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阳谋

　　白石屋向南，有一条蜿蜒小路，两侧山沟里流水潺潺，叮咚作响，小路沿着山转了一个圈，到了一个村落。
　　路很窄，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一片片山林中还有这样一条羊肠小道。六个人，六匹马，马蹄踏着碎石，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开阔地，景致顿时大为改变，松树翠绿、百鸟争鸣。
　　“景色真是不错，如果没有战争，我们在这里盖几间草房，此地此景，足可以安享余生。”骑在最前头马上的张副政委感慨道。
　　“这里就是山前村，上一次，我就在这里遇到了文遐，差点成了他的俘虏，也就是那次，大青山被敌人包围。”文桐指着开阔地北边一个村落道。
　　专题会开罢，各营、连、排都开了讨论会，统一认识，张副政委和文桐司令又单独讲了话，接着两道命令发布实施，一道是《禁止根据地花生外运令》，一道是《禁酒令》。几天下去，根据地的老百姓对这两道命令议论纷纷，花生不外运，本地加工，免遭城里人的盘剥，多得花生饼，这东西可以当饭吃，在这困难时期，这道命令实在是及时雨，一定大力支持。对酿酒的规定，却意见不一，有的认为祖祖辈辈就用粮食酿酒，怎么一下子不让酿酒了呢？穷则穷矣，可是，家境略微好一点的人家，来了客人，总不能拿水招待，显得太寒酸了，也让主人感觉不够热情。
　　对这些争论，文桐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禁止酿酒是他提出来的，因为酿酒一项，一年可以为根据地节约粮食几万斤，几万斤粮食能解决很多人的口粮，可以养活几个连。相比喝酒待客，显然这是大事。
　　个别群众有意见，可以做工作，群众不是士兵，一道命令下去，就必须执行，群众要让他们心服口服，要让他们尝到禁酒的甜头。
　　后边的日子，有一个多月，张副政委拖延了归程，在周边村子里和群众聊天，向他们解释禁止酿酒的必要性，还给他们分析节约粮食带来的好处。
　　山前村是文桐今天专门安排的一次活动，这里离司令部近，群众基础好，但是，也是酿酒坊最多的一个村子，别的村有一家两家，甚至几个村一家，独有这里，竟然占了三家，其中原来的文工队员香杏家，就新建了酒坊，她的父亲为根据地带路牺牲，香杏嫁了人，夫婿也是一个猎户，枪法不错，为了生活，男人在山里边打猎，香杏在家开了一个小酒馆，自家酿酒，自家猎来的野味，生意大好。
　　站在开阔地上，看着酒馆的幌子在风里摇动，张副政委问：“文桐司令，我从省里来之前，高书记就说你脑子活络，今天到这里，不会是有专门的意思吧？”
　　文桐笑道：“那怎么会？咱们发布的禁酒令，难道咱们自己不遵守？不用担心，只是一点小意思，这家店的主人是以前咱队伍上的，现在嫁了人，自己弄了个营生，几次想请咱们来小店尝尝野味，我都没有松口，过几天你就要走了，根据地日子苦，我总得给你饯饯行。你放心，不用公家的款项，我和李县长说好了，用我们的私房钱。”
　　张副政委调转马头道：“还是回去吃着踏实。”
　　一旁看热闹的李跃挡住马头道：“首长，你好歹让我们也趁机打打牙祭，搞一回特殊。再说，这里是酒馆，也自己酿酒，和群众交流一下禁酒令，也是咱的工作。”
　　文桐向后边的警卫员方勇示意，方勇明白，跳下马，牵着张副政委的马向里走。
　　张副政委提了提缰绳说：“来根据地几个月，我大有收获，这个根据地是大有希望的，你们从发动暴动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发展到两千人马，算上预备队，也有三千人了，有独立的制械厂、油坊、子弹加工厂、被服厂，非常完备。说实话，我感谢你们，这些都是你们的功绩，今天请我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你就直说，不用绕圈子，先声明，酒我是不喝的。”
　　“首长好眼力，我就是孙猴子，也跳不出你如来佛的手心。我带过一阵子文工队，会演戏，不过，今天我不演，我们都不演，我们看戏。咱不喝酒，吃点本地的煎饼，卷上大葱，蘸点农家自己晒的酱，再吃点野味，这味道让你记一辈子。我没什么要求，要说有，只有一条，请上级领导同意我去延安学习，这一阵子在湖西学习，我竟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成为一个好学生！”
　　“去延安的事，以后再说，咱今天真的不喝酒？”
　　“不喝酒。”
　　“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到了香杏家，文桐让三个警卫员把马牵到后边山里吃草，几个人到了正房一个单间坐下，单间挂了门帘，从里面能看到外边，外边却看不到里面。
　　香杏端来煎饼、大葱、酱，一会工夫，又端来一盘烧野兔肉，顿时香气盈鼻。香杏对文桐眨眨眼，道：“都安排好了。”然后掀开帘子走了。
　　“这就是香杏，她的父亲以前是老猎户，还当过一阵子保长，牺牲了。”文桐向张副政委介绍。
　　看着香杏的背影，张副政委突然道：“什么时候喝你和理想的喜酒？酒不让喝，仪式还是要搞一个的。我听文宽他们都称呼理想叫嫂子，我还以后是你的妻子呢，幸亏我问了老李，差点闹了误会，不过，你也四十多了，理想三十好几的姑娘，她的事不能一直拖着，对人家不公平。”
　　一提理想，文桐顿时蔫了，他笑笑说：“我们的事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来，不喝咱就吃，吃完了还要和香杏谈工作。”
　　几个人也不客气，吃了起来。
　　外边几声马嘶，进来一个人高嗓子嚷嚷：“香杏，我让你炖的菜炖烂了吗？野鸡炖不烂不好吃。”
　　“崔政委，早就准备好了，您安排的事敢不用心？我让我男人一早去山上取回野鸡，早早杀了，泡去血水，这不，从早上就开始炖，早就炖烂了。我还有藏的酒，部队上禁酒，我们的小作坊也不准备酿了，咱好歹上从队伍上出来的人，这点觉悟还没有吗？就是以后……崔政委来这边，想喝一碗怕是不方便了，抱歉得很。”
　　香杏以前唱过戏，声音甜美，说出话也动听。
　　文桐看看李跃，又冲张副政委作了一个动作，示意小点声。
　　听到外边崔明桂的话，张副政委有些奇怪，想说话，还是忍住了。
　　外边崔明桂已经坐下，大声道：“哎呀，香杏你想多了，你是队伍上的人，怕什么？管得着小老百姓，能管着你吗？管得着你，能管得着我吗？我是副书记，副政委，副书记也是书记，副政委也是政委，上级来个副政委，我看文桐司令、李跃他们拿人家当钦差大臣供着呢。”
　　香杏笑了：“就是呢，怎么都是副的呢？崔副政委是老革命，听说当年在北平、济南都参加过活动。”
　　崔明桂被点燃了：“我也不明白，怎么都是一个副的？老黄走了，提了老王，我不生气，可是，怎么县长却让李跃当了？我参加暴动的时候，李跃在哪儿呢？还有，文桐也太霸气了点，一个人占着两个窝，生活上如此，工作上也是这个熊样子，我不惯着他的臭脾气，家里有媳妇，被人家拐跑了，部队里还有一个理想，理想也罢了，你倒是娶了她呀，不娶，什么德性！我听说，当年，在文工队，他对你也有想法，是不是？”
　　“这是哪个畜生嚼舌头！我和文桐司令能有什么呀？我离开队伍是因为年龄大了，该嫁人了，我男人是我爹的徒弟，我们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我听着谁再乱放狗屁，我就一刀切了他的舌头。”香杏头一次听人家这样败坏她，气不打一处来，计划好的言语也忘了。
　　“别生气，我也是听来的，队伍上人多嘴杂，也是正常的事。快上酒，喝酒是正事，我这大老远的跑来，也就是为了这一口，可别说，你酿的酒就是好，香、甜，喝了还想喝。快端酒来，我已经急不可耐。”
　　外边有走路的声音，一会进来了，还是香杏：“崔政委，要说起来，这酿酒也是几千年的事了，怎么说禁就禁了？我们靠这点营生，你说不让酿酒了，我们吃什么？共产党好，八路军好，可就这一条禁令不好。”
　　“狗屁禁令，不听他的。”喝了酒的崔明桂英雄胆来了，大声吆喝：“我不还是照样喝！他禁得了别人，还能禁得了咱？你酿就是，别人不喝我来喝，我天天来。”
　　“崔政委，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当然不担心你短了酒钱，可……你一月才那点津贴……我估摸着……”
　　崔明桂又喝了一口酒，哈哈笑了：“你小看我了，我是一个副的不假，可我大小也是二把手，队伍上固文桐不在，我说了算。去年一年，他在湖西，我……不说了，总之，不用担心钱的事，来，先结账，这是五块钱，够了吧？不够咱这还有银元，比那纸票子好用。”
　　纸票子是根据地刚发行的货币，日本人在沂州发行了伪币，为了对付根据地，还大量印制了假币，一时间根据地人心慌慌。为了打击假币、伪币，根据地专门去省城印制了边票，在八路军的地境使用。
　　今天这一出，是文桐导演的，他听说这阵子崔明桂天天到山前村喝酒，就和文宽计议了一个阳谋。张副政委吃了一点再也不吃了，竖着耳朵听崔明桂在外间吆喝，脸色晴转多云，一会阴了起来。
　　等崔明桂酒足饭饱，他们几个人才离开，回到司令部，张副政委道：“我也纳闷了，为什么咱们禁令就这么难执行，谁也不怪，怪我们自己，我们自己都不能执行，还指望群众的觉悟高过咱们吗？你说，你有什么想法，拿出一个方略来，禁令必须执行，我，上级，一定大力支持你。”他对文桐寄予厚望，认为他一定有自己的方法，把这条禁令贯彻下去。
　　文桐却笑了：“一条，我去延安学习，老崔是对人不对事，他对我有意见，不是对禁令有意见。我走了，他也得执行，因为这一条禁令关系着咱几百人的口粮，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过了几天，张副政委走了，文桐和文宽一起闲谈，文宽问：“那天戏演得如何？我可是操透了心，为了让老崔去山前村喝酒，我已经搭了好几十块钱了。”
　　“放心，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说实话，我倒是真想去延安，不是气话。”
　　到了秋天，通知下来了，崔明桂去延安学习，支队老五团来了一个丁汝清副政委，担任游击队书记兼职边联县委副书记，一位马运先副团长调任边联县副县长、游击队副司令，文宽调任边联县军事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