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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86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16 18:13:21      字数:9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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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米要饭是有学问的,但是对于土家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们的祖先为了讨米要饭求生,创建泥神道,打起肉连响,传存了几千年,时至今日还悠悠不灭。
  最开始的时候,先人们总是讨不到米,无论你操多大的棒、撮多破的碗、流多咸的泪、求多少的情,那些大户人家即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把你一颗粮食,连现饭现菜也不用给你半碗,捏着鼻子远远站着,生怕你身上的臭气沾惹到他们锦衣玉食身上,有的财主还常常放出恶狗咬你、拖起木棒撵你。于是,帮主十一神丐发明泥神道,给徒子徒孙们找到了一条求生之路。他们在讨米要饭之前,先在赤裸的上身涂抹一层稀泥,专拈豪门大户讨要,一边跳着绕棺舞,一边拍打身上泥土,一边叉起喉咙歌唱,先唱富贵发家、财源流淌、长寿平安、升官晋级一类的奉承歌;如果主人不出来,唱一些不发不贵、不平不安、不死不活一类的平常歌;如果主人家仍然不出来,唱断子绝孙、男盗女娼、天打雷劈、灾祸连绵一类的诅咒歌。所以,见到讨米要饭的叫花子来唱歌,赶快把大米苞谷黄豆撮出来,让他们装起快走。
  当然,而今眼目下的60公社人讨米要饭是不会学泥神道的,因为那是职业叫花子,或者叫丐帮、讨族,现在只是临时性讨吃、临时性外出讨生,过年的时候还要回来做庄稼。郑全忠带着覃点点和郑幺妹出来讨吃,而覃维修则留在家里带着一帮老汉、老婆婆、孩子看护家园、喂养禽畜、捡拾地里散落蔬菜。从60公社开始,过夷水县城,翻绿葱高坡、渡长江三峡,一路裹挟人员越来越多,锲入队伍越来越长,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拖家带口、呼儿唤女,锅碗铁瓢、挑担背篓,前头几十公里望不到脑壳,后头几十公里摸不到尾巴,就像当年罗卓英的远征军一样,浩浩荡荡向前流动、向前推进。当然,在这支三山五岳汇集的讨米大军中,最显眼睛、最有组织的是夷水县七十万讨米军,他们学着60人民公社的样子,戴着鲜红的毛主席像章、提着毛笔书写的“夷水县”布口袋、腰缠黄色干稻草,一路行走一路打记号。过了宜昌界碑,来到一个长着许多茅草的三岔路口,一个向北,是河南方向,直到北京;一个向东,是武汉方向,可以到安徽、上海;一个向南,是洞庭湖方向,可以到江浙一带。覃点点带着新婚后的甜蜜说,全忠,走那条路线,我们好打记号呀。
  郑全忠笑着说,我们出来讨米不是目的,主要是看世景、淘见识。嬢嬢,你说走哪条路,我们就走哪条路。
  嬢嬢就是姑妈的意思。在土家习俗里,同姓女人是不能喊奶子、姑妈、伯娘、幺娘的,也就是说不能喊娘和妈,否则人家就会讥笑你日本人、锅铲客、烧火佬儿,因为土家人“同姓不能通婚,异姓随便成亲。”郑幺妹笑眯眯地说,我们老年人不管那么多,还是你们年轻人做主。再说嘛,我这回出来,主要任务是带外孙。
  郑全忠嬉皮笑脸地说,就是煨个鸡蛋,还要一把火,结婚才半把个月,哪有孙子呢?不信的话,你摸摸点点的肚皮子,是个趴壳鸡蛋、瘪气皮球。
  覃点点羞红俊俏的脸儿说,郑全忠,一张臭嘴乱说,到底走哪条路线呢?
  郑全忠摸一把她的腰背说,“东边日出西边雨,天天迎着太阳起”,我们肯定向东边走呀。
  覃点点一把推开他说,动手动脚,羞死祖先人。这么多人看着,一点不讲规矩,你不怕羞我还怕呢。
  郑全忠咬着她的耳根子说,怕羞吗?昨天晚上在人家猪圈楼上,那个胆子呀,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覃点点一拳头打在郑全忠心窝上,满怀爱昵地骂着,没得一点羞耻,差点儿把人家的猪圈楼摇垮架了。说完,她转身跑了,留下郑全忠站在路边“嘿嘿”傻笑。
  讨米要饭出来好多天了,都在岩洞里、屋檐下、树林中过夜,到处挤满了讨米要饭的人,连亲热打个啵的机会都没得,急得郑全忠毛绞火辣,看啥啥不顺眼,吃啥啥不芳香,就是喝一口凉水也把牙齿磕疼了,一天到晚想发无名火、泄无名气。这一切,被过来人郑幺妹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昨天下午,郑幺妹把郑全忠拉在路边说,忠娃子呀,这样大军行进、野草不生,哪里可以讨米呢?我们走小路翻过这座山坡,分散行动、单干讨米,兴许好一些呢。
  覃点点也打圆锉说,要得呀,一帮帮像赶溜溜场,一路路像坐抽桌席,连路边的井水都喝干了,怎么讨得来米呢?
  于是,他们三人离开讨米大军,穿过一片茂密的枞树林,开始了“武工队”式地讨米要饭行动。插黑时候,来到一家三列两间的木板楼房前,郑幺妹站在地坝中间躬着腰杆呼喊,老板儿,把口饭呀。
  这时出来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披头散发、衣服破烂、赤裸双脚,端着一架松油灯,身后跟着三四个孩子,挤挤搡搡不敢上前。干瘦的中年妇女习惯地问,又是来讨米的吗,今天都来十几趟了。
  出门在外,不像在家里,见男人叫男客,见女人叫姑娘客,没得那样随便,而要礼貌待人。见到年纪大的,男的叫叔叔伯伯,女的叫伯娘婶娘;见到年纪一般大小的,男的叫哥哥兄弟,女的叫姐姐妹妹;见到年纪很小的,男的叫小弟弟小弟娃儿,女的叫小妹妹咪咪妹儿,不然没人理睬你。郑幺妹开口闭口几声姐姐,喊得人家心里像喝了蜂糖水,连脚板心都甜透了。郑幺妹点头说,是呢,我的那个姐姐吔,带着儿子媳妇讨米,真丢人呀。
  干瘦的中年妇女说,这个年月讨个米,丢什么人呢?为了活命,就是偷人养汉、卖儿卖女,都没得人说空话。这位大姐,你们是哪里人氏呀?
  郑幺妹说,夷水县嘛,姐姐。
  干瘦的中年妇女问,是旱灾、水灾,还是虫灾、火灾,抑或是人灾,把好端端的人家弄得讨米要饭了?
  郑幺妹叹口气说,姐姐呀,不敢瞒着你,就是人灾呀,阉割尾巴阉割穷了。姐姐,你们这里没有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吗?
  干瘦的中年妇女上前一步悄悄说,大政策、大风向,谁敢不阉割呢?齐春芽的阉割报告照样得听,“五类分子”的批斗会照样得开,只是公社干部叫我们假阉割、假运动,做个样子应付上头检查。上头的人一走,我们“原归原,现还现”,没得一点损失。
  郑幺妹十分羡慕地说,姐姐这里的干部真好,不像我们那里刮毒,能够为人民群众着想,只怕是要活九千岁呀。
  干瘦的中年妇女苦笑说,政策不完全改变,光靠几个干部忽悠,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也只能把肚儿吃个半饱。你们看,我一家大小五六人,衣服裤儿都穿不出世,屁股上的烂洞都没钱买布补呀。
  郑幺妹好奇地问,姐姐,当家姐夫呢?
  干瘦的中年妇女更加悄声说,你姐夫在外边搞副业,集体组织的,烧木炭。大妹崽,快去撮一碗大米出来。
  按照中央政策,农村是不容许搞副业的,农村的主业就是学政治、种庄稼,在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子指引下,开展“阶级斗争”式的农业生产。农业的副业主要指建筑、挖矿、搬运、砖窑等体力活,按照传统的“工农商学兵”五分法,应该归属工业,由城镇人承担。农民光靠农业生产粮食是不够的,还要穿衣、吃盐、点灯、上学等等,都是不能用粮食抵账或者直接交换的,因为“以物易物”的原始时代早就过去,现今流行的是以货币作为中介手段进行贸易。所以,农民光生产粮食是不能满足生存要求的,因为生产小队的公粮属于国家,只给几个挑力脚步钱,连种子都买不回来;余粮又没有多少卖,即使卖给国家也只有几分钱一斤,还不够换来一包火柴。因此,胆子大的生产小队长或者大队长,到处找关系,悄悄组织木工、瓦工、石工、铁工或者男劳动力出门,搞一些副业收入,按照二八或者三七开,大部分属于集体货币积累,小部分归于个人收入。郑幺妹长长地叹口气说,这个社会呀,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干死没得用的。”
  说着,披着黄毛长发的大女儿端来一碗大白米说,来嘛,嬢嬢。
  郑全忠放下背上的小铁锅,准备在人家的地坝烧水煮饭。干瘦的中年妇女说,反正我们也吃饭了,热锅热灶、现柴现火,你们自己煮嘛。
  郑全忠和覃点点在灶前灶后烧火煮饭,郑幺妹陪伴干瘦的中年妇女摆家常。中国人就是这样,“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世间亲戚,不理不知根。”当家的男人竟然姓郑,和郑幺妹同宗,大约是明朝末年为躲避张献忠大屠杀,祖上从武落钟离山搬迁出来。而今眼目下,整个公社百分之八十的人姓郑,因此叫郑家庄人民公社。郑幺妹立即改口说,哎呀,原来是本家嫂子,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呀。
  一场家常还没有拉完,踏锅饭熟了,郑家嫂子找来一些咸菜说,圈里鸡鸭是有的,可惜还没有杀。今晚凑合一顿,妹妹,明天再说哈。
  吃了饭,洗了锅,灭尽了灶火,郑幺妹很感激地说,嫂子,劳慰嗒,我们走了。
  郑家嫂子一把拉住她粗糙的双手说,妹妹这是羞辱我呀,深更半夜往外走,要是你大哥回来晓得了,肯定要挨板子。
  郑幺妹情深绵绵地说,这个世道嘛,都不容易,能给我们一碗米,就是天大的恩人了。
  郑家嫂子苦拉苦留说,我家虽然只有两架木板床两床破棉絮,还有几块瓦片遮露气。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可以在火坑边坐一夜,总比在露天强呀。
  郑幺妹见人家过于热情也没办法,只好答应人家,但是必须有个条件,郑家嫂子一家人必须睡床铺,因为明天上坡的要上坡、读书的要读书、放牛的要放牛。郑幺妹说,我们就在火坑边的板凳上,睡一夜就行了。
  郑家嫂子坚持说,我和妹妹睡一铺,孩子们挤一铺,侄儿和侄儿媳带的铺盖,睡毛壳楼上。
  郑幺妹爽快地答应说,要得呀,都不是外人。晚上,我还有龙门阵要和嫂子摆呀。
  郑家嫂子和郑幺妹的龙门阵越摆越亲密,越摆越巴适,越摆越知根知底。郑家嫂子竟然与60公社有一些渊源,叫孟虫虫,是结疤向德乖原来逃跑的女人。说起向德乖在勾魂柱下的惨死,孟虫虫还流了很多眼泪呀。郑全忠和覃点点一门心思在毛壳里睡觉,当然不知道本家婶子述说的辛酸故事。
  毛壳就是苞谷壳,毛壳楼就是猪圈楼、牛圈楼、羊圈马圈楼,楼下关牲口,楼上堆放苞谷壳、稻草等饲料。郑全忠和覃点点爬上猪圈楼,钻进厚厚的毛壳里,连衣服裤儿都没有脱完,两个蜜月的年轻人像蛇相晤紧紧绞在一起、摇在一起。摇得毛壳“哗啦啦”大响,摇得圈里的两头架子猪儿“嗯咦哈”打转,似乎晕了头不晓得方向。覃点点提醒说,全忠哥哥,赶快睡觉呀,不要疯狂,明天还要讨米。
  郑全忠躲在苞谷壳里笑着说,我们讨米是假,旅游渡蜜月才是真。一颗米不讨都行,只要我们旅途愉快、讨回种庄稼的真经就行。
  第二天早上,郑家婶子提着猪潲喂猪时大声惊呼,大妹崽,快点来看一下,猪儿怎么了,眼睛闭起、耳朵趴起、尾巴拖起,猪脚板也半边翻起呀?
  大女儿揉着眼睛说,肯定是病了。人吃了五谷杂粮要得灾星,何况畜牲?
  郑家婶子在蓝布围腰上揩手的脏水说,你快去给嬢嬢热饭,我去公社兽医站请医生。要是两头架子猪死了,过年就没得肉吃。
  趁郑家婶子去找医生的当口,郑全忠和覃点点趖下毛壳楼,查看猪圈楼的柱子,有一些歪斜;再看猪圈板子,到处是散落的苞谷壳。覃点点红着俊俏的脸儿说,要是把人家的猪圈楼揺垮了,就把你抵在这里做长年。
  郑全忠故意严肃地说,有吃有穿的好日子,谁都不愿意走。只是有些人不要天天想我,夜夜梦我,千里万里来找我呀。
  覃点点假装醋意满满地问,哪些人呢?
  郑全忠故意神秘而且慢条斯理地说,昨天晚上抱起我差点儿把猪圈楼摇垮架子那个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覃点点气得一把揪在郑全忠的屁股上,痛得他转身就跑,差点儿和请来的大耳兽医撞个满怀。郑家婶子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亲密地吼着,都是大人了,还细娃家家地打闹。
  大耳兽医到猪圈里采用“望闻问切”的传统手法,给两头架子猪儿进行了全方位检查,十分肯定地说,没什么病,估计昨晚兴奋过度,没睡好觉。你看,猪儿的眼睛都是红的,嘴巴都是歪的。
  郑家婶子扯着长发说,硬是稀奇古怪,两头劁了雀雀的架子猪,跟宫里的太监一样没得想头,既不开学习会和赛诗会,也不演出革命样板戏,更不打牌斗地主钻桌子,晚上熬夜不睡觉,耍些什么花胡哨呢?
  大耳兽医拍拍架子猪的屁股说,肯定遇见了新鲜事物,兴奋得大晚上睡不着呀。
  郑家婶子说,兽医大哥,仔细检查一下,是不是儿肠没有阉割干净,猪们有了一些偷鸡摸狗的想法呢?
  大耳兽医仔细捏拿两头架子猪的肚皮说,应该阉割干净了,不像公社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对上面检查验收一套,对社员群众生产生活一套,留下很多后遗症。
  郑家婶子望着郑幺妹的背影说,难道老家来几个亲戚,畜生也跟着高兴吗?政治运动开展得这样火烈,畜生还留存有一点灵性呀。
  覃点点一把抓住郑全忠说,赶快走呀,不然婶子追问下来,我们怎么回答?
  郑全忠背着讨米工具说,要得,打游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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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讨米过来,布口袋装了大半,加上铺盖、锅碗,已经很沉重,特别是郑全忠,基本上是一人挑两袋米、两床铺盖,显得十分吃力。覃点点周身无力、酸软不禁、昏昏欲睡、口干舌燥、肠翻肺跳,老是打干哇,就是哇不出来,哪还背得动米袋子和铺盖卷呢?覃点点撑着肚子靠在一棵麻柳树上说,好好的人,怎么就病了,是不是水土不和呀?
  郑幺妹是知道的,覃点点不是害病,而是害喜,就是城里人说的怀孕。郑幺妹关切地说,全忠,我们回去吧,这个米不能再讨了,你媳妇儿上身了。
  上身,是土家人对怀孕的形象说法,就是孩子来到了母亲身上。但是,郑全忠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管她上身还是下身,米还要继续讨下去,离我们约定的小年还远呢。
  土家人过年,分大年、赶年、小年。大年就是腊月三十,叫“大年三十夜,麻雀也归窝。”意思是说,无论你一年四季多忙,事业做得多大,官位爬得多高,离家行程多远,腊月三十晚上务必回家团聚;如果没有腊月三十,只有腊月二十八、二十九,叫“一年忙到头,大年两头丢”,说明年景不好,粮食不丰、百姓遭殃,当然,也叫过大年。赶年就是提前一天过年,为的是和家族子弟团聚。明朝嘉靖年间,白草羌人反叛称王,朝廷调集武陵土家军前去征伐,出发时间偏偏选定腊月二十九,也就是说不过大年出征。土家父老于心不忍,土家子弟于情不愿,千百年的传统也丢了,只好提赶一天过年。从此以后,为了怀念战死沙场的土家子弟,很多家庭月大二十九、月小二十七二十八杀猪剐羊、剁鸡宰鸭过赶年。小年为腊月二十四,即为预演年、筹备年、检验年。土家人很注重过大年,“辛辛苦苦一整年,就盼过年这一天。”自从进入腊月,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筹备年货,到了月底,年货基本齐备。为了检验家里年货办理品种和办理水准,要在腊月二十四这一天进行一次大会餐,让全家人品尝口味,提出意见、增添措施、完善品种。当然,这一天还有一个特殊日子,就是老鼠家族办喜事嫁女儿,不能推磨扫地、翻箱倒柜,甚至于不能上坡劳动、高声歌舞,以免把声音弄大了影响老鼠家族操办喜事。如果影响了老鼠家族的婚姻喜事,老鼠们就会拼命报复你,专把你的米缸抠成洞,或者把你的衣柜巴成窝,或者把你屋梁上的苞谷坨咬掉,更有甚者专偷你家女人的红肚兜、绣花鞋子,挑起两口子打架扯皮。所以,这一天全家放假、全族放假,在家老老实实过小年,不许高声说话,不许唱歌跳舞,不许燃放鞭炮,不许做出一点有影响鼠族办喜事的事情来,让老鼠们耍个安逸舒服,玩个通宵达旦、儿不认母、妻不认夫、鼠不认族……郑幺妹生气地说,你娃儿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你媳妇怀上了,你要当老汉了,说话没得蔸蔸颠颠,该挨棒棒打。
  郑全忠兴奋地抱着覃点点说,你们回家嘛。我的事情没有办完,还要继续讨米。
  覃点点撑着肚子吐一口酸水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打死也不分开。
  就这样,三人挑着粮食和生活用具从小路上了大路,混入越来越庞大的讨米大军。大路是一条铺着碎石的马路,路上没有汽车、拖拉机、自行车,只有几辆拖着或者食盐、或者粮食、或者杂货的马车。马车老师甩着鞭子“砍脑壳发瘟”地吼叫,马儿们“得得得”地小跑,钉掌的铁蹄扬起一阵阵灰尘,时不时地把讨米大军遮掩。郑全忠把头上的破草帽扯下来对覃点点说,赶快把嘴巴捂起,不能让我那还没有出生的儿子吃灰尘受污染。
  郑幺妹也说,“十月怀胎,一朝生产”,怀孩子的时候最重要。按照医生的说法叫胎教,孩子胎教得好,生出来就是聪明汉;胎教得不好,生出来就是痴呆傻。你看那些当干部的,处处发达、顿顿酒肉,就是娘老子怀得好、胎教得好。
  讨米大军很讲规矩,沿着马路两边依次往前流动,相互照顾往前流动,中间留给时不时过往的马车,或者超赶队伍的行人。这时,一个长辫姑娘赶上前来惊讶地说,哎呀,你们是夷水县的,原来是老乡呀。
  郑幺妹笑着说,是呀,布口袋上印制字迹。那么请问,姑娘是哪里人氏?
  长辫姑娘揩着脸上的汗水惊讶地说,这不是点点姐吗?我是横水县的,和夷水县界连界、山搭山、人望人。
  覃点点狐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我?
  长辫子小姑娘说,我叫冉红霞,当年攻打夷水县城也参加了。
  覃点点忽然想起来,原来是冉红姣身边那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于是她说,有这回事情,都长成了大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呀。
  郑幺妹好奇地问,你是横水县人氏,怎么背一根夷水县的口袋?
  冉红霞笑着说,我一路上看见好多人的口袋上都印制着“夷水县”几个字,也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家出门好照应。嬢嬢,我这样做,不算骗人吧?
  郑幺妹笑着说,一个小妹崽,真是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应该读过高中吧?
  冉红霞低头说,奶子双摸不见,老汉腿脚残疾,连肚儿都填不饱,哪有钱读书?当年我还是个初中学生,糊里糊涂地跟着冉红姣闹革命,闹去闹来学业闹脱落了、思想闹混乱了,真是活见鬼呀。
  一时间,大家默默无语,心情沉重地裹挟在讨米大军中继续流进。多好的姑娘呀,大眼睛、长辫子、薄嘴皮、水蛇腰、高挑个,要是生长在干部家庭多好呀,读书、下乡、招工,一切都有人为你准备,不需要出来讨米要饭、风餐露宿、忍饥挨饿、生别死离。覃点点突然发问,冉红姣在横水县当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时候,是不是也无情无义地阉割资本主义尾巴?
  冉红霞咬牙切齿地说,莫说她了,虽然是我隔房的姐姐,就是一个政治神经病、阶级激进分子、社会异类物种,家乡人谁不在背后诅咒她?没有把她当成人,而是当成了畜牲。
  郑全忠叹气说,这个社会呀,有的人把人变成鬼、把鬼变成精、把精变成怪物,到时候都没得好下场。
  冉红霞接过话说,就是呀,不晓得他们今后怎么个死法。
  郑全忠换着肩上的担子说,历史的审判迟早会到来。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讨米活命,诚实做人,莫管他人闲事。
  看见郑全忠挑担吃力的样子,冉红霞关切地问,大哥,这是你们讨的米吗?遇见大户人家了,出手这样大方?
  郑幺妹笑说,哪有那样的好事噻,是这几十天出来讨的。
  冉红霞摆着手儿说,大哥吔,你们这样不行呀,要是再讨下去,怎么挑得走?应该像我们一样,把讨来的粮食就地卖给粮管所,换成粮票和钱,回家了再买回来。虽然贵几分钱,但是人员轻松得多,行走方便得多,常言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愚死的汉”呀。
  郑全忠“轰”地把担子一放,揩着汗水高兴地说,好主意。如果像我们这样讨米,一路走一路讨、一路讨一路吃,出门一根空口袋,进门还是一根口袋空,能讨多少米?
  冉红霞指着前面轻松行走的人说,他们都是这样做的,我也是跟着他们学的。你们看,前面戴烂斗笠、拄破竹竿两个老人,就是冉红姣的娘老子。
  冉红姣算得上是一个职业革命者,可以说从读书开始就参加了革命,清匪反霸、分田分地、三反五反、互助小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大办钢铁、批刘批邓、批林批孔、批林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等等,她都是时代先锋、运动主将、革命首领。比如枪毙土匪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学生,别家的孩子都不敢观看,她竟然挤到大人前面,扳起小拇指数一个、两个、三个……比如大食堂过共产主义生活的时候,孩子们都拥挤在食堂五抢六夺、打架滋事,她可以一步飞到饭桌子,叉着腰杆厉声呵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大家都给我坐好,安安静静地等厨房上菜上饭。谁要是不听话,老子一碗砍在他狗头上。还比如她离婚,更显出不同凡响的风采。她男人是县一中的数学老师,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等于三就不行,等于二点五或者四更不行,没有多少风月风情风流。于此她耿耿于怀地说,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在白纸上平方立方开方、勾股定律、加减乘除,老子的方你不愿开,老子的股你也不愿勾。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了,老子把你的方完全彻底开了,把你这个被除数除净除完除成零瓜蛋儿。现在正式通知你,我们“破四旧”打脱离去。
  就这样,数学老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冉红姣老师拜拜了,只能站在窗边“独自垂泪到天明,咬断牙齿肚里吞”,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单身族。
  当然,最让冉红姣轰动全县的,是率领红卫兵大军捣毁自家碑城。在横水县,冉氏土司碑城也数一数二,占地千亩、墓碑连连,有的墓屋勾角,有的隔墙共院,有的层层叠加,有的碑廊百米,真是一座墓碑的亡灵都市。从冉子第三十三代孙安葬在此开始,即使朝代更迭、战火不断,仍然没有让冉家碑城遭受毁灭性破坏,可以说“此地生得妙,万年族不倒;此地生得乖,代代降人才;此地生得奇,子孙鹏万里。”可是,冉子第九十七代孙女冉红姣从县一中带着红卫兵,抡着钢钎二锤、扁担打杵,要向老祖宗“破四旧,立四新。”一场冉家历史上腥风血雨的衰败大幕,就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急促号角声中拉开了。土家人在长期的生活中,总结出男人三大宝、三大苦、三大痛的“三三定律”,高度概括了土家男人一生的辛酸与悲苦。三件宝是丑妻、薄田、破棉袄,因为有了这三件,再贫穷猥琐的家庭,也可以生活下去。三大苦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正要哺育时没有了老汉,正要帮手时没有了女人,正要享福时没有了儿女,该是何等苦难呀。三大痛是刨祖坟、人夺妻、钱不还,刨祖坟要人断子绝孙,人夺妻要人打单身汉,钱不还要人活不下去。虽然老祖宗冉子不是土家人,但是他的子孙在土家地区历经近两千年的勾兑洗牌、脱胎换骨、基因组合,早已土家化、地方化、民族化,成为土家一支敢说敢做、独霸一方的望族。所以,当冉红姣带着几千红卫兵抱挖祖坟的时候,冉家的子孙们手持棍棒、火枪、开山要找红卫兵拼命。冉红姣见状立即号令说,先刨挖我家祖坟,让他们看看“革命从我开始,革命从大大开始”,革命必须扫遍全球取得胜利。
  开山就是斧头,因为山上砍伐木头使用,所以叫开山。冉红姣瘦弱的老汉挥着一把开山背靠墓碑说,哪个杂种上来做断子绝孙的事情,老子就不要这条命。
  红卫兵胆子再大,也不敢上前,不仅因为怕死,更是因为他是造反司令冉红姣的老汉。但是,冉红姣不怕,一步上前横眉绿眼地说,你个老汉,要死你就死,要残你就残,革命就是流血的政治,刨挖祖坟是革命不可缺少一种的方式。
  冉老汉指指戳戳地说,不要忘祖忘宗,你就是这座坟墓里几根白骨的根须,是他留传下来的血脉。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你。
  冉红姣苦笑几声说,你个老汉真是“日白不打草稿纸,扯谎不怕五雷轰”,能生下我这样坚定的革命者吗?老实告诉你,我们是毛主席的孩子,吃江青妈妈奶水长大的孩子。你一点力气不出,一把劲头不鼓,还想贪天之功为己为私、偷他人子女传宗接代吗?真是卑鄙下流无耻到极点,我们革命战士坚决不答应。
  冉老汉跪在坟墓前号天抢地哭诉,前世作孽呀,家门不幸呀,你冉红姣刨挖了大大祖坟,一定要遭报应呀,不是吊颈短命、挨枪挨炮,就是瞎眼跛脚、跳水喂鱼。想我冉家在这里挽草落业开基,打井砌灶起篾,数辈辛劳、祖德荫嗣,建立了冉氏土司,传袭几十代、光耀几十代,代代英豪、代代雄杰,要不是改土归流,只怕土司大位至今还在传递呀。没想到呀,在冉家第九十七代上,竟然出现一个女妖精、女魔头、女怪物,刨自家老祖坟,掘自家老祖根。
  冉红姣一把抓起老汉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革命战士只信马列不信邪恶,不怕牛鬼蛇神哭丧号魂。上来几个人,把他强行拖过去!
  几个高大的红卫兵扑上来,把冉老汉提走了。即使冉老汉被架在半空,仍然不停地哀号诅咒。冉红姣的瞎眼奶子跪在人群后面同样哀号,我的那个公公老汉呢,你也是自作自受呀,小的时候你最疼爱她,把她当成心肝肝宝贝贝,衔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板怕滚了、揣在荷包怕落了、捂在胸口怕扁了,就是半边梨子也要让给她,丁角粑粑也要留给她。早晓得有而今下场,一张手把她揪死、一只脚把她踩死、一瓢水把她淹死、一根头发把她吊死、一包老鼠药把她毒死呀。冉家族人呢,我家生养了一个孽障,喂养了一个精怪,对不起大家呀。让我们当牛做马,来世还你们的债务吧。父债子还、子孽父背,天经地义、无冤可申。
  冉红姣挥手号令,先砸墓碑,再刨墓土!
  说来很是稀奇古怪,埋葬了二十多年,冉大大的尸骨竟然没有腐烂,头发黢黑、脸庞红润、衣服完好,手中握着的两枚袁大头还放出光彩,特别是胸前那一对金色黄蛙,居然还对着人们“哇哇”鸣叫,吓得刨挖坟墓的红卫兵“娘呀”大叫一声跑散了。有几个人竟然懵懵懂懂地一头撞在墓碑上,呜呼哀哉了。
  冉红姣气急败坏地说,砸砸砸,把冉家所有的墓碑全部砸烂;挖挖挖,把冉家所有的坟墓全部挖完,让牛鬼蛇神从地球上全部消失,让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照耀全球。
  弱小的冉红霞剪着江青头站在人群后面,吓得面如土色,紧闭双眼,大气都不敢吐出一丝,任凭红卫兵捣毁冉家墓碑、掏挖冉家祖坟……
  郑幺妹说,缺德事情做多了,死了只怕要在油锅里滚三十三转搭半转。
  覃点点病怏怏地说,也是呀。“万恶必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恶人难逃”,世上恶人每一个有好下场。
  冉红霞忽然指着远方说,大哥,马车往那边去了,肯定有粮管所。我们去卖粮食,换成粮票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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