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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郝奶奶的遗愿(1)

作品名称:十里坊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2-19 10:08:48      字数:4563

  毅虹踏进了阔别五年多的“家”。这个家的摆设什么也没有变,还保持着她逃走时的老样子。毅虹的房间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天天有人住着一样。
  郝奶奶躺在床上,她一见毅虹眼睛像放出了光,嘴角微微上翘。毅虹抓住她干枯的手,久久地盯着她。郝奶奶那突兀的颧骨,就像两座小山顶着褶皱枯黄的老脸。郝奶奶怎么病成这个样子?毅虹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流淌……
  在十里坊,有些群众得了重病,由于住不起院,只得回家熬煎。大队虽有合作医疗,但红医站的赤脚医生也只能看一些小毛小病。而那些重病居家的人,就把郝奶奶作为他们的救命稻草。
  一向乐于助人的郝奶奶,从小跟着父亲学医,虽没有成为名医,但也学得不少医术,能使用多种偏方。对于乡亲们的求援,岂能袖手旁观?她常说,公家把咱孤老太当个宝,咱也得为群众做点事。
  长年累月,郝奶奶要么问诊,要么采药,要么煎药。不能说妙手回春,但确实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然而,有些病症不是中药所能及的,必须去医院手术才行。为了救人一命,她倾囊相助,连毅虹每个月寄给她的生活费也一分未留。可是,她只有这么大的能耐,又能帮助几个人呢?眼睁睁地看着重症患者一个个死去,却束手无策,她常常因此而落泪。
  长期操劳,郝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作为五保户,队里多次提出送她去公社医院治疗,她总是说,我心里有数,再等等,还有那么多群众等着吃我煎的药哩。就这样一拖再拖,一次采药时她竟然晕倒在河坎上。
  生产队把她送到公社医院抢救,并安排专人护理。郝奶奶对自己的病情早已了然于心,自知逃不过此劫,她醒来后执意坚持回家。很多人不解,公家花钱,她为什么不住院?有人说她傻,也有人说她老年痴呆。
  她一点都不痴,一想起十里坊病死的那些人,心里就十分难过。对于自己,集体已经赡养那么多年,如今风烛残年重病缠身,还白白浪费集体的钱于心不安。
  拖着病身子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毅虹的房间。护理她的大娘让她别干,她却说:“我是最后一次为毅虹、思锁铺床了,别拦我。”被子刚叠好,她就趴在床上。大娘问:“怎么了?”她说:“闻闻被子香。我好像闻到了思锁的奶花味。”
  过了一会儿,大娘拍拍她,她一动不动。“怎么晕过去了?”大娘紧张地喊,“不好了,郝奶奶她……”大娘为她掐人中喂糖水。她咕噜一声咽下一勺水,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是毅虹回来了吗?”
  大娘如是介绍,毅虹的泪水一串串地滑落下来。她双手捂着嘴,唯恐发出的呜呜哭声使郝奶奶难过。
  毅虹翻上床,身体与老人家紧贴在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郝奶奶,泪水浸湿了老人的面颊,干瘪皱巴的腮帮似乎舒展开来。她把嘴巴凑在郝奶奶的耳朵边,轻轻地说:“奶奶,咱不花集体的钱,我有钱,还是去医院吧。”
  郝奶奶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说:“不去,在家好。”片刻,她冷不丁地问,“你经过十里坊小学了吗?”
  毅虹被问得愣住了,郝奶奶怎么猜得出在十里坊小学附近遇上张斜头的?真是心有灵犀啊。奇怪,她问这个干啥?莫非是要说张斜头已经悔过自新,别跟他一般见识?毅虹点点头回答:“是的。”
  郝奶奶问:“看到一个老头了吗?”
  毅虹似乎明白了,郝奶奶见她回来了,兴奋得忘记了自己的病,而找乐子呢,便脱口而出:“看到了,看到了,那老头真好玩!”
  郝奶奶问:“你认出他了吗?”
  毅虹摇摇头:“他是谁?”
  郝奶奶说:“你爹!”
  毅虹惊讶不已,父亲沈万固怎么瘦骨嶙峋?他那么精明能干,怎么会变得傻不愣登的?也许是离得太远,毅虹确实没有认出万固。其实,万固就是站在毅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现在的万固,与她逃离十里坊时相比,已经判若两人。
  亲爱的读者,倘若毅虹当时认出了父亲沈万固,她会认爹吗?未必,因为毅虹此行只想见郝奶奶和白静,而对父亲的恨是彻心彻骨的。
  郝奶奶说:“就为沈家的事,我闭不上眼,一直等你回来。”
  毅虹诧异地瞅着她,没有人性的父亲,郝奶奶为何如此看重?
  郝奶奶说:“你去把首饰盒拿来。”
  毅虹点点头,立即去了灶门。
  她捧掉灶门边的柴禾,抷开一层层碎草,抽出一个木桶大小的草捆,她趴在地上,伸手从洞里取出一个木盒。
  当年,毅虹住到郝奶奶家里后,这个家成了不少人觊觎的地方,都想占毅虹的便宜。郝奶奶像护犊子一样护着毅虹,那些男人尝不到腥就顺手牵羊,鸡蛋、大米、蚕豆、花生、玉米……见什么偷什么,藏在衣服口袋里带走。
  男人拈花惹草,老婆哪里肯答应?这些坏男人一回家,就从口袋里掏出这些东西,老婆一见就不吭气了,有的还表扬男人顾家。
  当然也不能怪这些女人贪小便宜,若偷两只鸡蛋,那就能换回半斤煤油,节约点用可以点一个月的灯哩。
  张斜头是其中最无赖的,老婆虽然是他的下饭小菜,但他骚扰毅虹的事不想让大队、公社知道,担心领导说他有生活作风有问题。为了堵住老婆的嘴,每次来郝奶奶家从不空手回去。
  郝奶奶一个人的口粮,供三个人糊口,本来就是半饥不饱的。让张斜头等人这样欺负下去,哪有日子过?毅虹就学着地道战里的做法,在灶门边堆草的地方挖洞,把好东西都藏进去。
  张斜头仍然经常来骚扰毅虹,既尝不到腥味儿,也偷不到东西,窝了一肚子火只好向郝奶奶发。毅虹担心郝奶奶受到伤害,就冲出来与张斜头较量。郝奶奶总是把毅虹推到房间,说她一个人对付就行了。他张斜头算什么东西,怕他不成?
  打开木盒,里边有一沓钞票。
  郝奶奶说:“这一沓钱,是你爹沈万固给你的。你逃走的前一天,他悄悄来找我,把这些钱塞到我手中,说不要让毅虹知道。”
  毅虹说:“奶奶,咱不要他的钱,他不认我,我也不认他。”
  郝奶奶说:“本来不想收的,土话不是说嘛?不要白不要。你和思锁太苦了,他拿多少钱来都是应该的。这样一想,就收下了。还没有来得及和你说,你就带着思锁离开了十里坊。”
  毅虹说:“奶奶,你别操心,这钱我来处理,还给沈家就是了。”
  郝奶奶说:“别别,你听我慢慢说。”
  毅虹带着思锁逃离十里坊的那天凌晨,万固和大儿子毅千、小儿子毅里到镇上赶集。
  毅千说:“爹,你看,前面好像是二妹,这么早她带着思锁慌里慌张到哪里去?”
  万固说:“畜生,不记得我的话了,她不是咱家的人,你没有这个二妹。”
  毅里说:“爹,您别生气嘛,哥哥就是随便一说。我看那人也像二姐。”
  万固说:“细畜生,再敢提二姐,看我揍你。”
  毅千说:“爹,事情都过去那么长时间,咱跟毅虹和思锁井水不犯河水,还生哪门子气?”
  万固一气不吭,毅里也不敢说话了。晨雾中,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其实万固心里也在犯嘀咕,毅虹这是要到哪里去?也许她手头宽松了点,带思锁去镇上买衣服。唉,可怜的外孙来到这个世上,还没有穿过新衣服呢。但是,在两个儿子面前,万固还是装得一本正经,他不会让儿子看到他对毅虹的一丝同情心。
  一颗流星划破天空,十里坊人认为这是灾星。
  万固突然紧张起来,这是将要发生大事的信号?他迅速抬起头,寻觅毅虹和思锁的背影,却不知去向。“毅千,毅里,镇子上你们两人去,我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做。”万固说着转身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来到郝奶奶家,问:“老三带着思锁去哪儿了?”
  郝奶奶反问:“你还知道毅虹是你家老三?你把她当女儿了吗?她去哪里关你屁事!”
  万固说:“我女儿、我外孙,怎么不关我的事?”
  郝奶奶说:“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怎么折磨毅虹的,又是怎么把她赶出家门的?思锁出生那天,你们在哪里?有没有人性?你是不是来打听消息向张斜头报告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沈万固我警告你,昨天你假惺惺地送钱来,说的那些鬼话,以为我相信?”
  万固说他做了一个梦,他和九泉之下的爷爷、父亲在一起。看着毅虹拉着思锁在乞讨,警察把她逮住,说她破坏社会主义形象,得判刑。万固吓得一身冷汗,翻了个身又死睡过去。梦境中,他就跟着爷爷和父亲来到乱坟场,只见毅虹拼着老命砸碎了刻有“沈”字的钵头。爷爷说,毅虹这是在销毁证据,她是不想让外人看到那个“沈”字。如果钵头是沈家的,钵头里的巨款不就是沈家藏的吗?果真那样,你万固怎么可能被公社特派员放出来呢?爷爷又说,毅虹不听话生下思锁是她的错。她被赶出了家门,可毅虹的粮食计划、布票、油票……什么都在沈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和思锁挨饿受冻吧?
  万固还未反应过来,爷爷和父亲就化着一道白光,刺啦一声不见了。万固拼命喊爷爷和爹。忽然有一位年轻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大声说:“喊什么喊?我上吊就是因为你!我死不足惜,你还要害多少人?你是不是人?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那么狠。”
  十里坊小学原来是私塾,万固被聘请当了先生。他对学生十分严格,弟子个个品学兼优。就说张家大儿媳妇她爹,虽比万固小不了几岁,却是万固的得意门生,称万固为恩师。他女儿怀上私生子后,举足无措,便登门请教恩师。万固说,养女不可不教,家法不可不严。这就酿成了“男上吊女下嫁”的悲剧。
  怪不得万固不让他老婆议论张家儿媳私生子的事的,原来他有这个心结啊。
  万固醒来后,回忆着刚刚做的梦,爷爷和那位年轻男子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曾想请八个道士做一场斋事,求得列祖列宗的宽恕,而饶了毅虹。然而,他是一个表里一致的人,课堂上传授给学生的礼教,自己怎能不身体力行?对学生特别是张家儿媳她爹怎么交代?恐怕这才是他把毅虹赶出家门的重要原因。
  当时,那样心狠的对毅虹,其实他心中在滴血。既然爷爷发话了,万固仿佛有了尚方宝剑。那吊死鬼年轻男子的忠告,似乎给他敲响了警钟:沈万固,不能再顽固不化了!于是,他瞒着老婆、儿女,悄悄地把缝在棉裤里的钱取出来,偷偷送给了郝奶奶以接济毅虹和思锁的生活。
  郝奶奶继续说:“一想起你编这些鬼话骗我,我就生气。你是不是想用这些钱来收买我?昨天刚送钱来,今天就来打听毅虹的消息,是不是想到张斜头那里邀功?”
  郝奶奶不肯说出毅虹的下落,沈万固心急如焚。原以为那个梦足以打动郝奶奶的,哪知道她油盐不进,反咬一口说是收买她,这可如何是好?被逼无奈,万固只得把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
  万固说:“你还记得思锁丢失的事吗?谁向大门砸砖头提醒你,谁从乱坟场把思锁挖出来,又是谁把思锁放在你家门口的?”
  听万固这么一说,似乎思锁失而复得的事好解释了。郝奶奶打量着万固,思锁真的是他救的?转念一想,万固哪有这般好心,他还巴不得思锁死哩,正巧可以抹掉沈家生了私生子的黑。
  郝奶奶说:“照这样说,思锁是你偷去想弄死他的,又怕天打五雷轰顶才挖出来送回来的?”
  万固说:“不是这样的,来弟和她娘怀疑思锁是金楚生的伢儿,她俩把思锁偷到他家合血验亲。”
  郝奶奶惊讶地问:“验亲?什么结果?”
  万固说:“哎,是金楚生这个畜生的,当时,我恨不能冲击屋里剁了他!”
  郝奶奶说:“打死我也不相信是金楚生的,毅虹怎么可能为金楚生遭这么大的罪?我是过来人,我懂毅虹,她有心上人,孩子一定是她心上人的,只是暂时不能说出心上人是谁。”
  万固说:“我在金家门外亲耳听色郎中说的,说两人的血融到了一起,是金楚生的血脉。谁不说思锁像金楚生?你说,毅虹为什么这般傻,为了一个三号老头金楚生,值得不流产、不嫁人,遭这么大的罪吗?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整宿睡不着觉,我琢磨着,思锁一定是金家血脉。我就想,金楚生的血能和思锁融为一体,就一定也能和他儿子金锁的血融为一体,也就是说,金锁、思锁、金楚生三人的血都可以融为一体。那么,思锁就有可能是金锁的伢儿。”
  万固停顿了一会又说:“金锁回乡探亲的当天我就找到他。金锁哭着说:‘我和毅虹有过一次,可那是入伍前的事。思锁是我爹的伢儿。’说完就溜走了。金锁不肯回乡肯定是为这件事记恨金楚生,也记恨毅虹。”
  郝奶奶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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