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旧国旧都
作品名称:旷古绝今一樵夫——慧能大师出山记 作者:能慧 发布时间:2022-12-20 11:02:45 字数:5877
七十六.你、你怎出家了呢
七十七.远远望去
七十八.说来话长
七十九.不知怎的
八十.人心各异,有若其面
——哲人所期于红尘世间,有时是不是还真就事与愿违
七十六.你、你怎出家了呢
有如崇山峻岭漫漫涓滴渗入山泉,近乎纤纤山泉淌进小溪,恰似汩汩小溪汇入川流,仿佛路路川流奔向江河,更像浩浩江河涌归大海——
观音菩萨诞辰之日,南海法性寺前那万众朝拜情形,还真类乎涓滴所集、大海之聚……
“慧能哪,你自己随便走走看看,一个时辰后我和玉馨在这儿等你,或你在这儿等一下我们。”
人流如潮不远一颗大树底下,深知慧能的李筱芸已是非常知足了。
“记住了。”
慧能笑笑点了点头,婆媳俩便很快融入人海不见了踪影......
第一次身临其境面对佛法信众如此聚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身心震撼,当然令慧能十分感慨——
透彻生死,主张无谓生死、顺应生死且求逍遥生死的庄老先生虽不期成了凡人祈愿长生不老不死神明,但那可以长寿、可以成仙吸引之力,应该才是最合世人恶死乐生所求的吧。可为什么偏偏认为万事为空而一心寂灭的佛陀,却赢得了世间最为广泛人心,之中不可思议衍变原由是什么,不可抗拒力量又在哪里呢……
——“阿弥陀佛!
打扰了,慧能施主。”
漫无目的边看边走已在殿门外更是有所触动的慧能,闻声猛见一年轻和尚笑眯眯地立在了眼前,可认清之后却是大为惊异:“你、你是、你是己锼兄长!”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栖寂……”
“你、你怎出家了呢!?”
慧能一时有些怔不过神来。
“说来话长。
慧能施主,你不是回龙山老家了吗,什么时候来的南海?”
“己锼兄……”
——“阿弥陀佛,施主,对不起!”
正这时,一匆匆中年和尚急急打断了慧能又侧身栖寂:
“师弟,方丈师父正急等你!”
“师兄,你先回告师父,弟子马上就到。”
中年和尚施礼转身之后,己锼回头说到:
“慧能施主,一会儿可不可以就在寺里用斋,午后我来找你,好吗?”
“午后?”慧能想了想说到:
“己锼兄,申时初刻后方不方便?”
“申时初刻后?
行!慧能施主。就申时初刻后。”
己锼愣了一下,立刻答应。
“到时我在寺外大树下等你。”
“那大树下不见不散。慧能施主,对不起,小僧就先告辞了。”……
己锼转眼没入了人群,慧能却仍有些做梦一般——
他怎出家做和尚了呢......
——人茕茕以向晨钟暮鼓,寂寂相守青灯古佛,其中决绝,还真值红尘有问有思的吧
七十七.远远望去
“慧能哪,今天难为你了。”
回家路上,见儿子明显情绪低沉寡言少语,李筱芸心里似乎有点儿自责了。
“娘,去年元宵,我在镇上结识了一长我月余大家公子,刚才在寺里碰见,人已是法服着身和尚了。
娘,不知怎的,我心里总觉有什么堵着似的。”
“原是这样……他叫什么?”
李筱芸听了,也有些闷闷感觉。
“他说法号栖寂,好像是方丈徒弟。”
“你说他只长你月余?”
“是的,去年我们互报庚辰,他说他是丁酉腊月二十九的。”
“那他还不到受比丘戒年龄,怎会有法号——对了,他怎么出家的?”
“娘,我也想知道他怎么出家的,可刚一碰面,人就被有事急急叫走了。我们约好申时初刻后在寺外大树下相见,一会儿到家,就不陪吃午饭了。”
“申时初刻后?
怎不早说,都走这么远了。
前面路口有个小店,你在那儿吃点儿东西,我和玉馨自己慢慢回家。”
“不用,我走得快,时间来得及。”
“午饭得吃!”
慧能想了想说:“行,听娘的。”
快步行到路口,慧能匆匆填了些食物,分手之时,玉馨悄声细语:
“相公,尽量早点儿回来,我和娘等你一块儿吃晚饭。”
“知道了,你们先回吧。”……
返身途中,庙会已散,
一路香客嘈杂,慧能听而不闻;
一路春光如画,慧能视而不见。
因为,人满脑子此时都是己锼兄长法服在身、施主施主在口——他怎出家了呢……
是的,己锼兄说过,他更倾心佛法;
是的,己锼兄说过,人心微妙,那“栖神冥累”,佛法更为高明……
可倾心佛法也好,栖神冥累也罢,若不着落生命美妙进程,若不着落百年正常生活,那心所释然、神所畅寄,又有什么意义?
柔情万种青春,
无边风月时光,
人茕茕以向晨钟暮鼓、寂寂相守青灯古佛,此之绝决,何因何缘,又为什么?
己锼兄长出身大家,饱览诗书,风仪秀整……
——“慧能!慧能!”
一有些上了年纪的阿婆迎头大声。
“阿婆,有事吗?”
慧能抬头,原来是街坊邻居。
“人早散了,你这是去哪儿?你娘和你堂客呢?”
“阿婆,我娘她们先回了,我去寺里有点儿事。”……
人,
渐少渐没;
路,
渐旷渐静。
飞花点翠田野山峦,这才多有特别亲切,慧能内里,因此也才渐渐敞向一路风景……
不知不觉,法性寺前最后一个山口来到了眼前,进入之后有意想不到开阔——
抬眼望去,
翠岗侧畔似隐似现精舍有时花点缀;
定睛凝目,
山坳峦间雄浑大殿在古木幽竹里更是金光映宇。
此卉木滋荣、碧荫绿含、天香氤氲绝尘伽蓝,真一派世间净土、人寰上界……
想
拂晓霞飞,日落鸟归之际;
清夜泉鸣,月印花影之时;
人于中倘佯一缕清魂,定飘飘漫舞、杳杳歌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
蓦地,庄子于心于人于世深深感慨,不经意兀的闯进慧能此时此刻于景满满意绪……
——怎是旧国旧都呢?
此念从何而来,为何而生……
——“慧能施主!”
寺前大树底下,栖寂和尚已是远远急切朝身不知处的慧能迎了上来……
——因缘缘因因在天,因缘有缘缘由人
七十八.说来话长
“己锼兄,怎么回事?
怪不得舅舅告诉说去年九十月间,一年轻和尚来找过。
我左思右想,什么时候认识的和尚,还年龄个头和我差不多。
当时,还真一念闪过兄长有论佛法神情,但马上又想,这怎么可能!
己锼兄,你怎出家了呢?”
人一到跟前,回神的慧能便有些迫不急待了。
“说来话长!
慧能施主,我们那边坐下慢慢说。”
“己锼兄,这施主施主的,弟感觉好像有点儿别扭。”
“那怎么称谓,慧能施主?”
己锼笑笑,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我们还是兄弟吗?”
慧能似乎有点儿认真样子。
“当然了,慧能施主!”
“既然还是兄弟,那以后我们仍以兄弟相称,可以吗?”
己锼想了想:“那好吧,慧能兄。”
说了便拉慧能在大树底下坐了下来。
“兄长怎出家了呢?
什么时候,又为什么?”
刚一坐下,慧能还是急切想知这中原委。
“慧能兄,我的话长。
你先告诉我,什么时候来的南海,还会走吗,来寺又何所因缘,行吗?”
再逢慧能,实叫栖寂惊喜不已——记得去年没过几天就去散之堂了,却见关门闭户……
当然,眼下他最为关心,是慧能是否长住且和他一样与佛有缘……
“那好。
去年冬至前随母亲来坪溪定的居,现与舅舅一家同住散之堂后院儿。
这个月我刚娶了堂客,今天是陪母亲和妻子来敬香的。”
“你成亲了!”
“是的。”
“怎上午没见伯母和你堂客?”
“我陪她们来的,到寺院门口就分开了。”
己锼想了想:
“这么说兄台自己并不信佛?”
“至少眼下还未到那一步吧。”
“对了,怎没听提你外公?”
己锼瞬间沉默忽然忆起。
“我外公去逝了。”慧能埋头低语。
“阿弥陀佛!”
栖寂即刻起身,双手合十面西低首念念有词……之后坐下又轻声相问:
“什么时候归寂的?”
“去年元宵之夜突然走的,走得十分安详——己锼兄,说说你的事,什么时候,又为什么?”
“去年中秋时节吧……”己锼眼神刹那飘浮之后却是言到: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元宵之日,我们一起听大和尚说法时,他曾问我愿否随他学佛一事?”
“当然记得!”
“这也是我与大和尚有缘呐!”
“大和尚专意找你了?”
“那倒没有,是我后来主动拜他为师的。”
“倒底怎么回事,己锼兄?”
“说来话长……”
——“阿弥陀佛,打扰施主了。栖寂师弟……”
这时,上午曾见的那位中年和尚有事来找了。
——人大多无奈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命本身
七十九.不知怎的
送走了师兄,栖寂回身拉着慧能又坐了下来:
“慧能兄,我们刚说哪儿了?”
“兄谓说来话长。”慧能笑笑。
“是说来话长啊!”一声长长叹息之后,己锼便推心置腹了:
“我家世代为官,但不知怎的,我打小就有些厌恶权贵虚伪,恐惧财富心累。
当然了,所谓名利之道,便与我两不相干了。
因此,那庠序路途,家里也渐依了我决计不求功名任情任性。
既便这样,随人一天天长大,我的日子还是距遂心如意不仅越来越远,且更乏踏实安稳感觉了。”
说到这里,己锼又一声长长叹息。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读书随心所欲,还无里外负重功名所求。”慧能笑笑:
“那兄长还想怎样?”
“其实,我还真没多想我要怎样,只有些担忧更畏怯我的明天而已。
慧能兄,人总要长大,总要承担责任的吧。
你说,乌飞兔走之中,我所之类能过得心安神宁吗?
这前,我还真不知我究竟要过怎样的生活,人又何来遂心如意?”
“也是。难怪兄长对苦乐无外于心有那么深感悟了。”
“我也曾从庄子那里找到过些许安慰、些许寄托。可还是不知怎的,时光荏苒里,那安时处顺逍遥万化之初于我烦恼,似乎越来越有些不着边际了。
慧能兄,你说逆旅途中人活得了无意趣,庄子那全生之道、尽年之术于我所之类,是不是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
“也是。人既无生存压力,于世更没什么着意所求所期,如此百年,还真不知是生命无奈,还是无奈生命了?”
“说得好啊,慧能兄。你说人是不是一切百无聊奈之时,或也生命真正有所着落因缘之际?”
“对呀,己锼兄!人大多无奈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命本身。
虽说生活无奈也是通向了悟百年究竟某种津渡,但其中若无生命自觉深省,终还是隔了一层吧?”
“所以,慧能兄,佛法伽蓝于我所之类,还真就有‘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天然感召和终极归宿所寄了。”
这时己锼望着慧能,已是两眼放光。
“己锼兄,你是说、你是说你由此无奈,才在佛法中发现并真正找到了自己更生命家园所适所期?”
慧能这才有些明白人一口一个不知怎的及我所之类那意之所在了。
“慧能就是慧能哪!”己锼更是有些忘情了:
“是的,以此无奈、以此因缘我开始接近佛法、倾心佛法了。”
“可己锼兄,人信佛修佛,不一定非要出家吧?”
想想母亲、妻子和周围许多于佛那么虔诚的信男信女,慧能对己锼兄出家缘由,一时还是不那么信服。
“说得也是。慧能兄,我所出家,还真有点儿应了生活更生命的莫可奈何。”
“兄长是说、兄长是说这中还真有迫不得已什么事情?”
“去年中秋时节吧,诸事最终都能顺我志意的爷爷和父亲,决计要逼我成亲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想强拒,的确也没道理。但如果真就这么娶妻生子了,我所之类又将如何面对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更承担呢?
慧能兄,你说除了去做和尚外,我所之类还有什么出路可以选择。所以……”
——虽说“人心各异,有若其面”,但于己心人心、己面人面,都知面容易,识心却是难上加难吧
八十.人心各异,有若其面
——“桃花红,春意浓,哥会妹去兴冲冲;”
——“菜花黄,春心漾,妹盼哥来高处望。”
“杏花娇,春色俏,哥为情爱敢英豪;”
“梨花靓,春雨仰,妹随郎君不思量。”
——“枝叶翠,春光贵,两心相悦最无悔……”
仲春后晌时分,山岗无遮无掩传来的男女歌对歌和,此刻一下有些提醒了慧能——
若去年此中面对当下栖寂和尚,他也许就无话可说了,但相亲玉馨难忘心历,更这些日子男女如胶似漆醉心销魂,使慧能对己锼兄长出家缘由,特别是成亲之际迫不得已,便有疑惑了:
“不对吧,己锼兄,是不是新娘子不如你意……”
“不!新娘子是一大家闺秀,不但知书达理,人也生得十分美丽。”
断然之中,己锼神情已是有点儿感伤和内疚样子了。
“那又为什么......”
话刚出口,慧能就有些后悔不该再行深究了。
——为什么?
己锼似乎有点儿困惑地望了望慧能。
也是。一个正当年华男子对美丽美妙异性不但不为所动,反由决绝遁入空门,不管怎样内里深因,都是叫人实难轻易理解的吧?似乎有些无奈的己锼想了又想,于是轻声回问:
“慧能兄,听说过东晋高僧竺僧度出家故事吗?”
“己锼兄,时辰有些不早了,我想……”
慧能抬头看了看天,想借此割断和转移刚才话题。而己锼随之举首后,却是披心相见讲开了僧度的故事:
“僧度俗姓王,其父早逝,与母相依为命。
年十六时,因未婚妻双亲及生母相继病故,由此深感世事无常、生命苦空而落发出家了。
其未婚妻笤华居丧期满,致书并诗五首,欲劝其返俗完婚,其中一首云——
‘大道自无穷,天地长且久。
巨石故叵消,芥子亦难数。
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
荣华岂不茂,日夕就凋朽。
川上有余音,日斜思鼓缶。
清音可娱耳,滋味可适口。
罗纨可饰躯,华冠可耀首。
安事自剪削,耽空以害有。
不道妾区区,但令君恤后。’
僧度为此答书曰:
‘人心各异,有若其面,卿之不乐道,犹我之不慕俗。’并回诗五首,其中一首谓:
‘机运无停住,倏忽岁肘过。
巨石令当竭,芥子岂云多。
良由去不息,故令川上嗟。
不闻荣启期,皓首发清歌。
布衣可暖身,谁论饰绫罗。
今世虽云乐,当奈后生何!
罪福良由己,宁云己恤他?’
慧能兄,僧度之心,乃我之心;僧度之志,乃我之志。此生归依,磐坚蒲轫,无有变异。”
己锼言词果决,目光坚定。
“‘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
安事自剪削,耽空以害有。’
己锼兄,弟倒觉得,笤华这点说得十分中肯吧?
人舍百年以求来世,来世又在哪里,谁又有所证验?
人还是应当过好今生今世,才是最为切实吧?”
不管怎么说,慧能都有点儿接受不了人脱离正常生活那所谓追求、所谓寄托。
“我所入佛,不但有信世事苦空无常,万法缘生缘灭,更觉佛法寂灭之道乃我一生有安有归有寄家园真真切切。用庄子的意思,人生虽是无奈,却也有无奈之中逍遥自在、无奈之中所意所适。
慧能兄,佛法“栖神冥累”究极净域,于我‘见见闻闻’亲切,恰似万里游子得回得归故国故土。此中逆旅,或也我类日子最为实在、最好着落了吧?”
己锼进一步剖心剖肺。
听到这里,慧能心里咯噔一下,满襟满怀顿觉忽的一亮——
对呀!百年禀性天生,畅在适意,况能自觉自省。
“人心各异,有若其面。”
如我离不开山野清新,寥廓幽静;
犹人喜市井繁华,熙来攘往……
己锼兄厌富贵伤神,忧俗务闹心,因此看透也罢、逃避也罢,甘愿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以求身安心宁,不也为了过好今生今世那实实日子吗?
人苦莫过于心,人知莫过于己。至于三世因果、业报轮回、苦空无常、西天极乐等等,在这儿又相关何事、牵缠何理?想……
“慧能兄!”这时己锼拍了拍正凝思的慧能。
“什么?”慧能怔怔以应。
日已落岭,山脚早阴。仲春时分,天说暗就会暗的。于是己锼起身,似有感慨:
“慧能兄,时辰真不早了。你我来日方长,我总觉着,你我之类,迟早都会与佛有缘的。”
“你就那么肯定?”已是完全回神的慧能笑笑随之起身也看了看天色:
“时辰是不早了。与佛有缘没缘,眼下还说不好,但能与兄长有缘,也就足够了。
不过己锼兄,你现在这样子,为弟看着想着,不知为何,心里总觉有点儿不太好受。”
“慧能兄,快回吧,不然半道就要摸黑了。”……
——日落花方闲,鸟归林愈静。仲春向晚时分山间景致,别有一番娴雅恬静气韵。可此刻的慧能,却是有点儿顾不上了,这不仅在其归家脚步如飞,更因他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己锼兄说你我之类迟早都会与佛有缘呢?
你我之类,又何所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