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临时工和女正式工（1）

　　燕山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的消息，第二天就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电波传遍了全世界。
　　吉林省S市S县林业局人事股股长郜有泽是地震发生后第三天从《人民日报》看到这件事情的。郜有泽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郜有泽的老家是燕山地区燕南县刘家营的，老父老母和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在老家。他牵挂着老家的亲人。电话打不通，死了多少人的传言却是不断有新版本。郜有泽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从S市到山海关通了火车，郜有泽跟领导请假南下回老家看望亲人。
　　郜有泽从S市上了火车，那年代火车速度慢，坐了一天两夜，火车才到山海关。地震前这趟车是可以直达北京的，那就可以在燕山下车，因为地震，山海关往西铁路客运中断，他不得已在山海关下车。好在妻弟在古冶车辆段上班，负责调度，离开S市前跟妻弟通了电话，妻弟提前给联系好了从山海关开往古冶的货车，郜有泽才顺利地到达了古冶，那时候古冶恢复了到燕山的长途汽车，郜有泽坐长途汽车到燕山，从燕山转车到了刘家营。往常，回老家探亲，有两天时间足够，这一次，路上就用了四天。
　　让郜有泽欣慰的是，老爹老娘没事，姐姐家只有姐夫砸成重伤，被转院到四川治疗。哥哥和弟弟两家没有一个人受伤。在上千户人家的刘家营，没死人没人受伤的户十之不过一二，亲戚家是如此状况，已经是上天的偏心眼了。但还是有点闹心事，就是姐姐家的老二奇凡，他还活着。地震前在大队当农民政治夜校的老师和通讯报道员，地震了，别说是农民政治夜校，就是正经八本的小学、初中，都上不了课了，大家都忙着抗震救灾，谁还有闲心接受采访？更何况路奇凡的那差事在地震前就丢了。二外甥没差事了，挣不到工分，他怎活？倒是会修理收音机的手艺，可那手艺也今非昔比，赚不到钱了。姐夫还在四川医伤，姐姐很为二外甥干点啥发愁。郜有泽看姐姐为二外甥操心，心里不得劲，跟姐姐说，要不，我把奇凡带到东北？路奇凡娘说，那敢情好，你在东北大小也是个官，给你外甥安排个活，不图他赚多少钱，能自个养活自个，不用我和你姐夫发愁我就谢天谢地了。郜有泽让姐姐放心，给外甥安排个事不难。
　　路奇凡不知道跟着三舅去东北会有多大的前途，但眼下没有别的选择，走一步算一步吧。郜有泽跟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假，看老家人都没事，姐夫从四川来信说，伤基本痊愈，过些日子就回家，单位里事情多，也就不等姐夫回来了。
　　三舅定好了回程的日子，路奇凡觉得该跟靳素雅告个别。地震后一个半月，好多人家已经拆了防震棚，住进了临时简易房里。房屋虽然毁了，但街道还在，路奇凡走到靳素雅家简易房前，却犹疑该进还是不进。靳素雅的母亲和妹妹不知内情，把他当成了让靳素雅怀孕的男人，怨恨他是必然的，他也不能要求靳素雅把实情告诉她的母亲和妹妹，说他路奇凡是助人为乐，而不是毁了靳素雅前途的罪魁。靳素雅既然不想让世人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肯定也会瞒着家人。但不管怎样，此去东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靳素雅，错过了这次告别，他会遗憾的。路奇凡下了很大的决心，推开了靳素雅家简易的院门，却见靳素雅最小的妹妹在院子里玩耍，见推门进来的是路奇凡，小姑娘走过来，张开双臂，拦住了路奇凡的路，路奇凡跟小姑娘说，我来找你姐有点事。小姑娘就是不让路，说你一个大男人来找我姐干啥？不让进！路奇凡往左小姑娘也往左，路奇凡往右，小姑娘也往右。两人僵持着，靳素雅的老娘从屋子里走出来，喝退小女儿：“三丫头，你怎越大越不懂事？让你二哥进来。”小姑娘这才很不情愿地把路让开。路奇凡跟靳素雅的老娘说：“妗子，我来找素雅说点事。”靳素雅老娘说：“素雅不在家，去市里了，你有啥事跟我说吧，我转告素雅。到屋里坐会儿吧，妗子也有话跟你说。”
　　路奇凡跟着靳素雅的老娘进了屋，坐在屋子里唯一个木凳上，靳素雅老娘上了土炕。问路奇凡：“奇凡，找素雅有啥事？”路奇凡说：“其实也没啥事，我三舅回来了，要带我到东北找点事干，跟素雅告个别。”靳素雅的老娘说：“那素雅回来我告诉她。”路奇凡说谢谢妗子。靳素雅老娘叹了一口气，“哎……”声音拉得有点长。路奇凡问：“妗子，有啥不痛快的事？”靳素雅的老娘说：“奇凡那，谢谢你帮了素雅。妹妹们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我要跟你说，素雅这孩子是有良心的人，知道知恩图报，可你们俩不合适，到不了一块。妗子跟你说，你不是要去东北吗？到了东北，就别给素雅写信了，跟你家里人说，如果素雅到你家里打听你在东北的地址，也别让你家里人告诉她。等过个一两年，素雅找了婆家，我这当娘的也就放心了。你懂妗子的意思吗？”
　　路奇凡再愚笨，也听得懂靳素雅老娘这番话的意思。听她说话的这口气，起码她知道不是路奇凡让靳素雅怀了孕，路奇凡陪着靳素雅到县医院做手术，是在帮靳素雅。或许，在靳素雅的老娘看来路奇凡之所以帮助靳素雅，是有企图的，觉得靳素雅跟别人有过孩子，掉价了，可以对靳素雅有想法了。这让靳素雅的老娘多了一份担忧：闺女刚刚从一种不幸中走出来，千万别走入另一种不幸。怕就怕闺女对这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后生有感恩回报之心，如果这后生利用了闺女这心理，想跟闺女搞对象，那就麻烦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路奇凡当即跟靳素雅老娘保证：“妗子，我懂你的意思，哪个当娘的都希望闺女找个好婆家，嫁个好人。我没那想法，我估计素雅也不会有。我保证到东北后不给他写信，我告诉我娘和我妹妹，如果素雅到我家打听我的的地址，瞒着她。您放心吧。我会做好的。”
　　靳素雅老娘说：“不是妗子嫌弃你腿脚不利索，是嘴上无德的人实在是多，素雅还有妹妹，她们都不想听到姐姐被人说道。”路奇凡很反感靳素雅老娘这番话，说是怕世人的舆论，实际上还不是你这当娘的过不了那个坎？好在路奇凡经历的讽刺、白眼多了，不会因为靳素雅老娘这番伤他自尊的话而对她不敬，站起来告辞时说：“妗子，你一百个放心，你外甥我别的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哪敢对素雅有那心思？先前，我们来往，是因为我们同学，是朋友，又都是通讯报道员，往后，我绝对不跟她来往了。”没等靳素雅老娘再说啥，路奇凡走出了那间屋子。走到院门口时，路奇凡回过头来看了看这院子。虽然地震毁掉了原来的房屋，但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槐树还在。
　　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晚上，路奇凡跟娘说，如果有人问他在东北什么地方谋差事，不管是谁，都别告诉人家。路奇凡老娘仿佛听明白了儿子这番话的意思，当着路奇凡三舅的面嘱咐儿子：“到了东北，你三舅给你找个差事，好好干，别东想西想，千万别跟哪个大姑娘打连连。别让你三舅操心。”路奇凡也当着三舅的面跟老娘做了保证，说到了东北，啥都听三舅的，保准不东想西想，保准不跟哪个大姑娘打连连。
　　路奇凡的四舅找了一辆130汽车，把路奇凡和三舅送到了古冶，当天晚上，在三舅母弟弟的安排下，路奇凡和三舅上了一辆从古冶开往山海关的货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路奇凡没坐过火车，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坐的却是货车。四舅送给三舅一袋面粉，三舅背着那几十斤重的面粉，路奇凡用书包背着路上他和三舅的干粮。货车的车体有点高，最后一节车厢的车梯不在车厢的一侧，而在车尾中央，不靠站台，腿脚不利索的路奇凡上着有点费力气，靠脚的力量肯定上不去，是三舅和那货车的值守员把他拉上去的，一瓶糖水罐头从书包里掉出来，落在了铁轨上，碎了。那是预备路奇凡和三舅在路上吃的，摔碎了，三舅有点心疼，三舅可能没有想到路奇凡是如此地不中用，嘟囔了一句：“囊捏！”声音不大，但还是让路奇凡听了个真切。三舅说的这个词汇是刘家营那地方的土话，翻译成书面语言就是“废物！”这让路奇凡本来还有点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从山海关还是倒的货车，直到锦州，才有开往白城途径S县的客车。在锦州火车站候车室等了小半天，上了车。车开得真慢，又是一天一夜，才到了S县城。路奇凡三舅家住的是县林业局的家属院，小院不大，两间砖房，半间厨房，一间半卧室。那时，三舅和三舅母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舅母的母亲跟三舅一家住。路奇凡没来前，表妹跟三舅母的母亲住小间，路奇凡来了，他跟三舅母的母亲住小间。表妹到大间跟父母、兄长、弟弟一起住。
　　三舅母在一家大集体厂子上班，那天下班后见到路奇凡，显得很冷漠，外甥跟舅母打招呼，舅母爱答不理的。小间和大间一墙之隔，有一个木门，不隔音。那天夜里，路奇凡听到三舅母抱怨三舅，不该把残废外甥带到东北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后还不知多麻烦呢。郜有泽跟老婆说，他也知道带路奇凡来东北是自找麻烦，可姐姐求他了，他怎么好不答应姐姐。路奇凡听到三舅母跟三舅说，那你早点给他找个活干，别让他在这里呆着了。路奇凡心里很不自在，第二天，跟三舅表达了想早点找活干的愿望。三舅说，不忙，先玩两天。路奇凡知道，三舅不想让他知道三舅母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