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峪河的儿女(22)
作品名称:田峪河的儿女 作者:作家赵巨 发布时间:2012-10-28 13:28:51 字数:16403
十九
如霞发现家里多了个新成员——保姆丽妮。
丽妮十八九岁,正值青春妙龄。她娇小玲珑,眉清目秀,尤其一张薄薄嘴唇的小嘴儿,甜得滴蜜流油,巧得赛过八哥儿。
吃饭时,几个人围桌而坐,丽妮一张小嘴不停,一会儿让这个尝她新做的菜,一会儿又让那个尝她烧的鱼汤,简直比主人还主人。对李伟,她一口一个“伟哥”,一见他回来,便忙不迭地给他脱外衣、拿拖鞋,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对王淑娥呢,她更是一张小嘴甜得能流出油来,一口一个“大妈”。“大妈,您尝尝我今儿新做的这个菜。”“大妈,我给您添饭去。”“大妈,您走路慢点儿,让我扶着您。”那热乎劲儿,比亲生女儿还孝顺。如霞刚回来时,不习惯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叫人伺候的生活。每逢做饭,她便去给丽妮帮忙打下手。可每次丽妮总不由分说一把夺下她手里干的活,“姐,你歇着,身子要紧。”就是如霞要洗个衣服什么的,她也硬挡着不让。“姐,你歇着,让我来洗。”反弄的如霞怪不好意思的。凭着她的伶牙俐齿和麻利能干,丽妮在这个家里可谓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如霞总觉得在丽妮那热情而恭顺的外表下,对她这个未来的女主人,藏着一种深深的嫉妒与敌意。
很快,如霞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她的丈夫李伟吸上了毒,而且瘾还不小。他的毒瘾一定是自己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染上的,如霞又惊又怕。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竟变成了一个吞云吐雾的“瘾君子”!她苦苦哀求李伟:“染上毒瘾的人,就是一座金山也能吸完的。毒品会毁了你,毁了我们和孩子的。为了我们的将来,戒掉它吧!”李伟当着她的面也答应得好好的,可谁能抵挡得了毒魔的诱惑?一旦毒瘾发作,他就什么也不顾了。如霞觉察到家里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婆婆经常为此唉声叹气,张口闭口“败家子”、“败家子”地叫。公公是个好面子的人,心里有苦不能言,他对李伟实行了经济封锁,严格控制家里的每一分钱,他想以此来让儿子断绝毒品。可这又能顶多大的用呢?如霞常望着躺在床上云里雾里“过瘾”的丈夫发呆:前途渺茫,自己该怎么办?
也许是因为心烦吧,婆婆饭后必摇了蒲扇去串门子、搓麻将。李伟呢,也仍然是旧习不改,难得能呆在家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公公李建设在厂子里三天五天难得回一趟家。保姆丽妮呢,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一般也不和如霞多说话。她忙完家务,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如霞从来没有见过比丽妮更爱看电视的人,不论是武打片还是足球赛,也不论是动画片还是专题讲座,她都能看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所以,平时,如霞觉得偌大一个家里,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当你不能改变现状时,那就只有慢慢适应它。如霞已经从初知丈夫吸毒的那种震惊和绝望中解脱开来,或许,她已经麻木了。慢慢地,她倒喜欢上了家里这种清静无聊的气氛。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它常用动胳膊伸腿对母亲提醒着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能比将要做母亲的女人更快乐和幸福呢?一个少女变成了女人,她不再纯洁。但当她孕育了一个新生命的时候,她便由纯洁变得神圣了。是的,母亲是伟大而神圣的,犹如圣母玛丽娅。母亲的神圣和伟大就在于她对儿女那种无私得近乎痴迷的爱。什么是母亲?母亲就是在饥寒交迫时,还要把仅剩下的一碗饭让给儿女吃的人,还要把唯一的一件御寒衣裳给儿女披上的人。母亲就是当灾难突如其来时,把儿女紧紧护在身后,而自己却迎头挺上的人。母亲就是对着命运之神高喊:“来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只要你能把我的儿女留下”的人。
现在,如霞正慢慢地体味着做母亲的快乐和辛苦。是的,日益笨重的身体给她带来了诸多不便,胎儿的每一次胎动都让她心跳半天。但是这一切,又怎能和将做母亲的快乐和欣喜相比?如霞觉得,因为腹中孕育的小生命,她变得比平时更无私、更宽容,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爱。不论是婆婆的冷眼,还是丈夫的无视,她都能泰然处之。甚至她觉得,丈夫不在家里,不对她烦扰和聒噪,反而对她是一种莫大的恩惠。时常,她一个人靠着被,半倚半坐着,静静地织毛衣。心里,充满着难言的快乐和激动。她也看有趣的电视片,听优美动人的音乐,或者看一些情志高雅的书籍。她是相信胎教一说的。目不视淫书,耳不听淫声,席不正不坐,她要把自己未来的孩子培养成世界上最聪明、最高尚、最伟大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丽妮对王淑娥改了称呼,省却了妈前面的“大”字,直呼“妈”了。听说婆婆已经收了丽妮做她的干女儿,她爱这个干女儿,甚于胜过爱自己的亲生女儿,更不用说自己原本就不喜欢的儿媳了。丽妮的伶俐乖巧、善解人意,常让王淑娥这个做干妈的乐得合不拢嘴。她的一个眼色,一个神情,甚至于一抬胳膊一动腿,丽妮马上能猜出来她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有时她忍不住笑骂:“死女子,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哩。”丽妮美丽的脸上溢满了甜蜜的笑,“妈,能做你肚子里的蛔虫,才是女儿的福分哩。”一口一个甜甜的“妈”,薄薄巧巧的小嘴不笑不说话,怎能不招人爱招人疼呢?看看干女儿,再比比儿媳,王淑娥对如霞更多了一层嫌恶:嗬,她倒一天不再拉个死人脸了,时常还一脸神神秘秘的笑。不过,那笑,不是对她这婆婆,不是对她的儿子李伟,也不是对她的干女儿丽妮。那,她是自己对着自己整天笑了。你看,连她那笑,都那么清高,透着那么一股子邪乎。王淑娥越想越气,越气就越不愿正眼看如霞。有时,便不免对她冷嘲热讽、寻衅挖苦几句。丽妮一贯是个看人眼色爬上墙的,见婆婆对如霞不喜欢,李伟也对如霞不在意,渐渐也就不把如霞放在眼里,甚至有时候也趁便对她讽刺、挖苦。如霞呢,她的宽容大度让人吃惊,对这一切的不公不平,她还是毫不在意地笑笑,从来不放在心上。她的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伟也惊奇地发现了妻子的变化。以前的如霞,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俨然《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家里人说了她什么话,或是谁给了她脸色,她常常是黯然伤怀,悄悄流泪。现在的如霞呢,则活脱脱极有涵养的薛宝钗模样,丰肌玉骨,雍容大度。最使李伟恼火的是妻子对自己的放任自流,满不在乎。以前他朝不着家,夜不归宿,如霞为此哭过、求过,最多的时候是一个人生闷气、流眼泪。现在呢,无论是他的三日五日不回家,十天半月地不碰她一下,甚至于当着她的面故意跟保姆丽妮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如霞都是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她的言谈举止永远那么端雅持重,她的脸上永远是那种恬恬淡淡的笑。一个妻子对丈夫的不管不问不在乎意味着什么呢?李伟希望妻子能像过去那样哭着求他,哪怕是跟他大闹一场。当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奢望时,怀着对妻子的一肚子怨气,他把在家里的目标转移到了保姆丽妮身上。开始时,他不过对丽妮说上几句挑逗的话,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心里似乎对他非常钟情,不但不生气,反而给他一个媚人的笑。慢慢地,两个人便在没人处动手动脚起来。丽妮拜了王淑霞为干妈后,他便也成了丽妮名正言顺的“哥”,今儿送她支口红,明儿送她条项链,甚至当着母亲和妻子的面,常跟丽妮掐一把拧一把地打打闹闹。王淑娥对儿子和干女儿的所作所为,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局外人似的。如霞呢,看见了仿佛没看见。如霞如此态度更激起了李伟心中隐藏的怒火,其实他和丽妮的闹剧,有一大半是做给如霞看的。
丽妮初来李家做保姆时,还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姑娘,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对一切都感到新奇。那时,李伟的一颗心整天系在下落不明的妻子如霞身上,自然无暇注意家里那个对自己暗暗生情的小保姆。如霞回来后住在娘家,李伟的心定了下来,可不甘寂寞的他很快又投入到外面的灯红酒绿、俊男靓女中,平时难得在家吃顿饭,过个夜。不过这倒增加了丽妮跟王淑娥联络感情的机会,丽妮的能干和乖巧很快把王淑娥哄得团团转。聪明的小保姆懂得,只有先赢得女主人的心,才能在这个家中站稳脚跟。
每当打扫李伟和如霞那间豪华富丽的卧室时,爱慕虚荣的丽妮便不由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做了这个家里的女主人,睡在那张松软豪华的席梦思床上,那该是多么幸福啊!每当看到风流潇洒的李伟,小保姆的心里更是如痴如醉、浮想联翩。可李伟似乎压根就没注意过她这个小保姆,丽妮心里又失望又怨恨,同时这更增加了她心里的疑团:家里跟“少主人”闹矛盾而离家出走的“少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霞回来后,丽妮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少夫人”的容貌、举止、风度无一不让她心服。这是怎样的一个难以用三言两语说清的女人啊!但丽妮属于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从不轻易认输的人,尤其当她看到这个家庭婆媳间的不和,小俩口之间的冷漠后,丽妮的心里有底了。她开始慢慢实施自己的夺权计划了。
对王淑娥,她更是温柔乖顺,曲意逢迎;对她的梦中情人李伟呢,她借着保姆的身份,柔情似水,关怀备至;就连偶尔回家一趟的李建设,也对家里小保姆的勤谨、细心、善解人意赞口不绝;对被她视为拦路石头的“少夫人”如霞,丽妮也是恭顺有加。她先要弄清楚,自己想要取而代之的“少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慢慢地,她放心了。如霞既不厉害,也不挑剔,对她这个小保姆,甚至表现出宽容和放纵。丽妮还惊喜地发现,“少主人”李伟渐渐对自己展开了攻势,他在家的时候明显比过去多了。有时还夸赞她眼睫毛长、嘴巴甜、哪件衣服好看什么的,没事了就和她一块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两个人常为电视里的某个情节争论不休。丽妮欣喜不已,这可真是苦尽甜来呀!她要和卧室里的“少夫人”不动声色地争个你死我活。
如霞不喜妆扮,她便偏要打扮得出特出色,头发梳得溜光,眉毛描得细匀,眼影、胭脂、口红打得一丝不苟。如霞衣着随意,她便偏要穿得鲜艳、亮丽,什么超短裙、露脐装,外头兴什么她穿什么,她把自己有限的保姆收入全用在了穿戴打扮上。如霞寡言好静,她便更要显得像只活泼轻盈的小燕子,又像一只能说会道的巧嘴八哥。她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一定能赢得这一家人的心,当上这个家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的。
李伟先前跟丽妮周旋,不过是闲极无聊,再则也是故意做样子给如霞看的。玩女人,他信奉一个原则,跟那些把贞操看得很重的女孩子,是不能轻易乱来的。但渐渐地,他对丽妮动了心。丽妮虽然轻浮娇痴,但毕竟不同于外面风月场上那些逢场作戏的女孩子,现在,她的一颗心既已完全系在李伟身上,自然对他格外用情,撒娇撒痴,极尽风流与妩媚。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荣,李伟相信,丽妮这段时间来反常的衣着打扮完全是为了他。丽妮正值十八九岁的妙龄,如花初放,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健康与美丽,这又怎能让风流多情的李伟不为之动心呢。但李伟也很理智,如霞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毕竟很爱她,如霞越不在乎他,他反而越爱她,同时又恨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再说了,如霞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呢。再怎么说,丽妮是不能跟如霞相提并论的。跟丽妮,玩玩可以,做他的妻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天下午,王淑娥又摇着蒲扇到邻居家打麻将去了。李伟和丽妮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录像。两个人厮闹了一阵,李伟兴犹未尽,回到房子,见如霞正半倚在床上织毛衣。她一双柔润嫩白的手随着织针不停地动着,素首低垂,星眸半掩,那么细心又那么温柔,脸上一片安详娴静。李伟一时心痒难耐,走过去抱住如霞就要求欢。如霞顾及到肚里的孩子,再加上又是在大白天,便拼命反抗。不知怎么地李伟被织针扎了一下,疼得他“哎哟”大叫了一声,这更激起了他的满腔怒火和欲火,他抓起毛衣扔到一边,一把把如霞推倒在床上,腾身就压了上去。如霞又气又急,双腿乱蹬,冷不防李伟热烘烘的一张嘴凑到了她的脸上。她挣脱不开,急切中对着李伟伸到自己嘴里的舌头咬了一口。李伟受疼,大叫一声,一掌对着如霞的脸打了过去,又站起身来吐了几口血沫,一时只觉得舌头疼痛难忍。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个罪?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恶狠狠瞪了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如霞一眼,扯起她一把推下床去,只听得如霞“哎哟”一声惨叫。李伟还不解气,“臭婊子,你少给我装蒜。”上前狠狠踢了蜷在地上的如霞几脚。“他妈的你居然敢咬老子!反了天了你。”拉开门,怒气冲冲扬长而去。
在客厅里的丽妮,先听见两个人在房中撕打,一时吓得无足无措,想进去劝劝,却又忍住了。或许潜意识里,她是盼两个人闹得越凶越好。听得李伟大叫,她又惊又怕,又听得如霞一声惨叫,她害怕中又增加了几分快意。见李伟怒气冲冲夺门而去,她平静了一下,忙拉开门进去要劝如霞。只见如霞横躺在地上,披头散发、脸面红肿,丽妮怯怯地俯下身去,正要扶如霞起来,蓦地大叫起来,“如霞姐,这地上咋有这么多的血呀?”
如霞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脸上是一片濒死的安详与镇定。丽妮急哭了,摇了摇如霞,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了想,又急忙拉开门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王淑娥跟着丽妮急冲冲地回来了。她并不心疼儿媳,但她心疼儿媳肚子里的孙儿。看见无声无息躺在地板上的如霞,尤其是如霞那浸在血水中的下身,她吓傻了,好一会才号啕大哭起来。完了,全完了,日日想,夜夜盼的孙儿就这么完了!
素兰呆呆地望着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女儿,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碎了一般。如霞一动不动地躺着,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憔悴、了无生气。床边支架上的吊瓶缓缓地向上冒着水泡,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着,慢慢地注入女儿体内。女儿与自己一样,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可是,她的命为什么就这么苦呢?不幸的婚姻已经够女儿受的了,可为什么还要让这柔弱的身体再遭受这样的折磨?记得那天女儿离开家回婆家时,还是那样的丰润美丽,这才几天的工夫呀,女儿就已经容颜大变,这么形容枯槁了。女儿回婆家后,她一个人忙了屋里还要忙地里,做饭、洗衣、喂鸡、喂猪,田里更有那么一大堆活等着她:秋庄稼长得快,玉米间苗没几天,就又要锄草、上肥料了。作务那二亩猕猴桃更是细致活儿,天天园里有活干。身子忙,她的心也不闲着。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如月离得远,如辉眼看着要高考,忙得什么似的,几个月都没回过家了。只有大女儿如霞让她最牵肠挂肚。女儿回去后,跟婆婆相处好吗?跟丈夫没有闹别扭吧?她盼女儿来,又怕女儿来。女儿没来,就证明她在婆家好好的,没跟家里人闹矛盾。日子就在她的忙忙碌碌又忧心忡忡中一天天地过去。那天她正在猕猴桃园里锄草,李伟骑着摩托车急匆匆地赶去了,说是如霞病了,住院呢,叫她快去。谁知道,女儿流产了,产下了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听医生说,女儿是身体受了刺激,由于猛烈碰撞才流产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不得而知。女婿李伟那天把她领到病房,在病房里默默立了片刻,便扭头走了。从此,就再没见人影。亲家王淑娥来了一回,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李家那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小保姆倒是每天按时送饭来。从她的口中,素兰才知道,女儿是跟女婿发生矛盾,两个人撕打,才致使女儿流产的。唉,苦命的不懂事的女儿呀!可素兰的眼泪只能咽进肚子里,在女儿面前,她必须强颜欢笑。守在女儿床前已经整整三天了(家里她托给了田婶照管),一直到现在女儿是水米未进,也不说话,终日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女儿,素兰一阵难过。“哀莫大于心死”,女儿的心情她能理解,就像她当初痛失丈夫一样,女儿的心已经死了,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不过是空空躯壳而已。
病房门开了,进来一个戴白帽子的小护士。她过来看了看如霞,轻声问:“阿姨,病人吃东西了吗?”素兰难过地摇了摇头。“阿姨,你可以喂她吃一些松软易消化的食物的。”素兰忙点点头,端过丽妮刚送来的小米稀饭,柔声道:“如霞,吃点稀饭吧。”如霞一双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了望母亲,无力地摇了摇头。“吃一点吧。”小护士也在一旁规劝,“不吃东西咋行呢?你身体虚弱,单靠输液身体是支撑不住的。”“如霞,你就吃一点吧。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妈、为你的弟弟妹妹想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月如辉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呢?”素兰不禁哽咽了。几滴大大的泪珠从如霞脸上滚落下来,滴在雪白的枕套上。“阿姨,我们把她扶起来,试着让她喝点稀饭吧。”素兰忙上前,和小护士轻轻抬起如霞的身子,把被子和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靠床半倚着。素兰端起饭碗,用汤匙搅了搅,尝了一口,舀起一匙饭,送到如霞嘴边。“霞,听妈的话,快吃了吧。”如霞痴痴地望着母亲,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慢慢地把那口饭咽了下去。素兰忙又舀了一匙饭喂给女儿。那小护士见病人开口吃饭,点了点头,高兴地走了。眼看着一小碗稀饭见了底,素兰一阵高兴,乐滋滋地放下碗,看着闭目养神的女儿,正思量着炖个鸡汤什么的给女儿好好补补,忽然见如霞一阵反胃,趴在床边,翻肠搅肚,把刚才吃下去的那碗稀饭全吐了出来。伏在床边又一阵大咳,一时间便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作一团,连输液管也挣脱了。小护士闻声赶来,“咦,刚才还好好的,这是咋了?”又忙去喊医生。素兰死死用手按住女儿胳膊上往出渗血的针孔,不禁泪水横流。她的心,碎了。
迷迷糊糊中,如霞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山间走着,路两旁全是青青的草,绿绿的树,草中开满了鲜艳的花,树上结满了香甜的果子。多美呀!走着走着,树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了,一切都变得阴森可怕。如霞急于走出去,那条路却分了许多岔道,这儿一条,那儿一条,她不知道该走哪一条好。正在为难,忽然远远地看见如月和如辉,她想叫他们,却喊不出,他们离她那样远,她只好继续朝前走。一抬头,前面正走着一个人,那不是田峰哥吗?她喊住他,问他自己该走哪一条路,天快黑了,她要回家呀!可他说他正忙着呢,就自顾自地走了。他走得那么快,她怎么也追不上他。这时,她忽然发现母亲就坐在路边默默地看着她,好像一直就这么坐着的。她问母亲她该怎样走,可母亲说她也不知道,叫她自己拿主意。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呀!她又问母亲,可母亲不理她了,她只好自己走。这时前边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大黑洞,里头隐约透出一丝微光。她站住了,想,那黑洞里头或许有一条吃人的大蟒,那亮光就是它的眼睛吧,进去了她就会被大蟒吃掉的。可她又想,那黑洞或许只是一个通道,里头根本就没有大蟒蛇,那亮光是一颗指路的宝珠。过了那黑洞,又该是怎样奇异美丽的风景呀:到处绿草如茵,花开遍地,阡陌纵横,河流如织。她不知道黑洞里到底有什么,可她不能停下来,她就一直朝着洞口走去。这时,她忽然听见母亲和田峰在喊她的名字,她忙停住脚步。哎呀,洞里真的是条紫花大蟒,它瞪着一对绿荧荧的眼睛,血盆大口中吐出红红的芯子,四周满是累累白骨。如霞吓得惊叫起来。耳边,不断传来母亲和田峰的呼喊声。如霞猛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眼前,是两张关切而焦灼的脸。“田峰哥,你咋在这?我这不是做梦吧?”“如霞,你田峰哥来看你来了。你刚才梦见啥了?瞧你害怕的样子。”如霞虚弱地笑了,“妈,你们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多么奇怪的梦呀!”
正说着,李家的保姆丽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提着饭盒来送晚饭了。她瞅了田峰一眼,便问素兰,“姨,如霞姐今儿咋样?”又凑上前看看如霞,“今儿气色倒好些。”放下饭盒,提起中午的空饭盒,走了。田峰问,“姨,那女孩是谁?”素兰说:“她是李家的保姆。”田峰深思地点了点头。素兰招呼田峰吃饭,田峰忙说:“姨,你跟如霞吃吧。天色也不早了,待会儿我回去在家里吃。”素兰黯然地望了眼女儿,为难地向田峰摇了摇头。田峰蓦地惊觉,“怎么如霞还不肯吃饭?”虽然田峰一直没和如霞说过话,但如霞觉得,自己一直被笼罩在他那深情的目光中。那目光里,有怜爱,有痛悔,有自责,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挚爱。这时,她见田峰把探询的目光转向她,就有气无力地向他苦笑道:“田峰哥,我实在是吃不下去,硬吃下去就又吐了。”“如霞,你怎么这么傻呢?想一想,你才二十二岁呀,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你不能只盯着脚下,眼光放长远些。现在,你一定要好好吃饭,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咱村里那么多人都盼着你尽快回去呢。咱村小学现在正在建教学楼和图书室呢。你知道那位毛致远先生吧,毛老说,等图书室建好了,他先自掏腰包给孩子们购买部分图书。为村里,他慷慨解囊,一掷千金。可他自己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住的又是什么呢?如霞,你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人吗?还有咱们的猕猴桃,咱村路修好后,准备在村子里成立个猕猴桃开发中心,主要搞猕猴桃深加工,制猕猴桃果汁饮料、干粉饮料、果脯、罐头……要解决好咱果农的后顾之忧。我们还准备把咱村的木器加工、酱醋酿造业规范化。还要……如霞,你说这需要多少人手呀!到时候,咱村里在外头打工的年轻人绝大多数会回来的,说不定还有外头人来咱村打工呢。我们还打算在村中心成立俱乐部,建立商业街、大超市,你说到那时候,咱村里人的生活该有多好,堡子里会有多热闹呀!”
如霞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田峰,眸子里奇迹般地焕发了神采,她被田峰描绘出的美好明天深深吸引了,感动了。“如霞,振作起来,心放大放宽些。你要想想,世界那么大,天灾人祸,生离死别,这样的事每天要发生多少?更不要说国家和民族的兴衰命运这样的大事了。跟它们相比,我们个人的那点痛苦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还记得雪莱的一首诗吧: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如霞马上接了口,“朋友,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在失意的日子里暂且忍耐,相信吧,快乐的时光就会到来。到那时,逝去的一切都将变得可爱。”她的声音低沉婉转,娓娓动听。素兰惊喜地发现,女儿的眼睛是那样的润泽明亮,她的脸上又有了青春的活力和光彩,望着母亲,她的嘴角含着一丝甜甜的笑,“妈,我饿了,我想吃东西。”“哎呀,谢天谢地,我的老天爷。”素兰真是惊喜交加,忙不迭地从饭盒中倒出半碗稀饭,两个人服侍如霞半躺在床上,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喝完了那碗稀饭。素兰把碗拿开,如霞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还没吃饱呢。”田峰忙把一个馒头和那碟青椒炒肉丝递过去。素兰拦住他,“如霞好几天没吃饭了,一次不敢吃得太多。”田峰笑着拍了拍脑袋,“瞧我,都高兴糊涂了。”素兰见女儿一双眼睛还恋恋不舍地盯着馒头和炒菜,忙扶她躺好,爱怜地拍了拍女儿的肩,安慰道:“等你好利索了,有什么吃不成呢,哪里就在这一时。”田峰也劝道:“如霞,你就忍一忍吧。等你明儿好了,要吃什么我们给你买。”如霞仰面躺着,她的嘴唇红润,眼睛湿漉漉地发着光。望望母亲又望望田峰,她由衷地说:“这世上,就数妈和田峰哥最疼我了。”素兰拍了女儿一把,“傻孩子,尽说傻话。”如霞也觉得言语冒昧,不由得飞红了脸。田峰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窗外,惊叫道:“哎呀,天都快黑了,我要赶快回去呢。”又对素兰说:“姨,你多操心如霞,我明儿再来看她。”如霞脸上红云还未褪尽,欲语还休,一双深情的眼睛款款望着田峰,多少话似乎都用眼睛说了。田峰只觉得心头撞鹿,脸也不由得有些红了。说了句,“如霞,你好好养着。”逃也似地走了。
第二天,来看望如霞的却是田婶。她带了满满一篮东西:鸡蛋啦、挂面啦、蛋糕啦、麻花啦。田婶从篮子里往出掏一样,素兰就埋怨一句,“她婶哩,你来看娃就够有心的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田婶又从篮底拿出个崭新的电热杯,“这是田峰早起才买的。他说如霞在医院里,想吃啥不方便,虽说李家每顿送饭来,可哪能那么如心如意的。有了这个电热杯,娃想吃啥:鸡蛋羹、荷包蛋、鸡蛋挂面啦,啥都能做的。”如霞忙说,“难为婶子和田峰哥想得这么周到。”电热杯和田婶的一席话,早已消除了未见田峰来如霞心里几分隐隐的失望和不快。田婶坐在床边,抚摸着如霞瘦骨嶙嶙的胳膊,叹道:“唉,作孽呀!这么粉团儿似的一个娃,才几天工夫,就成了这个样子。”如霞忙笑道:“婶子,我容易瘦也容易胖的。我要好好吃饭,过不了多长时间,准胖得你都认不出我来了呢。”田婶说了句,“这孩子!”和素兰都笑了。
如霞出院了,虽然母亲再三要求,她还是直接回了婆家。她知道农村的一些规矩。再说在娘家会给娘家人带来很多不便,只有婆家才是自己真正名义上的“家”呀。可她哪里知道,家里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迎接她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李伟早已和保姆丽妮打得火热,也说不清俩人的暧昧关系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到底是谁先勾引了谁。如霞流产住院,这对缺少子嗣的李家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李伟愁眉不展,王淑娥唉声叹气,李建设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跌足长叹,“唉,家门不幸呀!”只有丽妮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倒是时常安慰干妈,“妈呀,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再甭往心里去了,有儿子还怕没孙子么!”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用各种方法逗王淑娥开心。王淑娥本来就不喜欢如霞,烦过两天便又恢复了常态,每天照样出去打牌、逛街。家里只剩下李伟和丽妮,两个人孤男寡女,一个含情,一个有意,很快便混到了一处。李伟是情场老手,丽妮则初尝云雨,两个人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仿佛一对新婚夫妇。在饭桌上更是夫唱妇随,哄得王淑娥百般高兴,竟默许了俩人的关系。三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俨然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甚至巴不得如霞住在医院里,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如霞回家后,很快发现了丽妮和李伟之间的端倪,但她并不说破,自己倒落个清净自在。但看着两个人不避自己,搂搂抱抱,打情骂俏,心里难免不气恼。回到自己卧室,拉开柜子找东西,一眼看见给孩子未织完的毛衣还团成一团扔在柜底,睹物思子,忍不住潸然泪下。沙发上、床上、椅子上,自己都曾坐着为孩子编织毛衣。家里每个角落,都有自己身怀六甲时走过的影子。而今,一切依旧,孩子却没有了,怎能不令人心酸?王淑娥看着病怏怏、愁惨惨的儿媳如同吞吃了一只苍蝇,干脆借故住在了女儿家。丽妮和李伟又哪里把如霞放在眼里,便在家里任意妄为。如霞想到李伟名为自己的丈夫,自己流产住院,他竟不管不顾,反而借此机会同家里的小保姆勾勾搭搭,做成好事,怎能不怨不恨?心里刚刚升起的美好憧憬和向往早如那海市蜃楼,很快没了踪影。她又重新陷入了悲哀和失望的深渊。饭桌上,看不惯丈夫和保姆两个人的丑态,干脆把饭端到房里去吃。可又怎能吃得下?常常是眼泪和饭,吞声饮泣。只几天的工夫便食量大减,还没恢复好的身体又迅速垮了下来。
这天上午,如霞正怔怔地倚在床上出神,见李伟进来,便说:“李伟,我们离婚吧。”“离婚?你想得倒美!”李伟一声冷笑,“我李伟的女人,休想落入旁人的手里。想离婚,除非你死了。”如霞忍无可忍,“李伟,你到底要怎么样呢?你说,你还当我是你妻子吗?谁家一个男主人,当着妻子的面,跟个保姆搂搂抱抱的。”李伟扬着眉毛笑得十分得意,“可这并没见你反对过一回呀。你也好意思吃醋!你想想,你对我尽过做妻子的义务吗?人家外头,有的男人三妻四妾,左搂右抱,一个男人同时玩几个女人的事多着哩,谁像你这么老土!你以为你是什么,一朵好花只能看不能用!告诉你,能给你保留妻子的地位就够不错了。”如霞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不稀罕做你的妻子,跟你我一天也不想过了,这婚我是死也要离!”“离婚,凭你?你甭做美梦了。告诉你,我家法院有的是人,你就是离成了,看我不叫上一帮子人把你家砸个稀巴烂,叫你妈你弟你妹一个也活不成。”如霞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猛地扑过去把桌上的一把剪刀抓在手里,回手就往自己的胸口刺去。李伟一把抓住她握剪刀的手,一字一句冷冷地道,“张如霞,你死呀!你死了,我一定叫你全家人给你陪葬。”如霞呆呆地看着李伟那张狰狞冷酷的脸,剪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彻底绝望了。
素兰来李家看望女儿了。幸好王淑娥不在,使她少了许多尴尬。女儿的消沉和萎靡让素兰又吃惊又心疼,为什么女儿一回到婆家就会这样呢?她又一次提出接女儿去住几天。李伟倒没太反对,但女儿的绝情和冷漠让她伤透了心。如霞知道,自己怕是一辈子摆脱不掉李伟这个魔鬼了,就是在娘家住得再久,还不得再回到婆家来?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让人撕心裂肺的双重生活,再说住在娘家,又能给母亲带来什么呢?多事人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好心人的无休止的劝说和聒噪,这一切实在让她受不了。母亲要回去了,如霞平静地送母亲出了门,“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你就权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如霞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她整天整天地呆在房子里,有时几天也不出房门一步。她想她就要死了,但为什么还会有饥饿的感觉呢?难道她心里迷迷糊糊地还有什么希冀?有时太饿了,她就摇摇晃晃地到厨房里找点东西吃。丽妮和李伟正是极尽恩爱缠绵,也懒得理她。不方便的是丽妮不小心把王淑娥房门上的钥匙弄丢了。丽妮原先有楼上一个房间的钥匙的,后来被李建设要走了,说是他难得回来一躺,让丽妮跟王淑娥做伴睡,俩人晚间也好有个照应。这下可苦了李伟和丽妮,两人没有了寻欢作乐的爱巢,自然是苦不堪言,总不能把如霞赶出去吧?李伟干脆在临近旅馆租了间房子,领着丽妮整天下馆子,逛街道,累了就双双在旅馆里温夫妻美梦。不几天工夫竟把他“偷”来的母亲的八百元私房钱花了个净光。身边没钱咋行呢?镇子上那个“老板”已经不答应再赊毒品给他了,现在的关键是弄钱呀!再说小镇上李伟已经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和丽妮早已把镇子上的旮旮旯旯都转了个遍,有些地方带个女孩子去是不方便的,李伟又是个朝三暮四的人,日子稍长,便对丽妮有些厌烦,颇想换个口味。无奈丽妮不比如霞,她像万能胶似的牢牢粘在李伟身上,怎么甩也甩不脱,就连李伟上厕所,她也在厕所门外等着。李伟和哪个女人开几句玩笑,她也要拈酸吃醋,吊脸使性子。这让李伟颇为恼火,丽妮算自己什么人呢?不禁想起如霞在这方面的许多好处。这天下午,他便和丽妮双双回了家。他打算把丽妮留在家里,让她照料如霞。还是自己一个人出门方便,再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呢。
如霞已经发烧几天了,那天她挣扎着到街口一个小药店买了点退烧药。药吃完后,体温又升高了,她便也懒得管它了。如霞第一次发现发烧竟有这么多奇妙的好处,有时她闭眼躺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飘到了半空,全身每个地方都像在过电,又像在向外放射着什么,身体轻飘飘地好像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有时迷迷糊糊的,眼前闪过青山碧水,红花绿树,身边彩云缭绕,仙乐飘渺,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或许这就是羽化成仙吧。
这天下午,她躺在床上朦朦胧胧地做了一阵白日梦,醒来后,想到厨房找点水喝。爬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皮沉得厉害,便半倚在床上喘息。脑子里又不由得回忆起刚才所做的绮丽而迷离的梦来。这几天,不管是梦中还是醒着,她的脑子都像拧紧的发条,又象电影里的蒙太奇,一刻也没有停过。一闭上眼睛,眼前尽是光怪陆离的各种幻象,睁开眼睛,眼前永远是依旧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悬挂的彩色拉花还是结婚时的,几年了,彩花上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尘土,有的地方已经卷曲,脱落。她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梦中的情景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梦中,有她快乐而苦涩的童年,有她甜美难忘的学生时代。然后呢,是她在孙家饭店打工的那段日子,她认识了李伟,她嫁入了李家……她的思维错综混乱起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回忆梦还是回忆往事,抑或是在冥想了。
李伟和丽妮双双归来,见屋里空空落落,冷冷清清的,不由猜想:如霞八成是回娘家了吧。两个人巴不得如霞离开,便相拥着步入卧室。一见如霞正倚在床上,双眼半开半合地望着他们,丽妮吓得张大了嘴,一溜烟跑出去了。李伟则径直来到如霞面前。如霞倚着被子半躺着,两颊潮红,双腮带赤,两只眼睛似睁非睁,迷迷濛濛如烟似雾。一只苍白纤瘦的手软软搭在被边,浑身上下有一种绝美的凄艳。这不禁勾起了李伟的欲火,他的强烈的占有欲和征服欲。站在如霞身边,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如霞”。如霞一惊,大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李伟笑了一下,就势往床上一歪,要把如霞拥在怀里。如霞一骨碌坐直身子。由于起得过猛,她眼前一阵金星乱迸,摇摇晃晃一阵,好不容易坐稳。李伟把一张淫笑着的脸凑了过去,嘴里道:“如霞,这几天你怕想我想得熬不住了吧?”这一下激起了如霞那深藏在心里的怒火,她想也没想,募地聚起浑身的力气,举起手,对着那张凑到面前的嘴脸直打了过去。李伟猝不及防,挨个正着,一张脸马上紫胀起来。他勃然大怒,这一巴掌又使他想起差点被如霞咬残的舌头,一时新仇旧恨齐涌上心头。“啪”、“啪”、“啪”接连抽了如霞几个耳光。如霞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她又勇敢地扑了上去,手指抓,牙齿咬,今天她要把这几年来积聚在心头的仇恨全部发泄出来,她的眼都红了,力气大得惊人,李伟一时之间竟难以招架。他退到墙角,瞅个机会一脚把如霞踹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嘴里没头没脑的乱骂着,“臭婊子,我叫你打!今儿不打死你我他妈的就不姓李!”
丽妮跑进来,一见两个人都红了眼,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吓得在一旁扎煞着两手,大呼小叫。又见如霞倒在地上,无声无息,李伟却还在对她拳脚相加。忙跑上去抱住李伟的一只胳膊,带着哭音嘶喊,“伟哥,伟哥,快住手呀,要出人命呀!”李伟红着眼,一下子把丽妮甩到一边,他抹了一把嘴边的白沫,恶狠狠地道:“滚开,他妈的,你再拦我我跟你一起打。”丽妮见如霞蓬头肿脸蜷缩在墙角,奄奄弱息,而李伟居然还不住手,心里忽然升上来几分寒意。做为一个妻子,她是自知做不到如霞的宽容大度的,那,她如果成了李家的“少夫人”,李伟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对她呢?
静静的夜里,如霞醒来了。她不知道已经在地上躺了多久,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点知觉,也不知道是痛是酸,那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乳白的棉质睡裙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流出来的血。她只记得昏昏沉沉中,丽妮抽噎着摇晃过她的头,问她要不要喝水。娇小的丽妮还徒劳地想把她弄到床上去,不过最终她不得不放弃了。奇怪,对丽妮,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恨意。有的,只是爱怜与惋惜。丽妮,多么像从前那个单纯、幼稚的她呀。只不过,比她多了些虚荣与浮华而已。她的头辗转了一下,望见了丽妮放在她头边的水杯。她慢慢地支撑起身子,歇息了片刻,端起那杯水,一饮而尽。那水,顺着食道,流入她火烧火燎的腹中,说不出的舒服。她的头脑清醒了些,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水里,会不会有毒呀?一霎时,她又为自己荒唐的想法好笑起来:就是有毒也好呀,反正自己也不想活了。一杯有毒的水,成全了自己的丈夫和家里的保姆,这不是很好吗?
她又重新躺下来,并努力使自己躺得舒服一些。明天早上,当人们看见遍体鳞伤的她死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时,左邻右舍会怎么议论呢?公安机关会不会为此而把李伟抓起来,判他的刑?不,不会的。他们家有的是钱,会把一切关节都打通的。他们还会花钱雇人把自己修饰一番,看不出一丝破绽,然后再通知母亲,说自己是病死的。母亲知道自己的死讯又会怎样呢?她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吗?能吗?能的!她知道母亲的性格,母亲是那种柔弱而坚强的女人。母亲会因她的死而悲恸欲绝,不过这一切会慢慢平息,时间会逐渐抚平她心中的伤痛的。再说,她还有如月和如辉呢。祝他们一切好!田峰哥知道自己的死讯又会怎样呢?他那么关心她爱护她,希望她能振作起来,可她却要死了。唉,她自己又算个什么呢,她早已是残花败柳了,她配不上田峰哥。只愿田峰哥能找个比自己好的女孩子,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她的眼皮开始沉重,她的思维混乱起来,脑子里仿佛有霹雳、闪电,又迷糊了起来。
窗外的月光柔柔地洒进来,给房子里蒙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也照在蜷缩在地板上的如霞身上。她又一次睁开眼睛,痴痴凝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房子里轻飘飘地转了一圈。奇怪,房子里的一切怎么全变了,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呀?地板上有一个空杯子,杯子怎么会在地板上呢?她弯腰把它捡起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随手一扬,那杯子无声无息地落在床上。床边有一只红拖鞋。红拖鞋,红拖鞋,怎么会是一只红拖鞋?她把它套在一只脚上,嘻,大小正合适。于是她想,这只红拖鞋怕是她的吧。可是,她的另一只脚还光着呢。那,另一只红拖鞋呢?她满房间乱找。咦,这间房子怎么有些熟悉,她在梦中一定来过这里吧。她用手抚摸着衣架、沙发、柜面、床罩。呀,这另一只红拖鞋原来就在床下,在她眼皮底下放着呀!可刚才自己怎么找不到呢?噢,是了,它一定是可怜自己找不到它,自个儿跑出来了吧。她把两只红拖鞋穿好,又望了望这间在睡梦中见过的房子。哦,月亮,月亮在叫她呢。她扑到窗前,想从那里出去。但她发现窗子那么小,她根本出不去。她向月亮伸出一只手,喊道:“我出不去呀!快拉我一把吧。”月亮高高地挂着,向她投来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她想,我为什么不变小一点呢?变成一只小飞虫,从这扇窗户里飞出去,在外面自由地飞呀飞,飞到月亮上去。但是她变不成一只小飞虫,她急得浑身仿佛起了火,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要炸裂开。她徒劳地在房里转着圈子,于是她发现了门。原来这儿还有一个出口呀!她从门里摇摇晃晃地出去。客厅里很暗,她随手开亮了灯。咦,客厅里怎么躺着两个人?他们紧紧搂抱着,睡得那么香甜。这两个人,一男一女躺在一起,那他们一定是夫妻了。咦,那自己是谁呢?为什么站在旁边,看人家睡觉?她有些害羞,从两个人身边绕过去,却一头撞在一个四四方方、头上翘着辫子的怪物身上。她歉意地笑了笑,信手一摁,那怪物肚子里出现了许多呲牙咧嘴的东西,动来动去,仿佛一群小怪物。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从客厅里逃了出去。
她终于又看见月亮了,她向它伸出两只手,“等等我,我来了!”院子里有两棵黑乎乎的树,仿佛两个阴森的巨人在监视着她。她急于要到外面去,可又一道大铁门挡住了她的去路,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门呀?幸好她似乎对那门十分熟悉,随手拨弄了几下,门开了。原来这挡人的门都是做样子的啊!她十分得意,轻飘飘地从门里荡了出来。明晃晃的月光照着门外一条宽阔的大路,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她在那路上悄无声息地走着,一回头,发现一个黑影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它轻飘飘、纤袅袅,跟她寸步不离。她伸了伸胳膊,那黑影也伸了伸胳膊,她摆了摆头,那黑影也摆了摆头。原来那就是她自己呀!她哑然失笑。一抬头,却又发现天上的月亮也正跟着她。她走,月亮也走;她停,月亮也就停下。原来月亮就是另一个自己呀!她高兴极了,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好象一腾身就能飞起来。脚底下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团里。她腾云驾雾般走着,来到一片沙滩上。白茫茫的沙滩上铺满了大大小小圆溜溜的石头,她蹲下身去,抚摸着那些冰凉的石头。耳边依稀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她踩着细沙碎石,循声找去,原来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小河不知疲倦地唱着歌,水那么清,那么亮,在月光下粼粼地闪着光。这不正是自己梦中出现了千百次的那条小河么?小河忽儿宽,忽儿窄,河水忽儿缓,忽儿急。她飘飘悠悠地顺着小河往上走。小草不时牵扯着她的裙裾,石块不时磕碰着她的鞋子。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河边出现了一个清悠悠的大水潭,潭里那轮明月正充满诱惑地对她微笑。咦,月亮啥时候掉进潭里了?一抬头,噢,月亮还在天上呢。那,这潭里的月亮,该是天上月亮的孩子吧?
如霞在潭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托着腮,俯着头,对着那潭水痴痴地望。水里那轮明月,似乎比天上的月亮更圆、更大、更美丽。忽然,月亮里出现了父亲的影子,出现了爷爷奶奶那慈祥的笑脸,亲人们在对她频频地招手笑。“等等我,我来了。”她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缓缓地向潭水跨出一步。月亮破了,满潭里全是银般的碎片。那潭,原是拉沙人采石筛沙挖出的没有及时填上的大坑,中间深,四边浅,是个漫圆。如霞又跨出一步,那水浸没了她的脚踝,一双红拖鞋在水里漂了起来。她一手提了裙裾,又迈了一步,水没了她的膝。潭水冰凉侵胃,她只觉得觉得那发热发烫的肌肤跟水接触,说不出地凉爽舒服。她又往前跨了一步。那水,被她的身体化热,“滋滋滋”地仿佛就要沸腾,多舒服呀!她还来不及喊出,忽悠一下沉了下去。潭面上水波荡漾着,忽然冒出一片飘散的黑发,如霞又幽灵般地从水里浮了出来。这种感觉多奇妙呀,刚沉下去时,眼前忽地一黑,紧跟着又一片金黄耀眼。她只觉得出不来气,浑身憋得难受,不由得双手乱舞乱抓,奇迹般地又浮了上来。她张开嘴,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清凉新鲜的空气。虽然只是一霎那的工夫,但她好像几个世纪都没有呼吸过空气了。水里很美,可水里怎么没有空气呢?她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抓住潭边一棵小树,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被冷风一吹,她这才觉得浑身每个部位都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她发着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疼,她不再留恋那潭水了,光着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下一滑,她一下子跌倒在地,脸挨到一块长条形的石头,她把它抱起来,亲吻着,这不正是自己的孩子么?她把它丢了,她又把它找回来了。她把冰冷的石头抱在自己那同样冰冷的怀里。“孩子,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咦,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时候下雪了呢?天哪,她记得刚才还是夏天呀,那不是要把所有的庄稼都冻死了吗?四季变化怎么这么快呀?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能和她的孩子在一起!
风大了,烈烈地吹着,她那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的头发和裙裾又随风飞扬。她打着寒颤,把冻得要死的孩子紧紧搂在胸前。冰天雪地中,她和她的孩子相依为命。“孩子,咱们马上回家啊!”她喃喃地对孩子说着话,还轻轻哼起了催眠曲。前面横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她猝不及防,一头撞了上去,怀里的石头一下子掉在地上,“天哪,我的孩子!”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