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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24 18:36:38 字数:1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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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巴山是一座在平坝上突然隆起的千米群山,太阳要比诸天镇早一小时出来,晚一小时落土。巴道寒吃了晚饭,坐在阶沿上一边喝茶扯白,一边签牙缝的饭粒菜角,一边逗耍身边如花似玉的女人,一边看西边红日慢慢滑落。有事无事逗耍女人,是中国性文化被长期压抑后需要强烈释放的具体表现,也是懦弱无能性格缺陷的羞愧曝露。在民间里,有民间的性文化表现形式;在官场上,有官场的性文化表现形式;在夫妻间,有夫妻的性文化表现形式。比如民间,看见心仪的男人女人,大多吼唱情歌“姐儿不见我正忙,背斗苞谷去熬糖;一回熬得糖四两,二回熬得一斤糖。慢慢熬来情姐偿”,或者唱“姐在园中把花栽,蜂儿嘤嘤采花来。左边打它不愿走,右边赶它不飞开。越赶越打越拢来”,除了抒发情感外,大多数是为了解闷、打发时间。再比如官场,或者吃饭时摆荤龙门阵,或者打堆在一起攒荤言子,或者会议休息说女人的俏皮话,除了打发无聊时间,大多数是为了勾引人家、诱惑人家。夫妻间更好说,或者一个眼神,或者一声哼腔,或者一个拥抱,或者一阵亲吻,或者一个触摸,就知道是什么事情,自觉上了床铺。而今眼目下,巴道寒开完了“夷水文革烈士纪念碑”揭幕大会,批斗了五类分子,吃完了晚饭,和齐春芽、田瓜儿、覃点点、向德亨十几人坐在一起,披着光芒万丈的夕阳,抱着玻璃茶杯,正在摆翻脚板的故事。
巴道寒一边抽纸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有一天早上,孩子就是不吃饭。
奶子大声吼着说,几口刨了去读书,迟到了要罚站。
孩子瘪嘴说,老师说要讲文明礼貌,饭要客人先吃,尿要客人先屙,路要客人先走,觉要客人先睡。
奶子左看右看,只有母子俩在家,于是不解地问,大清早起来,哪来的客人?你娃儿是不是昨天晚上发高烧,把脑壳烧糊涂了?
孩子皱着鼻子说,我倒没有烧糊涂,只怕有些人烧糊涂记不得了。晚上半夜时分,毛狗儿叫的时候,明明来了一个翻脚板表叔呀。
奶子不明白地说,这个屋里跳鸡子、土狗儿都找不到一个,哪来的翻脚板表叔呢?你娃儿乱说,小心我拿棒棒收拾你。
孩子打破砂罐纹到底地说,昨天晚上,你那头两个脑壳,我这头四只脚板。
奶子弯着脸儿说,哪有两个脑壳?你老汉外出几天了,人毛都没有看见一根。赶快吃饭,吃了上学读书。
孩子狡辩说,你那头明明伸过来的是四只大脚,有两只是翻脚板,我数了的。要是牯牛的话,脚板上没看见蹄壳;要是野狗的话,脚板上没看见爪子;要是肥猪的话,脚板上没看见猪毛,不是男人的翻脚板吗?
年轻而且姿色万分的奶子想着昨晚的动人情景,红着瓜儿脸吼叫,翻脚板表叔死了,不得来吃饭。
孩子好奇地问,奶子,你是怎么把翻脚板表叔弄死的?
奶子更加气愤地说,咬死的,箍死的,卡死的,一胯裆把他夹死的。
孩子得意地说,我早就晓得翻脚板表叔要死在奶子身上,昨天晚上在你那头弹了大半晚上,双脚抽筋、棉絮弹破,不死才怪呢……
大家还没有笑完,放哨的武装民兵报告,反革命分子被押解到五七干校了。
巴道寒站起身子一看,樊战国果然在夕阳的光辉照射下来了。巴道寒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古人说得好呀,“三穷三富不到老,三起三落方年少”,又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曾经不可一世的樊战国樊书记,不是也成了革命者的阶下囚吗?
樊战国始终高扬头颅、鼓圆眼睛,满脸显露出极其平静和淡定,没有一点受到打击和害怕的样子。覃点点迎上去问,樊书记吃饭了吗?
樊战国笑着说,晌午饭吃了,夜饭还没有。
巴道寒一步跳下石梯说,哪有什么樊书记呢,那是陈古八十年的老黄历。现而今,他来到我们五七干校,就叫樊战国,连同志都不是。
樊战国“嘿嘿”笑着说,对,应该叫我樊战国,或者四脚蛇,樊书记的没有了。
巴道寒皮笑肉不笑地说,人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火石都烙脚背了,还有心情学日本人的腔调。而今眼目下,不仅樊书记的没有了,而且樊姐夫的也大大的没有了。我只能叫你樊战国,好好改造改造的有。
原来,文化大革命才开始,巴道甜从省城回来,向樊战国提出离婚要求,划清阶级界限和思想路线,决不能和阶级敌人同床共枕、同床异梦、同床离心。
樊战国好心劝导说,人生虽然短暂,但是也很复杂。任何事情都要站稳脚跟、擦亮眼睛、看清方向,不能盲从追捧,更不能妄下结论,否则后悔莫及。
巴道甜板着肥胖的圆脸说,阶级敌人是一枚定时炸弹、一颗老鼠屎、一只恶癞子,让人恶心害怕。你是经历过长征所谓阅历丰富的人,假如抱着一枚定时炸弹睡觉,你敢闭眼睛吗?假如碗里有一颗老鼠屎,你敢吃下去吗?假如裤裆巴着一只恶癞子毛虫,你敢把裤儿捞上去吗?和你多呆一分钟,我的灵魂深处就多一分痛苦,和毛泽东思想的要求就远一分距离。
樊战国愤怒地说,一个学校的女生管理员,书本没读几天,大字认不了几个,墨水没喝几瓶,你懂得多少毛泽东思想?你晓得什么叫毛泽东思想?你晓得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主要精髓是什么吗?一无所知,一点不知,一概不知。你是“人牵着不走,鬼牵着飞跑”,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社会残渣,到处乱喊乱叫、乱窜乱跳,今后是要吃亏的。
巴道甜一巴掌拍在桌上弯着肥脸说,人家省城的干部,就是比你有水平有能力,晒太阳都比你能干一些。你一天到晚都是工作,都是为别人服务,从来没有为我服务过,十天半月不挨我身子,一年半载不晒太阳。你这样残酷地折磨革命妇女,我要抗议、我要申诉、我要造反,我要高举妇女的红色大旗革命,争取性福权力,提升性福指数,过上性福生活。
樊战国气得双脚直跳,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巴道甜的眼睛金光四射、五颜六色。樊战国厉声大骂,一条资产阶级的闷骚母狗,整天不想别的事情,只想和别的男人勾连在一起、酣睡在一起、淫娼乱混在一起,枉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人民教师。
巴道甜哭着说,共产党员也是人,人民教师也是人,他们有革命的爱情观,有革命的性爱观,更有革命的性福观。过去那种让男人永远睡皮面的历史,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下,已经不复存在、一去不返了。我们革命妇女要鲤鱼打挺、金凤展翅,睡在你们男人皮面,让你们尝尝天天晚上被压迫的痛苦和煎熬。
樊战国咬牙切齿地说,滚,滚,给老子滚!
巴道甜抹了眼泪说,滚就滚,请你在我们打脱离的报告上签字。字一签,我就去省城,不在夷水县多待一分钟。省城才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熔炉,省城才是我们革命妇女大显身手的热炕头。
打脱离,就是离婚,打脱夫妻关系,相互离开各自生活。樊战国一边“唰唰”在离婚报告上签字,一边万分轻蔑地说,“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几个跳梁小丑,能掀起多大恶浪?共产党掌舵的龙船,在大海中总有归正航线的时候……
巴道寒和押送员办理交接手续时,发现一个女人跟在樊战国身边,立即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喜悦,以为又抓住了樊战国一条犯罪线索。巴道寒背着粗大双手,围着他们转了几圈,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还养小蜜呀。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作风,封建主义的三妻四妾,革命政权和革命群众绝对不容许。怪不得我革命的姐姐要跟你打脱离,根源就在这里,就在你反动的躯体上和肮脏的灵魂上。
田瓜儿也皱起眉头说,现在世界没有好人了,连樊书记这样老实巴脚的人都“英雄难过美人关”呀。这样看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得好,搞得及时。不然,这样的高级干部就趖了边子,成了灯下黑,一辈子受不到人民群众的惩罚。
巴道寒对覃点点说,反革命分子的小老婆,不能安排在一个房间。樊战国已经是阶级敌人,还想带着小老婆天天晒太阳、过性福生活吗?你们真是想得臭美,想得浪漫,完全低估了革命群众的强大力量。樊战国,你现在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再是夷水县委书记,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来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洗心革面。说白了,就是下体力,从事劳动生产,用体力改造自己的肮脏灵魂,用汗水偿还劳动人民的血债。武装民兵们,把这个女人赶下山去。
盘三姐一边痛苦挣扎一边凄厉呼喊,覃友好,我不走,我们生死要在一起呀。
樊战国一步上前掀开拉扯的武装民兵,望着巴道寒愤怒地说,你晓得她是谁吗?她是盘三姐,红军战士,红军家属,当年救过你性命覃友好的女人。
巴道寒上前仔细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说,盘三妹,盘三姐,有那么一丁点儿像当年覃友好的女人。没想到呀没想到,60公社当年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变得像一颗板栗子球和水杉树果子了。但是,她仍然是叛徒,仍然是地主婆娘,仍然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樊战国争论说,说她是地主婆娘还说得过去,因为她改嫁的都是地主家庭,没有一家穷苦人。说她是叛徒,那就“莫须有”,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更是“黄泥巴搓汤圆,骗人的鬼话”了。
巴道寒抱着双手说,好,我就按照你的反革命逻辑推理,看你如何狡辩。她早年参见了红军,做过红军医院的卫生员是吗?
樊战国说,是。
巴道寒问,红军长征了,她为什么不去?
樊战国说,万里长征要轻装减负,非战斗人员尽量减少。
巴道寒问,红军都走了,她为什么不隐蔽起来,像樊金彪、郑篾匠、樊战球一样继续开展地下斗争,反而嫁给地主老爷,翻过身来压迫剥削劳动人民呢?
樊战国说,嫁给地主是出于安全需要,也是地下党组织的决定,红军战士必须服从。这就是我们党之所以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根本原因,即使有委屈,甚至杀头,也得“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
巴道寒“嘿嘿”笑着说,世上英雄女人多的是,远的不说,就说现代,有陈铁军在刑场上举行婚礼,有赵一曼受尽折磨不屈服,有刘胡兰面对铡刀不眨眼,有江竹筠带着孩子把牢底坐穿……为了一个革命者的坚定信念,为了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为了一个红军战士和共产党员的光荣节操,她为什么不去投江、不去跳崖、不去上吊、不去自杀呢?说白了,她是害怕吃无产阶级的苦,奢望享资产阶级的福;害怕反抗流血牺牲做革命战士,甘愿投降资产阶级做孝子贤孙。当红军战士们过江河、爬雪山、穿草地流血牺牲的时候,她却抱着一个个地主老爷晒闷闷太阳、撒女人娇气、喝花酒吃肥肉。樊战国,你说说,这样的人是不是革命的叛徒,是不是我们的阶级敌人?
樊战国气得一张脸像关公,好半天才骂出一句话来,玄巴虫,巴纸娃儿,你真是无耻到了极点,连这样一个落难女人也不放过。
巴道寒振振有词地说,“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凶狠。”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话,你忘记了吗,亲爱的樊战国?
樊战国跺着脚说,小人得志、猖狂之极,连救命恩人也不放过。
巴道寒得意地笑着说,正因为覃友好救过我的命,我才有胆气、有正义这样做。王法不论亲疏、阶级斗争不分你我,必须坚决打击无产阶级的敌人。
这时,盘三姐扯住樊战国的衣角,还把一颗长发蓬乱的头偎依在他肩上,似乎偎依的不是外人樊战国,而是亲人覃友好,一生寄托美好希望和无比钟爱的男人,一个英勇无畏、敢于担当、不怕牺牲的红军战士。
巴道寒趁机挖苦说,大家看看,这就是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不仅腐蚀拉拢我们的革命干部群众,还腐蚀拉拢我们的阶级敌人,借此壮大他们的反革命队伍,准备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这样看来,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人不在。
樊战国讥笑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你一天到晚都是阶级斗争,哪有那样多的阶级敌人呢?你搞阶级斗争扩大化,完全是别有用心,个人欲望极度膨胀。
巴道寒严肃地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阶级;只要有阶级的地方,就一定有阶级敌人;只要有阶级敌人的地方,就一定有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毛主席还说,这个世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超阶级的事情,也没有无阶级的群体。
樊战国回击说,毛主席还有一段语录,你记得不?“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既然他们留下了用鲜血染红的旗子,我们就一定要高高地举起,继续前进。在这滚滚如洪流的革命浪潮中,难道他们留下的家属、亲人,我们还不应该照顾、关爱吗?
巴道寒对牛弹琴地上说,我们只照顾革命者,不照顾地主婆。
樊战国大骂一声“无稽之谈”后,拉着盘三姐走了。
巴道寒在后面挥手大声喊叫,樊战国,樊战国,站到起,站到起!
樊战国头也不回,仍然大踏步向前,就像周文雍带着陈铁军、许云峰带着江姐走向刑场一样,视死如归,大义凌然。
巴道寒一时想不出对付樊战国的办法,只好远远指着他的背影说,樊战国,老子让你“吃不走,兜着走;兜不走,抱在怀里爬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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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三姐非要和樊战国住在一起不可,不然又哭又闹、又打又跳,还要放火燃烧茅草棚。覃点点焦虑地说,这怎么得行呢?一不是夫妻,二不是兄妹,樊书记身上的脏水本来就很多,别人再泼几盆,不是淹死也是怄死呀。
樊战国“嘿嘿”笑着说,共产党搞地下工作的时候,组织安排那样多假夫妻,不是也过来了吗?最后真相大白的时候,个个都成了英雄豪杰。
覃点点说,那是解放前的事情,现在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怎么能同日而语?
樊战国仍然坚持说,她现在都成了疯子,最需要我们关爱和调理。如果我们撒手不管,既对不起那些牺牲的革命先烈,又对不起盘氏家族,更对不起为了革命委曲求全一生、历经磨难一辈子的盘三姐呀。如果我们的温暖到位了、调理到家了,也许她的病情就会好转,甚至还会痊愈,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覃点点眼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长期以来饱含在目光里的淡淡忧愁和丝丝哀怨似乎没有了,脸颊上那厚厚的白霜也抹上了一层鲜艳的殷红,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覃点点坐在樊战国对面,讨教似地询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干什么呢?革命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国民党革命的目的,是推翻封建帝制,打到军阀列强,统一中国;共产党革命的目的,是推翻封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按照道理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应该是在思想领域和文化领域进行一场深刻革命,提高人们的思想觉悟和文化素养。现在却到处抓人、关人、杀人、劳教人,是不是偏离了革命大方向呢?
盘三姐偎依在樊战国身边,亲密得如同妻子,如同可爱的大姐。樊战国赞赏说,一个年轻人在大风大浪面前能有这样的思考和拷问,的确难能可贵。可以说,任何一场革命,都是政治利益的再分配,有的为了人民,有的只为了自己。国家就是一艘龙船,满载着勤劳善良的人民群众,当然也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和犯罪分子。于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便利用人民群众的狂躁热情,在国家这艏龙船上拉帮派、结私党,鼓动人民群众相互打起来、骂起来、武斗起来,从中渔利,达到个人目的,实现个人野心。
覃点点心里一个激灵,背脊都凉到了骨子。她惊讶地说,这不是很危险吗?稍微不注意翻了龙船,所有的人都要葬身海底喂鱼呀。
樊战国很严肃地说,是呀,弄不好就会亡党、亡国、亡族,重新回到八国联军和日本帝国主义霸占中国的历史上去,泱泱中华民族再一次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七亿中华儿女再一次吃苦受罪,成千上万的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江山就会毁于一旦。
覃点点担心地问,有这样严重吗?我们不是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放之世界而皆准的毛泽东思想作指导吗?
樊战国扳着面孔说,毛泽东思想是一个深邃而严密的理论体系,必须完整地、全面地、准确地、科学的学习和领会,绝不能断章取义、为利断句、为己意会。一些人时时高举《毛主席语录》,天天高喊“毛主席万岁”,其实根本不懂得毛泽东思想的真正内涵和科学原理;或者打着毛泽东思想的旗号,干着罪恶勾当,借此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覃点点若有所痛地说,我原来想象的文化大革命可不是这样呀。我原来想,通过这次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不仅净化自己的心身和灵魂,而且也净化他人的心身和灵魂,让我们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天天进步、不断前进,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和全人类的解放,贡献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现在看来,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和粗浅呀。说到这里,覃点点眼帘噙满了委屈的泪花。
樊战国安慰说,共产主义社会,是我们共产党人追求的最高理想,也是一个远大愿景,不是一代两代人的事情,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作为目前的中国来说,最当紧的是解决人们吃住穿的基本温饱问题,也就是民众的生存权问题,或者说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发展问题。马克思说得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什么样的经济基础,就会有什么样的上层建筑。”现代中国,极度贫穷落后,一切按照计划供应,一切按照计划生产,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没得计划的事情全部免谈,没得计划的工作全部止步。其实,这些计划都是高级干部们坐在高楼大厦闭门编造出来的,不切合一点社会实际,不接触一点人民地气,完全是一种靠天吃饭的自然经济和空想社会主义。乡镇一级基本不通路、不通电、不通水,老百姓家里大多缺衣少食,孩子也大多不上学受教育。夷水县的许多高山地区,一家七八个人,只有两条裤子,谁出门谁穿、谁做事谁穿,其他人全部躲在苞谷壳里遮羞;只有两三只土碗,吃饭都是用瓦片呀。人民群众用心血养育了党,养育了政府,养育了干部,而今穷得连地上的灰都没有几把,难道我们共产党人不羞辱吗?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覃点点颇有同感地说,共产党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天下劳苦大众的幸福生活,除此之外,没有自己的任何私利。现在,国家乱成这个样子,还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坚持一千年、一万年,让老百姓真正成为没有一把土灰的无产者吗?
樊战国从哲学的角度解释说,无产阶级是一个历史性概念,是相对于地主阶级、资产阶级而言的。而今眼目下,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翻身为领导阶级,掌握了国家机器和国家财产,因而其内涵就发生了深刻变化。我们现在提出的无产阶级,应该是有产阶级;无产人民,也应该是有产人民,因为一切国家财富属于全体人民共有。
覃点点忧郁地说,我立即退出来,不参加文化大革命了。
樊战国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开导说,我先前说过,一个国家就是一艏庞大的龙船,就像我们的先祖廪君西行的土船一样,人人都在龙船上,人人都唱《龙船调》,你一人能躲到哪里去?离开龙船,只有掉进江里淹死。所以,龙船上没有世外桃源,更没有清宁世界。
覃点点天真地说,我可以回家呀,哪个派别也不参加。
樊战国笑着说,可能吗?在这个大公全公一切为公的社会里,农民按劳动工分分粮分物,工人按劳动时间分物分钱,干部、教师、医生等等也是按劳动时间获得报酬。你离开了劳动群体,离开了革命组织,就没有劳动基地,也没有劳动报酬。没有了粮食、钱物,同样活活饿死,想为国家和人民做一点事情都不可能了。
覃点点此刻在思想和感情上陷入了万复不劫的恐慌之中,呆呆地望着远处起伏蜿蜒如同海浪一样似乎在奔涌咆哮的黝黑山峦。
樊战国看出来她不安的心思,耐心地开导说,省城的老书记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渣滓留在江滩上。”革命的航船,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总是浩瀚高歌前进的,任何反动势力想阻挡,都注定是要失败的……
山上的夜风猖狂地叫嚣着,把旗子吹得“哗啦啦”暴响,把树林吹得“呜啦啦”怒吼。茅草棚里烧着一堆柴火,亮亮地暖和着三人的心,暖和着宽大的茅草棚。盘三姐偎依在樊战国臂膀上,甜甜地睡着,她苍老的眼帘、折皱的鼻翼、弯弯的嘴角,都挂满了幸福的微笑,是梦见红军回来了,还是自家亲人团聚了?
解放后,樊战国花大力气去涪陵地区寻找过盘三姐妯娌和游击队员,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找到。据当地村民反映,盘三姐的奶子、婆婆、嫂嫂和姐妹们,全部在地主家死了。有的因为长期郁闷而死,有的因为逼迫跳水而死,有的因为折磨上吊而死,有的因为饥饿喝药而死,她们的巴地坟墓都长满了高高的野花野草,好像随时都在巴望亲人和红军迎接她们回去一样。看见眼前一座座野草丛生的坟墓,樊战国心里一阵阵酸痛和针刺,一个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眼泪如雨。他指挥战士们给她们一一重新垒砌了高大坟墓,还在她们墓前树立了“红军遗属”石碑,以告慰她们在天之灵,同时也让后人敬仰她们的曲折故事和无私品格。但是,在所有红军遗属坟墓中,没有发现盘三姐,方圆数百里的村民都不晓得她到底去了哪里,就连樊战球也说不清楚。樊战国没有办法,以为她一定死了,就在她婆婆旁边立了一座空墓,在墓碑上亲笔题写了“优秀红军战士、解放军营长覃友好爱妻,盘三姐之墓”几行字,连生死时间都无法标注。
盘三姐在十几年的煎熬中,终于等来了“东方红,太阳升”,全国人民得解放。一天清晨,一支雄壮的队伍顶着朝阳、举着红旗、怀抱冲锋枪朝凤凰县腊尔山镇开来,盘三姐和其他百姓一样,拥挤在大路旁看热闹。但是,看着看着她失望了,因为这群穿着黄布军装的人,不是当年穿着灰布衣服的红军,更不是男人覃友好的队伍。事情果真如她所料,这群拿枪的军人先枪杀了一群罪大恶极的地主,再分配了包括她家在内的土地、房屋、耕牛、农具,还给她挂了黑牌,开了批斗会,炒了盐黄豆。所幸的是,她那八十多岁的老男人提前两年死了,没有品尝到五花大绑敲砂罐的滋味。
翻身得解放的贫下中农把她围在一间屋子里,熄灭了火把、油灯,一掌掀过去、一掌掀过来,一痰吐转去、一痰吐回来,像锅里炒盐黄豆一样。盘三姐伤心地说,我是红军卫生员,给红军养过伤。
贫下中农问,你在哪里参加红军,给哪些红军养过伤?
盘三姐满怀希望地说,在洞巴山白虎洞,是傅忠海政委和王求实指导员带领的伤员队伍。
贫下中农问,洞巴山隔我们几千里,你是怎么过来的呢?既然傅忠海是红军政委,王求实是指导员,为什么解放了不来接你?
盘三姐流着眼泪说,不晓得呀。
贫下中农一鞋底板扇在她脸上厉声骂道,放你奶子的粗屁,到处扯谎糊弄人。看你一身细皮嫩肉、双眼勾魂的样子,就是给红军伤员换药送水,也是想勾引他们的人、俘获他们的心,为国民党充当卧底和探子。
盘三姐继续申辩说,我家男人是红军,叫覃友好。
贫下中农继续问,覃友好是哪个,参加哪个的队伍,哪个给你证明?
盘三姐有点峰回路转地说,参加贺龙的队伍。不信的话,你们可以给他打电话。
贫下中农一泡口水吐过去说,放你奶子的鲜血屁,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离谱。你先说是负伤的傅政委、王指导员,现在又扯到贺司令员那里,辈分越翻越高、羊子越卖越贵。据说贺龙司令员带兵驻扎成都,我们的电话打得过去吗?打过去了他晓得你盘三姐吗?你家男人要真是红军覃友好,为什么要背着他偷人养汉嫁给大地主?
盘三姐无可奈何地说,那是地下党安排的。
贫下中农怒火焚烧地说,真是放你奶子的响屁脸不红、打嗝人不臭。红军走后,我们这些地方哪来的地下党?地下党都在上海、南京、重庆大城市,边远山区没有。打死地主婆!炒死地主婆!
贫下中农蜂拥而上,把盘三姐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口水淹没、剐衣脱裤、破鞋游斗。盘三姐除了哭泣,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后来,盘三姐就疯了,见人傻笑、见啥吃啥,整天唱着《送郎歌》。生产大队没有办法,怕她出去影响社会主义光辉形象,就关押在大队猪圈,日夜与老鼠为伴、与猪崽为伍,一关十几年。可是,有一次饲养员忘记关猪圈门,她竟然悄悄跑了,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诸天镇……
覃点点痛苦地思索一阵说,樊书记,我现在怎么办呢?继续这样无聊的革命,我心里又不愿意;退出这样荒唐的革命,您又不容许。
樊战国笑着说,土家人说得很好,叫“二黄锅烘洋芋,跟到一起滚;三脚鼎煮稀饭,和到一起熬”,这是两句很哲学的话。意思是说,在一切真相还没有弄明白之前,跟着大伙一起和,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不在运动中心成为众矢之的,也不脱离群体成为单飞孤雁。既不能与邪恶势力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也不能袖手旁观、不屑一顾。要通过火热的甚至是残酷的革命运动,来提高自己的政治辨别力、是非判断力、决断执行力,从而成长为国家栋梁、民族精英。毛主席说,“在一个阶级社会里,没有超阶级的个人。”你现在跟他们混在一起,还可以做许多好事呀。比如,你是五七干校的副校长,不是可以关照我们这些被劳动改造的人吗?你是60公社革委会委员,不是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组织全社人民既抓革命、又促生产,让大家有口饭吃吗?你同样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尽量阻止巴道寒残害革命干部和群众,为社会主义建设保留更多的优秀种子。我想,这样的混乱局面,肯定不会长久下去,我们普通人都看出来了,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没有看出来吗?毛主席既是一位伟大的人民领袖,也是一位卓越的战略家,常常爱用激将法,就像过去打仗一样,先布下一个口袋阵,把那些跳得高、闹得凶、胆子大的阶级敌人引导进去,然后扎紧口袋,聚而全歼。
覃点点若有所思地说,原来还可以这样呀。但是,我怕个人的力量有限,做不了这样多的事情,耽误了革命事业呀。
樊战国仍然笑着说,蚂蚁的力量有限吧,孩子一伸手就可以捏死。但是,据美国哈佛大学昆虫专家研究,一只蚂蚁能举起超过自己体重四百陪的东西,能托运超过自己体重一千七百陪的东西,十只蚂蚁团结一致能搬运超过自己体重五千陪的东西。昆虫界的蚂蚁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我们呢?只要大家团结一致,积水成江、积土成山,就一定能振兴中华民族,实现富民强国的中国梦。
哽咽了半天,覃点点才恍恍惚惚地说,跟巴道寒在一起工作,如同与狼共舞、与蛇同榻,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想起来,我的心就打鼓、背就发凉呀。
樊战国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耐心地教导说,《增广贤文》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虽然不是一名共产党员的真正德操和品行,但是在而今眼目下这个混乱局面,多看、多做、少说也是一种策略,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安全。随时提防一点,我看他拿你也没有办法。这样的家伙,迟早会受到人民和历史的严厉审判。
夜已经很深了,盘三姐睡得更加香甜,而樊战国和覃点点的谈话,好像春蚕吐丝一样,总是说不完、说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