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十一）

　　“正月初二，玉兰咳得不厉害了，我在父亲瞪着眼睛的命令下，在母亲含泪无声的恳求下和玉兰去拜年。
　　“婚后第一个春节，新婚夫妇要带着两斤腊肉一瓶酒走亲戚，只要是在春节前结婚，孩子都生了，也会去拜年。亲戚多便一天走三家，亲戚少便会住一晚。我家的亲戚不多，但娘家亲戚不少，因此只能在各家吃一餐饭。亲戚不会收下礼物，会给新婚夫妇红包，这一传统习俗不知延续了多少年。
　　“拜年的时候，亲戚都众口一词地称赞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珠联璧合的一双，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我仍然与结婚的次日被逼无奈地背着烟酒糖果，跟在郑媒婆的后面回门时一样，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人们，虽然他们有一半是我的亲戚。可是，时隔不到半年，我就后悔诅咒亲戚们，因为我已知道和相信他们说的是由衷之言，而非什么混账话。但在那之前，我却为了他们的肺腑之言深感羞辱和愤怒，像个没读过书，不会思考的人，整天沉脸皱眉，满脸冰霜，对谁都没好脸色，好像人们都欠了我似的。除了母亲，我谁也不理，不管谁问也不回答，只冷冷地走路、吃饭，喝水，烤火，与疯子没什么两样。第二年春节，我回忆起和玉兰拜年的所作所为，羞愧得想猛抽自己耳光，但在那七天，我却一味地像个疯子行事。
　　“拜完所有的亲戚回到生活了十五年零十个月的家，玉兰站着和岳父母弟弟妹妹说了会儿话就不见了，去了奶奶的墓地和张爷爷的家，夜里也没有回去，没有人过问。一连三晚她都没在家睡，我不问，反正不关我的事，她在哪里睡与我何干。在第三天晚上，玉强要我去把他大姐找回来，因为刮着西北风，寒冷刺骨，说奶奶那里太冷，他大姐会感冒。我假装看书没听见，玉强就声音低沉地说：姐夫，你仇恨嫌恶大姐，我们都看出来了，亲戚邻里乡亲们也都看出来了。但这不公平，因为大姐也是被逼的。她想读书，妈不许，要她嫁人。她没有选择，自古以来父母之命是不可违逆的。在我们三姐弟中奶奶最疼大姐，好吃好喝总是先给她，而大姐也最孝顺，奶奶病了，一个人照顾，不要爹妈、二姐和我帮忙。奶奶去世后大姐最伤心，出殡当天就病倒，昏睡中不停地叫着奶奶。我仍然看书不理玉强，想要他识趣地闭上嘴。但他不愿结束劝说和开导，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姐夫，放下对大姐的恨和怨，与她好好的过吧。她与你一样是包办婚姻的害者，有错的是你和她的父母。别把责任推到大姐身上，不公平，也残忍。你是县中学生，这点不难想到，那么就不要再用如同冰霜的神情，用鄙视不屑的目光看大姐，会伤害她。我把他的忠言当成了废话，半个字都不愿听进去。合上书，翻过身去以示要睡，但坐在床前红漆圆桌边的玉强并不生气，在叹了一口气后声音低沉地说：
　　“姐夫，所有的亲戚邻里乡亲都说大姐让你去读书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你不是自愿与她结婚的。虽然人们说你考上大学会和大姐离婚，但我相信你不会。见我仍不理他，玉强便又要和我打赌。我一听就生气了，没好气地问赌啥。他说赌我考上大学不会与他的大姐离婚。我冷哼着说：不用赌。但他坚持要赌，我考上学如果要和他大姐离婚，他当着张家的亲戚朋友给我磕一百个响头，外加一百本我喜欢的书；如果不和他大姐离婚，我要当着钟家的亲戚朋友的面给他磕一百个响头，外加他喜欢的一百本书。那你的一百个响头是磕定了，一百本书也给我买定了！我翻过身去看着玉强明亮的眼睛冷冷地说。
　　“还是那句话：不到最后，不要妄下断语，玉强充满自信地看着我平心静气地说。神情如去年中秋次日晚上打赌时一样的坚定。那就让事实证明吧！我冷冷地说后便又翻过身去，面向墙壁，闭上眼睛在心里说：我不会输的，肯定不会。我做梦都想离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马上离婚，一刻也不会等！
　　“那晚的我是多么的可笑啊，竟然信心满满地以为玉强会输自己会赢，却不知要赢的不是我而是从一开始就预知了结果的玉强，即我会喜欢他的大姐而不会离婚。不过，我不是神仙，难预测未来，因此才与玉强打了两个赌。我以为两个赌都会赢，结果是一个也没有赢。两个赌都赢的玉强，既没要求我把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也没要求买一百本喜欢的书送给他，更没要求我当着钟家亲戚朋友的面给他磕一百个响头。不是他忘了，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那么做，之所以与我打赌是因为见我对他大姐冷冰冰的。
　　“我没有去找玉兰，她在哪里与我无关，我乐得看不见她，没有谁愿看到让自己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人，那么她是否会因刮着西北风太冷感冒我毫不在意。她生病我高兴都来不及，岂会去预防。我面向墙壁，背对玉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当然，我的心里活动玉强是知道的，虽然他看不见我的脸，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我的观察。玉强心思敏锐，能从细微的动作看到人的心里面去。他比我聪明许多倍，能预知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当时可不这么认为，而是可笑地以为自己比他聪明几十倍。
　　“打赌后他没有坚持要我去找他的大姐，静静地坐在那里继续看书学习。玉强的理想是当老师教书育人，像蜡烛一样照亮别人燃烧自己，像园丁一样培育和浇灌祖国的花朵。他的理想实现了，跳级读书如愿考上师范，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好老师，在区上的初中教语文和历史。他的性格适合当老师，既有刚也有柔，能应对不同性格的学生。和我睡在一起的那三个夜晚，与那个令我痛苦绝望的中秋节后的那几天一样，虽然对我冷淡，但却不失礼貌。这是他的优点，即使对谁心有不满，也不改之前的尊重和礼貌。
　　“那晚，玉兰并没有靠着奶奶的墓碑睡，而是在张爷爷的小屋，坐在蒲团上，握着他的手，穿着他的狗皮褂子爬在他的床上睡觉。不但那天晚上她没有在奶奶的墓前睡，之前的两晚都坐在地上，握着张爷爷的手爬在床边睡。这点娘家人都知道，因此才没有去叫她回大屋。关于那几晚玉兰在哪里睡，娘家人都没有说，是张爷爷让我知道的。
　　“婚后第一个暑假结束前第三天，我一个人回娘家，去看张爷爷，他告诉我春节玉兰那三晚在哪里睡。而那件狗皮褂子，在他去世后，玉兰带回了张家河，离开时与其它衣服装进了行囊。有它，冬天玉兰不会感到寒冷，穿上会让她如同依偎在视如亲生爷爷温暖的怀抱中。狗皮褂子纯黑色，是战友送给张爷爷的，陪伴了他五十一年。与张爷爷，它是战友，与玉兰，它是张爷爷。
　　“三天，玉兰都只是在家做午饭，饭后便不见了，不刷碗，不陪客，也没人说她，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客人无非是岳父姐姐和堂兄弟与他们的妻子儿女，岳母的兄弟姐妹与他们的丈夫妻子儿女。都是上午十点过去，午后坐一会儿就走，没有人留下过夜，大概次日家里也有客或还得走别的亲戚。
　　“那三天，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学习，既不与客人喝茶聊天，也不与岳父岳母烤火说话，憎恨和厌恶。因为他们和玉兰有关，凡是与她有关的人我都心怀憎恨和厌恶，便从不与他们说话摆龙门阵。没有人表示不满，因为我确实需要时间看书学习，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从不要求我陪他们。当然，看书学习得与玉强独处一室，去年中秋节就形成了的规矩，我到钟家坪与玉强睡。农村的结婚可不是指拿了结婚证，而是指迎娶日。不管领结婚证多久，两个人都不能住在一起，而是要等请客后才能同床共枕。但结婚后在亲戚或朋友家，要分开而不是住在一起，一是床少二是对主人的尊重。
　　“我虽然很不喜欢玉强，但总比与能说会道的岳母、沉默寡言的岳父、微笑着的客人坐在一起烤火喝茶要好得多。至少，玉强不会没话找话说，只安静地看书学习思考，根本不影响我看书、学习、思考。在娘家拜年的三天，就是这么过的。
　　“第三天下午，玉兰又背着岳父母送给我的炒花生核桃，送给父亲的烟酒，母亲的蜂蜜（岳父自己养有蜜蜂，两只蜂箱挂在南厢房边，奶奶活着时就有了，到今年已有八只蜂箱了。）和自己做的馓子，外加姑妈姨妈舅舅为儿女做衣服的布料，装了满背篓，比去年中秋节回家时重多了。但我仍然没有背，昂首挺胸，大踏步前面走了，让玉兰远远地走在后面。那是我最后一次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空手走前面，之后每次回钟家坪，我都让玉兰走前面，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背，而我则提着背着。真是世事难料，那个被父亲逼着与玉兰拜年的春节，我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还以为永远都对她仇恨憎恶鄙视不屑。但是，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相信时间一久我会情不自禁地喜欢她，从而好好地与她过日子，包括反应迟钝的本家叔叔张庭良也是，因为她是那么的好。
　　“与去年回门第三天上午从钟家坪回张家河时一样，在玉兰家后面山上的小坪里，秀姑又在那里等她。蔡虎又把她打了，不是她说的，是玉兰拥抱她用的劲大弄痛了伤。为此玉兰在愤怒和心痛的同时安慰秀姑后，拿出二十元钱说是给小宝看病和买吃的。小宝病了好几天了，他的父亲蔡虎，不但不给他治病，还把家里仅有的两元钱拿去打牌输掉了。不但不管小宝，输钱的夜里还对秀姑拳脚相加，大打出手，理由是她生理期晦气才害得他输了钱。
　　“秀姑说：兰姐，兰姐，如果不是小宝的哭声，你今天见不到我了。（秀姑眼里的泪水被绝望取代）那天我把绳子都套在了脖子上，可是小宝哭了。（秀姑放下玉兰的手，抚了下胸口）我死了，小宝也会死，蔡虎是不会管他的。为了小宝，我取下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她说完这些后，玉兰心疼万分，断断续续地说：秀姑······你······你答应过兰姐······的，不论多苦都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为我和······小宝——。见她那样，秀姑问是不是感冒了，不住地咳嗽。但她不承认，说是口水呛到了。她们说了好一阵话，但却都没有哭。因为去年的秋天，玉兰要秀姑不让人看见眼泪，会被人轻看。这一次，玉兰没向我要钱给秀姑，自己有钱，拜年时张家的亲戚送了红包。新人拜年时，公婆的亲戚送红包给妻子，而娘家的亲戚则送红包给新丈夫，这是习俗，古已有之。
　　“秀姑拒绝收下包在红纸里的钱，玉兰生气了，沉脸皱眉。像去年中秋节后的那天一样，我冷眼看着，目的是看她们演出拙劣剧。那天，秀姑仍然因为玉兰给了她钱而向我致谢。但不是跪下致谢，来到面前双手互握，神情目光真诚地说：张大哥，谢谢你。我高昂着头冷冷地反问：谢我？她真城地回答说：你允许兰姐给我钱。我仍然高昂着头冷冷地说：不是我的。但她真诚地说：你们是夫妻，兰姐的钱就是你的钱。我不愿承认和玉兰的关系，因此声音更加冷硬傲慢地说：不是。这两个字并不是否认钱我也有份，而是否认我和玉兰是夫妻关系。但秀姑不愿就此作罢，说：是的！之后就含泪问：张大哥，你以后考上大学不会和兰姐离婚吧？我不想回答，转过高昂的头去。那天我以为是不愿与所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的人亲人面对面，才转过高昂的头去，几个月后我相信是不忍看秀姑脸色苍白，皮包骨头的样子。
　　“秀姑不会因为我神情傲慢地转过头去而不说话，相反继续说：兰姐是个好人，你能娶到她，是百世修来的福。张大哥，你别和兰姐离婚，兰姐心里很苦，她······秀姑的话没说完，就被玉兰打断了。秀姑，小宝在生病，你快回去照顾。她上前一把拉过秀姑，要她赶快回家照看生病的小宝。秀姑不想惹她的兰姐生气，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柏林。
　　“我以为没把玉兰和秀姑说的话记住，时隔几个月后惊讶地发现，我不但记住了姐妹俩说的每句话，还清晰地记得她们当时的神情和动作。在之后的一年多，我经常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为玉兰的善良而感动，为秀姑的不幸而难过。
　　“人的大脑奇妙无比，它不但能记录主人想记住的事，也能记住主人不想记住的事。就像去年中秋节后在那个小山坪里，玉兰与秀姑的相见，几个月后春节回家时在同一个小山坪发生的事，我是不愿记得的，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不想留存在记忆之库中。但是，却无一遗漏地记住了，每次回忆起都好像发生在昨天，而不是几个月或几年前发生经历过的。由此可知大脑不但记住了主人要它记住的事，也记住了主人不想记住的事，这就像潜意识一样，总能出乎其主人的意料，做它自认为应该做或它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的事。
　　“秀姑被玉兰打断没说完的话，几个月后，我也没有去想为什么。玉兰离开后，我才知道，秀姑是想要告诉我玉兰不是岳父母所生，是奶奶捡的，心里很苦，要我好好待她。因此，秀姑才想说出来，让我心生怜念善待玉兰。但玉兰不想让我更加嫌弃她，打断了秀姑的话。她不但那天阻止秀姑说出来，还在之后严厉要求对我只字不提她的身世。就像她自己对秀姑说的，不向人求怜。
　　“那天，在玉兰又一次皱眉沉脸的要求下，秀姑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小山坪消失在视线后，她举起了紧握的右拳挥舞了一下，向脑海中憎恨鄙视不屑的蔡虎警告和示威。她握拳挥舞的样子，并没有让我感动，但时隔几个月后便成了感人荡神的一幕，就像与她所有有关的事一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心底，在看不见她的样子，听不见她的声音，闻不见她的味道的年月里，一次次地让我感动，荡神。而在当时，我不但没有因为玉兰对秀姑呵护疼爱帮助而感动，还在心里大加嘲讽和讥笑，可笑地以为她在演戏，目的是想让我以为她是多么的好多么地善良，从而改仇恨憎恶鄙视不屑为喜欢和爱恋。唉，那天我就是这么以为的，所以才冷眼看着，对可怜不幸的秀姑，不给予她最应得的温暖、爱护和帮助。可笑的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在玉兰的心目中是多么的可怜可悲，从而使她对之后态度改变的我冷若冰霜，形同陌路，很好地诠释了有果必有因的话。
　　“几个月后，我不但为去年中秋次日和过年那天在钟家坪的半山腰的表现深感羞愧，还为婚后没有与玉兰第二次一起回娘家悔恨和心疼。玉兰和我结婚后的第十五天，一个人按照风俗回娘家。结婚后，新婚夫妇次日回娘家住两天两晚，即回门；然后回夫家住八天，在第九天上午回娘家住两天两夜，即长长九九，名为九朝省亲。虽然我不在家在学校，玉兰也要按照习俗在张家河住到第九天上午回娘家住两天两晚，与父母兄弟姐妹相聚团圆。近七年，我都不敢想象玉兰一个人背着糖果烟酒，走在张家河通往钟家坪，钟家坪通往张家河的路上，心里有多悲伤和凄凉。人家新婚后有丈夫背东西，陪着回娘家、夫家，而十五岁的她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不但不喜欢她，还仇恨憎恶鄙视不屑，扔下她不管，回学校读书，一心想要离婚。一个人走在回娘家、夫家的路上，不但会有人问起我，还会有人祝福她新婚快乐幸福，她的心里定像刀在割剑在刺。当我知道自己在乎玉兰后，即使她冷声拒绝，也要陪她回钟家坪，我以为那么做虽然不能弥补新婚后让她一个人回娘家而有的过错，但至少不让她不再那么孤零零的。
　　“但我错了，没有我背着提着东西走在后面，她很开心，路边的草木，草木里的动物虫子，天空、枝头的鸟儿，鸣蝉，让她感动和快乐。一个憎恨厌恶的人走在后面，没有谁会高兴，除非傻子。愚笨的我，从没想到过这点，还以为和玉兰一起回娘家，一起去大队部开会，能让她不孤单。殊不知与憎恨厌恶的人走在一起，坐在一起，不如一个人走一个人坐，会自在快乐。但这点，六年前的我是不知道的。而五年前的夏天，玉兰虽然仍对我满面冰霜，语气生硬，冷淡，但她的心里已不再憎恨和厌恶我，而是接受了我。这从她不管邻村的几十个人的恳求，拒绝收他们送的布，给我织毛衣毛裤手套帽子围巾便可知道她的心。只是愚笨的我竟没想到毛衣毛裤手套帽子围巾是给我织的，相信了她是给玉强织的谎言。不过，即使我相信了玉兰的谎言，也能从毛衣毛裤和毛手套帽子围巾的尺寸大小可看出是给我织的，而不是给身体偏瘦，矮了一头的玉强织的。当我读完玉兰留下的信，才知道那些我喜欢得多次想要藏起来的织物是我的，已没有开心和快乐，只有悲伤和绝望。读高中的最后那一年多，我天天都盼着玉兰给我写信，而不是为母亲代笔的短信。当我终于能读到她写的信时，已没有了激动和喜悦，只有悲伤和绝望。我宁愿她不给我写信，要她让我能看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味道。”
　　张玉龙哭了，泪水又打湿了木地板。大家以为他会沉默许久才会回忆往事，但却没有，只停了半分钟便又开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