入手？”呼呼啦啦灌进车里的夜风把杨梅的头发揉成一团糟。
　　“嗯。不过还在协商，不好办。”林先平慢慢减缓车速，“你快到了，就在前面路口下车吧。”
　　茜茜一手撑在沙发上慢慢移动着身体，另一只手将碗筷递到方桌上去。
　　“你给我就好。”黎毅余连忙起身接过茜茜用完的碗筷。“茜茜，你爸呢？”黎毅余还是没忍住他的好奇心。
　　“不知道，我没见过，不认识。”茜茜面无表情的低着头。
　　黎毅余一时语塞，他对于眼前这个没有爸爸的女孩儿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疼劲儿，因为他知道，女孩儿听着坚毅决绝的语气里是藏着从心中生出根系的阵痛的。“我扶你进屋去吧。”见女孩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黎毅余就走近轻轻扶起她。
　　黎毅余把茜茜扶到房门前时，茜茜说了句：“就到这儿，我自己可以。”于是她自己便扶着墙、拖着左腿回到房间里，房门哐当一声撞在门框上，反锁的锁芯匆忙冲进锁槽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黎毅余望着房门，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原来茜茜并不是不怕生人，而是她刚才根本找不到别的依靠。心里这样想着，他倒也还摇摇头苦笑起来，下意识挪开步子向着客厅门口走去。
　　正当他想要出去时，那扇防盗门却从外面被“哐当”打开。
　　“杨姐——”黎毅余有些惊讶，“孩子刚又睡下。”看着此刻的杨梅：她的头发蓬松又凌乱，脸上的血肉全然是麻木的。悲伤？憔悴？或是苍凉？苍凉又怎么拿来形容一个人呢，只不过当一个人的精气神都跌到最低谷时，那居然是会比秃木丛林更加苍凉的。黎毅余也是分不清楚的，在他感到惊讶的时候，他也无法解读这样的杨梅。
　　杨梅眼神飘忽忽地落到黎毅余身上，没精打采地说了句“谢谢你。”她扶着门框进到客厅。黎毅余没再说话，大踏步地走向屋外，最后再顺手拉上那道铁门。
　　夜色很好，漫天的星辰把夜空点缀的极为热闹。黎毅余一个人走在回店里的路上，步子很缓，他想着这些天来的事儿，越想越不明白，他抬头看了看有无数只眼睛在眨动的星空，这样舒畅的夜色容不得他再去多想些什么，于是他便轻快地跑起步来，就像是在追着这一片难得的安静与闲适。黎毅余就这样一路追着夜色小跑着，直到半夜才回到店里。
　　闲适的月夜里总有人没有闲着：城边的小路上，十来个人轮换抬着一副棺材，在月光和手电筒的指引下缓缓进发到山里，这些人时不时地把棺材停在一对又高又长的凳子上，歇口气的当儿也不忘互相打趣下，再抽一根烟。
　　“你们说这老头子是不是命不好？”
　　“什么命不好，死就死了，谁不死呢？”
　　“抽完烟干活吧，得赶天明哩！”
　　“拿钱办事，你管他命好不好，管不着的事儿。”
　　“走吧，起杠！”
　　“起杠——”众人齐声一喝，支撑棺材的板凳像是卸下了千斤之力，直接自由的瘫倒在地上，好景不长，它们又立马被拣了起来，这一路上，用它的地方可还多着的。
　　次日，黎毅余在清晨醒来，他也不看钟表，早早地就打开店门，痴痴呆呆地坐到吧台旁望着门外，往来的人群中间愣是不见林小斐回来，也没见着杨梅的身影。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一时之间却又想不明白，他以为，眼下就是坐在那儿等着，有人回来就会有答案的，可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光景，黎毅余不免又开始有些诧异或者说是郁闷起来。黎毅余心想：主人家不问不管，倒把店子丢给他一个外人，杨梅敞亮得让他有些不适应。可仔细一想，郁闷的缘由却又好像不是这个店，所谓暗里着迷，就该着是这个意思吧。可讲不清，道不明，稀里糊涂的郁闷最是恼人。
　　林小斐终于回来了，也是一个大早上，天色蒙蒙亮的时候。
　　淅淅沥沥的雨点子密集地砸进到地面的水洼里去，圈点涟漪层层叠起，每个相邻的水洼都泛起各样各式的波纹，尽管没有一条波纹相同，但当它们凭着力道散开时，你不细察也看不出个妖娆婀娜，就像在花圃里面只凭嗅觉你也很难闻出个什么姹紫嫣红。看起来相同的，却又玄机不同，感觉不同的，也是不能秋毫立辨，琢磨下来：但凡有迹可循的事物又都是像千山暮雪，仅剩下“只影向谁去”的魅惑感。眼前的痕迹不过是障眼法，勾着人的魂，不管不顾地去浅探深挖，最后迷了心窍，倒好成全一个无疾而终的悲戚故事，由着记叙者讲给后人听，听到实处，嬉笑怒骂、撒泼打滚都只当随意，可惜没有空门可遁，后人之后便继续有后来人，如此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