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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18 21:07:04 字数:9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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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四处打望一遍白色茫茫,让人摸不到东西南北,要不是有讨米大军踩出一条半米深的道路,真不知道往那边去了。即便大雪如此、寒冷如此,仍然不能阻止讨米大军的缓缓流动,少部分人靠右行继续向东讨米,大多数人靠左打转回府准备过年。一路上行进十分缓慢,因为倒下的人和坐在地上喘息的人实在太多,堵塞了大军行进速度。倒下的人和坐着喘息的人,或者因为饥饿,或者因为寒冷,或者因为疾病,或者因为梦想的没落,多为老人和孩子。
一个人连梦想都失去了,整个心灵都是麻木的。身边的活人忽然“轰”的一声倒下,或者“叭”的一声坐在地上,没人惊叫,没人问候,也没人帮扶,更没人流泪痛哭,都绕开他们的身子,或者迈过他们的尸体继续行进。忽然,前边“轰”的一声响,又一人倒下;接着是“叭”的一声传来,又一人坐下,并且十分脆弱地“嘤嘤”哭诉起来。冉红霞说,听那姊妹调的哭泣声,好像是我大奶子、冉红姣的亲奶子呀。
郑全忠带着冉红霞挤上前一看,坐在雪地上哭泣的果然是冉红姣的奶子,倒在雪地上死去的就是她老汉。为了不影响他人行进,郑全忠把冉红姣老汉的尸体拖到路边干田的雪地里,同时把冉红姣的奶子也抱了过去。冉红姣的奶子枯瘦如才、身轻如纸、蓬头垢面、乌嘴黑牙、双目失明,吊住冉红霞的手说,我们要回去呀,幺妹崽。
冉红霞伤心地哭喊,大奶子,大奶子!
冉红姣奶子躺在冉红霞的怀抱,忽然头一歪、脚一伸,竟然咽气了。但是,她的一双手仍然紧紧吊着冉红霞不放,使起牛大的力气都扳不开。按照老辈人的说法,这是因为心愿没有达到,黑白无常帮忙,一般人怎么扳得开呢?于是,郑全忠有些民间经验地说,老辈子,保证把你们带回去,手松开呀。
果真,冉红姣奶子乖乖地松开双手,安然地躺在厚厚的雪地里,躺在她一辈子追随却没吃几顿饱饭、没穿几件新衣、没住几夜木板房的男人旁边。可是,而今眼目下,郑全忠没有任何办法把冉红姣老汉奶子的尸体运回横水县,请人赶尸没得人,请人抬尸没得钱,请邮局托运没得那个规矩。
郑幺妹四处打望,厚雪堆积的田野里,到处黑烟滚滚、肉油熏臭、哭声绵绵。她抹着眼泪说,只有跟他们一样,免不了火烧成灰,包袱带回去。真应了古人的预言,“烧成灰,也认识你”呀。
几千年前的土家老祖是睿智聪明的,积攒下来的一些预言,至今让后人都感到惊讶和不可理解。比如“冷得烧铁”,现今一些土家人冬天取暖就是把煤炭堆放在铁炉子里燃烧;再比如“除非你能上天入地”,现今飞机飞船上了天,地铁高铁在地下飞驰;还比如逗孩子时总爱说“把你奶子劁了”,而今搞计划生育,大多数结女扎……原来,很多人在路上讨米要饭死了,都想叶落归根、魂归故里、面见祖宗,唯一的办法就是火烧成灰,用讨米口袋带回去。所以,活着的人把死人的尸体架在田野里,用稻草、木柴包裹焚烧。郑全忠痛苦地说,看来,也只有这样的办法。
冉红霞找来一些稻草和干柴,把冉红姣奶子老汉的尸体厚厚盖上,架起大火焚烧。她跪在雪地里一边磕头一边哭诉,大伯伯、大奶子,不是侄女非要用大火焚烧你们,而是实属侄女无奈呀。要是不焚烧的话,这几千里路程,跨沟沟过桥桥、走街街串巷巷,怎么把你们背回去呢?
郑幺妹一边燃烧学生本子一边悲痛诉说,老哥哥老姐姐呀,不是我妹子舍不得几张纸钱,实在现在手头没得呀。现在燃烧点白纸,作为几张白条嘛,到阴间阎王那里报到时直接说,郑幺妹会给我们补起来,一定会补起来。如果遇见小鬼敲棒棒,你们也可以直接告诉它们,郑幺妹欠着呢,银行账目划过来马上补上,三分五分的利息,一分不少。那些小鬼们的棒棒钱到位了,你们也少挨一些冤枉酷刑呀。常言说得好,“阎王好将就,小鬼难得缠;大人好说话,孩子难得逗”呀。
敲棒棒,就是强迫要贿赂。覃点点坐在一根讨米口袋上,目瞪口呆地望着浓浓升天的黑烟,想着一生的艰辛坎坷,想起早死的奶子和远在家乡孤独的老汉,竟然泪雨潸潸、悲悯呜咽。
郑全忠正在埋锅热饭,昨天讨得的两钵现饭还在口袋里,热来吃了正好冉家老人的尸体也燃烧尽了,可以直接上路,或者继续向东讨米,或者打道西回准备过年。郑全忠对覃点点说,你咳嗽得这样厉害,还是回去吧,凤阳的事情开春了再去也不迟呀。
覃点点咬着牙说,都到了凤阳县的屋檐下,这一回去何年何月才有空闲来呢?看看人家怎样种庄稼,学习一点经验。60公社人眼睛都望穿了,道路都踩平了,就是想吃一顿饱饭,死了才闭得上眼睛呀。
郑幺妹也说,点点,你病成这样,要不我们先回去,让忠娃儿个人去凤阳,“插香拜年两头不误,一套手脚两套锣鼓敲打起来。”
按照土家人旧俗,结婚至少有四道程序跑不脱,一看人户二取同意三拜年四插香。看人户,在媒人的带领下,女方到男方家察看,一看男方人才是否有缺陷,二看房屋是否宽敞亮堂,三看地头是否柴方水圆交通便利,四看公婆是否慈善、兄弟姐妹是否团结以及邻里是否和睦。取同意,是男女双方通过察看环节满意了,在媒人带领下,男方到女方家或者女方到男方家,达成口头订婚协议,并给女方送上相应的定情物资和一定数量的定金,这时男女双方的孩子就可以自由交往了。拜年,是每逢正月初二燃放鞭炮去岳父岳母家、舅子哥哥家拜年,因为土家有“初一不出门,初二拜丈人,初三初四拜家神”的说法,送的是大肘子、大糍粑、瓶子酒、干面条、豌豆粉、红糖白糖之类,每样东西都要系上一根红线或者粘贴一张红纸。男女双方交往差不多了,也情深意切、如胶似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结婚怕孩子玩出故事,就插香准备结婚。插香可以说是男方向女方亲友的广而告之、明而宣之、强而要之,是把女方在某年某月某日带走做媳妇的官方通牒。所以,插香不仅要满足女方礼物,还要给女方外公舅爷、姑爷姐丈、大大奶奶、叔伯婶娘、姨妈老表、干爷干娘送礼拜年……覃点点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讨米叫花儿郑全忠也送不起这样的大礼。但是,覃点点从来没有责怪过他,总是一心一意地为顾他、恩爱他,就是一路上病态哀哀的时候,也总是坚定地说,郑全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生是郑家人,死是郑家鬼
郑全忠很感动地说,我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永远“秤不离砣,公不离婆,饿狗不离烂草窝。”我们继续东行,不达目的誓不还。
郑全忠挑着铺盖米口袋牵着覃点点、冉红霞背着骨灰口袋、郑幺妹背着锅铲铁瓢,继续向凤阳方向讨米要饭。
背着骨灰上路是有讲究的,因为死人的灵魂在天空飘荡,生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就会迷失方向,所以活着的人带着他们的尸骨或者骨灰,像赶尸匠一样边行走边叫喊,过桥桥啰,过集市啰,山岔路走右边啰,上船走水路啰……冉红霞背着一口袋骨灰是喊着走的,一路上很多人也是这样喊着走的。
天快黑了,讨米要饭的人必须找一个遮风避寒的地方,哪怕是一个砖瓦窑、牛圈棚、废弃茅屋都行,不然这大冷的雪夜是无法熬过去的。郑全忠一行离开大路寻找,忽然远处传来狗叫声,说明有人家,并且不是一般的人家,因为连人饭都吃不饱的时代,谁敢喂狗呢?
果然,前面小山坡下有一幢砖墙房屋,房屋前面有一块被篱笆围着的宽大地坝,地坝中间高高地耸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白玉兰。冉红霞高兴地说,终于找到一户干部家庭,走,讨米去。说着,把装有骨灰的讨米口袋掩藏在路边的荆棘丛中,立即向前边跑去。
土家人是善良的,从不把苦难带给他人。比如自己有孝在身的话,决不能包着孝帕、戴着黑纱、抱着骨灰到人家屋里去,以免把晦气带给人家。所以,要进人家的屋,必须除去这些身上戴着的东西,放在人家房屋外边。郑幺妹皱着鼻子说,而今眼目下,最吝啬的是干部,好像各是一个阶级似的,小妹崽莫把高香烧早了。
烧香和插香,有相同的内涵,当然也有不同的外延。烧香不仅要拜家神、拜祖坟,也要拜庙宇,也就是说既拜历代高曾远祖,也拜近亲先祖亡人,还拜菩萨神仙;插香就不一样,只在堂屋中间洗手燃香祭拜家神,祷告高曾远祖允许和保佑,给子孙富贵安康、百年好。果然,竹篱笆门拉开,一个吊鼻脓小男孩打望一眼他们,“咯嘎”的一声把竹篱笆门关上了。这时,一群孩子玩耍的声音传来:姐姐是个乖乖,前面吊着奶奶……
冉红霞气得转身就走,狠狠地骂了一句,有奶子养,无老汉教。
大家失望之时,竹篱笆门又开了,出来一个花衣蓝裤肥胖的中年女人,在雪光的映照之下,连她头上的黑眉毛、白帽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中年女人望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说,讨米的呀,天快黑了。
郑幺妹立即回答,是噻,姐姐,有不有牛圈棚子,这样大冷的天气,只怕要把人冷死呢。
肥胖的中年女人一直盯着冉红霞红嘟嘟的脸巴不放,更加慈善地笑着说,进来坐噻,遮寒避风的地方总是可以找呀。
大家刚走进竹篱笆院子,四五个男娃儿围过来,特别是那个最大的吊鼻脓娃儿,只怕有二十来岁,脑壳像个擂椒棒,身子像根长扁担,拇指衔在嘴巴里,一双强盗眼睛色眯眯盯住冉红霞不放,嘴巴“唧唧咕咕”念着鬼话,乖乖,奶奶,嘿嘿。
中年女人大声吼叫,大毛儿,赶快烧水煮饭,稀客来了。
郑全忠不好意思地说,大婶,只要借给我们锅灶就行了,自己煮饭。
中年女人十分客气地说,现饭现菜,快得很。你们在烤火屋坐一会儿,立马可以吃饭。
果真如此,烤火屋烧着大钢板炉子,炉子里的块煤燃烧得“呜呜”叫唤,像火车过路一样。炉子中间摆放着脸盆大一只铝制炊壶,炊壶里的开水“嗡嗡”欢唱,像土家情歌一样;炉子周围摆放几个竹篮,里面装满了葵花、花生、枣子;地上洒了一层向花、花生壳,显然是中年女人刚才丢下的。冉红霞瘪着小嘴说,比地主阶级还要地主阶级呀。
覃点点咳嗽说,小妹崽,人家好心好意喊你来歇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给我坐起,一点模样都没得。
冉红霞皱一皱鼻子,顺手抓两颗大红枣丢进嘴里;郑幺妹跟进灶屋帮忙煮饭,“姐姐”地喊得巴口甜;郑全忠忙着给覃点点找药、喂药,然后在学生作业本上记录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一群孩子靠墙壁站着,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他们,也像照强盗一样照着他们。一会儿,饭菜上来了,并且十分丰富,猪蹄子炖花生米、酸白菜炒瘦腊肉、青海椒炒干猪肝、菜籽油炸猪大肠,外搭一钵撒着葱子的豆花汤。郑幺妹介绍中年女人说,这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家,这是主任娘子,一家好人。
覃点点躬一躬身子说,主任娘子好。
主任娘子手里提着一瓶白酒对郑全忠说,我们早吃了晚饭,当家的去县里开会了。大兄弟,我家没有好招待,只有这“二锅头”呀。
郑全忠推辞说,一个讨米要饭的人,怎么敢喝酒呢?
郑幺妹、覃点点和冉红霞不喝酒,只有郑全忠个人能够喝几口,所以主任娘子只给他倒酒。主任娘子笑眯眯地说,听你奶子说,这一家人你当家,等会我儿子有事情相求哥哥呀。
在灶屋帮忙的时候,郑幺妹将计就计撒了谎,郑全忠是她儿子,冉红霞是她女儿,覃点点是她儿媳妇,再说多了就复杂了,跟臭肠子一样,越理越不清楚;也跟浑水一样,越搅越不清亮。郑全忠不知道是哪个儿子相求,做数学作业还是语文作业,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也不迟。他伸手接过玻璃杯子说,主任娘子有什么事情,大起胆子说嘛。
主任娘子眨巴眼睛神秘地说,我给你奶子早说过了,刚才吃饭喝酒。只怕你们的肚皮,早就饿巴背了。
孩子们被主任娘子吼去睡觉了,火炉旁边只剩下郑全忠一行人,所以大家毫无顾忌地吃饭说话,天南海北地乱侃乱吹,大半夜了才把一顿晚饭吃完。郑幺妹三位女眷去热炕上睡觉了,主任娘子才悄悄对郑全忠说出要求帮忙的事情。郑全忠大吃一惊,不知道嬢嬢是怎么说的,只好稳住神态说,好事情嘛,一个讨米人家的妹崽,要是嫁给主任娘子家,就是糠箩跳到米箩、井蛙跳到大河呀。
主任娘子继续说,我家大娃儿其实也傻不到哪里去,只是脑壳小了一点儿,饭饱晓得放碗、尿胀晓得脱裤、天黑晓得回家,生理上也没得什么大的缺陷,该长大的地方都长大了,该长圆的地方都长圆了,就差一个媳妇睡觉合脚。
郑全忠觉得万分悲哀,社会就是这样不平等,富贵人家是贫穷人家的菜刀,想切哪里就切哪里;贫穷人家是富贵人家的尿罐,想怎么屙就怎么屙。但是,他也不能强力做主,要是冉红霞同意呢?要知道,一个人在饥寒交迫、万般无奈的时候,是顾不了尊严与羞耻的。不过,他最终知道了主任娘子今晚的热情,或者说别有用心,或者说糖衣炮弹,只是不便明说,毕竟寄人篱下,或者说叫借人床铺,怎么敢说呢?所以,他假借托词说,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要是和你家儿子成亲了,我家妹子这一辈子享不完的清闲福、过不够的富贵日呀。不过,这是一件大事,现今眼目下,毛主席早说过“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明早上我先问问妹子,再给你回话行不?
主任娘子笑得像一朵开放的石榴花儿说,如果这桩婚姻成了,你就是我家儿子的大舅子哥,你奶子和我就是亲家。走的时候呀,我给你们八百斤全国通用粮票、五百块钱作为打发。
由于粮食紧张,饥饿连连,各级政府都在想方设法控制粮食流通,国务院、省政府、地区专署、县政府,都印制了自己的地方粮票,并规定“哪里的粮食,只能用哪里的粮票购买”的土政策,当然全国通用粮票除外。郑全忠假装高兴地说,攀上这样一门既当官又富贵的亲戚,是郑家几千年修来的福分呀。
主任娘子把郑全忠带到客房说,这是我家的男客房,炕铺烧得热噜噜的,棉絮巴得软和和的,正好睡觉。大舅子哥,婚姻的事情,不在岩上也在坎上,明天早上问也不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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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娘子的客房,装潢得像皇宫,不仅冬天烧着暖炕,而且还有红色窗棂、玻璃窗子,苦桃树桌子、香樟树圆凳,收音机匣子、热水瓶子,雪白的墙壁上粘贴着毛主席的大型画像。但是,郑全忠一晚没有睡着,因为他越想越感到事情重大、危险逼近,弄得不好兴许走不脱人,人家的男人毕竟是公社革委会主任,要你走你就走,要你留你就留,要你坐牢你就坐牢……第二天很早,鸡叫第二遍,天都还没有亮明白,郑全忠敲响隔壁的女客房,开门的竟然是红肿着双眼的冉红霞。冉红霞双腿跪在地上,一把抱着郑全忠的大腿哭泣说,大哥救我,大哥救我呀!
由于几天来的极度疲乏,郑幺妹和覃点点睡得像猪儿一样,微微地响着鼾声,憨憨地做着美梦。郑全忠拉着她说,有话起来说呀。
冉红霞仍旧哭泣说,大哥不救我,我就跪在这里,死在这里。
郑全忠扶着她说,我答应你,起来说呀。
冉红霞站起来还不开口,再一次悲伤袭来、哽咽难语,一把拦腰抱住郑全忠伤心地哭起来。
郑全忠扳开她铁箍一样的双手说,红霞,不能这样,你姐姐看见了要和我拼命呀。
是呀,人家的男人,你当着她的面搂抱着,还能不拼命吗?所好的是,覃点点和郑幺妹仍然“呼呼”睡着,即使覃点点不断的咳嗽,也没有醒来。冉红霞祈求说,大哥,去你睡的地方说,天亮就来不及了。
郑全忠是个明白人,一对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待着,不仅覃点点那儿不好交代,就是主任娘子那儿也不好交代。说不一定,这个时候人家正眼巴巴地盯着,害怕你耍花招弄名堂。所以,郑全忠冷静地说,不要怕,我一定救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嬢嬢把事情给你说了?
冉红霞点头说,嗯。
郑全忠再问,嬢嬢什么意见?
冉红霞的泪水像滚黄豆一样“啪啪”全部滴落在地上,哽咽半天才说,嬢嬢想我嫁在这里,说我们那里太贫穷太落后。她还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一张嘴巴,为了过个好日子,到时候把奶子老汉接来享福。
郑全忠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想着,筹划拯救冉红霞的方案。
冉红霞愤愤不平地说,你没有看见她家的大儿子吗,是个傻子。难道我的命运真的这样苦吗,要和一个傻子生活一辈子?说着,她趴在炕铺上“呜呜”号哭起来。
她这一哭,把郑幺妹和覃点点惊醒了。覃点点一个激灵跃起来,糊里糊涂地呼喊,老汉,老汉!
郑幺妹也掀开被盖揉着眼睛说,做了个噩梦,好怕人呀。
郑全忠关切地问,点点,怎么了?
覃点点看见冉红霞在炕铺上趴着,咳咳吐吐地说,她的事情怎么办呢?把她个人留在这无亲无故的偏远地方,行吗?
郑全忠胸有成竹地说,没得好大个事情,我自有办法。等会儿,主任娘子喊我们吃饭,我们照样岔起嘴巴吃就是,特别是红霞要注意,要表现出一种害羞和舍不得的样子。
郑幺妹真情实意地说,如果有一碗饱饭吃,也是不错的,这个“年年讨米年年讨,顿顿稀饭顿顿喝”的日子,真是过怕了。如果我们死了,也一个饿死鬼,到处惹是生非,不得安宁。
郑全忠打断她的话说,大家不要议论这件事情,准备吃饭,然后继续讨米。
郑全忠刚走出女客房,被主任娘子碰见了,她笑嘻嘻地说,大舅子哥早呀。
郑全忠心里想,“三十晚上的龙灯,玩脱了”,还喊大舅子哥吗?但是,他嘴巴上却说,早呀,主任娘子也早呀。
主任娘子搓着手板说,你妹子的事情,问得怎么样了?
郑全忠笑着说,没得问题呀,这样的富贵大户,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家。我家妹子遇到这样的家庭,是几辈人的幸福呀。
主任娘子笑得更加灿烂地说,我去宰一只开叫的公鸡,今早上好好吃一顿。
郑全忠笑着说,常说“开亲是一家,不开是两家”,一切听从大表婶娘安排,只是不要铺张浪费,来日方长呀。
大家吃了早饭、洗了碗、抹了锅、喝了茶,郑全忠叫郑幺妹收拾东西,告别主任娘子去讨米,他单独留下来和主任娘子说几句话。主任娘子晓得是关于儿媳妇的机密大事,所以也把孩子们全部撵到地坝玩耍去了。郑全忠靠近主任娘子小声说,大表婶娘,我家妹子有个事情,不得不告诉你呀。
主任娘子笑眯眯地说,有什么事情呢,大舅子哥,你就说嘛。你家妹子就要成为我家儿媳妇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呢?
郑全忠有些为难地说,往天找不到情况,今早上仔细问了我家妹子,她在老家悄悄相好了一个朋友。
主任娘子笑着说,新社会新时代、新观念新思想,谈个朋友很正常。只要你家妹子没结婚,我看也要得。
郑全忠一心一意想主任娘子自觉放弃冉红霞,所以继续编造说,他们已经那个了。
主任娘子有些吃惊地问,那个了几次?
郑全忠稳住笑声说,听说那个了几年。
主任娘子抠一抠长发说,只要你家妹子没有生孩子就不怕,这天远地远几千公里,谁知道你家妹子偷人养汉呢?
郑全忠假装担心说,只要大表婶娘不责怪,我这个哥哥也就放心了。
主任娘子表态说,我绝对像亲生闺女一样对待,不打骂、不歧视、不冷嘲热讽。就是在她公公老汉开会回来了,我也不得把她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一蔸烂草,一把挽倒。”
郑全忠假装点头说,这样最好,过去的伤疤就怕他人揭开呀。
主任娘子眼睛有些潮润地说,其实你兄弟生下来也是很聪明的,就是不该感冒打错针药,脑子坏了转不过弯子。哎呀,过去是一本伤心帐,不要再提了。我们还是继续说你家妹子的事情,谈几年朋友,没怀过孕吗?
郑全忠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我家妹子呀,有些事情说出来,可以羞死祖先人呀。为了嫁人结婚,她竟然偷偷的找了七八个男人,睡不到三晚上,就被人家撵回家,弄得我家妹子不是上吊就是跳河,不是抹颈项就是吃老鼠药。
主任娘子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
郑全忠低头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据他们说,睡不到一起呀。
主任娘子泄气地靠在长长的竹躺椅上,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你家妹子是个石女儿,和男人怎么能睡到一起呢?
郑全中见状站起来说,大表婶娘,我们走了,妹子交给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呀。
主任娘子一把抓住正要出门的郑全忠说,你家妹子我不要了,把她带走吧。
郑全忠故意惊诧地说,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忽然不要了?
主任娘子瘪着厚厚的嘴皮说,我家虽然是干部家庭、富贵殷实人家,也不得白养不下蛋的空人、闲人、无用之人。
郑全忠带领冉红霞一行,像逃避瘟神一样拉开竹篱笆矮门走了,几个孩子一边堆着雪人一边唱着儿歌,主任娘子气得倒在躺椅上,连送客的心情都没有了:
姐姐是个乖乖
前面吊着奶奶
脸上打着胭胭
脚上穿着鞋鞋
嫁到屋头来来
生个胖胖崽崽……
冉红霞从路边草丛抱着昨天扔下的骨灰口袋跑得最快,一股劲跑了两三里路,才停歇喘气。郑幺妹笑着说,全忠,你娃儿是怎么糊弄的,让主任娘子轻松快活地把我们放走了?
郑全忠望一眼冉红霞水淋淋的眼神和透明如秋的目光,立即脸上红得像火烧,背上痛得像棒捶,大腿子上像钻子锥,因为他从来没有诬陷一个人,就是在监狱坐大牢,在老虎凳上过大招,在审讯室里点天灯,也没有诬陷过任何一个人。所以,他连看一眼冉红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十分含糊地说,讨米去,到凤阳县城。
覃点点有气无力地说,要是真正嫁给傻儿,只怕红霞这辈子眼睛水都要哭干呀。
前几天出来一些太阳,刚刚融化一点积雪,今天又开始纷纷扬扬下雪了。讨米要饭的大路,被往往来来的人们踩踏成了泥浆,一脚下去“咕”的一声响,飞起的泥浆连行人的裤裆都打湿了,所以行走十分艰难。当然,最艰难的还是病中的覃点点,额头上都冒出了大把大把的虚汗。郑全忠担心说,我们不讨米了,打转回去吧。
覃点点气喘吁吁地说,做大事情哪能半途而废呢?凤阳县城的广播喇叭听到叫唤了,老百姓的炊烟看得见升起了,两三步就到了县城呀。
郑全忠赞同说,也要得,到了凤阳县城,去看看县人民医院,你到底得的什么病。一个感冒病,吃了几副中药,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郑幺妹接过话说,古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能一天两天就好了?
冉红霞忽然想起家中的奶子老汉,眼圈红润地说,可怜呀,我家奶子老汉一辈疾病,一辈子痛苦。
大家一路上边走边说,竟然扯到昨天晚上的梦境。覃点点说,我梦见老汉,他在夷水撑木板船,忽然一阵狂风卷来,把他的木板船卷得稀七八烂。他在水里拼命呼喊,求我呀,救我呀,点点!我说你在夷水上行走大半辈子,还怕一点风浪吗?他说,点点呢,我老了嘛,没得力气了。我把手伸过去救他,他用力一拉我也跟着下水了……
土家人认为,梦境是神灵给人的一种命运暗示。比如,梦见吃大坨肥肉,一定会受窝囊气;梦见张大嘴喝泉水,一定会有一笔意外之财;梦见房屋忽然倒塌,一定会有老人逝去;梦见穿别人的鞋子,一定会有恋情发生……郑全忠不会圆梦,也说不清楚梦境的象征意思,只知道土家有一句话,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他安慰她们说,出来一两个月,没得一封书信、没得一个电话、没得一人带个消息,肯定想老汉了。
郑幺妹否定说,不会那么简单,我也梦见他,很凄惨的样子。
冉红霞好奇地说,嬢嬢,说说你的梦境呀。
郑幺妹一边仔细回忆一边述说,好像是生产小队的晒屋垮了,把你老汉压在里面。我说,你快点爬出来呀。
点点老汉说,楼板压得梆梆紧,爬不出来。
我把手伸过去,看到在面前,就是抓不住他。我说,你用力呀,使劲呀,拼命呀!
点点老汉说,幺妹呢,我肚子被捅了几刀,肠子流出来,血也流完了,哪有力气呢?
我一把抓住他,可就是拉不动他,只好回转身四处奔跑,到处呼喊,来人呀,来人呀!救救覃维修,救救覃维修!
全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拿着扁担、打杵敢来,可是,晒屋不见了点点老汉,一直找到夷水勾魂柱下,然后我的梦被红霞的哭声惊醒了……
郑幺妹正在津津有味地述说昨晚的梦境,忽然覃点点一声惨叫“不行了”,扑倒在泥泞覆盖的讨米路上。这时大家才发现,一路走过来,覃点点一直在流血。
郑全忠扑下身子抱住她拼命呼喊,点点,点点!
冉红霞也蹲下去哭喊,姐姐,姐姐!
郑幺妹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站在那里像一根枯槁的木头,呆呆地不知道怎么办。
可是,覃点点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郑全忠的怀抱,裤管里的鲜血仍在汩汩流淌。大家都不是医生,也没有历经过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鲜血从哪里流出来,也不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脱裤子察看,急死人呀。
郑全忠痛哭流涕地说,点点,我对不起你呀。不该带出来讨米要饭,点点,点点呀!
冉红霞也不停地哭喊,姐姐吔,姐姐吔!
郑幺妹忽然放声大哭呼喊,幺女吔,幺女吔!
凄惨地哭叫声,让很多讨米要饭的人围上来。其中一位老婆婆蹲下身子看了看说,凭古时的经验看来,应该是打半产,引起大出血。
打半产,也叫小产,孩子还没有成型,也就是说还是一团血水,因为各种不利因素流了出来。轻者,孕妇大病一场;重者,孕妇流血死亡。
郑全忠麻木地抱着覃点点的尸体,进了路边一个土墙围成的牛圈棚,呆呆地望着天上向北飘去的淡淡白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凤阳县城有线喇叭传来了低缓而沉重的哀乐声,让所有讨米要饭的人都不再行走了,也停止了所有思维。一个低沉的男中音正在冰雪和寒风中播报《讣告》: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