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记者和她的老师（2）

　　父亲把路奇凡送到了大姑家。路奇凡让父亲回去后给学校说，他在燕山治腿，暂时不能上课了。
　　从第二天起，路奇凡每天乘公交车从大姑家到燕山工人医院针灸，先是扎的耳针，说是耳朵上的穴位连着腿，扎耳针就能治腿。扎了一个多月，一点效果也看不出来，改扎体针，就是将银针直接扎进残腿的某个穴位，将银针与一个能发出脉冲电流的仪器相连，那仪器能发出类似青蛙叫声的声音，仪器每叫一声，电流会流过路奇凡的残腿，残腿就会不由自主地摆动一下……又一个多月过去，残腿依然如故。路奇凡开始怀疑这针灸的方法到底能不能治好他的腿。
　　这个时候，路奇凡身上生了虱子。
　　大姑是生娃模范，路奇凡有五个表姐，两个表兄两个表弟。但大姑家住房紧张，一共三间房子：大姑和大姑父住一间，五个表姐住一间，两个表兄两个表弟住一间。路奇凡被安排在表兄表弟住的房间。那年路奇凡十四岁，有害羞意识。城里人跟乡下人不一样，城里的姑娘大方，一大早，路奇凡和表兄表弟们还没睡醒，就会有表姐因为什么事情进入哥哥弟弟们的房间。因此，路奇凡睡觉不脱衣服。不光是因为怕表兄表弟和表姐看到他那细如麻杆的胳膊细如麻杆的腿，更主要的是夜间去茅房方便。那年代城里人家里也没有单独的厕所，虽然小便可以尿在木桶里，但保不准夜间要大便，穿着衣服睡，省事。加上多天不洗澡，在大姑家住了半个月的时候，去胡同里的厕所，路奇凡发现，衣服的毛边起了黑色的小泥球。过了几天，一个个黑色的小泥球开始变白了！再过两天，路奇凡觉得身上发痒，去胡同里的厕所，趁着没人，翻开衣服来看，却原来那由黑色的小泥球变成的白色的小生物长了腿，在衣服里爬了起来！路奇凡就知道身上生了虱子。这事可不敢声张。城里人都好干净呢。路奇凡躲在厕所里捉虱子。很好捉，简直是手到擒来！把虱子放在两只大母指的指甲之间，用力一压，就有殷红的血液染红他的指甲……
　　一天早上，睡在路奇凡旁边的二表兄惊叫一声：“虱子！”大表兄和两个表弟也都像受了惊吓一般，坐了起来，翻看自己的被褥。路奇凡身上的虱子竟然侵犯到了表兄表弟的被褥里！路奇凡自知理亏，赶紧起来，逃离了那尴尬的境地。早饭没回去吃。大姑在街上找到了路奇凡，拉着路奇凡往家走，说，谁还没有生过虱子，大姑把他们骂了！路奇凡被大姑拉回家，大姑找出表弟的一套衣服，让路奇凡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还让表弟带着路奇凡去澡堂子洗了澡。路奇凡回到大姑家时，大姑正用铁锅煮路奇凡的衣服……路奇凡还有脸在大姑家住下去吗？跟大姑说我不治了，回家。大表兄用自行车把路奇凡送回了乡下。要不是虱子从路奇凡身上爬下来，爬到了表兄表弟的身上，路奇凡肯定还会继续去医院，让大夫给他治腿，说不定路奇凡真的能跑能跳呢！可恨的虱子让路奇凡永远失去了跑和跳的能力。
　　回到学校，离放暑假已经没有几天了，班主任老师跟路奇凡说，你丢下了好几个月的课程，再怎么补也跟不上班了，在家呆半年，下年招生随下个年级吧。班主任老师的意思是让路奇凡蹲班。学习成绩不好的人才蹲班呢，路奇凡不情愿蹲班，耽误一年时间不说，还可能让别人笑话，知道的，是因为他到燕山治腿耽误了三个月的课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学习操蛋呢。路奇凡跟班主任老师说我不想蹲班，班主任老师说你不蹲班，你跟得上吗？路奇凡说，这不马上就放假了吗？我在假期自己补课，开学后老师可以考我，如果我的成绩跟不上别的同学，那我就蹲班，如果我的成绩不比别人差，还跟原来的班。班主任说你就这么自信？路奇凡说，试试呗。班主任老师还算人道，说，那你就试试。
　　路奇凡是从数学开始自学的。到燕山治腿之前，数学老师刚给学生们讲了有理数。合并同类项都没学。路奇凡学的有点艰难，碰到难点，想到过去问同学或者老师，但强迫自己不去问。万事开头难，学会了合并同类项，又学会了一元一次方程，感觉数学挺有意思。自然，为了应付开学后的考试，路奇凡在攻数学的同时也没有丢下语文、物理等课程。暑假结束，开学后的摸底考试，路奇凡的各科成绩竟然在班上排第二名！特别是数学，得了九十九分！分数是硬道理，班主任老师再也没提让路奇凡随下个年级的事情。路奇凡也是因此爱上了数学，爱上了自己琢磨。路奇凡三舅上过高中，考上大学后把高中的课本丢在家里，路奇凡把三舅用过的课本拿来，开始自学高中代数。学了等差数列之后，路奇凡哄骗他的同学们，让某人在脑瓜子里想一串数字，第二个数字比第一个数字多多少，第三个数字就比第二个数字多多少，余此类推，只要告诉他其中两个数字是几，就可以猜出某人脑瓜子里想出的所有数字。同学们纷纷来试，路奇凡一猜一个准。同学们都很惊讶。其实路奇凡运用的原理只不过是等差数列通项公式。初二下半年有简单的立体几何课，那天，讲到圆锥体体积一节，数学老师把一把铁壶、一个硬纸板做的圆锥体和一个硬纸板做的圆柱体带到教室，放在讲桌上，那把铁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细沙，数学老师把铁壶中的细沙倒进硬纸板做成的圆锥体里，再把圆锥体里的细沙倒进也是硬纸板做成的圆柱体里，如此三次，细沙刚好装满圆柱体。数学老师启发学生们，从以上实验可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有同学显然提前看了书，举手说，圆锥体的体积等于它等底同高圆柱体体积的三分之一。老师说很对，这就是结论。路奇凡举手，站起来问老师，这种倒沙子的方法只是验证，理论上如何推导呢？数学老师说从理论上推导圆锥体体积公式很复杂，要用微积分，眼下，只能用这种倒沙子的方法来验证。
　　那是路奇凡第一次听到“微积分”这三个字。心里头就有了一个愿望：要知道从理论上是怎么推导出圆锥体体积公式的！路奇凡三舅上的虽然是北京林学院，学的是森林保护，但高等数学是必修课。路奇凡竟然从三舅留在老家的书箱里找到了一本《高等数学》教材，看了目录，知道这本书重点讲的就是微积分。路奇凡如获至宝，拿回家硬啃，还真的让他弄懂了旋成体体积公式的推导原理。圆锥体属于旋成体的一种，路奇凡把推导过程写在纸上，拿给数学老师请教。说是请教，实际上是炫耀。只可惜路奇凡那位数学老师只上到高二，听说过微积分但没有学过微积分，一点也没有架子，很实事求是地说他看不懂。巧的是，县“五七”大学的一个姓彭的光头老师带着十几个受培训的初中老师到刘家营初中实习，彭老师大学里学的就是数学，原在地区师专教书，因为“文革”下放到燕南县“五七”大学。路奇凡的数学老师把路奇凡介绍给了彭老师，彭老师当场给路奇凡出了两道题让他解答，路奇凡记得其中一道是农民要建一所猪圈，有限的砖石，怎么才能建成的猪圈面积最大。这样的题目简单，路奇凡很快得出了答案，让彭老师看。彭老师很是惊讶，说一个初中生会微积分，真的不简单。彭老师告诉路奇凡，中国有个大数学家，叫华罗庚，也是只上到初中毕业，腿脚也不利索，他是自学成才！那是路奇凡第一次知道“华罗庚”。心想，生在旧社会的华罗庚能靠自学成为数学家，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在数学研究上有所成就？那是路奇凡当一名数学家理想的萌芽。初中毕业没能上高中，决定钻研数学，还有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初中老师瞧不起他，高中老师瞧不起他，县教育局的副局长也瞧不起他，他就不信，当不成会计当不成老师就没有别的路可走。说不定，哪一天攻克了哪道世界性的数学难题，一举成名天下知，看还有谁还敢瞧不起！
　　路奇凡老爹挺支持残废儿子的想法，跟儿子说你就安心学习，指不定还就真成了数学家呢！咱不当小学校的老师，成了数学家，当大学老师，给大学生讲课！就凭老爹的这番鼓励和信任，路奇凡也得拼搏拼搏。不是说人生难得几回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