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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报喜

作品名称:十里坊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1-08 20:51:03      字数:5024

  毅虹弃己保儿的壮举,让在场的人无不被感动得痛哭流涕。接生婆说,她接了一辈子的生,但凡遇到难产的,都是保大人,从来没有见过像毅虹这样刚烈仁爱的产妇。
  伴随着宝宝的“哇哇”啼哭,产房里紧张沉闷的气氛顿时消失。
  羸弱的毅虹微笑着看着儿子,她又转过头来,朝着郝奶奶和白静说:“谢谢!”她嘴里蹦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噙满了泪花,她是真诚地发自肺腑的感激,从怀孕到生产的九个多月中,她两次踏入鬼门关,是白静和郝奶奶硬生生地把她拽回了人世。她不知道将来要遇到多少苦难,但她的感恩之心将终身怀揣不舍。
  “别多想了,为儿子取个名字吧。”白静边为她擦泪边说。
  毅虹不假思索地说:“就叫思锁吧。”其实,这个名字早已铭刻在她的心海中了,她还决定不管生男生女,都叫思锁,以寄托她对日夜思念的恋人金锁的情怀。
  “跟你姓,叫沈思锁?”白静问。
  “不,他不姓沈,与沈家无缘。”
  “那就跟他父亲姓?”白静试探地问,因为她多次询问那个男人是谁,可毅虹一直不肯说出。
  毅虹想了想说:“暂时还不能,就让他姓虹吧,就是我名字中的那个‘虹’字。”
  百家姓记述,中国有姓洪、宏、红、弘的,但没有找到“虹”这个字的姓。当然,有专家说“虹”姓起源很早,尧封禹于虹(古读jiàng,故地在今安徽五河西),后因此为姓氏。
  白静才不管有无“虹”姓,但似乎从毅虹的话中悟到了什么,她脱口而出:“你很思念伢儿的爹?”
  “是的,时时刻刻。”毅虹毫不掩饰地说。
  “他是不是叫锁侯。”聪明的白静一下子想到了那个男人。
  毅虹想,自己的男人是谁,按常理是应该告诉白静和郝奶奶的,她也相信她们会为她保密。
  然而世道险恶,人与人的关系随着政治的变幻和世俗的偏见在变得冷酷无情,甚至连亲情关系都不复存在。如果自己的心上人被曝光,他还有日子过吗?想到这里,她理智地说:“白部长,我是要让儿子多思考,取名‘思锁’,含思索之意。我那个沈家根本就没有人性,我不想让儿子跟着沈家姓。”
  “哈哈哈,‘虹思索(锁)’这个名字不错,意思就是毅虹善于思考问题,也要让儿子勤思考,对不对?”白静故意不让毅虹尴尬,顺着她的意思说。
  毅虹开心地笑了,其实她儿子的名字,在她的心中就是“思锁”。
  人们猜测,毅虹的恋人名字中一定有个“锁”字,是不是白静所说的“锁侯”?如果不是,那个名字中带“锁”的男人又是何方神圣?人们不得而知。
  “思锁,长命锁的‘锁’啊,这名字老顺口的,蛮好的蛮好的,就这么定了。”郝奶奶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艾草水,笑呵呵地进了房间,说,“毅虹,用艾水熏熏,我生伢儿的时候,跟你一样没有药物,都是用的艾草。”
  艾草是纯天然野生药草,全草入药,具有温经祛湿、止血消炎、散寒止痛、平喘止咳等功效。
  郝奶奶作为中医世家的大小姐深谙艾草的功效和用法,所以她早就准备了不少艾草,留着毅虹生产后使用,这对毅虹恢复健康将起到重要作用。
  凭着郝奶奶的经验,毅虹母子的健康她是有十足把握的。但是让郝奶奶操碎了心的是,毅虹母子所需的营养从哪里来。
  毅虹怀孕期间到处流浪,饥饿成了常态,被郝奶奶接回家前就不曾吃过一顿饱饭。与郝奶奶一起生活后,限于条件,有利于胎儿健康成长的营养品根本谈不上,仅仅是不愁三顿而已。所以,小思锁先天营养不良,生下来才勉强四斤重。
  如果没有营养跟上去,毅虹肯定没有奶水,小思锁吃什么?
  听了小思锁哇哇啼哭声,郝奶奶心里很是着急。她虽然是“五保户”,实际上也只是保吃和保住而已。所谓保吃,只不过是每月生产队供给她三十斤粗粮,加工去掉皮壳后也就是二十至二十五斤的精粮。这种状况维持两个人的生计都十分困难,又如何保证产妇的营养来为婴儿哺乳呢?
  她打开贮藏粮食的坛子,坛底依稀可见,这点米能糊几日?
  她再看看糖罐儿,也就剩下四五勺吧,看那受潮融化的样子,可以想象这糖存放的时间该有多长。
  毅虹生孩子已经元气大伤,得给她补一补。郝奶奶就想着好日子先过,能糊一天就是两个半天。她很快就做出了一大碗稠稠的米粥,搁进了一勺红糖。
  白静从郝奶奶手上接过粥碗,一勺一勺地送到毅虹嘴边。
  “奶奶,你怎么能煮这么稠的粥?坛子里没有多少米了。”毅虹操心地说。
  “你是产妇只管弄好自己的身体,吃什么?你不要操心。”郝奶奶宽慰她说。
  毅虹一口口吃着白静喂的粥,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到枕头上。白静连忙掏出手帕为她拭泪,说:“不能哭,刚刚生完孩子,这样对眼睛不好。”
  “我没有哭,白部长,我是高兴。我沈毅虹虽遭劫难,但遇到你和郝奶奶,真是三生有幸。”
  “不要这样想,养好身体带好宝宝是你最大的任务。”白静说着把最后一勺粥送到她嘴边。
  毅虹向白静要空粥碗,白静不解其意。只见平躺着的毅虹,像照镜子似的把碗正对着自己的脸。她伸长舌头,一点一点地把碗舔舐得像洗过一般。粘在碗壁的米汁是有营养价值的,不能浪费。
  白静长期生活在城里,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时,她也是有定量粮食计划供应的。对于毅虹如此珍惜粮食让她自惭形秽。是啊,只有受过饥饿的人,才知道粮食的珍贵啊。
  咕咕咕,咕咕咕。
  “是老母鸡叫声?”毅虹有点疑惑,便侧耳听声,她依稀听到老母鸡在哭啼。
  这是郝奶奶养的一只老母鸡。它的贡献可不小,每天下一只蛋,郝奶奶拿这些蛋到河西唐闸镇上去卖,油盐酱醋等家庭开支全仰仗这只老母鸡。
  毅虹立马下了床,抱起思锁冲进堂屋,打开后门朝屋后走去。
  “你不能下床,赶紧回来。”白静边走边喊,不知道毅虹想干什么。
  “老母鸡,你莫怪,本是阳间一道菜,今年早早走,明年早早来。”郝奶奶右手拿着剪刀,左手抓着鸡脖子,右脚踩着鸡脚爪,嘴里念起了咒语。听老人说,杀鸡就怕一下子杀不死,那是怨气重,念了咒语才能化解。
  “不能杀老母鸡!”毅虹大吼一声。
  郝奶奶右手张开剪刀,正想剪老母鸡的脖子时,毅虹的突然出现和她的吼叫声,郝奶奶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松了手,剪刀落地,老母鸡惊恐地溜走了。
  作为家里的钱袋子,郝奶奶当然不想杀这只老母鸡?她是觉得毅虹刚生产,身子虚,需要好好补补。除了这只老母鸡,郝奶奶就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出于无奈,只能忍痛出此宰杀老母鸡的下策。
  毅虹刚生下思锁就下床制止郝奶奶宰杀老母鸡,这是为今后的日子考虑,郝奶奶怎能拗过她的好意?
  然而毅虹一点荤腥没有,这可如何是好?郝奶奶想起了生产队猪舍前的水沟头儿,这就是毅虹被逐出家门后的第一夜,在那里洗衣服的地方。那里螺蛳较多,有的时候翻过矮坝觅食,那密密麻麻的螺蛳多得可用双手捧。
  郝奶奶提着一只空篮子经过集体猪舍时,正值老母猪下崽,饲养员提着一只死小猪往粪池边走。
  “老朱,等一等,不要扔!”郝奶奶大声叫喊,可还是晚了一点点。老朱没有走到粪池边,就像小孩玩掷石块一样,扑通一声死小猪被扔进了粪水。
  老朱转过身发现是郝奶奶,连忙问:“为什么不要扔?”
  “毅虹生了,没有一点荤腥。”
  “哦,我光忙着老母猪下崽,都不知道毅虹生儿子了。”老朱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塞到郝奶奶手中,说,“你帮我买点好吃的东西给她。”
  郝奶奶有点不解,一向胆小吝啬的老朱怎么这么慷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一块钱在当时可以买一斤半猪肉哩。
  “毅虹对我有恩,她落难时我没有能帮助她,惭愧!”老朱说着就去粪池捞起了那只死小猪,到水沟头儿里洗得干干净净,交给了郝奶奶。
  然后,他到他的宿舍拿出用稻草包裹着的还在滴血的东西放进郝奶奶篮子里,并神秘兮兮地说:“这是老母猪的胎盘,给毅虹补补。不要告诉别人,张斜头和我说了几次,他带米酒,还有人带炒蚕豆、炒玉米花什么的,准备煮胎盘,几个看更的人打平伙(类似于如今的AA制)。”
  郝奶奶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可掬。她知道,这胎盘就是中医常说的紫河车。它是一种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都很高的中药材。具有较好的温补作用,更有催乳功效。对于哺乳期的女性在奶水较少的情况下,是促进乳汁分泌的催化剂。
  她把死小猪肉和胎盘切成小块反复清洗后一起下锅,煮熟后还撒上了小葱花,屋内溢满了香味。
  郝奶奶盛了一碗,毅虹嗅到香味口水都流了出来,她喝了一口汤汁,说:“好吃,又香又肥。这是什么东西呀?”
  “反正是好东西,你只管吃,把身体弄好。还有一钵头呢,等你全吃完一定有奶水。”郝奶奶说着就抱起哇哇啼哭的思锁。
  她用纱布条蘸着肉汤汁让他吮吸,当她把纱布条抽开后,他的两手捏着小拳头放声大哭。郝奶奶一只手抱着思锁,一只手拿了只小碗盛些汤汁,嘴里哼着:“噢噢噢,宝宝不哭,太太(祖奶奶)喂你。”
  小家伙通过纱布条,竟然吸下去三四勺汤汁。
  这一夜,大人小孩都睡了个好觉。
  郝奶奶早早起床,到灶台上为毅虹热肉汤汁吃。天那,瓦钵头掉在泥地上,一钵头肉汤汁不翼而飞,她不禁哦哦地哭了起来。
  毅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起了床。
  “帮你吊奶水的肉汤汁被人偷吃了。”郝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算了算了,好东西我没有福分吃,奶奶你不要难过。”毅虹劝慰地说。
  还没等毅虹说完,她就跑出去开骂了。郝奶奶很泼辣,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不然,当年为了救丈夫和儿子她也不敢独闯日本人的军营,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向沈万固泼粪。
  谁偷吃了肉汤汁?这回真的惹急了郝奶奶。她绕了一圈,全生产队几乎每户都骂到了,她察言观色越发觉得是沈万固家偷的,这样做的目的是想饿死思锁。
  她故意在万固家旁边骂了好一阵子,沈家人个个像缩头乌龟不敢出来。此时,她几乎可以断定,就是沈家人所为。
  她急了,不能就这样吃了哑巴亏。思锁出生了,应该去沈家报喜,为毅虹搞点吃的回来。
  在当地,婴儿刚一降生,举家欢喜自不用说,重要的是向亲戚、朋友、邻里家报告喜讯,俗称报喜,亦称报生。
  向产妇娘家报喜是一件热烈而庄重的事,亦有专门规矩。
  按照地方习俗,婴儿出生第三天去娘家报喜。需带烟酒肉糖蛋米等诸多礼品,数量根据经济条件酌定。当然是多多益善,越喜庆越好。其中,鞭炮和染红的鸡蛋是必不可少的。
  娘家要加倍置办相同的礼品作为回礼,俗称给女儿补腹或叫求生。
  郝奶奶煮了三个鸡蛋染红后放在有一点点大米的淘箩里,然后到代销店买了一挂鞭。
  她边跑边说:“报喜,报喜!毅虹生了,生了个带把儿的。”
  当她到沈家门口时,已经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她慢悠悠地放下淘箩,接着把一挂鞭系在沈家晾衣服的绳子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火柴棒点燃了鞭的引火线。顿时,噼里啪啦声震耳欲聋,好不热闹。
  沈家大门紧闭。看热闹的村民都起哄嚷着叫沈万固开门。万固一家人都挤在大门边,闭着一只眼从门缝里看着外边发生的一切。
  咚咚咚……咚咚咚……
  郝奶奶拉开嗓门说:“沈万固开开门,毅虹生了个带把儿的,你当外爹爹了。”
  毅虹刚生产,万固就知道是男孩了。当时他就气得七窍冒烟,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好好的难产,怎么就把孽种顺顺当当地生了下来?只要这个孽种在,沈家何谈家训门风?他觉得郝奶奶报喜之举完全是侮辱他家的。
  万固在门里说:“我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你闹够了没有?”
  郝奶奶毫不客气地说:“你既然与她断绝了关系,她的口粮你为什呢要分回家?她担了身连粮都没得吃,你呢吃了她的计划怎么咽得下肚的?她是你的种,不是你想断就能断的。你为了门风,不让毅虹在家里生伢儿,她把伢生在我郝家,我来报喜你连门都不开,你果是人?”
  在场的村民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被郝奶奶这么一说,也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就为郝奶奶助威呐喊。
  万固老婆和两个儿子都掉下了泪,纷纷劝万固开门,可他就像“茅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仍然固执地用肩顶着门,不让郝奶奶进屋。
  郝奶奶也侧着肩顶门,可女人的力气毕竟没有男人大,怎么也不能把门顶开。几个社员帮助郝奶奶推门,里边虽有门闩拴着,但凭万固一个人的力气,怎么敌得过众人的力量?万固担心门闩被挤断了,只得主动拔掉门闩放弃抵抗。
  冷不防开了门,郝奶奶摔在门内嘴啃泥。淘箩里的三个红鸡蛋在泥地上滚了起来。一个在菩萨像下落定,一个在给沈万固父母烧纸钱的火盆边停下,还有一个在万固的双脚前左右滚动了数下后停摆。
  毅虹娘带着两个儿子走出厨房,毅虹的哥哥毅千提着盛满大米表面放满鸡蛋的淘箩,弟弟毅里提着原来准备敬祖的二斤猪肉。
  毅虹娘把郝奶奶扶起来,说:“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这辈子我欠你的,欠毅虹的,欠外孙的,我下辈子还,一定还。”这个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女人,内心在滴血。她在没有得到沈万固同意的情况下,带着儿子,按照十里坊的习俗给郝家回礼,这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
  万固被三只红鸡蛋停留的位置所惊怵,他觉得这是菩萨和祖宗在警告他,沈家的门风不能破。他发疯似的抢走淘箩和猪肉抛向了空中,地面上洒满了米粒,蛋汁像眼泪一样流淌在地上。
  一只犹如饿狼的野狗窜了进来,蛋清和蛋黄被狗脚踩踏搅动得溅到了万固的脸上,他下意识地擦着脸,眼睁睁地看着野狗叼起了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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