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记者和她的老师（5）

　　学会了修理收音机，在集市上摆了几个月摊收活，路奇凡渐渐发现，给乡亲们修收音机赚钱养活自己的意义跟相邻摊位上修鞋师傅给人修鞋铁匠师傅给人焊锅盆是一样的，都是有偿为老百姓提供所需要的服务。这似乎跟一个人的社会价值沾点边，但社会价值不等于社会存在感。路奇凡理解的社会存在感就是社会上的人即便不需要你为他修理收音机为他补鞋为他焊盆子时他也会知道你，甚至会跟人说起你。给人修收音机，虽然能暂时解决吃饭穿衣问题，但却和给人修鞋给人焊盆子一样缺乏社会存在感。人们只是家里的收音机发不出声音来时才会想到集市上有个摆摊修理收音机的人，人家把收音机送到摊位上来，路奇凡把收音机修好，人家交钱，把修好的收音机拿走，人家甚至用不着问路奇凡姓什么叫什么，更不会在意路奇凡的腿脚是否利索。
　　路奇凡意识到他所从事的职业没有社会存在感之后，就有点“瞻念前途，不寒而栗”的恐慌。“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难道今后的人生就只能是在集市上摆摊，把人家送来的发不出声音的收音机鼓捣地重新发出声音，收人家一点工本费，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如果是这样，生活还有什么意义？爱情呢？社会价值呢？不行，不能让日子这么悄无声息，得让人知道刘家营有个路奇凡，他要追求社会存在感。怎么才能让人知道路奇凡？第一，起码在有社会存在感之前，还得在集市上摆摊修收音机养活自己，也就是解决“吃饭是为了活着”的问题；第二，在“活着”的前提下，得干点能出名能让他人高看一眼的事情，这样，将来才可能有条件成家，才能说也为社会做了点事情。这就是所谓“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路奇凡竟然想到了“作家”这个伟大的称谓。上小学时路奇凡好看小人书，上初中时除了喜欢数学，还喜欢看小说，《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创业史》中的不少独白，多少年后都能背得下来。当然，想到“作家”这个称谓，不光是因为那些文学名著曾经让他激情荡漾，热血沸腾，还因为那时候，能写小说、诗歌、散文是挺让人敬佩的事情，路奇凡听说，有位作家写的一本小说换了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一处四合院。路奇凡想，要是他写的东西也能在报纸上发表，是不是比在集市上摆摊给人修理收音机更让人高看一眼？
　　于是，路奇凡就在集市上摆摊给人修理收音机赚钱养活自己的同时，动手写点东西了。
　　路奇凡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是以残疾人的心态为题材的。路奇凡二舅母的亲弟弟是个盲人，一年之中在正月里最忙，靠给人算卦赚钱。路奇凡十九岁那年大年初二，二舅母请姐姐姐夫全家去她家里吃饭。父母和妹妹弟弟一大早就去了二舅母家。路奇凡因为手头有点活直到晌午才进了舅母家的院子。堂屋里正在做饭，弥漫着烟气和水汽，路奇凡看不清里面，但能听到里面的人说话。估计是妹妹或者弟弟还有表弟表妹之中有谁饿得受不了了，要吃饭，二舅母不允许。二舅母说，你们二舅和你们二哥不来，谁也不能上桌，你们不吃我这顿饭不打紧，你们二舅和你们二哥不吃我这顿饭我心里不好受。二舅母口中的“你们二舅”指的就是二舅母的亲弟弟，也就是路奇凡的表舅，而二舅母口中的“你们二哥”，说的就是路奇凡。二舅母把她的盲弟和瘸腿的外甥放在同等被重视的地位，表明二舅母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但路奇凡却很反感。盲表舅到现在还没有来，肯定是在哪户人家给人家预测未来呢。路奇凡对盲表舅的行为一向不耻。什么“属牛的犄角弯不是老大就是老三，要是老二那是时辰占的偏”，纯粹两头堵，骗人。可盲表舅不靠着骗人赚点糊口的钱还能干点啥？二舅母怎么能把路奇凡跟盲表舅相提并论？路奇凡会微积分，会修收音机，还想当作家呢！这样一想，就没有了心思吃二舅母家的年饭，没进屋，转身回了家。害得二舅全家和路奇凡父母、妹妹弟弟等了他好长时间，最后二舅母派表弟来叫他，路奇凡说我不饿，不去吃了。后来，路奇凡想，自己做的是否有点过分了，难道这个世界上多一个有同情怜悯之心的人不好吗？一个能做成事的人情绪不应该受谁说了什么左右吧？路奇凡以这件事情为蓝本，写了一篇五千字的小说，题目是《我和表舅》，寄给了县文联办的刊物《露珠》。
　　真没想到，《我和表舅》这篇小说不仅在《露珠》上登了出来，编辑还给路奇凡寄了两个带塑料皮的笔记本和两本每页三百格的稿纸，给路奇凡写了一封信，鼓励他创造出更好的作品。路奇凡受编辑来信的鼓舞，接连给《露珠》投了好几篇稿子。四月初，《露珠》编辑部的老师给路奇凡来信，说是编辑部要举办青年作者笔会，请来了省里和地区文联的作家给讲课，邀请路奇凡参加。路奇凡很想亲耳聆听省里作家的讲课，但碰到了一个问题：那时候外出得带粮票。笔会十天，住在县政府招待所，交十斤粮票。庄稼人需要粮票，一般是用粮食到粮库换，路奇凡把编辑部老师的信拿给父亲看。父亲很高兴，跟儿子说粮票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路奇凡以为父亲会用粮食到粮库换粮票，要不就是跟当工人的兄长要十斤粮票。路奇凡想错了，父亲既没有用粮食去换粮票，也没有跟兄长要粮票。而是跟乡亲们去借。父亲最先去的一家是比路奇凡大两岁的一位修鞋师傅家里。在集市上，这位修鞋师傅的摊位跟路奇凡修理收音机的摊位挨着。他的腿脚也不利索，应该说，路奇凡和他是同病相怜，四两对半斤，谁也不会瞧不起谁，但这哥们的父亲和路奇凡的父亲却相互瞧不起，甚至公开相互贬低。还在路奇凡初中毕业后自学高中和大学数学时，那哥们的父亲就劝路奇凡父亲，说老路啊，你儿子不懂事你不能糊涂啊，听说你家二小子要学华罗庚？那不是笑话吗？千万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还是趁着年轻学们手艺吧，你看我家二小子，学会了修鞋的手艺，比好胳膊好腿的人不少来钱！路奇凡父亲说，一辈子给人修臭鞋有啥出息？我家二小子才不跟你家二小子学呢。后来，路奇凡在集市上摆摊修收音机，那哥们的父亲气路奇凡父亲：看看，二小子到底还是到集市上摆摊了吧，要是早明白几天，多赚多少钱？当时，父亲没话可说。这回，父亲去那哥们家借粮票，那哥们的父亲问路奇凡父亲借粮票干啥，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那不争气的二小子，在报纸上发了文章，县里让他去开会。开会就开会吧，还得交粮票。我家先前倒是存着几斤全国粮票，让别人借走了。没法，只好转借。谁让你家二小子跟我家二小子是好哥们，咱老哥俩也是好哥们呢。借粮票，第一个就想到了老哥你。
　　路奇凡那哥们的老父亲自然知道路奇凡父亲是故意到他跟前嘚瑟的，别说是家里没粮票，就是有也不会借给路奇凡父亲。路奇凡父亲没从这家借到粮票，竟然跑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志仁家里，跟书记借粮票。说，你那不争气连小学校老师当不了的外甥，不好好修他的收音机，闲着没事，写啥小说，还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发表了，要上县里开会，书记你说，在咱们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在县里开过会的也就是你了，哪想到你那不争气的瘸腿外甥也要到县里开会，我家没备着粮票，书记你常出差，家里肯定有粮票吧？书记自然也能听出路奇凡父亲是在他跟前嘚瑟。因为一年前，小学校要找一个代课老师，路奇凡去找了大队书记，请求把那差事给他，书记跟路奇凡说全村上千口子人，谁都可以到小学校当老师，唯独路奇凡不能。路奇凡一进教室，学生们尽看他怎么走路了，哪还有心思上课？让路奇凡当小学校的老师是误人子弟。路奇凡把书记的话学给父亲听。父亲当时就气得大骂。路奇凡要到县里参加青年笔会，父亲肯定是想到了大队书记拒绝路奇凡到小学校当老师的要求时说的那番话，以借粮票为借口来向大队书记证明，他那腿脚不利索的儿子不当小学校的老师照样能干文墨事。
　　王志仁倒是没有路奇凡那残疾哥们的父亲那样小心眼，不仅借给了路奇凡父亲十斤粮票，还当着路奇凡父亲的面夸了路奇凡，说能发表文章，在咱们刘家营是第一人！他没说是在刘家营第四生产大队，而是说的全刘家营。刘家营公社管十几个生产大队，两万多口人，真的如大队书记所说，路奇凡是在杂志上发稿子的第一人吗？
　　因此大大提升了路奇凡的社会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