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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乡见老乡

作品名称:中国监狱白皮书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12-10-24 22:40:41      字数:4198

  第三个晚上的守夜,是在马队长的严厉训话中开始的。
  马队长对丢失布袋的事儿的确很生气。收工后,他把16个守夜的犯人留在打谷场上,训斥道:“妈的十几个壮汉,不但抓不住一个贼,还将收缴的布袋也搞丢了!这件事儿肯定有内线!你们想想,小偷有多大胆子,敢到库房里偷东西?七、八个人都挺尸去了?半斤面条撑糊涂了吧你们!不想回家过日子了是吧?一个个登着鼻子上脸!政府宽一尺,你们敢松一丈!说起来事儿不大,可怪寒碜人的!内外勾结,家贼难防,你们这帮小子眼里还有咱中队吗?哪个小子干的哪个小子心里明白!找我谈谈,认识到了啥都好说!装聋作哑没啥好果子给你们吃!”马队长只要一生气,那瘦长的脸就涨成了酱紫色。“小子”的口头禅也会频繁出现。
  解散之后,关欣心里很不安。他不知道马队长从何处得到的信息。当然,关欣首先怀疑金铁斗,其次是吉德义。对于马队长,关欣与齐正起一样敬重他。关欣入狱不久,就当上了“积委会”委员兼中队库房“保管员”。这虽然是他在改造坡地的劳动中拼命干出来的,但没有马队长首肯和拍板,是不可能的。让马队长为丢失布袋生闷气实在过意不去。但是,如果主动找马队长坦白,不仅自己秋后减刑无望,还有可能牵扯到齐正起。因为他之所以冒险将布袋还给人家,不仅仅是同情刘嫂可怜,主要的还是觉得齐正起侮辱了人家,心里有愧。倘若坦白交代了,属于自己的问题可能还是小事儿,而齐正起就脱不了干系,关禁闭、进严管队都很正常。社会上的强奸未遂罪,判三年五年的,比比皆是。而齐正起身为服刑人员,那就更加严重了!加几年徒刑,实在是小菜一碟。
  想来想去,关欣以为还是不去坦白为好,他觉得马队长是宽厚之人,表面上很凶,其实骨子里很善。没准过几天就把这事儿忘掉了。几斤稻谷,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马队长一般是不会追查到底的。权衡弊利,关欣决定暂时隐瞒下去。但是,在饲养室里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吉德义好像故意躲避他。吉德义和关欣是同一个县的老乡,平时见面都要彼此打个招呼。今天怎么躲躲闪闪,带着异样的眼神呢?他虽然不能确定吉德义是否看见他偷了布袋,但他可以肯定,只要马队长询问吉德义,吉德义一定会把昨晚看见他从库房里出来的事儿告诉马队长的。那时,马队长就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来。如果是这样,他就非常被动了。因此,吉德义这一关非常重要。
  吃过面条的犯人,有的到库房里休息,有的在打谷场上溜达,有的去值班。关欣打算利用这个空挡到饲养室探探吉德义的口风。他以为,凭他与吉德义的关系,求他替自己隐瞒一下想来不是问题。
  吉德义正在收拾放在锅台上的碗筷,他见关欣进来,咧开嘴巴笑了笑,复又埋头干活。
  吉德义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是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他在十五岁以前,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生活。家里请了两个私塾先生教他读书,又有两个大丫头侍侯他一人的饮食起居。十五岁之后,他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就像一挂瀑布从山巅上瞬间摔进深潭里。这种蜕变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父亲因为做过二年保长,替国民党拉过壮丁,所以被政府镇压了。
  老地主一死,他的田地、房屋、牲口都被穷人瓜分了。十六岁时,母亲把两间旧瓦房留给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寻找父亲去了。从此他就一个人生活。二十多年来,在风刀霜剑中磨难。他经常被生产队、大队、公社的干部叫去干义务劳动,练就了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个性。有一天,他被叫到公社大院里拔草,也是鬼使神差,这天夜里,公社值班人员抓住了一个小偷,被绑在食堂门前的水泥柱上。吉德义去食堂舀水喝,顺手拍了小偷一下,悄声问:“喂,喝水吗?”小偷只是摇了一下头,并没有回答。但是,天刚擦黑,小偷突然死了。人命关天,死人了就得查呀。这一查,就查到了他的头上。因为有人看见他在小偷的胸前打了“两掌”。当然,他也不是扎嘴的葫芦。他说他拍那个小偷是问他喝水不喝?并不是打他。但小偷已死,死无对证。且他是地主分子,谁肯相信他的话?于是,用他来为死于非命的小偷担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法院遂以过失杀人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八年。
  在劳改队,吉德义以勤劳、孤独、少言著称。中队饲养室正缺少一个像他这样性情的人。于是,这个令众囚犯眼红的美差,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上任之后,他果然不负中队领导的期望,把几十条牲口伺候得膘肥体壮。而他本人呢,虽然还是言少语短,但性格开朗了许多。见了同犯点头微笑,见了干警立正报告。过年过节的时候,还拿毛笔写对联贴在饲养室的门窗上。显露出一派春光乍现的景象。
  谁料去年冬天,他夜里起来给牛们上草料,光背光腚受了凉,得了支气管炎,天冷的时候胸闷气喘,咳嗽不止。马队长深知这种病缠人,决定给他办“保外就医”手续,准备让他回家养病。但是,当马队长跟他谈及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报告政府,不知我做错了什么?请政府明示。不让我当饲养员,关在大院里也行啊!千万千万不要撵我回家呀马队长!”
  马队长将他扶起来,问其不愿“保外”的原因。他说:“在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呀!没有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的区别;没有革命家庭和反革命家庭的区别;没有东风和西风的区别!夏天一身单衣,冬天一身棉衣;闲时吃29斤,忙时吃36斤。冻不着饿不着,没人指着鼻子骂娘,没人骑头上拉屎撒尿。我不逃跑,不破坏公物,不抗拒改造,干吗要撵我回家呀队长?”
  一向不喜欢表露感情的马队长被感动了,他流着眼泪拍了拍吉德义的肩膀说:“好吧,你可以继续做你的饲养员。但是,冷天夜里起来喂牛,必须穿好衣服!”
  吉德义是那个特殊年代扭曲的畸形儿。
  等吉德义洗涮已毕,瞅个空子,关欣问道:“老乡,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去领黄豆呀?”
  吉德义一边擦手一边回答:“早吗?不早呀!我怕你们都走了,库房门打不开,耽误牛儿用料呀!”
  关欣朝吉德义身旁挪了挪,问:“库房里的布袋丢了,马队长找过你吗?”
  “没有。”
  “如果找你,你会怎么说呀老乡?”
  “问到哪儿,说到哪儿呗!”
  关欣压低声音说:“老乡,我想求你办个事儿。你看,昨天夜里我回来一趟,偏偏就丢失了布袋和稻谷。如果马队长知道了这件事儿,我就脱不了干系。所以……”
  吉德义望着关欣,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替你遮掩一下是吧?你想,我怎么敢欺骗政府呢?再说了,你回库房并不等于你拿了布袋呀?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吉德义的推理虽然没有错,但关欣不敢冒这个险。他进一步劝说道:“如果库房里不丢东西,我完全不必担心!瓜履之嫌,只怕有口难辩。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说‘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样我也省事儿了,你也省心了……”
  “那不可能!”吉德义打断关欣,“我不敢欺骗政府,更不敢欺骗马队长!”
  关欣又劝了一会儿,吉德义就是油水不进。关欣好生生气,拉着脸说:“亏我和你一条绳子拴着‘游街示众’呢!你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呀?”
  这是关欣最后的“杀手锏”,也是他为自己、为齐正起、为姚黄而忍痛祭出的“法宝”。
  吉德义听了,立即沉默不语,痛苦的表情把他的长脸都扭曲了。
  关欣马上感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后悔不该在吉德义的面前提“游街示众”的事儿。那是他自己和吉德义都永远抚不平的伤痛。
  关欣投案自首之后,就被关进县城看守所里。最初几天,也没有人提审他,他整天蹲在看守所的墙旮旯里,看人家被拉出去枪毙的情景。不过,关欣自知没有什么大罪,不会被枪毙,心里倒也坦然。而那些被拉出去的重犯就不同了,有的大喊冤枉,磕头求饶;有的哭爹喊娘,赖着不走;有的还未拖出去,就尿了一裤子;有的仰天大笑出门去,宣称二十年之后还是一条好汉!真是看尽了死亡来临时的各种表演。
  这一天,大清早,号门“哗”地被打开,进来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把关欣带出去。关欣以为要审讯他了。在看守所的大院里,已经停了一辆绿色“解放”牌汽车,走到汽车旁边,两个武警给关欣戴上手铐,然后拉上汽车。汽车上已经站着一位中年男人了,这人就是吉德义。吉德义是五花大绑的,面前挂了一只木牌,上写“地主分子杀人犯”七个黑字。关欣跟他不同的是,既没有上法绳,也没有挂牌子。关欣和吉德义虽然是同乡,但之前他们并不认识。
  汽车开动,在柏油路上奔跑了三十多分钟之后,来到他们家乡所在的小镇,开始在街道上“游街示众”。此时正值初秋,太阳异常地活跃,把刺人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洒向人群。大量的水分蒸发,使得二人口干舌焦,饥渴难耐。
  游街时,吉德义还得大喊“我叫吉德义,是个杀人犯”的口号。声音小了,达不到一定的分贝,武警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上一脚。
  一个高中毕业生要“游街示众”,这本身就是爆炸性的新闻。因此,凡是赶集的都聚集在十字街等候观看。没有打算赶集的也为了看热闹而赶集来了。宽大的十字街被挤瘦了许多。关欣的女友崔萍听到这一消息后,立马跑到街上来看他。
  当吉德义和关欣徒步走来的时候,道路两旁,就像一个夹道欢迎的仪式。关欣当然是低垂着脑袋走路,胸前戴铐的双手,隐藏在自己的衣摆里,一步一步地紧跟在吉德义的身后。此时,忽然有人在他身边叫了一声:“关欣!”关欣抬头瞥了一眼,他看见了浸淫着泪水的女友崔萍。
  崔萍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住了关欣的双手,她想把手铐扯断扔掉。可她将关欣拉了一个踉跄,而手铐依然完好无损地紧锁着关欣的双手。她大声地哭着。关欣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萍儿大声问:“他们打你了吗?”关欣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其实,即使发出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上,崔萍也不可能听到。
  “你等着!”崔萍说着,转身钻进人丛,找到一个卖西瓜的摊子,扔了两角钱,抓起一牙西瓜,又返回来。她把西瓜牙放到关欣的嘴唇上,关欣就咬了一口。萍儿就这样一边缓慢后退,一边喂关欣吃西瓜。这时的街上,像有一股巨大的旋风,把各个角落的人都席卷而来。一个美女喂一个犯人吃西瓜,这消息比选出了总统传播得还要快!人们把街道塞得水泄不通。来往的汽车使劲地鸣笛,观者呼爹唤儿,大声议论,整个街道成了声音的海洋。关欣把一牙西瓜吃了一半,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往身边摆了一下脑袋,示意把西瓜给吉德义吃。萍儿会意,把剩下的西瓜牙喂给吉德义。吉德义和关欣前进着,萍儿后退着,围观者也后退着,整条街道都在后退着。
  但这个场面没有持续多久,负责押解的武装警察害怕出乱子,命令掉头返回。吉德义和关欣都上了汽车,然后武警也跳上去了。
  汽车拖着烟尘开走了,关欣回头看看,萍儿手里还在捏着没有瓤的西瓜皮儿,久久地伫立。街道上的人群仍未散去。萍儿看远方的汽车,人们看眼前的萍儿……
  吉德义早已泪眼婆娑了。关欣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走出了饲养室,向他看守的那片稻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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