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记者和她的老师（14）

　　地震前两天那个晚上，他推开会计室的门，理论小组的人都到齐了。他跟大伙道歉，说对不起，有点事耽误了。郑要勤接茬：“啥事也比不上照顾产妇重要，可以理解。”土炕上坐着的人，还有坐在椅子上的宋兰芬，都被郑要勤这番话弄糊涂了，先把目光投向路奇凡，转而投向郑要勤，下乡知青王国庆首先提出疑问：“郑书记，你说路奇凡来晚了是去照顾产妇了？”宋兰芬跟着说：“对呀，郑要勤你把话说明白。”郑要勤说：“我也说不好我的界定准不准。是这么回事，怀了孩子，做了流产的人算不算产妇？”王国庆说：“应该算，但也有区别，说区别也不是太大，不都是把让孩子在肚子里呆过了吗？”郑要勤说，那路奇凡照顾的就是产妇。宋兰芬问路奇凡：“你嫂子生了？我是管计划生育的，我掌握的情况是你嫂子还有三个月才临盆呢。再说了，你嫂子生孩子也用不着你去照顾啊，有你哥，有你娘，最不济还有你妹妹呢，那能轮得到你这个小叔子？”
　　郑要勤接过宋兰芬的话茬：“兰芬，你怎么能这么看奇凡？奇凡嫂子生孩子哪能轮到他照顾？”王国庆追问：“郑书记的意思是说，路奇凡搞对象，把对象的肚子搞大了？”郑要勤夸王国庆：“你小子就是知道得多，聪明，只可惜了，那可是爱情结晶，无辜的小生命，就让奇凡这个当爸爸的亲手扼杀了！多么残忍的事情啊！”路奇凡有点忍无可忍了，肯定是郑要勤知道了他陪着靳素雅到县医院流产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郑要勤顺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拉开会计室的门，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第二天，也就是地震前一天的黄昏，郑要勤来到他的小院，转达在县里开会的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志仁的指示：社员和有的支委对大队专门安排一个通讯报道员这事有看法，从明天起，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通讯报道员这差事用不着路奇凡干了。让路奇凡该干啥就去干啥去。到底是因为啥丢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轻轻松松每天可以挣到十个工分的差事？地震前的那个夜晚，他躺在土炕上，很是认真地想了这个事情。
　　路奇凡首先想到的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傻。傻到啥程度？如果说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算老几是没有自知之明，那么，没想过自己算老几就是愚昧了。路奇凡就愚昧到了没想过自己算老几的程度。
　　路奇凡曾经很自信很坚定的相信，自己之所以能当上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的农民政治夜校老师和大队通讯报道员，完全凭的是本事。别说是在第四生产大队，就是在全公社的年轻人中，有谁在杂志上发表过稿子？有谁能不拿稿子面对几百人讲课滔滔不绝？除了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如果王志仁想刘家营第四生产大队要在对农民普及政治知识和宣传报道方面出点成绩，让公社领导甚至县里的领导对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给于更多的关注，他总得要把这差事交给一个在写作和口才上拿得出手的人！路奇凡这样想过之后，便更加觉得农民政治夜校老师和通讯报道员这两项差事，理所当然得归他。这样想过之后，路奇凡全然没有察觉他所参加的活动比如跟着王志仁到县里参加四级干部会，所取得的成绩比如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稿件都跟大队党支部给他提供的条件有着紧密地不可分割的关系。比如不是干部的路奇凡却能到县里参加四级干部会，没有王志仁的推荐路奇凡能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一个小小的老百姓一个不合格的地球理发员能见到县委书记和县长？能跟公社书记们一起在县招待所食堂吃不花钱的饭？比如没有王志仁的同意，宋兰芬在他往报社寄的那些稿子上盖上大队公章并证明“情况属实”，那些稿子能变成铅字？也正是因为没有想到能见到县长能在报纸上发表稿子跟王志仁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而单纯地认定是自己的能力所致，路奇凡也就没有感恩的想法，更不可能给王志仁等大队干部拍马屁。相反，路奇凡还在多钟场合评判大队党支部尤其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志仁的思想和行为，且赞扬的时候少，挑毛病的时候多。好几次王志仁亲口问过路奇凡，是不是跟大队党支部一条心。路奇凡把王志仁的话理解为路奇凡跟他王志仁是不是一条心。我路奇凡为什么要跟他王志仁一条心？也许，当初王志仁让路奇凡出任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大队通讯报道员，是想着培养路奇凡跟他一条心。没有不透风的墙，路奇凡跟别人议论王志仁的不是，肯定有好拍马屁者告诉了王志仁。王志仁对路奇凡失望了，所以，路奇凡就丢了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和通讯报导员的差事。路奇凡倒不在乎每天少了十个工分，在乎的是那样一种社会存在感不再有了。路奇凡的教训就是，你也许不想跟谁一条心，但你必须想清楚你算老几？单凭你的能力，你能当上农民政治夜校的老师兼大队通讯报道员吗？即便你口才再好，在报纸上发再多的稿子，你不知道你算老几，到了吃亏的还是你。
　　没想过自己算老几的另一个表现是徒生的优越感。
　　大队部订了一份《燕山劳动日报》，供大队干部们开会时学习。宋兰芬把刊有路奇凡采写的《红管家》的那张《燕山劳动日报》给了他，让他把那张报纸拿回家留纪念的第二天，路奇凡去大队部，碰到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长高强跟宋兰芬要前一天的《燕山劳动日报》，宋兰芬把报纸给了路奇凡，怕高强批评她，假装在文件柜里翻了翻，说明明放在这里了，怎么就找不见了呢？路奇凡只好说昨天的报纸我拿回家了。高强便很生气，说路奇凡，你也太把自己当人物了吧？报纸是供大伙看的，支部成员都不敢把报纸拿回家，你有啥资格把报纸拿回家去？路奇凡理直气壮地说那上面有我写的稿子。听路奇凡这样说，高强更生气了，说路奇凡你以为在报纸上发了稿子是你的本事？你要是不当大队通讯报道员谁能接受你采访？你能写出稿子来吗？谁让你当的大队通讯报道员？你也太摆不正自个的位置了吧？高强的话说的已经很明白，直接翻译过来那就是：你算老几？可路奇凡竟然没有想到这四个字，依旧固执地认为，谁让他当大队通讯报道员是一回事，能不能在报纸上发表稿子又是一回事。刘家营公社有十五个生产大队，就有十五名通讯报道员，也只有第四生产大队的通讯报道员路奇凡在报纸上发了稿子。不就是把一张报纸拿回家作纪念吗？用得着跟摆正摆不正位置联系起来吗？路奇凡跟高强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家给你拿那张报纸。高强阻止了路奇凡，说这就不是把报纸拿回来就了事的事情，我是让你知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路奇凡有点恼了，一点不客气地跟高强说，我还就真得把自己当回事！为什么我不能把自己当回事？一边的宋兰芬赶紧过来劝，跟路奇凡说，你少说两句。转过脸对高强说，高书记，这事怪我，是我没把报纸看住，下回一定注意。高强说，算了，我也犯不着跟路奇凡较真。听听，人家都不把路奇凡当回事了，路奇凡还没有意识到他算老几这个问题。也难怪没几天路奇凡就哪凉快到哪凉快了。
　　还有韩步安组织评稿那件事情，人家那么有权威的人，说你的稿子写得差你就认了，可你偏不，还把稿子寄到县广播站，让广播站的编辑否定韩大老师。县广播站播了你的稿子，说明你的水平还不到韩老师说的那么差，你自己清楚就行了，却怕别人不知道被韩老师否定的稿子县广播站播了，如果投到报社说不定也能发，让好多人知道了这件事情，不是打韩老师的脸吗？韩老师是公社干部，在王志仁跟前说你句不知道好歹的话，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路奇凡觉得这些都是自己丢掉刘家营第四生产大队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通讯报道员差事的原因，但又不是主要原因。因为这些事情早就发生了，而丢掉差事，却是在他陪着靳素雅到县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手术被郑要勤在理论学习小组活动现场奚落了一番之后。这说明，丢掉这差事的直接原因是他陪着靳素雅去县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这件事情。郑要勤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情？路奇凡是一个多月后知道的，当然也是猜测到的。郑要勤的二表兄终于没有抢救过来，死在了医院，事发当天到派出所自首的洼里大队的治保主任被送到县里的看守所一个月后以过失杀人罪被逮捕，消息传开，路奇凡猜测到肯定是郑要勤在县医院照顾他二表兄时恰巧在妇产科手术室外看到了他和靳素雅。郑要勤认定靳素雅流产的孩子是路奇凡的。未婚先育，且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有了孩子，这可是大错。假如路奇凡或者靳素雅是公职人员，肯定会被开除。虽然两人不是公职人员，那也不能给公家做事了，路奇凡丢掉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大队通讯报道员的差事也就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