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救星
作品名称:十里坊 作者:辉荣珍 发布时间:2022-10-23 12:01:21 字数:4576
(一)
远远望去,草场河水边站着一位蓬散着忧郁头发的少女,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十里坊家喻户晓的大知识分子毅虹。当年的十里坊,初中生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像毅虹这位重点中学高中毕业生,当然算是大知识分子啰。
高中毕业时她与金锁同时回乡务农,大队敲锣打鼓地召开了欢迎会。十里坊的老老少少一听到锣鼓声,就像观看县文工团下乡文艺演出那样踊跃,很快聚集在十里坊小学大操场,欢迎会的规模竟然超过了千人。十里坊自建立大队以来,从来没有召开过如此规模的大会,大队干部们紧张得赶紧组织民兵维持会场秩序。
班主任专程赶到乡下介绍两位得意门生在校的出色表现。他说,沈毅虹已经保送清华大学,凭金锁的成绩,如果参加高考,应该是清华、北大的料。话音刚落,全场报以雷鸣般的掌声,穷地方的百姓也爱才啊。
父老乡亲们的热情,把毅虹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她的表态发言,情不自禁地回眸了古十里坊引以为豪的人文历史和繁荣兴旺的街市景况,抒发了扎拫十里坊、开辟幸福路的壮志豪情。
字字句句,无不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毅虹成了十里坊家喻户晓的才女,人们对她充满着期待。这既激发了十里坊人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的情怀,也勾起他们抚今追昔的思绪。
十里坊,它是一个充满神奇色彩的自然村落。
作为海潮县来说,十里坊是一片难得县政府问津的穷乡僻壤,离县城六十多里;相对于海通城而言,它是一个直接接收城市辐射的幸运儿,距城市中心不足十里。位于海通城西北方向的古通扬运河东岸,它的形成恐怕要比海通城还要早。北魏开始就逐渐形成里坊制。顾名思义,“里”者里弄、街巷也,具有区分界域的意思。“坊”本义为里巷,引申为街市。即以“里”为界建成“坊”,里坊与里坊之间形成宽阔笔直的街巷,既美观又便于管理。三国至唐朝是里坊制的极盛时期。古代长安城当年建有一百〇八个里坊,而“十里坊”这个小小的地方却有十个里坊,也就是说,“十里坊”的街市规模接近古长安城的十分之一。
当然,也有另一说。“十里坊”距当年的州府即海通城市中心约十里路,故而得名。那么十里坊的“坊”是什么?众说纷纭。走访当地的老人,都说不知道。据考证,明清两代,海通城西门外大码头到唐家镇之间曾经排列着六座牌楼。在原十里坊小学附近矗立着第二座高大气派的石牌楼,说是贞节牌坊,于是有人认为这也许是十里坊“坊”的来历。也有人说,这里是古代通邮驿站。清末民初这里手工业颇为繁荣,在运河两岸形成染坊、磨坊、油坊、粉坊、碾坊、书坊、豆腐坊、纸牌坊等,众坊集群加工,十里坊的“坊”可能得名于此。
上述二说虽有待考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十里坊在很早以前就是一派十分繁荣的所在。难怪,清朝康熙年间要把关帝庙建在这里。庙里香火很旺,年年都举行庙会。清晨出会时,队伍长如游龙绵延数里。运河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堪称那个时代的狂欢节,十里坊景象的繁荣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此时的毅虹,完全没有了在回乡欢迎大会上的满腔热血,她不仅感觉不到淳朴的民俗民风和十里坊人的热情与善良,倒是十分浓郁的封建传统礼教让她既胆颤又心惊。
就说婚娶,规矩严格环节繁琐,从生辰八字测缘,到明媒登门提亲,从大摆筵席订婚,到张灯结彩迎娶,环环相扣。令人奇怪的是,订了婚的男女青年不到结婚的那一刻,竟然不能见面。看起来是循规蹈矩明媒正娶,实际上是彻头彻尾的包办婚姻。倘若青年男女亲昵一点,就被视为轻浮。至于婚前发生了那个事,则被视为伤风败俗大逆不道。
张家大儿媳身为黄花闺女时,与心上人偷做了那个事有了身孕。男女方父母一商量,这对鸳鸯就被强行拆散了。
男方逼迫儿子迎娶指腹为婚的女子为妻,儿子不从而逃婚,被强行抓回家法侍候。儿子实在忍受不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深夜在父母床前悬梁而命送黄泉。
女子也未能幸免,先是遭毒打让其记住不守妇道的后果,接着是蛮来生作强迫堕胎,大出血使她休克,好在邻居帮忙及时送往医院抢救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其后,被逼迫下嫁给了张家打了二十多年光棍的老大为妻。
毅虹站在草场河边,摸着自己已经渐渐隆起的肚子,想着十里坊曾经发生的“男上吊女下嫁”的悲剧,河水湿透了鞋帮,她竟然没有一点感觉。
白静好生纳闷,就沿河坡悄悄地往水边走,慢慢地接近毅虹。只见她面朝河心,就像一根木桩纹丝不动,全然不知白静已经在她的身后。
白静原是海通市妇联妇女权益部部长,被处分后由组织安排到十里坊大队劳动。她是在欢迎大会上才认识毅虹的,说实话,她并不赞成一阵风地鼓励学生下农村,为毅虹放弃保送清华大学读书的机会而惋惜,为国家失去了一位科学人才而痛心。也许就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才落得今天这步田地的。
毅虹想轻生的念头,让白静非常震惊。正当她俯身投河的一霎那,白静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大喝一声:
“正值青春年华,你不能这样做。”
毅虹被这铿锵有力的声音,从死亡线上拉回,她痛哭失声。白静一把搂住她,轻轻地拍打她的背,说:“有事慢慢说,啊,总会有办法的。”
“白部长,我……怀……哦哦哦……”
白静拿出手帕为她擦拭泪水,安慰地说:“傻姑娘,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你别着急,我给你想办法。”
白静既像大姐更像母亲,她的亲切关怀温暖了毅虹冰冷的心灵,她感激地点点头,就像盼到了救星。
(二)
毅虹情绪稳定后,白静不敢耽搁,立即请假进海通城找朋友帮忙,争取尽快拿掉毅虹腹中的孩子。她深知只有早解决,孕妇的安全系数才高;只有快处理,毅虹才能彻底解脱。
白静是一位有“污点”而被安排下乡劳动的人,打招呼的又是一件见不得阳光的高风险差事,谁敢出头?凭着白静的人格魅力,在众多的朋友中还是有一位医生朋友答应了她的请求,同意悄悄地为毅虹把腹中的孩子处理掉。
白静兴高采烈地回到十里坊,行李还没有放下就去找毅虹。她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在第一时间告诉她。
白静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毅虹站在草场河边,心里犯嘀咕,这个傻丫头是不是又犯傻要做傻事?
白静去海通城的这段时间,毅虹哪是人过的日子?简直度时如年。是草场河陪伴着她,是静静的河水安慰着她。在这里她仿佛见到了金锁,听到了他的呼唤:别担心,去找关老爷吧。于是,她偷偷地来到关帝庙烧香,求菩萨保佑。可烧香的人络绎不绝,有不少是她认识的十里坊人,她只能在大门外徘徊,唯恐让人家发现自己的意图。烧完香出门的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顿时,委屈和伤心的泪水又刷刷地流了出来,无地自容的她又不由自主地奔向了草场河。
白静焦急地三步并着两步走,很快来到她的身边。“毅虹,毅虹……”打胎这种事可不能大呼小叫,她凑到她的耳边说,“说好了,明天进城,后天做。我陪你,不要紧张。”
毅虹破涕为笑,高兴地搂住白静,说:“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白静为她擦掉脸上的泪痕,说:“不准再哭鼻子,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听进没?”
毅虹点点头,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白静的谢意,唯有两行清泪在静静流淌。
毅虹随白静来到海通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她俩刚落座,救护车呼啸着送来一位危重病人,医护人员一下子都扑上去抢救,白静只得陪着毅虹耐心等待。
等待的时间,让人感觉就像老人的残腿走得很慢很慢。对于满腹心事的人来说,那简直是痛苦的熬煎。毅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她一会儿抓抓耳朵,一会儿挠挠腮帮。一会儿站起来踱步,就像踩在海绵上腿脚发软;一会儿坐下去扭来扭去,就像凳子上有钉子刺屁股。
白静挪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说:“放松点,别紧张,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嗯,嗯……”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毅虹是恐惧手术还是不想做掉孩子?可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哇哇哇……
产房里传来了婴儿的阵阵啼哭声,局促不安的毅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六年之前。
草场河畔有一台风力水车,用以灌溉附近的几十亩稻田。一天,风车因缺少润滑油而停转,必须到轴的顶端添油才行。
地面距轴顶大约有三层楼房高,为了灌溉养活全家老小的两亩租地,父亲毫不犹豫地盘轴而上,至顶端添了油。
正准备下来时,不料脚踏断了,万固瞬间摔落到地面,奄奄一息。据说是摔断了肠子,在场的人都说没救了。母亲磕头央求乡亲们帮忙,他被送到唐闸镇医院救治。
母亲在医院照顾父亲,不满两岁的毅虹饿得啼哭不止,六岁的哥哥毅千和四岁的姐姐毅彩实在想不出哄骗的办法,又不会煮熬米糊给她喝,就把毅虹抱到金锁家讨口奶吃。
金锁正幸福地依偎在娘的怀里,双手抚胸,喘着粗气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母乳乳。吮吸间,还腾出一只手去捂住娘的另一侧胸,似乎担心被别人抢去。
一听到毅虹的哭叫,金锁立即停止了吮吸,两只小手也从娘的胸前放下,陪着她哇哇哇地啼哭不止。
金锁是金家的宝贝疙瘩,他姐姐取名为金来弟就是为了生这个宝贝。身为生产队队长的金楚生婚后多年没有生育,他怒骂老婆没本事。后来好不容易怀了孕,但又小产了。
想起这事他就恨毅虹的父亲沈万固。金家借了沈家的碗办丧事,金楚生老婆看中沈家长命富贵的两只大花碗,于是就换了两只其他的碗还上。老沈当着众人的面,到老金家厨房拿出这两只长命富贵的碗并翻了个底朝天,上面清晰地刻着“沈”字。金锁娘当众出丑无地自容,一急之下动了胎气就小产了。有人说小产掉的是男孩儿,所以老金就更恨老沈了。
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的却是女孩,老金大为不悦。他为了实现生儿子的愿望,就为女儿取名叫金来弟。
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更何况千求万拜了五六年才得金锁,她哪里舍得儿子哭闹,就骗着哄着继续给他哺乳,没想到小不点脾气还挺大,他暴躁地转过头去不肯吮吸。
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把金家吵得像开育婴堂似的。金锁娘实在没有办法,就让毅虹吮吸乳汁,以吸引金锁来抢食。
意想不到的是,他停止了哭闹,小嘴泛出了微笑,他看着毅虹吮吸得起劲,高兴得手舞足蹈,嘴里还发出咿呀啊的声音。仿佛在说,慢点吸没人和你抢。
金锁娘的奶水本来就不足,加之有借碗的恩怨,毅虹虽然很饿,但他娘并未想从儿子嘴里分食给她。然而对于金锁的善良,他娘只得顺着儿子的心愿当了毅虹的临时奶妈。
想到这些,更勾起了毅虹对身居遥远军营的金锁的无限思念。分别后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相思之苦使她真正体味到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想起了与金锁拥抱亲吻的甜蜜,想起了两人躲在草场偷吃禁果的销魂……也就从那时起,“草场”成了他俩表达爱的暗语。
若不流产,腹中的生命再过几个月将会呱呱坠地,小时候咿呀啊地手舞足蹈的金锁,不正是她与金锁孕育的小生命的模样吗?
毅虹耳边似乎响起了欢送新兵的震天撼地的锣鼓声。带着大红花的金锁站在卡车车厢里,手扶围栏,双眼在欢送的人海里一下子就找到了毅虹,两人的目光迅速撞击,仿佛碰出了火球。金锁挥动着军帽向毅虹致意,有节奏地高声呼喊:草场——未来——草场——未来!
白静的朋友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头说:“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先去准备一下,白静,待会儿你带小妹来手术室。”话音刚落,她就急匆匆地走了。
毅虹被惊醒,她刷地一下站起来,而脑海中仍然回响着金锁的“草场——未来”的高亢声音,她对自己投河轻生和请白静帮忙堕胎的做法自责不已,觉得自己太自私,把爱情当成儿戏,对不起山盟海誓的金锁。
她既平静又坚定地说:“谢谢您,白部长,我反悔了。我要伢儿,我要生下这个伢儿。”
“你说什么?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白静急得脸色铁青地说。
“我想了又想,我不能没有这个伢儿。”毅虹认真地说。
“那,那伢儿的父亲是谁?他知道吗?”白静嘴唇有些颤抖地问。
“他,他,他………”毅虹急巴地说着,又想起了金锁的呼唤:草场——未来!