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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27 19:29:39 字数:10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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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巴山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人员越来越多,过去那种生产小队式地散漫管理方式已经不适应了,覃点点、李瓶瓶、田瓜儿按照林彪同志早年创造发明的“三三制”模式、体力劳动强度、人员来源层次进行整编,即一团辖三营,一营辖三连,一连辖三排,一排辖三班,一班辖三组,一组辖三人,加上一名组长。为了保密,对内称为五七干校,对外称为五十七团,团长就是校长,副团长就是副校长。按照洞巴山现有人员情况,五十七团只能勉强编制两个营,女歌唱家被编制在二营三连三排三班。女歌唱家是唱通俗歌曲的,很想学一点民歌声调,以丰富自己的演唱技法,有朝一日回省城继续唱歌,因为唱歌是她的事业,唱歌是她的生命,唱歌是她一生的情爱。按照规定,她每天除放牛外,还要割五背青草,这样才能算一个完整的劳动日。所以,她细皮嫩肉的手上被弯刀磨起了一层层干茧,白皙的手臂被茅草划破了一道道血痕,就是昔日光彩照人的粉脸也被烈阳晒起了一网网黑锅巴,同时满身的牛粪味,几丈远都让人作呕掩鼻。但是,只要有时间她都会找盘三姐唱民歌,找洞巴山当地人唱民歌。有时候,她也独自坐在石崖上,望着远处绵延不断的山峦和慢慢游弋的白云,用半通不熟的土家腔唱《相思调》,抒发心中情愫:
太阳落土又落湾
一根大蛇把路拦
见蛇不打三分罪
见花不摘七分憨
不知哥哥为哪般
太阳当顶又当槽
妹妹抱住嫂嫂摇
嫂嫂问妹摇啥子
人到中午血脉跳
好想找人挠一挠……
开始,女歌家是羞涩的,因为她过去演唱的通俗歌曲都是文绉绉的、假腔腔的,有时甚至是扭扭捏捏的,没有土家情歌这样胆大、开放、生动、心急甚至裸露无遗。从此,她才晓得土家的情最真,土家的爱最醇,土家的相思最让人感动,土家的情歌最让人铭记。所以,即使每天再苦再累,她也不放弃土家民歌的研习和练唱。她的丈夫诗人,也跟着她一样每天都感动着、激越着、澎湃着,深深地爱着土家的山山水水、风情风物,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疲劳的袭扰中,悄悄创作了许多不朽的抒诗歌。小夫妻俩每天都生活在幸福和快乐中,生活在世外桃源中,不谈论政治、不争论问题、不拉小圈子,时刻生活在理想的艺术殿堂,哪有一点劳动改造的样子?哪能见到一点强行改造的痕迹?
在五七干校的各种劳动中,养鱼是最轻松的劳动,除了往湖泊丢一些鱼草外,就是巡视湖泊有不有偷鱼的人,其他时间可以坐在湖泊旁边的茅草棚休息,可以说日不晒雨不淋、肩不挑背不磨,工分照样到手。女歌唱家正好利用这样的机会研习以《龙船调》为代表的土家民歌,研习土家民歌的节拍、唱法、音域、声调等等。
巴道寒也整天忙得马不停蹄、夜不能寐,创造性地开展各种政治运动。比如饭前唱语录歌、跳忠字舞继续坚持,睡前开批斗会、作思想汇报也得坚持,同时还要税满寿操大排笔、覃维修提油漆筒,在洞巴山的每一处墙壁上、每一块石崖上写满毛主席语录,不仅让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而且更要让阶级斗争的标语时时见、处处见、人人见,“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呀。同时,巴道寒还要再一次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人人读原著、人人抄笔记、人人写学习体会,一千字算一个劳动工作日,工分为满分,可以分得粮食、财物、钱币,还可以分得国家下发的粮票、油票、布票、糖票、盐票、酒票、肉票、烟票、肥皂票、火柴票、针线票、洗澡票等等,反正一条,与劳动的工分等值等价。如果读书笔记抄得多、读书体会写得好,还可以评为“毛泽东思想学习积极分子”,发一张奖状和一条毛巾,或者一块肥皂、一个瓷缸,或者两个猪肉扣碗。开始几天,大家都没在意,认为那是糊弄毛主席著作、糊弄毛泽东思想、糊弄严肃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所以,开荒的仍然开荒,采茶的仍然采茶,薅秧的仍然薅秧,摘莼菜的仍然摘莼菜,放牛羊的仍然放牛羊,劳动环境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可是,没过多久,上坡的人越来越少,特别是开荒地、采秋茶、扳苞谷、搭谷子这些重体力劳动,越来越屈指可数了。樊战国找到大家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年底没有粮食、没有钱物,工分再多也是泡沫呀,要向山下的社员群众借粮过冬。
大家纷纷说,脑力劳动总比体力劳动轻松,一小时跷起二扬腿就可以抄写千字,相当于一天十小时的体力劳动。至于年底有不有粮食吃、有不有钱物分,那是年底的事情,是五七干校校长的事情。现在的政治风向,是“猴子的脸,变化快”,今天你批斗人家,说不一定明天人家批斗的就是你;今天我们在拼命劳动改造,说不一定明早上起来,五七干校就寿终正寝了,都得卷起铺盖儿回省城、县城。
樊战国继续动员说,毛主席叫我们下来进行思想改造,如果仍然不能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说明劳动改造没有起任何作用,毛泽东思想也没用入脑入心入骨髓,对不起共产党员的称号,也对不起为我们牺牲的无数先烈和养育我们的人民群众。
大家继续争辩说,马克思早就说过,社会越发达,劳动分工越细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就越大。如果人人成了靠体力劳动的种田农民,没有知识、没有科技、没有创新发明,谁来掌握国家机器?谁来引领社会发展?谁来让中国繁荣富强呢?孟子说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撇开阶级层面,从社会管理角度来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劳力者无法管理劳心者。
一岭岭金灿灿的稻谷,躬着腰、散着籽,在微风中幸福的微笑;一块块黄艳艳的苞谷,挺着胸、胀着坨,在田野里亲切的等待;一湾湾翠绿的莼菜,圆着叶、滴着胶,在水田里甜蜜的荡漾。老政委一句话也不说,带着几个老干部天天坚持下地劳动,搭谷子、扳苞谷、摘莼菜,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躬腰驼背、汗流浃背。樊战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巴道寒。巴道寒正和覃点点在五七干校的校长办公室,激烈争吵着、谩骂着,还伴随着茶缸狠狠碰击桌面的声音和女人“嘤嘤”的抽泣声。因为校长室紧紧关闭,外面站着怀抱冲锋枪的齐德成,一脸恶麻草模样,哪个敢进去呢?樊战国无法知晓里面发生的故事,更不知晓里面到底有哪些人,只好蹲在阶沿石上静静地等着。可是,巴道寒的声音越来越大,像豹子嚎叫一般说,我叫你老汉去挖防空洞,天天挖、夜夜挖,累死他那把老骨头。
覃点点没有回答,仍然“嘤嘤”抽泣。
巴道寒继续咆哮,在夷水县,不听我革委会副主任的话,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反对我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反对毛主席,也就是现行反革命,完全可以坐大牢、敲砂罐。
覃点点似乎也发怒了,提高声音说,来呀来呀,砂罐在这里,要敲你就敲。要是我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巴道寒忽然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这样水淋淋的妹崽儿,叫我怎么舍得敲呢?
忽然,屋里的椅子“哗啦啦”响动起来,覃点点的声音更加凶狠,滚开,一个老流氓,一匹烂色狼,见到女人就打歪主意、耍流氓手段……
樊战国知道了,一定是巴道寒想欺负覃点点没有得逞,如果再不出手的话,她就会遭殃受辱。所以,樊战国狠狠地敲打着校长办公室房门,大声叫喊,巴主任,紧急情况。
开门的果然是覃点点,满头乱发、满眼泪水、满脸羞愧,低着身子气冲冲从樊战国身边蹩了过去,连望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樊战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一口气,显出万般无奈和束手无策。巴道寒嘴上叼着刚刚点燃的香烟,敞着长满胸毛的肚皮,满脸不高兴地问,青光大白天、太阳正当午,不在家学习《毛泽东选集》,跑出来干什么?
樊战国生气地说,苞谷掉在地上、谷子勾到水田、莼菜长得像鼎罐盖,还收不收回来?今年冬天还过不过下去?圈里的耕牛没人放,瘦得像风车架,明年的田土还要不要牛耕犁磨?圈里的肥猪也没人喂,饿得啃穿了猪圈板,干校食堂还吃不吃油水?
巴道寒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胸有成竹地说,干校的人呢?
樊战国更加气愤地说,在家抄写《毛泽东选集》呀。
巴道寒反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要在家刻苦学习抄写《毛泽东选集》,而不去抢收庄稼呢?
樊战国被他戏弄得灵魂都快气出窍地回答,这是“癞子脑壳上的虱子,明明白白摆着”呀,体力劳动比脑力劳动辛苦,脑力劳动却比体力劳动分值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自然最基本的规律,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性。
巴道寒把烟屁股摔在地上,踮起脚尖搓了个粉碎,然后提高声音说,不对,肯定不对。这是《毛泽东选集》的巨大魅力,是毛泽东思想巨大光芒吸引,是亿万革命群众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光辉旗子下的自觉行为,直接体现了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无比正确性,是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中国和全世界的巅峰性发展。革命抓好了,生产自然上去了;生产就是上去了,革命也就没得了。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卫星上了天,红旗落了地”的惨剧,绝不能在中国重演。
樊战国跺脚叫骂,一派胡言,无稽之谈。
巴道寒拉住他的膀子说,你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呀。这恰恰雄辩地证明了“抓革命”是因,“促生产”是果,没有这个因,必然没有那样的果。所以,我们不但不能降低学习抄写《毛泽东选集》的温度,反而还要继续追加措施,掀起学习抄写《毛泽东选集》的新一轮热潮,学习抄写温度提高到三千八百度。我们要在洞巴山建立百里学习长廊,把大家的学习笔记、心得体会全部张贴出来,看谁的笔记抄得多,看谁的体会写得长,看谁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忠诚,看谁的思想改造得最彻底。
樊战国一把掀过去,差点儿把巴道寒掀倒在地,一边走一边骂道,抄抄抄,把你几爷子抄成木棒脑壳,抄进十八层地狱。明年饿死人了,老子跟你没完!
巴道寒在后面大骂,反革命分子樊战国,要不是看在你当过我几天姐夫的面子上,老子现在一枪敲了你吃饭的砂罐。
樊战国带着一部分人和老政委一起抢收庄稼,而巴道寒却去视察哪些人没有在家学习抄写《毛泽东选集》,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寻找阶级斗争新对象,寻找继续革命的兴奋点。
洞巴山的秋天是迷人的,如果站在山峦之巅俯瞰,就像一幅色彩斑斓的西南卡普。金黄色的稻田,翠绿色的莼田,藏青色的茶田,银白色的湖泊,浅褐色的苞谷地,血红色的烈士陵园,相互交错、合理搭配、天然织成,特别是那一条条咆哮飞泄的乳白色瀑布,像一根根水洗过的白色飘带,让整幅西南卡普舞动起来、生动起来、耀眼起来。所以,青年诗人南岛能在煤油灯下一挥而就写出千行长诗《洞巴山的秋天》,也是有现实感悟、生动生活的。巴道寒不懂诗歌,也不懂洞巴山在秋天里的生命含义,就是他在这幅美轮美奂图画中行走的时候,也没有心灵感动和情绪感染,只是低着头、背着手、叭着烟,一门心思地怀想着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怀想着无产阶级专政下那些白漂漂的女人。齐德成跟在他后面,胸前仍然横着那把连睡觉都没有离开过的冲锋枪。巴道寒忽然转身对齐德成说,前面看看,有多少人在搞劳动生产。
齐德成清点参加劳动的人数,巴道寒叼着纸烟继续在秋天的田野不紧不慢地游走,微风吹起稻浪和莼浪,让他越发思想女人,思想女人在这层层翻滚的稻浪和莼浪上晒太阳,或者苞谷杆上、茶叶垄也行。那个闪呀,那个悠呀,那个衣儿裤儿鞋儿袜儿远远地丢呀……想着想着,巴道寒情不自禁地哼起土家情歌:
天上太阳红彤彤
姐儿周身白弄弄
如果一把抱倒起
你不松来我不松
哎呀我的哥哥吔
山尖月儿弯弓弓
姐儿奶儿紧绷绷
如果一爪抓到起
你想弄来我想弄
哎呀我的哥哥吔……
齐德成虽然是哑巴,但是人却聪明,智商很高。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在家造火枪、铁锁、脚镣、手铐,还用木棒造了一座监狱,自我脚镣手铐地关在里面号叫,一会忏悔自己的杀人罪、一会忏悔自己的强奸罪、一会忏悔自己的忤逆罪、一会忏悔自己的贪污罪。有一次,他的脚镣手铐打不开了,着实关了两三天,生产队长见他没来出工,派人才在他家里修筑的监狱找到,早已饿得奄奄一息。不过,哑巴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领导、信任领导、尊重领导、捍卫领导,一旦有人欺负领导,必定第一个冲上去拼命。所以,巴道寒充分相信他,也万分依赖他,特别是斗争地富反坏右的时候,别人心慈手软、束手束脚,“狗撵刺猪,无处下口”,他却心狠手辣、拳脚相加,“猫捉老鼠,按倒不放。”齐德成撵仗狗儿一样汗流浃背地跑来比画,搭谷子三十三人、扳苞谷二十三人、摘莼菜十五人、采秋茶十二人,一人养湖鱼还唱歌,是个长发漂亮女人。
巴道寒伸出大拇指夸赞说,事情办得圆范,能力很是强劲,是个革命的好同志。走,去湖泊看看,鱼儿长肥没得,捞几条晚上打开汤下酒。
齐德成在前面带路,巴道寒紧随其后,向养鱼的湖泊逍遥而去。
女歌唱家正在茅草棚学唱土家民歌,很远很远的地方都听到她“咦儿呀儿约,呀儿咦儿约”地歌唱。巴道寒立即往地上一指,叫齐德成站住不要乱动,还要他把嘴巴咬紧不要出声,自己豹子一样蹑手蹑脚往茅草棚溜去。一会儿,听见茅草棚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齐德成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嘿嘿”傻笑着,心里悄悄说,又按倒一只白兔子,巴主任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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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歌唱家失踪了,是青年诗人南岛来报告的。
南岛说,昨晚我爱人没回家,看守湖泊的茅草棚里也没有。顿时大家紧张起来,纷纷集中到校长门前,想讨一个主意。你说是白虎叼了嘛,山上连毛狗都没有,哪来的白虎?你说是鱼精勾引了嘛,旺旺的湖水是山泉水,不是地下阴河,哪来的千年鱼精?你说是山鬼迷了嘛,山上的树木早在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时砍光了,光秃秃的没有几棵大树,哪里藏得住山鬼?你说是被台湾特务抓走了嘛,连飞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他们是怎么从大海上过来的?难道说是人魂吗,那些入土还没有安宁的数千文革烈士,他们在地下寂寞了,要找一个歌唱家打伴、唱歌?大家议论着、猜想着,“啧啧”称奇,“哟哟”摇头,找不出任何答案。
土家人崇拜白虎,作为民族图腾,是因为他们害怕白虎,敬畏白虎。虎为百兽之王,白虎为虎中之皇,很难看见一回。据考证,土家最早是山地民族,群居为伴、狩猎为生,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现今还可以找到往昔的影子,“上山打麂子,见者有一份”的古训就是明证。在新石器和木器时代,土家先人可以围猎野兽,但是像老虎这样的凶猛野兽,是毫无办法围猎的,同时它们还会选择人类进行攻击,成了人类毫无还击手段的天敌,所以就畏惧起来,像先祖一样供奉起来,并在历史长河中编造出许多恐怖故事流传下来,要子孙后代千万记住不要招惹老虎,特别是白虎。据说白虎成了精,经常跑进百姓家抢女人,几年几十年才送回来。土家民俗歌谣“土司要你初夜权,白虎要你使用权;土司白虎都可恶,结婚也是单身汉”,言说的就是白虎的凶狠。所以,土家人都住高高的吊脚楼,让白虎爬不上来;睡觉都睡双人床,女人睡里面、男人睡外面,女人睡前面、男人睡后面,女人睡下面、男人睡皮面,大热天也像稻谷草一样紧紧抱着,起一个保护作用……大家正在分析女歌唱家的失踪原因,巴道寒和李瓶瓶开门出来恶狠狠地说,大清早像老鸦一样“呱呱”乱叫,是哪家死了女人,还是发现了敌特分子?
在鸟类中,土家人最喜欢的鸦鹊,中原人叫喜鹊,“喜鹊咋咋叫,好事就来到”;再就是阳雀,也叫催种雀,“阳雀一叫米贵扬,家家户户种田忙”;还有就是雨水鸟,大雨来前必定到处报信,“掏沟等水,掏沟等水”;再就是麻雀,也是喜欢的时候比厌恨的时候多,它们虽然啄粮食,但是也捉虫子,保护庄稼。人们最恨的是老鸦,中原人叫乌鸦或者鬼鸟,只要它们成群结队“呱呱”乱叫,必定凶事要来,有人遭殃。南岛激动地说,我爱人不见了,能不着急吗?
李瓶瓶瘪嘴说,把八字先生诸葛黑找来算一算,不就知道女歌唱家的去处吗?
巴道寒狠狠看她一眼说,胡言乱语、巧言令色,无产阶级红色政权不是算出来的,而是枪杆子打出来的。
李瓶瓶转动着一双幸福的大眼又说,找梯玛婆子骆嘎嘎下阴曹地府观花,问问女歌唱家到底是怎样死的、谁把她弄死的也行。
巴道寒立即红着一张猪肝脸说,阶级斗争这样激烈,革命形势这样复杂,不是自杀就是跟随特务叛逃了。
南岛不解地问,这里距离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和蒋介石霸占的台湾千山万水,没有电话、没有发报机、没有通讯,要成为特务,怎么联络?
这时,巴道寒荷包里的袖珍收音机正在拖声嗲气地用女声播报,白菜三斤二两、黄瓜一斤八两、茄子二斤一两、巴山豆四斤七两……巴道寒举起收音机说,这就是台湾给大陆潜伏人员发出的指令情报,你说没有特务吗,不能联络吗?
巴道寒见向德亨时常怀揣一架收音机,也用公款买了一架更加小巧的红色袖珍收音机,揣在屁股上显摆、听革命口号壮胆。青年诗人毫不退让地说,这就是一张菜谱,哪里看得出来是台湾特务机关的指令呢,你说他们发的什么内容?故意把阶级斗争扩大化、激烈化,完全是别有用心。
巴大寒气愤地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知识浅薄、警惕松懈,没有掌握他们的密码本,当然不晓得是什么内容。而今眼目下,不仅国内阶级斗争到了白热化程度,就是国际阶级斗争也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在美帝国主义和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操纵下,台湾国民党到处空投人员、空投设备、空投武器、空投各种反革命资料,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反攻大陆做准备。
这时有人站出来反问,既然大陆军工没台湾发达,武器没台湾先进,飞机没台湾众多,为什么不抓生产、不抓科研,反而纸上谈兵、残酷斗争呢?长此下去,能解放台湾吗?能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吗?
巴道寒拍着巴掌笑着说,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到了大陆生产和生活落后的本质了。为什么我们落后呢,就是因为我们的革命没有抓好,人们的思想觉悟没有与革命的大好形势同步提升,智力开发没有达到革命的强烈需求,无法生产尖端的科技产品,制造不出像蜻蜓一样满天飞的侦察飞机和像蚂蚁一样满地爬的武装坦克。所以,我们必须长期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科学的理论,革命是第一位的,生产是第二位的;革命是主流的,生产是次流的;革命统帅生产,生产服从革命;革命可以替代生产,生产不能脱离革命。
樊战国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几步说,巴主任,革命的理论还是少讲一点,有机会让你张起嘴巴、蹬起脚杆、口水长流讲三天三夜。现在当紧的是,我们要找到女歌唱家。洞巴山上下卡门都有民兵武装把守,麻雀都飞不进来;四周悬崖峭壁,老虎都窜不下去,天上也没有敌人的飞机下来,一个年轻的外地女人,又能到哪里去?
巴道寒有气无力地挥手说,找吧,大家都找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逃要见痕迹。
大家都分头去山洞、天坑、悬崖、森林、湖泊寻找,从上午一直到下午太阳偏西,也没有一点踪迹。忽然,有人从茅草棚的稻草里找到一根花色短裤,经过青年诗人南岛仔细辨认,确认是女歌唱家的。虽然经过了前几年“破四旧,立四新”大革命运动,但是60公社本地人还是没有穿短裤、戴胸罩的习惯,认为巴掌大一根短裤,粽子一样捆在胯裆,想摆的摆不动、想流的流不出来、想长的长不大、想翘的翘不起来。所以,发现了花短裤,不需要技术鉴定和专家分析,三岁孩子就晓得是城里女人的。樊战国和老政委分析认为,女歌唱家多半在湖泊里,要找也只有下湖水。
覃维修虽然水性极好,但是这宽阔底深的湖泊不比狭窄浅滩的夷水,加之年纪也大了,大家都不允许他钻入湖底找人,而是抬来搭谷子的半斗,带着十几个会水而且胆大的劳动改造分子,下到湖泊寻找女歌唱家。十几架半斗一字摆开,一边缓慢向前撑行,一边用长长的竹竿在水里寻找尸体。湖水边站满了提心吊胆的人,瞪大眼睛看着在湖水里搅动的竹竿,看着一网一网跳动着的鱼群,希望奇迹发生女尸漂浮起来。但是大家也希望奇迹不发生,没有女尸漂浮起来,说明女歌唱家还有生还的希望。忽然,一架半斗过后,一个长长的白色漂浮物从湖底慢慢升浮起来,有人大声呼喊,大鱼,扁担长的大鱼。
有的反对说,不是鱼,是人。
覃维修飞身跳入湖中,反手把尸体拖上湖岸,果然是失踪的女歌唱家。
青年诗人南岛一把掀起她水红色的裙子,看见里面没穿短裤,不禁大声询问,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是这样呢?
樊战国和老政委也不理解,女歌唱家双手有被抓过的痕迹,其他地方完好无损。樊战国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概念,奸杀,或者是先奸后自杀。但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没有证据,也没有检测手段,说出来了就要有人负责,就要掉脑壳。
这时,巴道寒在齐德成的警卫下,也来到湖边,大家自觉让一条路,看他怎样评判这件事情。巴道寒围着女歌唱家的尸体转了一圈说,自杀,完全是叛党叛国叛革命的一次自杀,想以死来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挑战、示威、泄愤。
青年诗人反问,自杀前还要脱短裤吗?
巴道寒知道,短裤是他脱的,因为他当时一手捏住女歌唱家反抗的双手,一手脱她的花短裤,顺手扔进了稻草里。女歌唱家开始还拼命反抗,接着就汶汶流泪,仍凭巴道寒完全彻底摆布,因为他巴道寒说过,如果不顺从,就按反革命分子对待,进行最彻底地最无情地无产阶级专政,人烤火背篓、十指穿竹签、双乳吊麻线、黄鳝钻裤裆、恶麻草掺屁股……但是,当他心满意足走的时候,女歌唱家闭着美丽的双眼,眼眶里蓄满了透明的泪水,殷红的小嘴紧紧地咬着,修长的双臂和白皙的双腿垂压在混乱的稻草上……巴道寒抬起头望大家一眼说,不晓得大家听说过没有,有的人自杀时,要打一个记号,或者叫留一个念念,就是留一样东西给亲人,一是让亲人经常怀念,二是让亲人循着念念寻找死亡的地方。
有人反对他的观点说,土家人有打记号的习俗,但是没见过用短裤打记作念念的。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不得不让人怀疑。
巴道寒忽然提高声音说,有什么蹊跷呢?难道是台湾特务空降下来谋杀的吗?难道是你们中间哪一个反革命分子奸杀的吗?
最后一句话让樊战国心里一颤,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不知有多少人跑不脱,就像康生当年在延安搞的抢救运动一样,冤死了多少革命者呀。他上前一步问,巴主任,你说怎样处理呢?
巴道寒扬头说,现在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新阶段,怎么能因为一个无知女人的自杀而影响潮流滚滚的伟大革命呢?就地埋葬,像埋葬蒋家王朝一样。
青年诗人愤怒说,不行,坚决不能就地埋葬。
樊战国怕事情闹僵了不好收场,于是进一步调和说,巴主任,就地掩埋不明不白,青年诗人肯定不会答应,因为我们都晓得他们感情笃厚、恩爱有加。我看,能不能埋葬到烈士陵园,也立一个简易墓碑行不?
巴道寒狠狠打了一个鼻响,不晓得是愤怒还是高兴、是同意还是反对,一句话也没说,扒开人群气匆匆走了。
樊战国上前拉着青年诗人南岛粗糙的手说,就这样吧,任何人都有在这场疯狂的文化大革命中冤死的可能,包括国家主席、国家部长。如果继续追查下去,凶手也许就是你了。现在不是法治社会,是政治社会,政治权利大于一切,政治癫狂高于一切。
青年诗人南岛抹去眼眶最后一滴泪水,和大家一起抬着女歌唱家的尸体去了文革烈士陵园。
巴道寒刚回到校长办公室,覃点点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无缘无故、无风无浪,怎么就自杀了?五七干校真是稀奇古怪呀。
李瓶瓶接过话说,革命就是这样,是“一个阶级消灭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哪里不死几个人呢?土地革命时期,我们死了多少?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死了多少?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又死了多少?
巴道寒不愿纠缠女歌唱家的事情,心烦意乱地说,对于一个自杀的阶级敌人进行过多地讨论,是一件很无聊也很愚蠢的事情。我们现在当紧的事情是要讨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问题,因为这件事情在洞巴山推进缓慢,达不到上面的要求。明天我和田主任下山去省城开会,主要内容是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事情。所以,这里的工作全部拜托覃校长、李主任,一切以你们为中心,一切以你们为标准,一切以你们满意为尺度。
田瓜儿天真地问,粮食都快烂在地里了,不去收割而要深挖洞,这样干行吗?
巴道寒严肃地说,中苏边境陈兵几百万,说打起来就打起来,到时候你往哪里躲?当年一个小日本几乎灭亡了中国,现在有庞大的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再加庞大的美帝国主义撑腰,说不定小日本和印度也会加盟参战,战争的残酷性、长期性,是可想而知的。没有了人,粮食收割回来喂猪吗?必须先把防空洞深挖成功了,再才广积粮食准备打仗。
覃点点一心一意想收割地理熟透的庄稼,也跟着反问他,这山上不是有一个庞大的白虎洞吗,能容纳几十上百万人,整理出来不就行了吗,哪里需要重新“深挖洞”呢?劳民伤财,费力不讨好呀。
巴道寒更加严肃地说,一个山洞够用吗?如果让阶级敌人和广大革命群众拥挤在一个山洞里,很不安全。要是他们引爆炸弹,或者用烟火向敌人的轰炸机指路,全洞革命群众不就白白送死吗?
李瓶瓶很赞赏说,巴主任就是巴主任,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周全。我们完全应该深挖两个山洞,一个躲藏广大革命群众,一个看守阶级敌人,不能让他们在战争时期乱说乱动,更不能让他们放火、插旗、撒石灰给敌机指路。
巴道寒挥手说,战端一开,我们必须全民皆兵、草木为兵、处处为兵,让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有来无回、有尸无骨、有皮无肉,死无葬身之地。
覃点点穿一套绿色军装,剪着齐肩短发,腰间系一根红色武装皮带,因而丰满的胸脯就显得更加迷人。巴道寒一边说话,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狠狠地瞄着、想着、意淫着。但是,这一切,覃点点不晓得,其他人也不晓得,人家不动手不动脚,只是用恶辣辣的眼睛把你全身上下剥个精光、幻想千万遍、意淫百十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你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人家的观赏权、羡慕权和剽窃权,不在法律界定范畴。覃点点竟然毫无知觉地侧头问,巴主任,你说另一个山洞选择在哪里?
巴道寒站起来说,走,我们去选择。选好了位置,安排干校人员轮流开挖,务必五个月内完成“深挖洞”的革命任务。
巴道寒带着他们洞巴山转悠了几圈,从隐蔽、安全、快捷等多个角度进行比较,最后确定在距离白虎洞不远的卧牛洞。山洞不大、一眼观尽,背阳面阴、冬暖夏凉,是牛们夏天躲阴凉的地方,也是牛们冬天避风的地方,所以叫卧牛洞。李瓶瓶戴着一副墨镜说,这里不错,就是它了。
巴道寒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说,山洞的名字得改一改,要有强烈的政治站位。这里的卧牛洞就改为镇妖洞,取镇压牛鬼蛇神、妖魔鬼怪之意;上边的白虎洞,改为战旗洞,取战无不胜的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伟大旗帜之意。
李瓶瓶拍着巴掌说,老巴改得很有水平,很有创意,很有政治性和革命性。
巴道寒指着山洞说,四周都是岩石,里面填满了泥土,只要掏挖出来就行了。估计这个山洞有七八千平方米,关押千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田主任、李主任和齐德成在这里设计一下,怎么清运泥土、怎么伪装洞口、怎么配备火力点、怎么设立岗哨等等,我和覃校长去上边的战旗洞看看,做到心中有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战旗洞也就是白虎洞,漫长悠远、屋宽海大,是土匪过去的藏兵洞、藏粮洞、藏人洞,还是战斗洞,洞内的结构极其复杂。要不然,当年解放军剿匪也就没有那么困难和巨大牺牲了。走了一截山洞,里面一片漆黑,实在看不到路径,覃点点害怕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巴主任。
巴道寒怂恿说,我带着火把,再考察一段路程,掌握实际资料,制定整修方案和防空路线。特别要注意的是,解放时土匪覃老幺和国民党残余田瓣瓣留下的物资、密码、地图、暗号,不能让他们反攻大陆的阴谋得逞。
覃点点在前,巴道寒在后,几乎是手牵手地摸索前进。忽然,巴道寒灭了火把,山洞里顿时漆黑得让人肝胆俱裂、毛骨悚然。覃点点“啊”的一声尖叫,被巴道寒一把抱住。覃点点拼命挣扎、拼命呼喊,救命呀,全忠哥哥救命呀,樊书记救命呀,回大海救命呀。
可是,没人听见,包括洞外的李瓶瓶、田瓜儿、齐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