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妇联主任与团支书（12）

　　有了积蓄后，爹就想到了搬家，不跟六十一娘儿住对门了。搬到哪去？刘家营大北街——路奇凡奶奶和叔叔住的院子。
　　路奇凡叔叔不着调，好赌，三十大几了还光棍着，路奇凡奶奶也管不了他。有一回，债主上门讨赌债，叔叔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把左手的中指垫在门槛上，右手把菜刀举起，对着垫在门槛上的左手中指就是一下子，左手中指被砍下半截，叔叔从地上捡起那半截手指，扔给债主：“拿去，不够我再给你砍半只！”吓得债主仓皇而逃，别的债主听说了这件事情，都不敢上门讨债了。叔叔没想到，那一刀下去，不但让他少了半截手指，还要了他的命。得了破伤风，几天后小命就没了。叔叔死后，路奇凡奶奶独占一个院子，三间草房。路奇凡奶奶岁数大了，自己住不方便，可要是让路奇凡奶奶搬到大南街跟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一起住，一条土炕上就得躺三代七口人，更何况路奇凡娘跟路奇凡奶奶的关系不好，睡在一张炕上，两个人都别扭。于是，爹就想把一间半瓦房处理掉，再把奶奶住的三间破草房拆了，在大北街的院子重新盖上几间平房。
　　问题是路奇凡家跟六十一娘俩住对门，堂屋是共用的，要是拆的话，只能拆路家那间卧室，整个堂屋就得留给六十一娘俩。这样就损失了半间房的材料，不划算；另一个法子就是把一间半房子卖掉，买这一间半瓦房的人家就成了六十一娘俩的新对门。这想法好，可实际运作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因为谁也不愿意跟另一户人家共用一间堂屋。路奇凡家之所以跟六十一娘俩共用一间堂屋，那是因为土改时从地主家分的房子，要是花钱买房，肯定不会买一间半。爹之所以急着搬离大南街，路奇凡猜测还有另外的隐情，虽然他从内蒙回来了，能每天夜里睡在自家的土炕上，但白天还是要外出，有时候很晚才回到家，而对面屋子住着的六十一，却是一天三顿饭都在家里吃，见路奇凡娘比路奇凡爹要方便得多，六十一要是想打路奇凡娘的主意，路奇凡娘要是背叛路奇凡爹，防不胜防啊！路奇凡爹绝对不相信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既想着过踏实日子又不想着白搭半间堂屋，这样的算盘还真不好打。
　　路奇凡们家的东邻居是一户从城里下放改造的人家，住的是三间草房。落实政策，全家人搬回城里住，要处理掉三间草房。路奇凡估计，爹和娘夜间吵架时有关六十一的那些话，无意中让六十一或者他老娘听到了，六十一不想让路奇凡爹冤枉下去，不想再跟路奇凡家住对门，也许，他也知道惦记也是白惦记，眼不见心不烦。听说东邻居要卖房子，动了心。六十一娘俩经济条件不错，最主要的是有在燕山南厂上班的六十二的支持，有能力买东邻居的房子。但六十二也不想白白把半间堂屋留给路奇凡家白用，要卖掉一间半瓦房，遇到的问题与路奇凡家一样，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路奇凡家能买下他那一间半瓦房。六十一便找了个中人，来跟路奇凡爹说这事。路奇凡爹想，这真是想睡觉时有人给枕头，真要是三间瓦房都归了自己，那还不是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可要是痛快答应，价码就压不下来了，爹知道除了他，没有第二户人家肯买六十一家的一间半瓦房，爹把价格压得很低，六十一也清楚不按路奇凡爹出的价格，房子就卖不脱，没有卖一间半瓦房的钱，就没钱买东院的房子。结果，让路奇凡家捡了个大便宜，六十一娘俩搬到了与路奇凡家一墙之隔的东院，三间瓦房都成了路奇凡家的。按说，路奇凡家有了独立的院子，独自用的堂屋，可以把路奇凡奶奶接过来，让路奇凡或者妹妹跟奶奶住一间屋子，至于大北街那三间草房，可以卖，也可以留着。但路奇凡爹仍然想搬到大北街去住，其实，路奇凡爹的心结还是在六十一身上。虽然六十一娘俩不跟路奇凡家住对门了，但住的还是很近，只一墙之隔，要是六十一惦记路奇凡娘的贼心不死，路奇凡爹的心就不踏实。从大南街搬到大北街，六十一再想见路奇凡娘，那就难多了。虽然路奇凡爹怕路奇凡娘，但家里的大事还得路奇凡爹说了算，更何况如果娘反对搬到大北街去住，路奇凡爹会跟娘说你舍不得六十一怎地？路奇凡娘也就只能听路奇凡爹的了。
　　凑巧的是，与路奇凡奶奶叔叔住的院子一道之隔的一户人家因为要照顾老人要搬到大南街，路奇凡爹改了主意，用大南街的院子换了大北街那户人家的院子，只是那户人家拆走了院子的三间草房，路家拆了大南街院子的三间瓦房，用三间瓦房的砖石木料，搭了点钱，在大北街与奶奶住的院子一道之隔的那院子盖了三间平房。
　　路奇凡兄长从部队复员几个月后，被招工到地区农机厂。一天，兄长从单位回家，跟爹娘说他想下个月结婚。爹娘说房子有，打几样家具，下个月结，赶趟。兄长说人家父母有要求，说得先把家分了才能结婚。兄长说的“人家”自然是指未婚妻。路奇凡的老爹常说，我都是白了尾巴尖的人，啥事也别想瞒我。路奇凡兄长为啥在这个时候提出分家，还搬出不分家人家女方不跟他结婚为理由，老爹心里会明镜似的。全家生活来源的主要创造者就是他和大儿子。大儿子在地区农机厂以工代干，拿的是工人的工资，干的是干部的活，每月收入五十元零七分。这收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算高的了，那时候本科毕业的大学生每月工资才五十六元。扣去伙食费，每月都交给母亲四十元！家里有了这四十元，生活就宽松多了。分家另过，大儿子的收入就不会再交给母亲了，而是交给媳妇。帐是这样的：如果不分家，大儿子两口子跟一大家子一个锅里舀饭，四十元要九个人花，前提是大儿子两口子暂时不要小孩，如果有了小孩，四十元要十个人花，平均每人每月四元四角，有小孩后平均每人每月四元；如果分家另过，四十元全部由儿媳妇一人支配，那与合伙过日子的生活水平会有多大的差距？路奇凡的爹想跟大儿子说，你生在头里长在头里，兄弟姐妹还都小，这会儿全凭你帮衬着爹娘，你这时候提出分家，也太没点责任心了吧？
　　路奇凡老爹当然不会说出“责任心”这样的话，但意思是那意思。老爹说话直接，问大儿子说要分家，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人家的主意？大儿子听父亲这话，不高兴，说不管是谁的主意，树大分叉，人大分家，自古如此，村里人不也都这样吗？老爹一想，大儿子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村里人都这样，不管是日子过得紧巴还是宽裕，很少有儿子结婚后跟爹娘兄弟姐妹一起过的。总不能因为儿子挣的是工资别人家的儿子挣的是工分就拒绝大儿子的分家要求吧？更何况大儿子以女方提出先分家后结婚为理由。那意思是不分家人家就不结婚呗。真要是因为不分家让大儿子这门亲事黄了，那儿子还不得抱怨当爹的一辈子？这样一想，老爹跟大儿子说，那就分吧，你说怎分？路奇凡兄长说咱们家两个院子六间正房两间厢房。把北院的三间房子给我，其他的你看着办。
　　路奇凡兄长提出的这分家方案让当爹的颇是为难。南院的三间旧草房年久失修，北院的三间新平房是前几年盖的，如果卖，北院的三间平房要卖出南院三间草房两三倍的价钱。在父亲母亲的五个孩子中，父亲最担心的是路奇凡未来的生活。路奇凡这样的胳膊这样的腿脚，生在农村，庄稼地里的活干不了，要是当不成老师当不成会计，只能学门能糊口的手艺，即便学门手艺能自个养活自个，也没有哪个大姑娘肯嫁，成不了家，到老也是孤身一人。有个病灾啥的，总得有人照顾，又老又残，谁会上赶着照顾他？除非他有财产让人惦记着。老爹想，如果留给残废（那年代还把残疾人叫残废人）儿子三间房子，再给他攒下几千块钱，等爹娘老了，残废儿子会跟侄女侄子外甥外甥女说，谁照顾他，谁就继承他的财产。如果他没有几间房子，没有存款，谁会往他跟前凑？老爹原本是想把北院的三间平房留给残废儿子。大儿子提出要北院三间平房，老爹为难了，跟大儿子说了心中的打算。大儿子不高兴，说凭啥？权利和义务是相当的，老二（指路奇凡。其实在路奇凡大哥与路奇凡之间路奇凡还曾经有过二哥，两岁时夭折）那样的人，自个养活自个都成问题，拿啥赡养爹娘，爹娘老了还不得我来管？谁尽的赡养父母的义务多，谁就应该分好房子。这才叫公平。路奇凡兄长理解的公平仅限于权利和义务对等，而回避了财富分配要最大限度地避免马太效应，向弱者倾斜这条公平的最基本原则。
　　老爹和兄长也许根本不知道马太效应，不知道啥是公平的基本原则，老爹被大儿子的话给吓住了，人总是要老的，等哪一天他和老伴老了，活干不了了，需要人照顾，二儿子没能力管，大儿子因为怨恨不管，那可就等着死了！老爹也是讲究实际的呀！要是不答应把三间平房写在大儿子名下，女方或许就不答应结婚，大儿子同样要埋怨父母一辈子。也罢，就把三间平房写在大儿子名下！那时代农村的风俗习惯，分家是男丁的事情，与女儿无关，因为女儿是要嫁人的。所谓分家，是将家里的财产在三个儿子之间划分。那时候路奇凡弟弟还小，大儿子提出的分家方案，老爹没有征求小儿子的意见，但征求了路奇凡的意见，可见路奇凡在老爹的眼中还是有地位的。老爹做路奇凡的思想工作，说先把三间平房给你哥，我和你娘身体还中，苦几年累积年，攒够了钱，再给你盖三间新房，攒上几千块钱，老了，你就不用发愁了。老爹的话说得路奇凡挺心酸，但只是心酸而已，路奇凡跟老爹说，我啥意见也没有，你和我娘也用不着为我操心，不用给我盖房子攒钱，我这样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个地方住就中。路奇凡说的是实心话，可他没有意识到，这番话会让老爹更伤心。
　　分家这事让路奇凡意识到，在兄长看来，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平等地参与祖上财产分割的，而在父亲母亲看来，自己将来是要靠侄子侄女养活的。
　　这也就是路奇凡不能对宋兰芬有半点非分之想的原因。因为，世人的眼光比他的兄长和父亲远不了多少。他也分析过宋兰芬之所以信任他，把心里话告诉他的原因。原因自然不那么简单，但有一条可以肯定，就是她跟他的来往，不会让人怀疑他们之间会不会谈恋爱，或者说两人的友谊肯定是纯洁的，她跟他交往没有心理上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