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7)
作品名称:徐吟且行 作者:李笺伍 发布时间:2023-01-19 05:59:45 字数:3614
吃饭期间黎毅余还是有些心神不宁,饭后收拾完桌子便坐在一边发呆。黎毅余横竖想不出一个答案,就只好踱着步子走到黎茂生跟前,他愣神地问道:“二叔,我爸妈那张照片是在哪儿照的呢?”
“哪张?”黎茂生抽着烟,从喉咙里咳出一口痰吐在地面上,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他习惯性地伸腿去踩上几脚。
“就是放我床头那张照片,我总觉得那照片里的地方我去过,挺眼熟的,但是……”黎毅余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出他自己的那种独特的感受,只好欲言又止。
“哦,那张照片啊,”黎茂生正想说下去,但却像是有一颗鱼刺猛然卡在他的喉咙里,“咳咳咳——”又是一口痰往地面飞出,在空中翻转腾挪,惶惶不安地落在地面上,“这年月太久,我也想不起,再说,这是你爸妈当年的事,我哪里会晓得。”
黎毅余觉察到二叔的眼神总有些忽闪,虽然心中的疑惑仍未解决,但也不好再死缠烂打地去追问。也正在这时,二婶也开始念起紧箍咒来:“小余,你明天不回店里去啊?还不早点睡,丢了差事,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一点不客气的态度,二婶尖锐刺耳的声音从厨房中传出来,黎毅余顿时什么兴趣都没了,只好悻悻地回到房间。房间里,他侧卧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相框里的照片,渐渐地睡意悄然袭来。
滴答的水声如涟漪般散开,从幽深的洞里层层叠叠地传来,黎毅余正站在那个洞口侧耳细听着。习习而来的冷风让他感到一些凉意,他缓缓走进洞口,里面的空间很是狭窄,勉强才容得下他一个人过道,走得更深入些,便开始有十分的凉意,那滴答落下的水声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浑厚。
洞里的过道愈发窄小,空气也变得更加稀薄,无奈之下,黎毅余只好从洞内往外退去。刚退出到一半,黑漆漆的洞口慢慢变得光亮起来,那一束光亮甚至从洞口慢慢渗透到洞内的空间里来,像太阳光一样,暖黄色的——可以清楚地看见洞外面是一片深冬时节的草园子。黎毅余兴奋的大跨步的向洞外奔去,脚步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来回荡开。黎毅余终于跑了出来,他向前慢步走着:破碎的青石板以及水泥浇筑的砖头散落在这片枯黄的草园子里,像是一个远古的战场,死去的士兵们留下残缺的尸骨,用血红色的生命叙写着一种苍莽的氛围,这种氛围无关成败,不系荣辱,有的只是生命启蒙后的悲壮。
黎毅余的心神已经完全被眼前这些残砖断瓦给震慑下来了。那束光芒陡然间变得更加耀眼,就在不远处,一片野菊花开得正为旺盛,依稀间还能看到一个披着齐肩头发的女人站在那片野菊花之上,隔着那个虚幻而美丽的背影似乎能看到那个女人在微笑……黎毅余再一次深深地愣住,这样的场景让他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哈哈哈哈——”一阵怪异的笑声猛然响起,黎毅余的身体经不住一颤,他的目光四下环顾着:一尊佛陀的陶像侧翻在离洞口不远处的一个草丛中间。那草丛上若隐若现的有些微光在闪烁着,可以模糊的望见那尊陶铸的佛陀像实在有些破旧不堪,说它破破烂烂也是不为过的。诡异的笑声再次响起来,还是从那尊佛陀陶像那儿传来的,四周的光亮开始变得微弱,像是风中点着的蜡烛,颤颤巍巍,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黎毅余拔腿就跑,他想要逃出这个骇人的地方,但此时他才发现,在这个园子里怎么也找不到方向,总是会原地打转,四下的环境看着就要被黑暗完全吞噬掉,再见不着一点光亮和色彩,他张大嘴巴开始声嚎叫起来,却听不见一点回声……
黎毅余身体一颤便从梦中惊醒过来,刚巧时候也到了早晨。他坐在床边抽完一根烟后才去洗漱。简单的洗漱过后,他合计着去跟二叔二婶打个招呼再离开,等走到外屋时却发现二叔和婶娘都不在家里,于是他也更为自然地向着院外去,走到门口时,黎毅余顺手拉上两扇木门板,再扣上锁环,这才放心离去。
路上,黎毅余反复回想着昨晚的那个梦,陡然间又想起林小斐那天说的关于道观重建的事情,“算着日子也就刚好是今天,得要去看看才行。”他自言自语地朝着隆笔山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的行人不少,老人们提着香烛,领着孩子被远远地落在人群的最后面,成年的善男信女们一路上谈笑生风,在眉目间将情愫传递。刚到山脚,拥挤的人群便挡住了黎毅余去路,扎堆的摩托车被胡乱的丢在路边,横七竖八的小轿车也都蜗居在这里。“哟呵,大场面。”他左右打量过后,轻飘飘地笑着。
半晌过去,黎毅余终于挤到了人群的前面。昔日倒下的那面墙被重新垒砌起来,原先的道观已然改头换面:庙前的几十步石梯上用油漆涂着佛教专有的“卍”字标记,两扇大门一改从前的黑色,被涂上厚厚的褐红色漆面,门板上到处长着金黄色的铜钉,两个硕大的门环也是俯首帖耳的扣在大门的正中间。再向着大门左右方各一看,一副对联马上映入眼眶,上联是“大千世界,如来无量尊宏愿”,下联“普度众生,弥勒济世苦慈悲”,横批“佛法无边”。从大门看进去,首先是一个黑漆的功德箱,往上是一个盖着灰色布面的香台,接着就可以看到一尊全身金光发亮的佛像坐在雕刻精细的莲花座上,佛像是拈花状,嘴边似乎隐隐有一抹微笑,它细细地俯视着前来烧香祈祷的信徒以及那个硕大的功德箱,莫不是真的“佛祖拈花,迦叶一笑”?据传闻,这个风光无限的佛像是在之前那个倒塌的神像的基础上改造出来的,这么看来,它不仅是风光无限,还是个关系大户,毕竟先后拥有过两份不同的信仰编制嘛。
庙里的人们跪下将脑门磕在海绵垫子上,尚在外面你拥我挤的人们也齐探着头向里面看,似乎可以看出一朵花的模样,那样的如痴如醉。
新建的佛寺和哄闹的人群貌合神离地衬托出一阵享受着人间烟火的庄严肃穆,超凡脱俗的佛祖在往来不绝的香火中流于庸俗、功利。那些跪在地上迫不及待磕下头的信徒们也不会忘记——不久之前这儿还是一座道观。但谁也不会计较什么:毕竟有个公认的神灵用来祭拜,从而寄托人们那些不堪重负的欲望,其本身不是一件坏事,这对于人们来说勉强算得上是个信仰,只不过,这个信仰是为空虚而生,以供奉自我期许的方式来维持的。所以祭拜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找个有足够说服力的对象出来让人们磕头磕得心悦诚服。
挤在人群的里面,黎毅余看着眼前这些翻新的场地,他脑海里全是之前发生事故时的那些惨状,甚至还能够嗅到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儿。惊恐的画面对于亲历过的人来说最是根深蒂固的,那是一颗种子,发生的时候种子盛开,随着时间过去那种恐惧会枯萎,但却不会死亡,它会在某些时刻又生长出来,提醒着一些人曾经发生过一些事。
从寺庙的大门里缓慢走出来三个人:一个穿西装戴着眼镜有些肥胖的男人走在最中间,两旁各跟着一个和尚。黎毅余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个男人就是当初倒在血泊里向他求救的男人,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我是县委的,先救我”的男人。
三人站定,旁边的和尚接过传来的话筒恭敬地递给那个胖男人,那个男人顺手拿过放在嘴边,“咳咳——”,他在试着话筒是否能用,“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在洪灾之后见着的第一个大晴天,万里晴空啊,正好我们县的新建的寺庙也已经落成启用,这是个好兆头啊!”不知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具有魅力,还是众人纷纷给他传递话筒这样的行为具有魔力,总之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并不好听,像是有痰卡在喉咙里,不铿锵也不激昂。他接着说,“宗教这个东西我们政府向来是不支持也不干涉的,当然这是说合法的宗教,但我们县自古就是一个佛教文化大县,这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宗教,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寺庙的住持师父给大家说几句——”男人说着便把话筒递回给左边年长一点的那个和尚,右边年轻的和尚也立马给胖男人递上来一杯白水。
“先让我们把掌声送给张副县长!”住持拿着话筒,以身作则的率先鼓起掌来,时间愣住几秒钟后下面才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掌声。“谢谢张副县长今天能够亲临蔽寺,我们感到不胜荣幸。正如张县长所说,我们这个地方自古佛教文化的底蕴就是很深厚的,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还要向大家宣布一件大事情——也是造福乡里的好事。”住持象征性的停下来向着人们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前段时间的大雨不仅仅给我们带来了深重的灾害,同时也让我们有了些惊人的发现,”他又停顿一下,侧过头笑着看一眼张副县长,“我们发现了一个古迹:距离我们寺庙一里多地的后山,在那片荒园里出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深洞,还发现了一些佛像的残片遗留——这充分说明我们县里的佛教文化底蕴,那么接下来我们荣幸的有请张副县长给我们通告这件事情,有请!”住持扯出一脸殷勤的笑容,毕恭毕敬地把话筒再递归张副县长。
“咳咳——住持说的好啊,那么我就简单说一下:我们政府聘请专家考证过后,发现那处遗迹的历史文化价值不可估量,所以本着保护遗址的目的,也为了更好的传承和发扬我们固有的文化底蕴。”张县长拿过水杯慢悠悠地喝一口,“经过县里领导和专家们商议后,我们慎重决定将要开发出这个遗迹,让它成为我们县的文化符号,也会因此而造福乡里!”县长之所以是县长,可能就是因为他随口一句话都是满满的官腔味儿,尽管下面的人并不都清楚他在说什么,可人们就是忍不住要去鼓掌。随着又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过后,人们纷纷又开始议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嘈杂声就跟锅炉里的沸水一般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