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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100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2-09 17:23:32      字数:12284

  99
  公元一九七六年的中国,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也是一个历史上将沉重记下一笔的年份。开年的一月八日,中国人民的大管家立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周恩来总理逝世;七月六日,备受人们尊重“度量大如海,意志坚如钢”的朱德同志逝世;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一场震惊中外、撼动北京的唐山大地震发生。但是,遥远的夷水县城震感却不明显,信息交通也不畅达,回大海不顾干柴棍记者的警告,依然主持召开了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办公会议,竟然破天荒地下发一个红头文件,恢复以人民公社为中心的农村集贸市场,并按照农历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轮流确定集镇赶场日,允许社员群众手中的物资到集贸市场自由交换、自由买卖、自由流通。不仅如此,县革命委员会将在60人民公社集贸市场日召开物资交流现场会,撤销县与县、社与社之间人员和物质流动限制关卡,允许社员群众前来自由以物换物、以钱购物、以信赊物。
  八月十八日,是60人民公社开场日,也是夷水县恢复农村集贸市场启动日。为确保开场日的成功和提高社员群众认知度,县革命委员会进行了充分准备和详细安排。首先,通过夷水县人民广播站向全县人民反复播报,通过《夷水日报》向全县人民及周边县市人民广泛宣传,力争做到家家知晓赶场信息,人人明白交易政策;第二,在夷水搭建三座木船浮桥,确保社员群众往来畅通;第三,60人民公社社员放假一天,工分照常记载,必须人人赶场进行买卖,没得买卖也要去看热闹观摩;第四,县革命委员会全体成员和县直机关干部必须参加开市仪式,给社员群众以政治上的强大支持;第五,全县各级供销部门派出专人进行收购,不让社员群众把农副产品背来又背回去;第六,县文工团到60人民公社进行全天候演出,丰富社员群众文化生活。所以说,八月十八日这一天,估计不下二十万人,比一九三五年贺龙红军离开诸天长征、一九六八年发放《毛主席语录》还要热闹百倍,连夷水江边都成了贸易市场,有的挑篓篓,有的背背篓,有的拗箩斗,有的拿扁担,有的扛羊马,还有的打甩手看热闹;有的卖破铜烂铁,有的卖白菜萝卜,有的卖尖栗板栗,有的卖杜仲厚朴,还有的卖麂肉蛇肉猫皮锦鸡皮,反正只要是山上长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除开粮食和猪牛羊,应有尽有、应卖尽卖,看得城里来的各路自由客商和供销社的同志眼花缭乱、连连称奇、赞口不绝。
  回大海带着一帮革委会成员,这里看看,那里瞄瞄;这里问问,那里谈谈,连县文工团演出的精彩节目也没去观看。在60人民公社办公楼前,回大海竟然在人山人海、喧闹非凡中发现老政委和樊战国,于是挥手大声呼喊,老政委,老书记!
  喊了大半天,老政委才听见,也挥手回答,是小回吗,组织得不错呀。
  回大海挤过人群握着他和樊战国的手说,你们也来赶场呀,去公社喝一口茶吧。
  老政委开玩笑说,回大主任发了号令,我们还能不来吗?没得什么卖,也来赶一回甩手场。洞巴山不管是干校还是知青,也放假一天,算是响应你主任的号召啰。
  回大海谦虚地说,真没想到有这样多人来赶场,也没想到有这样多物资交流买卖,更没有想到一个乡场开业竟然惊动了川鄂湘黔边数省的社员群众。
  老政委严肃地说,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威力,也是市场经济的魅力。有了市场,自然会有经济;发展经济,必然依托市场。谁遵从这一规律,经济就会极大发展;谁否定这一规律,经济就会严重衰退。延安时期,被国民党反动派层层封锁,我们在边区也搞市场经济呀。
  樊战国有些遗憾地说,市场还是没有彻底放开呀,有些物质还被严格禁锢。市场上只见萝卜白菜山货,不见鸡鸭猪羊粮食。
  回大海为难地说,粮食和肉类由国家统购统收,不敢再突破政策。当然,恢复乡场只是个尝试,如果上面没意见,我们逐步放开;如果上面有意见,我们再纠正。
  老政委摇头说,有了自由市场,就有繁荣经济;有了自由空间,就有参天大树;有了自由思想,就有人民群众无穷的创新能力。国家把物资统得过死,市场怎样活跃,经济怎样发展,社员群众怎样过日子呢?我认为除了军备物资、国家战略物资、毒品物资外,农业生产资料和民用生活物资应该彻底放开。
  回大海说,那边有人卖醪糟汤圆,好像是李瓶瓶、齐豆芽。
  几人艰难地挤过人群,果然见李瓶瓶、齐豆芽一群女人长溜溜摆了十几张桌子,有卖醪糟汤圆的,有卖糯米粑的,有卖根粑凉粉的,还有卖鬼豆腐的,吃的人不是很多,估计都舍不得钱。辛辛苦苦卖几斤白菜、四季豆、药材和野物山货,谁舍得吃呢?樊战国笑着说,李瓶瓶,你是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急先锋,怎么自己屁股也长资本主义尾巴了?
  李瓶瓶花衣蓝裤,腰杆上捆着一根白布围腰,把一张胸脯鼓得像老岩坎子,随时都像要塌下来一样,不免让过路人担心地多看几眼;头上的长发挽着高高粑粑卷,发卷上还插一根比筷子长三分的银簪子,簪子上串着一只蓝蝴蝶发夹,给人一种高贵、修美、勾魂的感觉;还有那额脑上的眉毛,好像用菜刀修剪过,弯弯的像清明前的茶尖儿。李瓶瓶露出洁白糯米牙笑嘻嘻地说,几位主任同志呀,坐下来慢慢说嘛。
  回大海说,醪糟汤圆,每人一碗。
  李瓶瓶一边往锅里下醪糟汤圆,一边玩笑说,要得,美人肯定有一碗,丑人没得呀。
  老政委调查研究式地问,把市场经济放开搞活怎么样呢,李老板?
  旁边卖糯米粑的齐豆芽笑得泪水长流地说,卖几碗醪糟汤圆成了老板,我们不是又成了资产阶级典型吗?
  老政委笑着说,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不是靠劳动方式和劳动产品决定的,也不是靠几张嘴巴几篇文章决定的,而是靠政治信仰和国家体制决定的。革命战争年代,我们很多地下党员开大公司、办大工厂,表面上和国民党、汪精卫、日本人勾勾搭搭、眉来眼去,其实都是红色老板、共产党老板。比如说舒自清、周志远、秦邦礼、荣毅仁等等,都是帮助共产党做生意的大老板。要想市场兴隆、经济发展、国家强盛、人民富裕,没有成千上万的老板引领示范,是绝对不行的呀。
  李瓶瓶自我检讨说,过去发癫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实在是得了“火疤眼,癞疤疮”不好想,只想像疯狗一样跳出来屙几泡尿出气。你们说嘛,凭什么第一大队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比我们日子好过呢?
  齐豆芽嘟着嘴巴说,凭什么郑幺妹家过年过节有猪脚杆吃呢?
  樊战国笑着说,原来你们仇富呀,向富人开刀、向富人革命。平常有一顿饭吃,过年过节有几片肉吃,就算富裕吗?你们坐进观天、夜郎自大,没见过世面,人家外国人早就电灯电话、汽车喇叭、高楼大厦、的确凉的确卡呀。
  的确凉、的确卡是外国生产的两种腈纶高档布匹,色泽光艳、坠性良好,穿戴舒适、洗涤方便,中国只有省部级干部才能享受,像李瓶瓶、齐豆芽这样的光头社员说都没有听说过,更莫说见过、摸过、穿过。李瓶瓶一边给大家端醪糟汤圆一边愤愤不平地说,下辈子变个漂亮女人,一定嫁给外国男人,享几天清闲福。
  老政委批评说,我们党的宗旨是人类最高尚的,我们党的理想也是世界最伟大的,只要我们路径选对了、政策合理了,多办民生实事、少搞政治运动,外国那两调羹幸福又算什么呢?女人为什么要嫁给外国男人,嫁给中国男人不是一样吗?来,结账,李老板。
  回大海立即挡回去说,我是这里的“地主”,这顿客该是我请。
  樊战国掏出伍角钱说,要说“地主”呀,我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地主”,你们两个都是外来客人。你们把钱收回去,这顿客理所当然我请。
  李瓶瓶看着三张摆在桌子上的人民币,笑得像蜂糖罐子一样甜蜜地说,要我一个社员群众说呀,三位都是同志干部,听我来断个理行不?
  老政委首先赞同说,走群众路线,由社员群众说了算。
  李瓶瓶扳起指拇算,三碗醪糟汤圆,一碗五分钱,三五一十五就是一角五分钱。
  回大海喝了最后一口醪糟汤说,不要因为我是县里的人,把醪糟汤圆钱算得便宜,该怎样算还是怎样算,不能亏了自己。
  李瓶瓶仍然笑着说,你们不要“趴在地上看人,高看几尺”呀,我没有那样高尚的政治觉悟。该算的钱,我肯定是要算的;该收取的钱,我肯定也是要收取的。一角五分钱,不多也不少,由我这个社员群众来出,请你们干部同志吃一回。不过,我请这顿客是有条件的。
  回大海站起来说,有不有条件,也不会要你出钱,毛主席早就要求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老政委稳如泰山地坐着说,让人家把条件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办得到嘛。
  樊战国笑着说,总不会是要天上的月亮、海里的珊瑚吧?
  李瓶瓶故意呡一呡薄薄的嘴巴皮子、眨巴几下眼睛说,我的条件很简单实际,领导们只要把嘴巴皮张开就行了。我要求你们把公社革委会主任向德亨换下来,由郑全忠担任。
  老政委和樊战国一同望着回大海,因为他俩都是编外人,没得话语权,只有当今的县委书记处第一书记、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回大海可以办到。回大海沉思一会儿问,不晓得郑全忠是不是共产党员呢?
  樊战国肯定地说,据我所知,目前不是。
  老政委四处打望说,逛了大半天街市,赶了一上午乡场,怎么没看见这个不安分的娃儿呢?
  这时,旁边的齐豆芽端着几个糯米粑过来说,尝几个,热烙烙的、香喷喷的,不要钱。
  正说着,前面忽然喧闹起来、拥挤起来,只见十几乘滑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窜来窜去,相互喊着报路歌:
  大转弯啊
  慢慢圆啊
  说弯我就弯啊
  说圆我就圆啊
  前面之字拐啊
  后面之字开啊
  左手有个之字拐啊
  右手来个之字开啊
  左边靠得急
  右边拿得起……
  让满街人不明白的是,滑竿上抬着两位老人,后面抬着旧铺盖、旧桌子、旧口袋、旧锅碗铁瓢。难道是两个老人结婚吗,真是稀奇得很、古怪不过,肚子都填不饱的岁月,五六十岁的老人还要“梅开二度,枯木逢春”吗?如果是社员群众搬家,有用滑竿肩抬破烂家什的吗?
  滑竿队伍走近了,回大海才惊奇地说,那不是郑全忠吗,怎么就悄悄做了新郎?
  果然,滑竿队伍中间走着一男一女胸戴大红花的年轻人,一个是郑全忠,一个是冉红霞。樊战国生气地骂着,小东西,翅膀才硬几天呀,喝喜酒也不喊老子们。老政委走,我们去吃蒸肉扣碗,搞他个突然袭击。
  李瓶瓶在他们屁股后面大声呼喊,钱,你们的钱。
  三人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直奔郑全忠家。还好,十几乘滑竿刚好到他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社员群众在松解滑竿上的东西。樊战国见前面站着盘小毛,便小声问,生产队长结婚也这样简单吗,不拜个高堂、入个洞房?
  瘦长的盘小毛见是樊战国一行,正想大喊一声,樊战国摇头表示不要说话。盘小毛在他耳根子小声说,队长说革命青年移风易俗、勤俭持家,不搞繁琐浪费那一套。
  樊战国问,滑竿上抬的什么人?
  盘小毛小声说,据说是他的亲爷老汉和丈母娘。
  樊战国几步跨进堂屋,自告奋勇地做起司仪,扯起嘴巴呼喊,新郎郑全忠、新娘冉红霞结婚典礼开始,双方父母大人就位!
  郑全忠和冉红霞傻了眼,郑幺妹和其他人也傻了眼,因为事先并没有这样安排,所以大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不过,人生两件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结婚的事情不是闹着玩的,过去说“皇帝老儿再大,碰见花轿还得让路。”在成婚典礼时,又数司仪最大,他怎么喊,你必须怎么依;他怎么说,你必须怎么做,不然就缺脑壳少尾巴,万分不吉利。有了司仪呼喊,自然有爱热闹的人把郑幺妹和冉家二老请到堂屋顶端坐下,冉红霞的奶子是个瞎子,还是盘小毛帮忙抱进去的。
  樊战国又扯起嘴巴呼喊,新郎新娘就位!
  如果按照传统的话,这个时候女方的送亲客就得赶快上前,撑开大红的露水伞,像皇帝的天罩一样遮着;给新娘脚上套上一双旧鞋以免踩上泥巴,然后从大花轿牵出来,一直送到堂屋大门口取下旧鞋,把新娘的手交给男方的接亲客,这时的送亲客才算完成任务、交脱账目、脱开干系。但是,冉红霞没有送亲客,就免脱了这一套规矩,只好由郑全忠牵着她的手直接走进堂屋中间。
  樊战国再一次扯起嘴巴按照常规程序呼喊,来宾就位!
  其实,这是一句多余的话,来宾早就把堂屋挤得水泄不通多时,还需要再就位呢?
  樊战国继续呼喊,请主婚人致辞!
  主婚人一般是家族德高望重的人,或者当地有一官半职的干部,才能代表男方家庭主婚,以显示男方家族的气派和高贵。当主婚人从人群中挤上前主婚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竟然是县委第一书记、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回大海。于是,人们悄悄议论,开天辟地到于今,60人民公社历史上还没有一人的婚礼是由县太爷司仪和主持的,就是昔日做过土司的覃氏家族、田氏家族,最多也只有保长、千总主婚,司仪的也只是一个副族长呀。回大海和郑全忠是同年代人,所以说话幽默风趣、毫无顾忌。他说希望一对新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苦干巧干拼命干,日干夜干加班干,六加一白加黑年加闰月干,发扬“不怕疲劳、勇敢奉献、连续作战”的大寨精神,稳产高产多产放卫星,为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做出巨大贡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礼,给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献礼,给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彻底胜利献礼。
  樊战国继续呼喊,请证婚人致辞!
  证婚人一般是很有社会地位和家族地位的人,他要鉴证婚礼的真实性、合法性、有效性,为年轻人一生负责,为整个家族负责,也对全社会负责。意思是说,这对年轻人从今以后,已经合法结婚了,别人莫打歪歪主意,莫“想吃油渣围着锅边转”,更莫动不动就在人家面前唱风情歌。老政委一出来,人们更加心绪波动,省委书记就是过去的巡抚大人、封疆大吏、三四品官员,为一个贫下中农或者说一个孤儿鉴证婚礼,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想所未想的天荒事情,更加说明郑全忠在他们心目中的份量,也更加说明郑全忠所做一切是他们认可的。于是,参加婚礼的人们就不再多想了,静静地等待老政委讲话。老政委到底是老辈子,说话都是长辈口吻,不外乎叫两个新人好好学习呀、听毛主席和共产党的话呀、孝敬老人呀、热爱劳动呀一类的话语,最后几句话让大家深受感动,终身不忘。他说幸福生活只能靠我们双手的勤劳、靠我们汗水的浇灌、靠我们踏实的耕耘,一句话,幸福生活只能诚实劳动、踏实苦干,而绝不是政治空谈、口号空喊、大梦空想!
  老政委致辞后,竟然获得大家长时间掌声。樊战国按照常规议程继续下去,新人拜礼!先拜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大旗高高举。一拜,再拜,三拜!
  郑全忠和冉红霞此时此刻完全没有自由,只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按照司仪的号令进行下去,躬腰一拜、再拜、三拜。
  如果按照常往年的话,应该跪地而拜,不过自从文化大革命之后,这一切都被“破”了,全部改成鞠躬拜。樊战国继续呼喊,再拜两家父母亲,养育我们最苦辛。一拜,再拜,三拜!
  郑全忠和冉红霞对着三个老人一拜、再拜、三拜。
  樊战国扯起嘴巴再喊,最后夫妻相互拜,一生幸福又恩爱。一拜,再拜,三拜!
  郑全忠和冉红霞拜礼完毕,樊战国最后一次扯起嘴巴呼喊,礼拜完毕、送入洞房,鞭炮炸响、幸福绵长。
  按照传统习俗,应该是“抢入洞房”,夫妻二人谁抢在前面入洞房,今后的日子谁便凶狠,谁的命运就最坚硬,谁就是家庭的当家人。所以,抢入洞房时常常出现相互拉扯、互不礼让、你打我咬、破口谩骂的情景,本来好端端的一场喜事,往往办成伤心事、悲哀事、扯皮事。郑全忠并没有抢入洞房,而是伸出右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冉红霞也没有抢入洞房,也伸出左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这样一来,两人僵持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办,盘小毛在旁边几句话化解了困局,抱入洞房,把嘴儿亲响;晚上闹房,把爱情故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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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红霞的家在半山上,距离横水县城八十多公里,山顶是一匹连猴子都爬不上去的老岩,山下是一条连长蛇都趖不下底的深沟,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弯去弯来像荷包里的麻线。郑全忠达到山脚时已经天黑,冉红霞穿一件碎颗红花的薄薄衣衫站在山坡上,双手扯着长长的黑辫子,不知道等了多久、盼了多久。忽然,暮色中的冉红霞从山坡上冲下来,直接扑入山脚下郑全忠的怀抱,哽咽地哭喊一声,我的那个哥哥吔!
  郑全忠激动万分地箍着她、摇着她、深情地吻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顿时,星月无光、天地旋转,江河咆哮、山峦崩裂,就是他们站着的那块青石板似乎也要掉进无底深渊。
  冉红霞理智地牵着他粗大的手掌说,全忠歌,快到屋吧,爹娘等着呀。
  冉家屋几乎不叫屋,四面石墙,其中一面竟然只有半截,狗子都爬得进去;一岭稻草,其中一角早已脱落,雨水全部滴在屋头;一眼锅灶,半边铁瓢,三只破碗;一盏桐油灯,放在石墙洞里,灯火飘拂摇曳、点点闪闪,还不如月光明亮。冉红霞的奶子老汉穿着补疤衣服,麻木地坐在一根三只脚的长凳上;唯一一把没得后靠栏杆的旧椅子放在屋子中间,很可能是留给他郑全忠的。郑全忠心痛得只想号啕大哭,恨不得以足跺地、以泪洗地、以掌平破地。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将是这个屋里的一个男人,一根顶天立地的青冈树柱子。他几乎是含着心酸的泪水说话的,叔叔嬢嬢好。
  冉红霞的奶子过去是美丽漂亮的,是公社一支欢快的迎春花,一支会唱歌的百灵鸟,可是,而今被生活折磨得像一只即将死亡的卷曲黑虾;冉红霞的老汉过去也是魁梧健壮的,是生产大队一顶十的挑力大汉,百人难敌的庄稼能手,可是,而今也被命运残害得像一只随时倒下的发瘟母鸡。二位老人只是麻木地点一点头,没有半句言语、一丝笑意。是呀,独生女儿就要被人家领走了,今后的生活只能雪上加霜、伤口撒盐、白白等死呀。
  郑全忠背着两根口袋,一根装的大米、副食、烟酒;一根装的衣物,有冉红霞的,有她奶子老汉的。他放下肩背上的布口袋,并没有去坐那把破旧的椅子,而是坐在椅子旁边一块石头上,反而伸手把椅子拖过来让给冉红霞。郑全忠问二位老人,只有一眼灶孔,没有喂一头猪吗?
  冉红霞的瞎眼奶子手抱一根棍子说,早阉割了资本主义尾巴,谁还敢喂?
  郑全忠又问,鸡鸭呢?
  冉红霞的奶子说,一样阉割得干干净净。
  郑全忠还问,房前屋后光亮亮的,也没栽一棵果树、一兜南瓜、一棚四季豆吗?
  冉红霞的老汉用棍子不停地夺着地上愤愤难忍地说,那些短命砍脑壳跳水死的,还能给你留下一朵花儿吗?
  接着,冉红霞和她的瞎眼奶子、断腿老汉竟然“呜呜”哭起来,郑全忠也不停地流着眼泪,深感内心的绞痛和肩上担子的重压。郑全忠抹一把眼泪说,叔叔嬢嬢,不要伤心难过,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我是来提亲的,如果我和红霞结婚了,你们就是我的奶子老汉,今后的生活全部由我郑全忠负担。我吃稀的,一定让你们吃干的;我穿破的,一定让你们穿新的;我住茅草屋,一定让你们住大瓦房。
  冉红霞的奶子担心说,孩子呀,没有看见我们这个家吗?瞎的瞎、跛的跛,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块砖,柜里没得一颗粮、箱中没有一块布,稀泥巴糊不上墙、干稻草立不成柱,负担重呀。如果和红霞结婚,你今后要后悔呀。
  郑全忠坚决地说,一定不会后悔。不过,我有几件事情要向叔叔嬢嬢说明白,不能欺骗你们。第一件,我比红霞大十来岁。
  冉红霞的奶子说,男大九,顿顿有;男大十,最殷实;男大三十三,抱起是金砖呀。
  郑全忠又说,我是二婚,前面的媳妇死在讨米路上,红霞可是处子婚姻呀。
  冉红霞的奶子又说,二婚三婚最好,知冷知热、知人之心。不是常说二锅饭最香、二锅酒最有味吗?
  冉红霞坐在郑全忠身边,脸儿红得像火烧,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连他郑全忠都感觉到后颈窝子发烫。郑全忠瞟了一眼低头羞昵无比的冉红霞,真想伸手好好地捏一把,或者狠狠地抱一回,但是,有她奶子老汉在面前,谁敢放肆呢?他只好继续说正事,第三件,就是把你们一起接到夷水县,我们那边政策比这边好,生活比这边好,地头也比这边好。
  关键时刻,冉红霞的老汉说话了。他始终低头麻木而悲凉地说,我们不去了,不拖你们年轻人的后腿。我们也五六十岁了,没得几天岁月,过不了几个日子,生在这个破屋,活在这个破屋,死了也埋在这个破屋。
  郑全忠心酸得双膝跪下流着眼泪说,叔叔,你这是拿起木棒捶我呀。没有你们的艰辛抚养,哪有今天冉红霞?没有冉红霞的恩爱帮衬,哪有我郑全忠今后的幸福生活?
  冉红霞也跪下哭泣说,你们要是不去,我也不嫁,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冉红霞的老汉很想站起来拉郑全忠,但是就是站不起来。郑全忠匍匐过去,抓住他的拐棍说,叔叔,答应我们吧。
  这时,冉红霞的瞎眼奶子长长叹口气说,这也是命呀,老汉,答应孩子吧。
  冉红霞的老汉抹一把眼堂里的泪水说,跨了县社,户口迁移不好办呀。
  郑全忠保证地说,只要你们同意,户口迁移的事情我来办。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想今年农历八月十八婚结,不晓得叔叔嬢嬢同意不?
  冉红霞的老汉没有立即回答,倒是她奶子假装生气地说,都要结婚了,还叫叔叔嬢嬢吗?
  郑全忠立即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一个鞠躬礼,脆生生地叫一声,老汉!
  冉红霞的断腿父亲幸福而且悠长地答应一声,哎!
  郑全忠再叫一声,奶子!
  冉红霞的瞎眼母亲也幸福而且悠长地答应一声,哎……
  初秋是个金黄的季节,第九生产小队处处金黄、处处美景、处处欢歌笑语。稻谷金黄,像一张张精细编织的西南卡普,平整地铺盖在田野;苞谷金黄,像一岭岭浓笔重彩的秋色画幅,次第悬挂在一望无际的山坡;豆子金黄,像一行行精心雕琢的黄色玉瓶,整齐地蜿蜒在广袤的土地;野阳桃金黄,像一串串火熬的金锭子,镶嵌在青色无边的大山;就是那宽阔而悠长的夷水呀,似乎也金黄耀眼,载着淡淡的云彩流去,载着火红的晚霞流去,载着社员群众的歌声流去。要是南岛诗人和女歌唱家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唱出金黄而滚烫的土家情歌:
  太阳出来万丈高
  情妹石板晒花椒
  花椒晒得嚓嚓叫
  情妹晒得嘴干燥
  情哥送水泡一泡……
  忽然,公社有线广播里传来令人昏厥的消息,“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于九月九日凌晨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立即大地一遍悲苦,世界一通黑暗,在田野搭谷子的,在山坡扳苞谷的,在地坝打豆子的,在石板晒花椒的,全部停顿下来,蹲在地上不敢动弹,因为天天被人们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人,怎么跟凡人一样可以死去呢?他老人家这一去,明天的太阳还照样出来吗?江水还会继续向前流淌吗?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和台湾国民党反动派会不会来颠覆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
  郑全忠见社员群众万念俱灰地坐在地上,没一人愿意继续劳动,只好放假让大家休息,自己去洞巴山讨教方法。他上山时已是半夜时分,老政委和樊战国坐在屋子里,没有点灯、没有泡茶、没有抽烟,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深深痛苦和不停流泪,就是郑全忠进了屋子,也没人起来让座,更没人给他打招呼。郑全忠只好自己找来椅子,悄悄地坐在他们身边,一同痛苦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轮明月缓缓流动,一直流动到一棵树梢上,似乎被挂住了,没有再向前流动。老政委回转身来,擦一擦眼膛里的泪痕说,也许一个时代就这样悄声结束了,新的时代也许就要凛然开启了。
  樊战国用火柴点燃桌上的煤油灯,让三张影子在屋子里摇曳晃动,寻找光明的时空,定格自己惊恐的灵魂,定格未来社会发展的道路。
  老政委继续说,新人上台,一定会有新的举措新的政策。要是再不拨正龙船之航向,国民经济就会彻底崩溃,哪需要外国入侵呢,我们自己就把共产党搞垮了,把国家搞瘫了,把人民群众搞得无处容身了。
  樊战国小心翼翼地问,新人不是很明确吗,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
  老政委苦笑说,政治上的变数很难说呀,有人想当女皇,有人想当军师。政治是残酷的,也是血腥的,更是光怪陆离的。但是,任何人继承大位,都必须考虑民众思变潮流,考虑世界鼎新格局。政治上要思变,经济上要思变,政策上要思变,人们的思想观念上也要思变。
  政治上的事情没规律可循,也没预言可信。唐高宗准备传位大儿子,竟然被三儿子夺走;明太祖已经传位太子,最后被兄弟夺;汉高祖传位儿子,竟然被女人夺……郑全忠和樊战国都是很清楚的,而今中国政坛上敢于当女皇的,只有个把人,其他人想都不敢想。他俩只是笑一笑,并不把话说明白,“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就行了。
  老政委忽然问郑全忠,社员群众的思想情绪还稳定吧,有大波动吗?
  郑全忠悲愤地说,大家都准备了敌敌畏、敌百虫、甲胺磷、老鼠药,一旦明天早上的太阳不出来,都要跟着毛主席殉葬。
  老政委万分震怒地说,胡扯淡。你马上回去告诉社员群众,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出来,明天不出来后天一定会出来,后天不出来总有一天要出来,地球不会因为某个人或者某种物质的消亡而停止运转。你告诉社员群众,要化悲痛为力量,坚决把粮食抢到手,必须做到“颗粒归仓,根草归屋”,不然年底又得讨米要饭。逝者已去,贫下中农要吃饭;来者可追,贫下中农仍然要吃饭。不吃饭只能饿死,葬送我们自己、葬送革命事业、葬送社会主义。
  郑全忠连夜赶回生产队,社员群众在晒坝捏着农药瓶子,眼噜噜地望着东边的天空,看太阳到底出不出来,出来的太阳是红的还是黑的。一会儿,东边的天空开始露出无边鱼肚白,白色的小片云彩像重重叠叠的鱼鳞一样鲜明光亮;接着,天际上泛起一片红晕,像涂脸的胭脂一样柔滑,像少女手臂一样柔美,像高粱糖一样柔嫩,美丽得让人们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不敢思绪浮想,生怕这一美景掉在地上捡不起来。过了一会儿,一束万丈霞光从大山的那边穿过树梢、穿过云彩,斜射瓦蓝色长天,让整个天空亮堂起来,让整个大地亮堂起来,让整个人心也跟着亮堂起来。忽然,天边似乎“当”的一声玉响,一轮硕大而鲜红的太阳跳出山顶滚进蔚蓝色的天空。社员群众热烈地拍着手板高声呼喊,太阳出来了,红太阳出来了。
  于是,稻田又响起“嘭嘭”搭谷子的声音,山坡又响起“叭叭”扳苞谷的声音,晒坝又响起“砰砰”打豆子的声音,就是那些放牛娃儿还喊起了刺破云天的土家号子。
  一天清晨,天才麻麻儿亮,公社广播喇叭再一次传来副主任兼炊事员田竹儿的紧急通知:全体社员群众放下手中的割谷镰刀、扳苞谷背篓、打豆子连杆,自觉到公社中学参加以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粹“四人帮”的庆祝大会。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执行;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接着,田竹儿还用夷水普通话朗诵了郭沫若同志的新词《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全文: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
  自比则天武后
  扫帚扫而光
  篡党夺权者
  一枕梦黄梁……
  初冬一个傍晚,第九生产小队社员群众坐在晒屋,算丰收账、算分配账:粮食总产翻两番,猪羊翻五番,鸡鸭翻十番,副业收入翻二十番……忽然冉红霞带着盘三姐找来了,说是屋里有人等着,必须立马回去。他们赶回家时发现稻草码子边躺着一个人,蹲下去察看竟然是向德亨,怀里抱着酒瓶子,嘴上吐着泡沫,四肢冰凉僵硬。郑全忠立即吩咐她们,红霞、三姐婶子,快去叫社员群众施救向德亨,我先回去了。
  郑全忠在家门口被几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卫拦住,还是樊战国亲自出来迎接才进了自家房屋。屋头几个人正在品茶,老政委是认识的,另外几个却不认识。
  老政委迎过来握住他的手介绍说,这位是中央组织部干部局的王局长。
  银发满头的王局长紧紧握着郑全忠的双手心情沉重地说,我叫王求实,在洞巴山白虎洞养过伤,是樊金彪、郑篾匠、盘三姐和诸天人民治伤养育了我,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了我,不然就没有我们今天的会面。
  老政委介绍一位有些颓顶的老同志说,这位是傅忠海同志,恢复工作调任辽宁省国防办,上任前专程来看望根据地的百姓。
  身材高大的傅忠海拉着郑全忠的双手感激地说,是根据地人民养育了红军,养育了我们这些红军战士,也养育了革命的胜利。谁抹杀或篡改这段光荣而伟大的历史,谁就是背叛,谁就是机会主义和投降主义。
  老政委又介绍一位年轻女同志说,干部局的秘书,燕儿飞,洞巴山知青,也是王求实同志的侄女,胆大心细、觉悟很高。
  郑全忠与燕儿飞工作和生活上没有交集,所以他笑着说,不认得。
  老政委示意他坐下后严肃干练地说,我已经被中央复职为省委书记处第一书记、省革命委员会主任,中央干部局的王局长和小燕同志就是来宣布中央命令的。根据我的提议,复职樊战国同志夷水县委书记处第一书记、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回大海同志调任横水县委书记处第一书记、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下面的事情由战国同志给你说。
  樊战国严肃干练地说,第一,免去向德亨同志的一切职务,任命你为公社党委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第二,组织社员群众采取多种形式,创新多种方法,大力发展生产,努力解决群众温饱,力争年底不再出门讨米要饭;第三,田竹儿的去留问题,由你决定。
  郑全忠摇着一双手急促地说,不行不行,我连党员都不是呀。
  老政委举着手臂说,非常时期,可以用非常手段,解决非常问题。你马上写入党申请书,我们连夜批准,明天走马上任。其他入党材料,后头再补。我们过去在战场上,好多党员都是火线发展,好多干部也是火线提拔。
  郑全忠想一想说,中央、省委、县委的领导都在这里,我说个心里话行不?我一辈子只有两个志愿,一是让本生产小队和我的家人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用,还有房子住;二是想去上大学,因为我只是个师范生,知识领域狭窄、理论水平不高,为人民服务的水平有限。
  樊战国狠狠批评说,你的思想意识太低下,心胸太狭隘,目光太短浅,说穿了就是顽固的封建思想在作祟,脑子里除了个人、家庭、生产小队外,就没有全公社、全县、全省甚至于全国。你身上哪里有一点郑篾匠大哥敢作敢为、无私无畏的博大情怀?
  长期做组织工作的王求实依然满脸严肃地说,党在非常时期,想找一个非常能够使用的干部,特别是年轻有为、正道务实的干部,实在困难呀。过去靠打砸抢起家的干部,靠抓“四人帮”裤腰带提拔的干部,靠投机钻营跳上台的干部,一律不得再使用,包括像狗眼睛冉红姣那样纵火自焚、畏罪自杀的帮派分子,组织上都是要给出相关处理结论的。当然,我们党也会正确客观地、实事求是地对待一些历史问题,比如回大海同志,虽然父亲与林彪、“四人帮”有一些多多少少的瓜葛,但是很多时候都是被逼的,没有整人、害人、诬陷人,心中始终装着党和人民的事业,与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以及“四人帮”那些靠造反起家的爪牙有着本质区别。所以,党组织对他网开一面,让他继续为党和人民工作,回大海同志也是可以继续为党和人民工作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些秘密消息,被打到、靠边、劳改的一些老干部,正在逐步恢复工作;邓小平同志已经解除圈押,有权阅读中央文件,即将出来为党和人民工作。这就说明,我们伟大祖国这艘巨型龙船,正要拨正航线,提速前进、奋勇前行。
  燕儿飞也小声补充说,全忠同志,现今是实事求是、正本清源的时代,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老政委满脸喜悦地说,小平同志“三落三起”,是我们党和国家的历史化身,也是我们伟大民族“坚韧不拔、锐志不衰”的精神写照。全忠同志,现在正需要你们年轻一代大显身手、奉献自己,竭力报效党的事业,报效祖国和人民,难道还有什么顾虑吗?
  傅忠海补充说,我们离开后,希望你平日里多照顾盘三姐,她是红军战士、革命遗属、人民功臣,应该得到组织照顾,拥有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郑全忠惊异地望着他们,竟然一时无语,默默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弹孔密布的小块红布,恭恭敬敬地悬挂在板壁上,把那颗依旧红光闪烁的五星别在红布上。老政委、王局长、樊战国立即起身,燕儿飞、郑全忠也站在他们高大身后,举起右手重温《入党誓词》: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
  这时,天空飘起了洁白雪花,把伤痕累累的广袤大地悄然覆盖。
  冬天过了就是春天,花儿开放的季节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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